1
我們買只狗吧,我說。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確實應(yīng)該說點什么,我知道雪莉此刻該有多難過,我們剛從婦科大夫那里出來。我和雪莉結(jié)婚7年,已做過13次人工受孕了。這回雪莉?qū)嵲谌滩蛔?,?dāng)著大夫的面就哭得稀里嘩啦。
既然你們那么想要孩子,也可以考慮領(lǐng)養(yǎng)一個。大夫說。
我說我們會考慮的。其實,我跟雪莉商量過N次,她已拿離婚恐嚇過我了。
考慮什么呀考慮?我們連自己的孩子都養(yǎng)不出,還養(yǎng)別人的孩子?
一出診所,雪莉就沖我大喊大叫。我剛想說又不是我的問題,可想到“七年之癢”的告誡,我忍下了。
我們離我沒讓雪莉說下去。
我說,我們買只狗吧。
等車時,雪莉一聲不吭,我伸手拉住她的手。我低頭町住她的小手,她的手抖得厲害,我順著手看到肩頭。她的雙肩哆嗦著。她深深地低著頭,不讓我看她的臉。我想抱抱她,可她硬邦邦地拿肩膀抵著我。我只好低頭側(cè)臉,穿過她的長發(fā),觸摸她的情緒。
雪莉把頭垂得更低。
我們都沉默著,似乎已經(jīng)沉默了7年。
雪莉長長的頭發(fā),從肩膀垂下來,有一小縷頭發(fā),卷在脖頸和鎖骨的小窩里,打了個卷。她的頸項纖細(xì)而蒼白,我突然心頭一揪,情不自禁地替她捋了捋頭發(fā)。雪莉沒再推開我,我順勢把她攬進(jìn)懷里。我說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們變得如此陌生敏感。我小心翼翼地尋找話題。
我們明天就去買一只吧。
不要。
不要?
不是,我們?nèi)ヮI(lǐng)養(yǎng)一只。有那么多無家可歸的狗。
雪莉第二天就催我跟她去寵物領(lǐng)養(yǎng)中心。我們所在的S國動物保護(hù)協(xié)會的社工熱情接待了我們。
你們?yōu)槭裁匆I(lǐng)養(yǎng)一只狗?以前有領(lǐng)養(yǎng)狗的經(jīng)驗嗎?住家環(huán)境適合養(yǎng)狗嗎?
他們還上門調(diào)查,直接建議你該養(yǎng)什么類型的狗。我們租住的三房式政府組屋,是S國偏小的組屋單位,不能養(yǎng)金毛這類大型犬。即使形體小的,也只能養(yǎng)一只,我覺得很不合理,當(dāng)然我不是要領(lǐng)養(yǎng)兩只。
雪莉問,狗狗要是跟我們建立不起感情,能換嗎?
要看什么問題。
我們怎么才能知道它是否被虐待過?
無從知道,領(lǐng)養(yǎng)要謹(jǐn)慎。工作人員很認(rèn)真地回答著。
我覺得許多問題是無解的,有點類似于婚姻問題,全憑個人判斷、人為努力。我擔(dān)心“七年之癢”這個坎是過不去了。雪莉已把生寶寶的狂熱,轉(zhuǎn)嫁到未來的狗狗身上,繼續(xù)忽略我。我的存在確實早就多余了,雪莉動不動就把我出主人房,即使同床,我也常被睡“后背”。雪莉甚至把抱枕隔在我們中間,我連后背都貼不上,像被隔離墩隔開的兩條馬路,兩條平行線,還不同向。偶爾被青睞一次,那一定是雪莉的排卵期。
我們就是為生孩子走到一起的嗎?我?;貞浧鹫剳賽蹠r,求婚時,我的眼前曾是令人期待的未來。我真不敢想,要是我的精子有問題呢?
