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中年,我常常醉心于涂抹花草文字來裝點(diǎn)心情,因此我能循著文字把花蹤清晰憶起。都說花能解語,這解的是生的絢爛,還是逝的靜美?才子老樹說:“此生只向花低頭?!兵x鴦蝴蝶派的周瘦鵑也曾說過:“一生低首紫羅蘭。”看來,愛花的人總有點(diǎn)花癡相。人與花之間是有默契的,大概就是彼此相看兩不厭一—你開你的花,我發(fā)我的癡,用佛系心態(tài)和“花式微笑”,來應(yīng)對這塵世間的雞飛狗跳。
族中,有紫、白、紅、翠四仙,唯獨(dú)翠薇的芳容我尚無緣一睹,紅薇見過粉紅、緋紅兩種,校園里種著,每回暑假結(jié)束,新學(xué)期一進(jìn)校園就可見到,如故友重逢。
“薇仙”閑話
《金瓶梅》中有個讓人叫絕的情節(jié)。蔡御史到西門慶家中做客。為了招待這位“貴客”,西門慶請來董嬌兒和韓金釧兩位花魁陪侍。席間,御史問兩人小名,董嬌兒答曰“薇仙”,御史大人“心中甚喜,留意在懷”,隨后便將同樣美貌的韓金釧給打發(fā)走了,獨(dú)留薇仙侍寢。至于御史為何獨(dú)喜“薇仙”,小說始終并未明言,只是遠(yuǎn)兜遠(yuǎn)轉(zhuǎn),后文又寫了個插曲:御史賣弄風(fēng)雅,與薇仙扇面題詩:“小院閑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這段情節(jié)看似是風(fēng)月場上的尋常戲碼,實(shí)則暗藏了蔡御史的“文人小心機(jī)”,謎底就藏在“紫薇郎對紫薇花”中。
到了8月底,大葉紫薇歇了,小葉紫薇徐徐開來?!堕L物志》里說,薇花俗稱“百日紅”,這名字雖然貼切,我倒覺得若改為“百日醉”,更能道出愛薇人的癡迷與心水。另還有一名兒叫“耐久朋”,說的也是花期綿長,就像長久相伴的朋友的意思。紫薇家白居易有詩云:“絲綸閣下文章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dú)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睋?jù)說紫薇花在道教中被視為壓邪扶正之靈物,故崇尚道教的李唐王朝在中書省內(nèi)廣植此花,中書省因而獲得了“紫薇省”的雅稱。白居易詩中描寫的正是他在中書省內(nèi)值班的場景。而蔡一泉呢,中狀元之后,成為御史之前,其官職是“秘書省正字”,整天和機(jī)要文書打交道,干的活兒與唐代中書省頗為相似。扇面詩中的“紫薇郎”正是他對自己身份的隱喻,眼前的“薇仙”又恰好與他的身份完美呼應(yīng)。蔡御史心中暗喜,一來這名字暗合了他自詡的清高雅致,二來更讓他覺得,這簡直是天造地設(shè)的緣分!借著“紫薇郎”與“薇仙”的名字,御史大人自我貼金,硬是把一場不堪的色情交易包裝成了才子佳人的浪漫邂逅,堪稱“文人式自嗨”的典范。
不得不說,《金瓶梅》這個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橋段,寥寥幾筆便是巔峰,堪稱展示文人狎妓心理的天際之作。蔡御史和薇仙的故事,既風(fēng)雅又油膩,既含蓄又直白,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文人那點(diǎn)自戀、虛榮和矯情,卻也讓人會心一笑,忍不住感嘆:原來,幾百年前的文人,和我們今天也沒什么兩樣嘛!而蘭陵笑笑生,這位至今依然無人知曉真身的高手,用他那支不動聲色的筆,把一切都寫活了。他就像一位隱于市井的智者,能穿透紛擾表象,直抵人心最隱秘的角落,卻是看破不說破,只是一臉簡淡肅靜,輕輕敘寫著眼皮子底下的瑣碎與不堪,仿佛懂的人都懂,不懂的說再多也沒用,又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理解與包容之中,誠覺世事皆可原諒,誰還沒點(diǎn)小心思呢?僅憑此筆力與悲憫,《金瓶梅》便足以封神。誰還敢說它是一部小黃書呢?
