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余年前一個冬天,腳后跟忽現一道道細白裂紋,頗有緊繃感,手觸之,粗麻一樣質地,終于有一天,悉數皸裂。也沒當回事,想起來時,涂點護手霜,直至患處裂開一道道猩紅深口,宛如雛鳥嗷嗷待哺急迫張開的嘴,半夜痛醒。
網購一種硅膠套子,護住腳后跟,再套上棉襪,穿上鞋子,直立行走時,硅膠部位發(fā)出咕嘰咕嘰的微響,著實煩惱。
硅膠頗不透氣,時刻替腳后跟感受到深深的室息。整日被硅膠捂住,漸起層層霧水,患處倒是整日濕潤著了,待脫下襪子,整個腳后跟被捂得一片慘白,倒不再干燥開裂了。但,日日穿它,實在難受,也非長久之計,最終棄之。
想著這腳后跟,大抵不過是偶然的染恙,來年也便好了吧。
翌年冬,并未自愈,甚至有加劇趨勢。有一次,逛深圳進口博覽會,在一家非洲攤位,買了一盒名為“加納媽媽”的滋潤膏。是一種果木提取膏,原本潤唇的,正好用來涂抹腳后跟。每夜泡腳后涂一些,果然,不再皸裂。
這盒“加納媽媽”用罄,又試過幾款異國防裂膏,價格不菲,一律不能根治。想起小時候用過的凡士林,去各藥店搜尋,不盡如人意,不是太油,便是太稀,與小時相比,判若兩“林”。
今年開始,用上兒童版郁美凈,早晚兩遍涂抹患處,確乎不曾皸裂過。剛開始,不太習慣,一想到涂抹雙手之外,還要額外生枝照護腳后跟,深感繁難。歷經整個寒冬,許是有了慣性,心理上欣然接受了。偶爾,睡前忘記涂抹,到了半夜,腳后跟明顯有干裂感,必須爬起,厚厚涂上一層,方能睡著。
并非一只腳后跟,早已發(fā)展至一對了。
以中醫(yī)理論闡述,腳后跟發(fā)病,無非腎氣不足。腳后跟作為一種離臟器最遠的零部件,最先得不到氣血滋養(yǎng),也是必然。
人何嘗不是一棵樹呢。樹漸老,漸次枯萎的必是枝葉末梢。人之氣血不足,首先要斷供掉腳后跟這樣的枝葉末梢的營養(yǎng)。
依照黑色食物補腎的中醫(yī)理論,近年有意識地攝取飽含植物蛋白的黑豆豆腐,并未好轉。
猶記當年,與同事傾訴這些煩惱時,她無意間說一句,人老總是先老腳。乍聽一個“老”字,分明有異樣,心理上閃過一絲強烈排斥,潛意識里覺得,距“老”尚有一段距離,也有不曾做好準備的患得患失。
誰知“老”這匹小獸,早已蹲在肉體的廬舍前,將我守候著了。
2
那些年,渾然不覺的我,依然堅持跑步。有一年初夏,右膝部位忽然不對勁,隱隱作痛起來。或許跑前倉促,不曾拉伸到位,步伐邁得急,拉傷了,養(yǎng)一陣會好?也不過是想當然罷了。
酷夏過去,右膝不僅沒能痊愈,反而起了水腫。被朋友介紹去社區(qū)醫(yī)院,據說這位醫(yī)生治好過許多人的肩周炎等疑難雜癥。
一番問診下來,醫(yī)生給出的判斷,不容樂觀。
不死心,讓他施行針灸療法。幾個療程下來,并未好轉。轉投另一中醫(yī),他指出社區(qū)醫(yī)生的穴位錯誤,斷定膝蓋部位只有四個穴位,他怎么扎那么多針呢?這位醫(yī)生信心滿滿,他每次只在右膝部位簡單扎進四根針,積液一周消失。他還提出規(guī)勸,跑步就不必了,也要少走長路。
也可能是半月板受損。倘若更換人工半月板,也只有十年的使用期,作罷。偶爾,尚不死心,打算去醫(yī)院做一次核磁共振,看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有朋友說,做了也白費,根本看不出來。
胃一向不太好,也吃不了諸如氨糖等潤膝的維生素等藥丸。據說這些,也是智商稅。人年歲大了,機體零部件老化衰殘,原本自然規(guī)律。
3
一向嗜食小龍蝦。癸卯年夏,也不例外。嫌外面的成品不太衛(wèi)生,親自買回三兩斤,洗刷干凈烹制。饕餮之余,深感蝦螯棄之可惜,逐一拿過嚼嚼,一絲絲微肉,也要吮吸干凈。誰知壞了大事,右門牙牙尖處,被其中一只蝦螯崩掉一小豁口。事后悔不當初:就那么饞嗎?為何要吃小龍蝦呢?為何要咬大螯呢?