等待辦理狗狗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的一個月,雪莉的情緒不錯。我們像以前看嬰兒用品一樣,到處逛寵物商店。寵物用品比嬰兒的貴多了,咱們?nèi)ザ重浭袌霭桑艺f。
那怎么行?這是我們第一次養(yǎng)毛孩子,怎么能用二手貨?雪莉馬上甩開我。
狗狗什么時候成了孩子?我只好不吭聲。
萬一二手貨不干凈呢?雪莉白了我一眼。
只要不再一次次提取精子,看雪莉受罪,什么都是“容易”和“便宜”的。
我馬上輕松掏腰包。
狗窩、狗床、狗墊子,一摽狗食盆子,一大筐狗玩具。還有狗項圈、牽狗繩、狗毛刷、狗浴液、狗澡盆…
雪莉還要買狗衣服,我說還不知狗的性別、大小。
那我們先買狗鞋吧。
我剛想說,狗的爪子都一樣大嗎?雪莉已經(jīng)把兩雙狗皮鞋扔購物車上了。那價碼老遠(yuǎn)我就瞥見了,簡直跟我的鞋差不多。
最后,還買了柜子,陪狗玩的矮沙發(fā)。再買個鋪地上的墊子,我們就能跟狗狗一起睡了。書房成了狗房,我被摔去用廚房餐桌看書。
雪莉興奮地選這選那,不停描述未來的狗世界,我反倒輕松了。只要她不再逼著我健身、聽音樂、讀詩、畫畫,不再逼著我提取精子,就算把我改造成狗或其他什么都行。有幾年雪莉聽說,要選取最健康、最有文學(xué)修養(yǎng)和音樂細(xì)胞的精子,丈夫就要吃得營養(yǎng)健康,還必須堅持健身,并提高文學(xué)藝術(shù)修養(yǎng)。我想反駁她說,祖上沒有這些基因,我的精子怎么可能具有這種功力?
不過,我什么都沒說,全照她要求的做了。
像等待新生兒降臨,我們終于可以挑選狗狗了。在動物領(lǐng)養(yǎng)處,雪莉看中一只灰色小泰迪。社工說,根據(jù)經(jīng)驗,要看哪只狗愿意主動接近我們。我們在狗籠子前面走了好幾圈,我只聽見各種犬吠,沒看見哪只狗對我們有興趣。眼看雪莉情緒越來沮喪,我趕緊說,選一只不太拒絕我們的也行。
小泰迪,顯然受過虐待,我們剛向它靠近一點,它就害怕得一直退縮。社工說,它還沒完全停止發(fā)育,應(yīng)該有機(jī)會。有機(jī)會指的什么?我問。
成年動物受過傷害的話,需要更長時間、更多耐心去感化它。
天哪,還要去感化一只狗??晌覜]敢說 出聲。
我問雪莉,我們不知它經(jīng)受過怎樣的傷害,要讓它親近我們,可能需要更長時間,你確定就是這只嗎?領(lǐng)走可就不能換了。
那當(dāng)然。雪莉回答得毫不猶豫。
我再仔細(xì)看這只灰色的小泰迪,它雖然一直哆嗦,還發(fā)出低吼,但看起來挺漂亮的,柔軟的灰色卷毛,像一只純種貴賓犬。我實在想不明白什么人會虐待它,這樣令人動容的小家伙,竟然還沒被人領(lǐng)養(yǎng)走。它那雙深灰色的小眼晴看著我,像等待著命運的裁決。某一個瞬間,我在它的眼晴里,感受到了同樣的恐懼。我和它眼神交集的瞬間,我的心突然緊縮、抽痛,我把小泰迪當(dāng)成了自己。
該死的人類!看我怎么收拾你們!我竟然聽見泰迪在說話!
我的頭嗡嗡直響,還沒來得及告訴雪莉,她已經(jīng)簽了字,把泰迪放進(jìn)我們帶來的籠子里。
回家路上,坐在出租車?yán)?,小泰迪還在一直哆嗦,低低發(fā)出恐懼的吼聲,近似于哭聲。我們想辦法安慰它,一起向它靠攏,我把籠子抱在懷里,雪莉一只手緊緊摟著我的腰,另一只手護(hù)著籠子。我左腿頂住籠子,左手抓著籠子,把籠子卡在我和前排座椅靠背中間,減少顛簸造成的晃動,右手摟著雪莉的肩膀。
雪莉靠在我肩上,對小泰迪說,別怕別怕,咱們回家。
她一邊安慰著狗狗,一邊告訴我她小時養(yǎng)過一只狗。我從未聽她說過,我身體貼著她的感覺,就像聽她的養(yǎng)狗故事一樣新鮮。我說我沒養(yǎng)過寵物,分不清它發(fā)出的是哭聲,還是吼聲,表達(dá)的是憤怒,還是恐懼。就在這時,我又聽見小泰迪說:別裝了!你也太虛偽了,看我怎么拆穿你。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一下,我怎么又聽見它在說話?