從此以后,紫薇不僅是花,它還是一種文化符號,是權(quán)力與清貴的象征,更是文人自戀的標(biāo)配。從此以后,每當(dāng)看到紫薇花開,也許你也會跟我一樣,頓時想起有個叫蔡一泉的御史狀元郎,拿著扇子搖頭晃腦,對著美人一臉陶醉地吟誦:“紫薇郎對紫薇花…”那神情,仿佛他不是來赴宴的,而是來演一出“才子佳人”的獨(dú)角戲。
“薝葡”疑云
梔子花在閩南有一非主流別稱“shanbo”。總覺得這名字聽來胡里胡氣的,實(shí)在不像是花名。我曾對之有過腹誹,更不知其名字由來。某天讀《長物志》,里面有一則:“薝葡”即梔子,是寺廟常種之花,古人稱之為“禪友”。這才終于確定了“shanbo”二字的正身。周瘦鵑在《拈花集·清芬六出水梔子》中也提道:“(梔子)佛經(jīng)中又稱之為薝葡,相傳它的種子是從天竺來的?!痹瓉磉@名字竟是外域傳入,“薝葡”乃是梵語的音譯。
另有一說,薝葡的正角兒其實(shí)是黃桷蘭。我更傾向于此說。黃桷,閩人稱之為白玉蘭,它樹形挺拔,花香清透,有黃、白兩色,白色的花朵宛若玉雕般潔凈無瑕,黃色的則耀眼而不張揚(yáng),有著陽光凝結(jié)成的金色,自帶一種高華氣韻。黃桷多植于寺廟庭院,與梵音鐘鼓相伴,儼然一位超然物外的“禪友”。或許,正是這種孤高與清雅,讓它更貼近薝葡的真身。
《維摩詰經(jīng)》中有云:“舍利佛如人入薝葡林,唯嗅薝葡,不嗅其香。如是若入此室,但聞佛功德之香,不樂聞聲聞辟支佛功德香也。”這段經(jīng)文描繪的薝葡林,仿佛是一片超凡脫俗的凈土,唯有佛法的芬芳彌漫其間。而薝葡的形象,顯然不是尋?;ú菟鼙葦M的?!兑磺薪?jīng)音義》中也提道:“薝葡樹形高大,花香芬馥,爛然金色,其氣逐風(fēng)彌遠(yuǎn),西域多此林耳?!睆拇硕蚊枋鲋锌梢?,薝葡不僅樹形高大,花香濃郁,更有著“爛然金色”的華美姿態(tài),仿佛是天界遺落人間的圣物。
反觀梔子,雖也花香馥郁、花色潔白,但終究是灌木之身,樹型低矮,且隨處可見,難免顯得“品卑”了。若硬要將梔子與薝葡相提并論,恐怕梔子自己也會謙遜地?cái)[擺手,道一聲“不敢當(dāng)”吧。
我特別喜歡黃桷蘭的香,私心里認(rèn)定它是“人間香絕”。小時候,我總夢想著家門口能種上一棵,開花時節(jié)日日泡在花香里,那簡直是神仙般的享受。后來,終于尋到一株小苗,滿心歡喜地種下,結(jié)果第二天就被母親無情地拔掉了。問她原因,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這成了我童年的一大未解之謎。
直到多年后,我偶然提起這件事,母親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民間管玉蘭叫‘鬼樹’?!敝劣跒槭裁唇小肮順洹保舱f不清楚,只是猜測可能是因?yàn)闃涮?,摘花的人出過事。我聽了覺得這理由實(shí)在牽強(qiáng)——樹高就成“鬼樹”,那高樓大廈豈不是“鬼樓”?網(wǎng)上還有一種說法,說是因?yàn)榛ㄩ_得潔白,像家門口終日杵著一個渾身素的女郎,顯得不太吉利??砷_白花的花多了去了,怎么偏偏黃桷背了這口鍋?
今年入夏時見不少網(wǎng)店有苗株出售,心里癢癢的,想買來種在陽臺竊香。與愛花的朋友聊起,朋友立馬勸我別種,說是先前她也種了一棵,鄰居阿婆看見了,慌忙讓她趕緊拔掉,像是觸了霉頭似的黃桷蘭究竟招誰惹誰了?太香太美太孤傲,招嫉指數(shù)爆表而遭全面“封殺”?