當真啼笑皆非一一牙口不行,倒要怪罪起自己的饞?
去醫(yī)院咨詢醫(yī)生。醫(yī)生言,可以補,但不保證它不脫落。
那還補個什么勁?
向醫(yī)生發(fā)出天問:我是不是要補鈣?才如此歲數,牙齒早早朽壞,是否缺鈣導致?醫(yī)生笑笑:這是自然規(guī)律,并非表明缺鈣,以后少吃堅硬之物就是。
自右腳后跟,到右膝,再到右前門牙…這身軀自上而下,逐一起了殘損,一律自右邊開始。恰恰這肩周炎、頸椎痛,皆病發(fā)于左,也算取得了一個平衡。
整一個身軀,左右互痛,相得益彰,相輔相成。這鮮活過50多年的肉體,到底徒剩殘山剩水。落發(fā)、白發(fā),更不必提。
4
最不能接受的是眼睛,前年被診斷出散光。散光是最尷尬的病癥之一。倘若戴眼鏡吧,看得清遠處事物,但低首近處,不摘眼鏡,必暈眩。怎么說呢?就是坐在沙發(fā)上,可以借助眼鏡看清電視畫面,但不能低頭吃飯,一見碗里飯粒,勢必頭暈。
逐漸發(fā)展至,外面行走時,視野范圍內兩三米外人群,一律是周全的身體,他們的臉卻模糊一片。一個雙眼明亮健康之人,無法體味出散光患者看不清人臉的焦灼感,無以形容。
新年的一個黃昏,在小區(qū)閑逛,不及3米遠的地方,迎面而來一位年輕女性,她在我的視野里,呈現出黑褲白服的姣好形象,高挑的她的面容卻是模糊著的,是異常陌生的一個女子。準備側身而過時,伊溫柔招呼一聲:錢老師,新年好!非常熟悉的聲音,才反應過來,是同事。那一刻,頗為尷尬,倉皇擠出一串笑容,不知如何回應。
一點看不清她的面容了,我們相距不及3米。
患上散光的人,于戶外,一直戴眼鏡,也不現實。無論走路騎車,人的視線不可能總在遠方,還要注意近處,頭暈,會導致隨時栽倒。倘若騎車,戴散光眼鏡,也是危險之舉。
禍不單行,古語誠不我欺。
散光之外,近期,又添老花。例行夜讀,一兩小時余,字跡漸糊,使勁眨眼,無濟于事。這不就老花了?一直延宕著未去眼鏡店檢測。捧一本書在手,時好時壞。有時,字跡一直是清楚的,將燈調至最亮度,時不時變換看書姿勢,稍好些。網上查了一番,老花,為眼晴晶體萎縮,從而導致的不能聚焦。
無論散光、老花,均可手術。但,亦有一定風險。一旦失敗,可能失明。作為一名悲觀主義者,深覺自己一定是那個千萬分之一的失明者。寧愿忍受看不清的苦惱,也不愿賭一次。
以上不過是肉體衰殘的瑣屑型苦惱。最不能面對的,是大腦神經元逐日給予的降維打擊。
5
記憶力一年壞似一年。近年,已然燒壞兩口鐵鍋。去歲,電腦前長時間工作,燒糊一鍋基圍蝦,連鍋蓋也一并焦黑。年前,一鍋糖醋小排全糊。為了對抗壞記性,事先定了鬧鐘,方才坐回電腦前工作的。待鬧鐘驟然響起,立即蹦起趕往廚房,鍋內早已焦湖。
事先,明明臨離開廚房前,改為小火的,怎么依然大火狀態(tài)呢?
不僅忘性大,且記憶混亂。最近一次,飯吃完刷碗去,煤氣灶依然燃燒狀態(tài)。更可怕的是,電熱水壺空燒,好在有自動關閉功能。
這種不能歸之于記性,而是短暫性失憶,簡直失智了。明明第一壺水燒的是純凈水,水開后,一邊裝瓶一邊想,再燒一壺自來水洗碗…過一會兒看,燒水燈不亮,以為忘記摁下開關,再摁一次,卻迅疾反彈起。
提一下水壺,頗輕,原來忘了接水。揭蓋續(xù)水時,刺啦一聲巨響,騰空而起一陣白煙,原來是空燒導致的自動跳閘。要不,一個電熱水壺立即報廢。好險。
以往,尚有一口心氣,深覺自己未及老去的年歲,畢竟夢想未成,且一定要強撐著打拼下去。近年,逐漸地學會與“老”共處。是低頭認了嗎?什么心氣不心氣的,隨它去吧。自然規(guī)律不可違,生老病死,概莫能外。
前半生,一點一點學著與世界共處。后半生,重新回到身體本原,向內活,得慢慢學會與衰老疾病共處一室,不必悲哀。
老,并非驟然到來。老,亦并非轟然倒塌。老,是一只詭異的小獸,不經意間,一點一點蠶食我們的肉體血膚。
我們的身體,年久失修,宛如漏雨的屋檐,最先朽壞的,必是椽木。身體的橡木便是這肩頸腳膝。近年去推拿,當頸椎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微響,我大驚失色,推拿師見慣不驚:是骨頭鈣化發(fā)出的聲音,沒關系的。
一次,不知說起什么,我感念一句:下輩子一定要投胎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話音未落,推拿師接一句:下輩子你還愿意投胎為人啊?我只想做一只小鳥。
是的,人生實苦。
這一輩子當人還不夠苦,還要祈求下一輩子?