哎呀!你越緊張,它就越害怕。我們得給它起個名字。雪莉頗有經(jīng)驗地說。
名字你說了算。我哪知道一只小母狗應(yīng)該叫什么?Mandy,Wendy,Lily?
小泰迪沖著我拼命汪汪叫。
哈哈,你一叫狗狗,我的朋友們都抬頭答應(yīng)。
你小子,太會裝了!泰迪突然不叫了,它顓著牙說:你等著,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看它像什么?雪莉側(cè)臉問我。
我看它像一顆煤球,黑芝麻湯圓?
名字不能太長,它聽不懂那么多音節(jié)。
我又仔細(xì)看泰迪,它的小圓眼晴烏溜溜 地盯住我,我壞笑了一下。
它像一個沒燒干凈的灰煤球,我說。叫它Charcoal怎么樣?
小泰迪拼命狂叫,不要!不要!我不是煤球。
我對雪莉說,好!茶可,灰煤球。
2
茶可很快適應(yīng)了我們,也適應(yīng)了新家。
不管誰離開,它就像那天跟我們回家時一樣低吼或哭泣。我們同時出門,關(guān)門的一刻,它就在里面拼命抓門,聲嘶力竭地號叫,你們倆放我出去!
不久我們就遭到鄰居的抗議。我們左側(cè)住著馬來族大媽,這些年一直都熱情地打招呼。最近我才知道她是真厭惡狗,她不讓孫子們靠近茶可,看我們的眼神,都帶著一種敵意。原來馬來人不養(yǎng)狗,擔(dān)心狗的口水玷污他們禱告的圣水。我只能萬分抱歉,對大媽點頭哈腰,sorry,sorry說個不停。
另一邊住的是印度大叔,他倒沒說什么。但一次在電梯口,他遞給我厚厚一沓打印資料,仔細(xì)一看,都是如何令狗狗停止吠叫的秘訣。其中一條非常殘忍,是將狗的聲帶切除。聽說有些國家,某些宗教禁止養(yǎng)狗,偷偷養(yǎng),被投訴會被判罪。其他種族養(yǎng)狗,就必須將狗狗的聲帶切除,這比把狗狗閹割了還恐怖,正常發(fā)聲也被禁止?我也只能賠著笑臉,表示歉意。除去上班,我平時盡量不出門,偶爾出去,我也會先趴在門口聽一聽外面有沒有鄰居開門的聲音,最好別遇上鄰居。
我原本并不了解狗這么有靈性,也沒意識自己竟然越來越像狗。除了狗的語言我都聽得懂,我也越來越理解狗的內(nèi)心變化。一次在電梯里,遇到非常厭惡狗的小朋友兇巴巴地說,瞧這臟兮兮的狗狗,滿身泥巴。我剛想替茶可辯解,茶可就撲了上去。
從那以后,一進(jìn)電梯,我們就把茶可抱起來。鄰居還是寫信告到了組屋社區(qū)中心,把我們的房東也請來了。雖然我們租住了這么多年,從未跟房東有過摩擦,可房東根本就沒聽解釋,便讓我們立即搬出去。
新家附近沒有地鐵,高峰期公交車堵得很。雪莉換了離家近的工作。我每天上下班多出一個半小時。不過,房子舒服多了,遛狗時,遇到更多養(yǎng)狗的鄰居。我和雪莉一同遛狗,竟然交了不少共同的狗友。遛完茶可,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聊天,它就圍著我們的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然后趴到我們腿上,一起看電視。
有些年,我總替人加班。我很怕回家,明明沒話,還要找話說,又不能讓氣氛太尷尬,反而就更尷尬。我越緊張,雪莉就越愛生氣,她說,你就不能說說工作的事?我為這幾斗米,一天到晚對著冰冷的數(shù)據(jù),有什么可說的。說說辦公室政治?一個大男人,沒升職,也沒加薪,難道哭哭啼啼嗎?回家的沉默,還真不是故意的,我腦袋一片空白,只想休息。雪莉就總生氣地把我出去。時間一長,我更喜歡睡書房。為人工受孕,總被迫取精,連同房,我也提不起興趣?,F(xiàn)在茶可霸占了書房,可它又不喜歡自己待在書房。夜里它會自己開門,睡在靠雪莉那邊的地毯上。有茶可在,雪莉會摟著我睡整晚。我已記不起被她摟著睡整晚的感覺了。