《長物志》里關(guān)于“禪友”的記載,倒是啟發(fā)了我,會不會是這樣的一種解釋呢一一因黃桷多被佛經(jīng)記載,寺廟里又種得多了,世俗人一看,覺得冷處偏佳,不是人家富貴花,怕自己hold不住,干脆敬而遠(yuǎn)之。久而久之,黃桷就被傳成了“鬼樹”?
想到這里,不禁莞爾。梔子被譽(yù)為“禪友”,卻終究只是塵世里的尋常花草;而黃桷,則帶著一絲神秘與超脫,與佛法相伴,與清風(fēng)共舞,卻又因此被世俗遠(yuǎn)之,云遮霧繞地糊了本來面目,被奪了“薝葡”真名,“禪友”做不成了,還蒙上了“鬼樹”之惡譽(yù)。不過這些世俗的糾纏倒是不曾擾了這位泠然飄然的仙子,她年復(fù)一年孤傲地開在樹巔,只留下一縷清透的香氣,隨風(fēng)飄散,沁人心脾。正所謂:忘卻營營,不恨此身非我有…倒像是一種現(xiàn)世里的修真了。
椒不孕與杏樹喜淫
陽臺上不知幾時冒出了一株米椒,生命力格外強(qiáng)勁,竟長到了齊人高,枝條蓬勃地、飽滿地沿著窗戶直往上,幾乎快沒地方伸展了。每天它還特認(rèn)真地開著清秀小白花,可偏偏就是不肯結(jié)果。活脫脫一副尼姑修行的做派一一只管吃齋不管生養(yǎng)。
古書里恰好讀到:“花朵如經(jīng)孝子或孕婦手折,則數(shù)年不著花,或不甚結(jié)實(shí)?!蔽覍⑦@番玄學(xué)說與家里的理科女生聽,伊狐疑地看著我:“你確定你讀這些書不會越讀越傻?
朋友圈有師友給南”瓜花授粉,受其啟發(fā),我亦開始了我的“色媒行動”—每日有事無事便站在椒樹面前,攀著枝條搖得它沒羞沒臊花枝亂顫。奇跡終于在四天后降臨了——兩枚小小的椒尖悄悄探出頭來,懷上了!這可終于懷上了!我激動萬分,忍不住向理科生炫耀:“你娘我完全是被文科耽誤了的不孕不育專家啊?!?/p>
理科生投來鄙視的眼神,嗤笑道:“你聽沒聽說過一個詞叫‘自花授粉’?你那寶貝花兒,被封在陽臺玻璃門內(nèi),沒有蜂、沒有風(fēng)、沒有蟲、沒有雨露,你叫它怎么授粉呢?也就只能你來搖花枝當(dāng)風(fēng)媒啦”末了還不忘補(bǔ)刀:“簡直沒法不鄙視你們文科生!”
昔有風(fēng)流才子李漁種了棵杏樹,也是一直端著架子不肯結(jié)果。然后李才子便想出了個奇招,拿了條美女的裙子綁在樹枝上招搖,不日便碩果累累。李漁因此將杏樹歸為“樹性喜淫者”,以其拜倒在美女裙下之故。背后的科學(xué)道理,其實(shí)和我這棵騷包的米椒一樣——不過是人工干預(yù)了授粉過程罷了。
這樣的故事若發(fā)生在科學(xué)昌明的今天,恐怕會被人貼上“傻帽”的標(biāo)簽恥笑一番。然而文人之所以特別,恰在于這股子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講故事的絕技。至于真相?可有可無,不過是故事的背景板。真相干癟似稻糠,故事如酒醉心房。誰在乎什么授粉的科學(xué)原理呢,那條風(fēng)情萬種的裙子和“樹性喜淫”的八卦,便是現(xiàn)實(shí)版的神話。
今天最開心的是,我終于破解了“樹性喜淫”的科學(xué)奧秘了,涂鴉幾筆,權(quán)當(dāng)為杏樹翻案。
木樨與木須肉
當(dāng)一年一度的桂香又飄,香得讓人沉醉,讓人想哭,真想把自己放牧在一樹一樹的花香之間,啥事也不用做,聞聞桂香,吃點(diǎn)桂花,或者在它的香懷里沉沉睡去。
翻檢朋友圈文字,每年花開時節(jié),總要涂鴉幾筆,足見所愛不虛。而當(dāng)年我常文約約地稱之為“木樨”,現(xiàn)在讀來,感覺牙齒都快被自己酸掉了。揣測當(dāng)年落筆的情景,大概是因?yàn)閻鄣讲恢绾问呛昧?,非得用一些珍重的字眼來表達(dá)我對它的深愛。這么說來,我還真的曾是一個妥妥的女文青。