臘月三十當日清晨,到了預約好的8點鐘,我往門口藥店去查血糖,指數為:4.9。藥劑師說,糖尿病的指征為:6.1。隨后,她叮囑年后再去查一次,前后兩次,會更準確。
醫(yī)學科技日新月異一她給我的右手食指噴一遍消毒霧,拿一只微小機器對準指尖,激光一閃,出一朵伶仃的血,再拿一種儀器輕輕將血粒子吸一點,不及兩三秒,儀器上便有了指數,瞬間摸清了我的血糖指數。至少可以過好一個年了。
何以要在大年三十去查血糖?概因幾日前于微博吐槽讀書眼花的事情。一名美國網友跟帖建言:您讀書想必是飯后,飯后眼花肯定是糖尿病導致的。乍一見此留言,腦子里轟的一聲響…一邊忙于家務,一邊網上查詢糖尿病的各種指征。各種消耗自己折磨自己,這個年注定過不好了?正年關呢,倘興師動眾前往醫(yī)院抽血查血糖,著實可笑了。末了,安慰自己,就算罹患糖尿病,也要笑對后半生。
友人建議,可去藥店篩查血糖。故,年二十九黃昏前往預約,年三十早晨空腹去查。藥劑師說:別自己嚇唬自己,這下放心了吧。祝你新年快樂啊!
農歷年的最后一天,原本陌生的兩個人,相互祝福著對方新年快樂。
回家后,就著若干鹵牛肉、一只煮雞蛋,飛速喝下一碗白米粥,頗為慰藉。誰能理解,一個人每日清晨順利喝上一碗白粥的快樂?
6
前一陣,大雪霏霏的午后,騎車急趕去單位。途經小區(qū)某處,驚鴻一瞥里,那株粉色山茶悉數綻放,在雪的映襯下,美得驚心…想著一定得空來拍下它們。
一忙,竟忘記。昨日黃昏想起,所有的雪皆化盡,唯余一抹粉紅。
這株山茶,并非魯迅先生筆下的寶珠茶花,它是單瓣的,伶仃,淺粉,于幽綠的葉叢間低調吐芳。
正是這一抹淺粉,帶來了春意。
畢竟春天了呀,在這座江淮平原的城市,每當蠟梅漸萎,最先開放的,總是山茶。紅梅綠萼碧桃的花苞,一日鼓脹似一日了,春風過去,吹彈得破??v是凌寒的天氣,植物們仿佛擁有著肌肉記憶,到底給人間傳遞來一封封春信。
每日經過天鵝湖,湖水不比凜冬那么肅穆沉靜。風過往,有了靈動感。
甲辰年的春天,又是另一番新天新地。目力所及處,杏樹、垂絲海棠、櫻桃樹、紫荊不再沉睡,拿食指指甲輕輕摳下微小一塊樹皮,露出碧綠的芯子,濕漉漉的,是黏稠的汁液,仿如人的熱血流淌。
一茬茬冬往春來,這自然界中的草木,一年年均是簇新的,它們永遠不會老去,唯余人,于光陰的恒常里,一年年的,白發(fā)頻添地變化著。
昨日,讀到詩人海桑的一首詩——《世界巨大》:
世界巨大
我以渺小來愛它時間悠長
我以短暫來愛它我急切,滾燙
配得上慢慢活著也配得上突然死亡
讀這一行行詩句,直如醍醐灌頂。詩歌是可以隨時幫助我們提升精神世界的一種文體。
每當深感前途回測時,我總會下意識點開常玉的畫。他在生命的晚期,創(chuàng)作過一幅“小象圖”???,一匹小象在廣漠無邊的沙漠里奔跑……
誰能攔得住一匹孤獨小象的突圍呢?誰也攔不住!
這一匹孤獨小象,不就是我們的精神自況?每每看著這匹小象,于精神上,有了莫大安慰—一這世間,并非只有孤獨的我在突圍。
常玉這樣不朽的藝術家,注定一生與永恒對話。肉身可以腐朽消逝,但,他創(chuàng)造的藝術卻成為永恒的星辰,慰藉著一代一代的人。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