好景不長,茶可得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病。
開始我們以為它感冒了,它不停地打噴嚏,流眼淚。狗也會感染公共場所的流感病毒。帶它去看獸醫(yī),獸醫(yī)建議我們外出最好戴上口罩,感冒流行起來,人可能傳染給動物,動物也可能傳染給人。
茶可本來活蹦亂跳的,突然變成了小可憐。它食欲大減,狗糧幾乎都沒吃,也不愛喝水。它愛吃的胡蘿卜,也只吃了一口。它突然不叫了,我跟它說話它也不理我了。
我們只好再去找獸醫(yī)。獸醫(yī)說這次不只是感冒,還有過敏癥。
獸醫(yī)拿手電筒照給我們看,茶可密密的絨毛深處,都是一顆一顆小紅疹子,有些小疹子已被它撓破,流了血,又結(jié)了痂。
怪不得它這些日子總想咬我呢!雪莉抓著我的胳膊直哭。
獸醫(yī)問我們給它吃了什么,有沒有換狗糧。我說沒換狗糧,還是同一品牌的。不過,是在不同的寵物店買的。
可能狗糧過敏。
怎么知道這是狗糧過敏呢?雪莉問。
一般情況,狗的過敏癥,多是飲食不當(dāng)。
會不會是病毒性感冒呢?我問。
也不排除這種可能。一定要加強(qiáng)運動,越缺乏運動,感冒不容易好,過敏癥也會越來越嚴(yán)重。
幾周過去,茶可的過敏癥沒有好轉(zhuǎn),它不停地?fù)献约?,漂亮的卷毛掉了不少,紅疹滲出血。我和雪莉都焦慮得睡不好覺。
我們只能聽獸醫(yī)的話,給茶可換食物試試看,別無他法。
但我覺得不是食物的原因,我們一直買這種狗糧的。
3
茶可的瘙癢癥,某種程度上傳染給了我,我開始起紅疹。看了大夫,大夫說我的紅疹是壓力造成的,和食物引起的過敏癥關(guān)系不大,但和精神緊張有關(guān)系。
原來,人是靠精神活著的,不過我還沒找到減壓的精神療法。不忙著生孩子了,不再被一次次取精了,現(xiàn)在又套上一只越來越牽動我心的狗。
給茶可換了新鮮雞肉。朋友說不能給狗吃雞肉,否則狗身體會越來越弱。我有點不太相信,上網(wǎng)查了一下,雞肉確實對有過敏癥的狗狗不太友好。我們又給它換新鮮牛肉,茶可非常愛吃。
茶可的紅疹見好,皮膚上那層肉眼可見的紅疹子,明顯暗淡了。幾十秒鐘,茶可就已把一小盤牛肉生吞下去,然后舔著粉紅的小舌頭,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它汪汪兩聲,我又能聽懂了:還有嗎?我還要。我說吃點胡蘿卜吧,它沖我翻了個白眼,但也將就了。
食物的作用竟然這么神奇?,F(xiàn)在我們也沒搞清楚,前幾個月都沒問題的狗糧,為什么突然間變異了。
茶可的治愈,給我們帶來了短暫快樂,但新的問題接踵而至。
我剛到家,雪莉就告訴我,茶可突然對生人表現(xiàn)出攻擊性。今天來了一個外賣小哥,它立刻撲上去咬住小哥褲子不放。幸虧外賣小哥穿著肥大的工作服,里面還有一層褲子。茶可咬的只是兩層褲子,沒有傷及他的小腿。
這件事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這樣下去,茶可有一天變成一只小野狼怎么辦?萬一它看花了眼,把我們給咬了呢?