桂花是土話,是居家小名,叫的人多了,也就成了村花?!澳鹃亍彼愕蒙鲜茄欧Q,知道的人不多,可以用此來裝學(xué)問?!都t樓夢》里黛玉管桂花也叫“木穉”,因此被探春笑話,以為是“南邊人的話”。其實(shí)這等口吻方合了紅樓首席女文青的身份。我相信,當(dāng)林妹妹檀口輕啟,幽幽吐出“木樨”一詞時,她一定能感覺到桂花暗香飄過,眼神里會蕩漾出一種月華般的光芒。探春走的是耿直爽利的女漢子風(fēng),不懂林妹妹這比別人“多一竅”的心思,以為木樨是南邊人的叫法。這段情節(jié)出現(xiàn)在后八十回里,可見對待續(xù)書人家高鶚是真下功夫的。
有說桂花與木樨其實(shí)有別,樹葉花香都一樣,區(qū)別在于一個能結(jié)果一個不結(jié)果。桂花果子如橄欖,成熟時是紫色漿果,落地一片爛渣。木樨則不結(jié)果,金桂銀桂丹桂,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都是木樨。然而百度百科上查不到此說法,印象中似乎還真沒見過桂果,也許我之所遇大概率是木樨。
其實(shí)古時的文人騷客們,并不怎么愛用“木樨”這般生硬的稱呼,反而喜歡親切地稱之為“桂子”。柳永“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白居易“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有如對著可人的鄰家女孩閑話家常,可比那冷冰冰的“木穉”二字有人味多了。
許多年前到上海,有朋友請客吃飯。我見菜單上寫著兩個特別美麗的名字:“木須肉”和“羅宋湯”。愛“木樨”而及“木須”,問都沒問是啥菜,毫不猶豫地勾選上。朋友由此斷定,我這么替他省錢,應(yīng)該是個善良到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人。其實(shí)他又哪里知道,當(dāng)肉末炒蛋和番茄土豆湯上桌的那一刻,妹妹我心里那個苦啊,就為了這美麗的誤會,白白錯過了多少珍饈宴饗…
可見,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多么重要。試想一下,如果“樓蘭新娘”改叫為“龜茲新娘”或者“烏孫新娘”,你還會被她那莫名的魅力所蠱惑,思緒飄飛、浮想聯(lián)翩?又是否還能衍生出那般,纏綿悱惻的浪漫故事嗎?一個好聽的名字,就像是一張通往“詩和遠(yuǎn)方”的尊享門票,讓人為之魂?duì)繅艨M,甚至心甘情愿地被“騙”。畢竟,誰不想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撈點(diǎn)詩意的小泡泡呢?
閑拈花香一夢中
說花有冷香,有暖香。我應(yīng)是偏愛冷的多一些。茉莉、梔子、蘭與桂皆可歸入此類。以曇花最為幽獨(dú),攜了夜露之氣的緣故。少年時天臺上種有一棵,隨便擱在一塑料桶里賤養(yǎng)著,卻分披出一大片,落地生根。夏夜搖椅上納涼,睡著了,幸運(yùn)的話會在花香中醒來,不知身在仙宮第幾重。
先前讀“時見幽人獨(dú)往來,縹渺孤鴻影”— 我首先想到的是曇花。“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一 一也覺著是曇花。那幾乎是我一整個年少的夏夜仙境。后來菜市場上見有老奶奶把開畢的曇花摘下來賣,說滋味和黃花菜差不多。然而我一次也不曾想過要買來嘗嘗。愛美的女人們總是喜歡桂花露、玫瑰茶,我卻不喜,總能感覺到枯敗的氣息。