我嚴(yán)肅地說,茶可真把人咬了,我們除了被罰款和被控上法庭外,它會被當(dāng)成有危險性、攻擊性的狗,處以安樂死。雪莉眼淚奪眶而出,茶可馬上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小灰眼晴骨碌碌地轉(zhuǎn),不停地?fù)u著尾巴往我的腿上跳。
我蹲下身來,撫摩著它炭灰色柔軟的毛,很認(rèn)真地跟它說,你可不能再咬人了,搞不好,你會被送去安樂死。
雪莉說,你不要嚇唬一只小狗。
茶可嗚咽著嘟嚏著,我是為保護(hù)女主人。
那也不行,我可不是跟你說著玩兒的。
我跟茶可說的這番話,還真起了作用,茶可沒再咬人。這么看來,狗若敢咬人,多數(shù)是主人的問題。
流行性感冒太嚴(yán)重了,人們減少外出。健身房停了,我受的影響最大。開始,雪莉月經(jīng)紊亂,慢慢地,她的“能量”升級,隨時爆炸,我干脆把臥室讓給她。茶可占了書房,可把它關(guān)在里面,它又叫得我沒法開會。我把它從書房放出來,關(guān)上廚房門開會,它又抓又撓汪汪直叫,沒轍只好讓它進(jìn)廚房。最后它爬到我膝上,在電腦前露出半個頭。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茶可想讓我聽的話,我就聽得懂,不想讓我聽的,都是狂吼。
我跟茶可說話時,雪莉總問我,你跟誰說話呢?我開始以為她是開玩笑,她總認(rèn)為我有精神病,這不奇怪。女人不都總對著自己的男人喊,你神經(jīng)??!問題是,她聽不見茶可說話,難道她也看不見茶可嗎?我有時聽見茶可狂吼,有時看見雪莉在對我狂吼,但卻聽不見聲音。難道是我屏蔽了我不想聽到的聲音,而她屏蔽了她不想看到的?
整個世界都在狂吼。
昨晚樓上的老夫妻吵了一晚上,砸東西震得天花板直掉灰。有人報了警,他們才暫停。早上一開窗,隔壁媽媽訓(xùn)斥孩子的叫罵聲,更讓人心驚肉跳。我趕緊又把窗戶關(guān)上。出去遛茶可,不知哪一層鄰居之間在狂吼,一會兒警車就到了。
茶可的紅疹又冒出來了。獸醫(yī)也說不好是什么原因,他建議我們再給它換一種食物試試看。總不能給茶可吃魚肉吧?我們試了兩天。茶可倒不挑食,挺喜歡吃魚,但它放的屁特別臭。它不聲不響,放一個屁,好像毒氣彈,整個屋子臭得昏天暗地。臭氣襲來,馬上感覺氧氣不足,雪莉差點吐了。我慶幸臭屁是茶可放的,這要是我放的,雪莉肯定把我鎖進(jìn)廁所。
晚上,雪莉還是懲罰我了,讓我滾出去睡。女人的行為越來越難理解,這臭屁,又不是我放的。
早上,我揪著茶可,你小子干的壞事,我給你換豬肉吧?它汪汪著,我又聽不懂了。
我們又給茶可換回了雞肉,這雞肉還真不行,它完全不消化,屎都拉不出來了。換來換去,又換回了牛肉。
茶可吃上牛肉,紅疹很快就消失了。
可是不久,茶可又犯錯了,這次絕對是恐怖事件!我牽著茶可等電梯,電梯門一開,我還沒來得及抱起茶可,它就撲了上去。樓上的鄰居,老爺子都半身不遂了,茶可還撲上去,我百思不解。虧得我及時抓住茶可,推輪椅的菲律賓工人也眼疾手快,把老人的輪椅轉(zhuǎn)了個方向。
晚上我想跟雪莉商量這件事,她馬上背對著我。
茶可若咬了人,我們被控上法庭,被處罰都是小事,搬家才是大事。
我突然有一種想隱形去流亡的感覺?,F(xiàn)在科學(xué)家不都在研究隱身療法嗎?想象一下,我有一天突然消失了,這些問題,雪莉是不是都能自己解決了?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狗。
早上醒來,我趴在茶可的狗窩里,它舔著我的臉,嘿!老兄,你沒事吧?我聽見茶可跟我說話。
我嚇了一跳,我問它,我是人,還是狗啊?茶可說,我看你是狗。我爬起來,沖進(jìn)廁所,還好,我看見自己的人臉。
雪莉也嚇了一跳,昨晚你跑去哪里了?到處都找不到你。
我若無其事地說,我不在你身邊嗎?你睡糊涂了。
我聽見茶可催促我,嘿!走吧!別理她,她有精神病。咱們出去跑步吧?
我們到底誰有精神病?我看著茶可,也許它并不存在?
真是冤家,一開電梯門,又遇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茶可再次撲上去,把前爪搭在老人腿上,拼命汪汪直叫。我呵斥茶可下來,一把把茶可抓起來,它嗚咽著,我看見它流著眼淚。
你怎么回事?它是你以前的主人嗎?我問茶可。
不是,他要死了,茶可說。
你可千萬別亂說,我怒斥著茶可,看了一眼輪椅上毫無表情面若死灰一樣的老人。
我生怕有人聽見我和茶可的對話。
回家后,我沒敢告訴雪莉電梯里的一幕,怕她胡思亂想。
第二天早上警察找上門來,說茶可撲上去的老人,當(dāng)晚去世了。他兒子報了警,茶可有讓老人受到驚嚇至死的嫌疑。我們必須協(xié)助警方調(diào)查。
茶可當(dāng)時只把爪子輕輕搭在老人腿上,沒有其他攻擊行為。我拼命為茶可辯解道,狗狗有預(yù)知死亡的能力。再說,老人當(dāng)時在輪椅上,面若土灰,毫無反應(yīng)。茶可撲上去,他都毫無反應(yīng),怎么會受到驚嚇?
我辯解得興高采烈,這說明茶可,不僅真實,它還有預(yù)見死亡的能力。
目擊者只有我和菲傭,警方查看了監(jiān) 控錄像,確實如我所述。警方還是帶走了茶 可,說是要給它做心理檢查。
想到茶可很可能被處死,我流淚了,雪莉和我相擁而泣。
還好,狗心理醫(yī)生認(rèn)為茶可沒問題,不具危險性。警方?jīng)]再進(jìn)一步追究。
老人的葬禮上,我們送上了豐厚白金,以表兼意。老人兒子收下了白金,但拒絕表示“原諒”。雪莉一直埋怨我,茶可犯的事,為什么不早告訴她。
我也很生氣:你總是背對著我睡覺,從不好好溝通,我告不告訴你有區(qū)別嗎?
雪莉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哭。我趕緊把窗戶關(guān)上,我厭惡的外面所發(fā)生的一切,正在我們家發(fā)生。我發(fā)現(xiàn)與雪莉溝通,變得比跟茶可溝通還要難。
茶可在我腳邊嗚咽著:你們別吵了,都是我的錯。
沒辦法,看在茶可的分上,我還是回到雪莉身邊坐下。
你想想,這要是我們的老人和孩子被一只兇悍的有攻擊性的狗襲擊,怎么辦?
雪莉停止了哭泣,那也不能送它去安樂死,她的語氣緩和下來。我把左手搭在她的左肩上。茶可搖著它絨球的尾巴,抱我,抱我!你!你!你們倆快點抱我!
我用右手把茶可抱起來,對雪莉說,從始至終,我都不是你的敵人。
茶可舔一下我的臉,又舔一下雪莉的臉。它竟然會魮牙給我們一個笑臉,這就對了嘛。
還是為茶可找一種適合的食物吧。雪莉也放慢了語速說
4
我最不想把茶可送走,其實,我比雪莉更依賴茶可。
每天我?guī)Р杩沙鋈シ棚L(fēng)。街上到處一片 寂靜,像從未熱鬧過。人們都在匆匆趕路, 沒人停下腳步互相噓寒問暖。
茶可已是青春期少女,它遇見什么都想湊上去,交流一下。狗狗是需要社交的動物,現(xiàn)在跟著人被關(guān)押,實屬無奈。
我和茶可出去的時間越來越長,主要是跟它說話,比較簡單,更加安全。時髦的說法,是通透。最近它告訴我,它喜歡電視上的一只明星狗,我跟它說,那些都不現(xiàn)實。它似乎有點悶悶不樂。我又覺得自己太直接了,沒有考慮到它正處于青春期。
我想帶茶可遠(yuǎn)離組屋區(qū)吵架的尖聲嘶喊,還有樓上樓下摔東西的巨響,去遇見真正可約會的狗對象。我們倆真成了兩只患難的困獸,同病相憐。
我仍在給茶可尋食。自從樓上老人死后,我一直親自下廚,把胡蘿卜、馬鈴薯、山藥、芹菜都燉一下,給茶可吃。
你多做一點,咱們跟茶可一起吃,省得總做飯,雪莉說。
我白了雪莉一眼,卻發(fā)現(xiàn)她是認(rèn)真的。
茶可吃的哪一樣比咱們差?雪莉拉開冰箱抽屜,又掏出兩個番茄。
這倒是實話,我們在家上班后,做飯越來越用心??晌覀儺吘苟疾皇侨厥硠游?,長期吃素肯定受不了。雪莉晚上不懟我后背了,可我卻都沒了情緒,而且我感覺疲倦無力。
哎!鄰居跟我說,她有一次看見茶可自 己在樓下溜達(dá),你上哪兒去了?