白玉蘭也是極愛的,香中極品。它更為準(zhǔn)確的學(xué)名是黃槲蘭,或白蘭。常常與“辛夷”相混。開元寺里種有數(shù)棵,一道圍墻相隔,便在凡塵與仙界,破與不破之間。每回經(jīng)過時都會放慢速度,猛吸上幾口,攢點(diǎn)兒仙氣。有一年詩人北塔來,我和郭老師導(dǎo)游,正逢玉蘭開得鮮妍,香風(fēng)陣陣,很是給泉州人長臉。詩人寫下《東西塔感懷》,不寫佛,不寫僧,偏說玉蘭。詩人說他原是帶著一萬噸沉重的肉身來的,結(jié)果被玉蘭花帶著超拔了:“可是,今天,當(dāng)玉蘭/在黑影里展開臂膀/一縷香氣淡得如同她拈花時的微笑/擊穿了比我還重的紅塵/弄得我的鈴鐺響個不停/那魔咒一樣籠罩了我一千多年的烏云/也開始暈頭轉(zhuǎn)向,紛紛潰散?!毕銡庖u人欲破禪,詩人尚且如此,不禁試問:小和尚怎么坐得?。?/p>
我沒有詩人的情懷。唯記得小時同學(xué)家的大院子有一株玉蘭,真是高大,仰著脖子望不到樹巔。摘花不易,長長的竹竿上綁好鐵鉤,對準(zhǔn)花柄一旋,再一扯,下來了。再摘下幾片鮮葉,折好,插上牙簽固定成荷包狀,每包只放五朵,白白嫩嫩地躺在其中,輕灑些冰冰涼的井水,襯著青枝玉葉,清晨拿到街上叫賣。每天早晨上學(xué)時我便拐到同學(xué)家,為的是可以挑到最美的玉蘭,一塊錢只能挑五朵。心里奢望著看在同學(xué)情分上應(yīng)該多賞我一朵的,每回卻總是親姐妹明算賬。彼時我應(yīng)是有過怨念的。而我少得可憐的一點(diǎn)零用錢全花在玉蘭上了。
蕓香的沉韻介于冷香和暖香、辛香和芬芳之間。佛手柑是兒時鄰家老奶奶的佛堂清供,香味經(jīng)月不歇。佛堂的氣息總是帶著一股神秘,天堂的香也許便是如佛手柑一般吧。另有棵黃皮果樹挨著老屋,開花時節(jié)一樹白撲撲,清冽冽,常惹蜜蜂狂舞。雖是貪戀那份香,卻不敢樹下久留。小時總不明白,大人們?yōu)楹尾唤o靠著果樹的墻面鑿個窗,再裝上紗窗,這樣便能受用那無邊的花香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已是中年,每常向童年深處覓取那一縷縷芬芳。這幾年我的香譜里添了個特別分子。每到9、10月間,行道邊,西湖畔,盆架子獵獵飄香時,乖乖,那個鋪張、霸氣,方圓數(shù)里都能聞到,你甚至?xí)橹@魂。人以為臭名昭著,我卻覺得獨(dú)有一種精氣神,是人中匪首,是文中魯迅,剛烈而犀利,軟紅萬丈里的強(qiáng)心劑,渾渾噩噩中的振奮。花之香而有氣者,若蘭若桂之幽,若盆架子之勁霸飛揚(yáng)。至若玫瑰、茉莉之流,非湊近而不能聞,有香而無氣也。
初見盆架子,是臺風(fēng)“杜鵑”即將來臨時的黃昏,長空暗啞著鐵灰,間于罅隙間撕裂出一道炫異的霞光,讓人不敢直視。唯遠(yuǎn)山墨綠而沉靜。我準(zhǔn)備在這樣獨(dú)特的天地大幕中“波瀾壯闊”地跑步。穿過湖畔時,那一樹一樹全撲啦撲啦地綻放了。淡綠的小花團(tuán)成合歡的形狀,看上去都是笑顏,分明又襯著暮光的慘淡?;ㄏ銕е鴿鉂獾乃巹?,起初以為是哪兒打翻了風(fēng)油精,后來發(fā)現(xiàn)無論跑到哪個角落,那股子香直追著你,聞所未聞的霸氣,猝不及防地嗆鼻,攪得偌大的湖也難以消受。風(fēng)雨欲來的世界是如此桀驁恣肆,蓄滿了雨,種滿了風(fēng),再搭上這樣詭異的香,跌宕出我未曾遭遇的神秘與深重,成為腦海中再難忘懷的一幕。
那一刻,我想起了燕趙悲歌,想起了蔣捷壯年聽雨的意境,想起了不可承受的中年之重…從此莫名愛上盆架子。我想我對于她勁霸的香氣,由驚詫排斥到感佩敬服,應(yīng)是一種“物我相應(yīng)”吧,源于疲沓的中年對野性力量的呼喚。
責(zé)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