我一時答不上來,這就是說,我跟茶可說話時,我可能是隱形的?怪不得茶可看我是一只狗,我看自己是個人,而別人卻可能什么都看不見?
今天遛茶可時,遇見一位小哥,我們不約而同打招呼。這兩只狗怎么長得像雙胞胎?他說。你的狗叫什么名字呀?我問?;姨恰9?,好名字。你的呢?茶可,就是炭灰。哈哈,它們一定是近親。你的狗有沒有狗糧過敏問題?有,你的也有?你給灰太狼吃什么呀?我趕緊問。駝鳥肉。駝鳥肉?我怎么沒想到?駝鳥肉和牛肉差不多,澳大利亞有駝鳥牧場,人工飼養(yǎng)和生產(chǎn)駝鳥肉。
回家時,我一溜小跑,進(jìn)門就把這個喜訊告訴雪莉。我和雪莉都沒吃過駝鳥肉。我認(rèn)為駝鳥丑,肉也不會好吃。雪莉說要不是因為茶可,她永遠(yuǎn)不會碰駝鳥肉。
我買到了人工飼養(yǎng)的駝鳥肉,雪莉在網(wǎng)上找到燉煮駝鳥肉的方法。給茶可做飯,有人工添加劑的,都得小心,這是食物過敏的元兇。
我們第一次與茶可一起吃鴕鳥肉,就好像過節(jié)。
雪莉說,咱們把這個日子定為駝鳥日吧。我們都喝了不少紅酒,狂歡如我們的第一個情人節(jié)。我說偏見總比認(rèn)知頑固,原來駝鳥肉這么美味,幸虧我們有茶可。雪莉把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說,幸虧有你。
幾塊白水煮鴕鳥肉,茶可兩三口就吞下去了,小舌頭舔著嘴和鼻子,跑到我們跟前,前爪扒著我的膝蓋,脖子揚著,蹦起來,眼巴巴看著我們桌子上的紅燒駝鳥肉。
我趕緊按住雪莉的筷子,可不能給它吃,這里面有醬油什么的,還有各種添加劑,讓它看著吧。
雪莉只要進(jìn)廚房做飯,我和茶可就在屁股后面跟著她。
茶可拿爪子扒著雪莉,如果雪莉騰不開手,不理它,它會很不開心地趴在地上。我也學(xué)茶可趴在地上,跟它一起汪汪叫。
茶可趕緊過來,舔我的臉和耳朵,我趴在地上享受著這種癢。從耳垂到臉頰,茶可耐心地舔,癢得我心里酥酥麻麻的。
我對茶可說,你現(xiàn)在怎么也不跟我說話了?
茶可汪汪兩聲,你現(xiàn)在真變成了我,不好玩了。
快起來!你們兩只狗???
是的,汪汪!我學(xué)茶可叫了兩聲,繼續(xù)趴在地上。
來,汪汪幫我干點活。
我和茶可都抬頭看雪莉,我趕緊爬起來,在雪莉旁邊站穩(wěn),親著她柔軟的頭發(fā)和耳垂。
別鬧!癢死我了。雪莉一邊用肘柔軟地推開我,一邊回吻我。
我把她遞給我的蒜剝好,搗碎。雪莉把姜切成薄片,放兩段蔥,擱上料酒、醬油、香油,加一點淀粉,把鴕鳥肉腌半小時。雪莉麻利地開大火,炒鍋很快熱了,倒入橄欖油,炒香蒜末,把腌好的駝鳥肉推進(jìn)鍋里翻炒。
我說,等等!我打開冰箱,拿來幾顆小辣椒,在水龍頭下沖了一下,整顆放進(jìn)鍋里。炒鍋里立刻冒出辣氣,還伴著鴕鳥肉的香味。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人間煙火味,反而是仙境般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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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坐在心理醫(yī)生面前說,早上醒來,我丈夫不見了,跟他相關(guān)的一切,好像都不見了。只有一只狗,在舔我的臉……
責(zé)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