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明洪武十三年（1380）正月，丞相胡惟庸謀反案發(fā)。

朱元璋殺戮果決，僅此一獄，先后處死了三萬多人，稍有牽涉，便滿門抄斬，胡惟庸自不必說，就連歸居養(yǎng)老多年的功臣領(lǐng)袖李善長，也受其株連被族誅。

浙江浦江，有個姓鄭的鄉(xiāng)紳家族，因與胡惟庸有過來往，也被列為逆黨。落此劫數(shù)，王侯將相亦只能引頸受戮，平頭百姓更是無話可說。闔族待死之際，卻來了一道旨意，將其族長傳入宮中。

“你家是感天動地的人家，些小有罪過，我須索赦你?！?/p>

“你這等好人家，如何不叫幾個出來干朝廷勾當？你便商量幾個名來?！?/p>

誰也沒料到，族長見到的，竟然是一張慈祥的笑臉，甚至還有熱情的招攬。

朱元璋極為多疑，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為何這個鄭氏，卻獨獨能得到他如此寬容的眷顧？

洪武二十八年（1395），也就是胡惟庸案發(fā)的十五年后，九月，朱元璋向天下頒布了一部由他親自編寫的《皇明祖訓》。

這部書，朱元璋足足寫了大半輩子。為老朱家修一套規(guī)矩的念頭，他在打敗陳友諒后就出現(xiàn)了，征戰(zhàn)間隙，得空便與文臣謀士探討，十來年才有了草稿，也就是洪武六年（1373）頒行的《祖訓錄》，但不滿意，又反復(fù)增刪修改，后來上了年紀，兩眼老花，還讓人寫成大字，貼在宮里西房墻上，每天早晚一字一句研究，如此打磨了二十多年，改了七稿，才最終定了下來。

因此，雖然名為《皇明祖訓》，但這部書并不僅只是帝王家規(guī)，實際上相當于整個大明王朝的根本憲法。

而編寫這部《皇明祖訓》，最重要的參考，便來自浦江鄭氏。

鐘聲中，這座被后人稱為鄭宅的村鎮(zhèn)從晨霧中醒來，每戶人家的房門都吱吱呀呀地打開。二十四響之后，鐘聲停頓片刻，但很快又是連接四下，家家戶戶同時開始汲水盥洗。

不多時銅鐘又擊了起來，這次是八響。村中的大小道路響起了紛沓的腳步，鄭氏全族上千人，從各自房頭出來，齊齊前往村中心的宗祠。

族老們早已穿戴整齊，候在堂上。各人屏息進門，先在《夙興簿》上簽到，再按著長幼男女的次序，找到自己位置，眼觀鼻鼻觀心坐定，除了衣裙憲窣，滿堂靜默無聲。全數(shù)到齊后，族長微微點頭，揮手示意，座中站起一個十來歲的童子，出列上堂，先對著叔伯兄弟這邊朗聲背誦：“人家盛衰，皆積善與積惡而已。何謂積善？居家則孝悌，處事則仁恕，凡所以濟人者也。何為積惡...”

此段完了，童子側(cè)身轉(zhuǎn)向女座，又是莊嚴訓道：“家之和與不和，皆系婦人之賢否，何謂賢…為婦人者，不可不畏！”

童子誦畢，眾人起身，向族老行禮，復(fù)分左右行，會揖而退。

鐘聲又起，九聲之后，男女分堂用早膳。

這樣的晨景，在鄭宅至少上演了十三萬次，每一次都是精準重復(fù)，連童子的訓誡內(nèi)容都不會有一句變化。

也就是說，在鐘聲號令下，浦江鄭氏有板有眼地過了三百三十多年。

中國素重睦親，以父母兄弟聚居一處為美德，不過繁衍既久，人多心雜，往往分崩離析，同居五世七世已難能可貴，九世十世更是鳳毛麟角，而浦江鄭氏，竟然歷經(jīng)宋元明三朝、整整一十五世不曾分家，鼎盛時期發(fā)展到三千多人，依然共吃一灶飯，堪稱人類生活史上的一大奇跡。

支撐鄭氏摶合數(shù)百年不拆析的，是《鄭氏規(guī)范》。

《鄭氏規(guī)范》內(nèi)容多達一百六十八條，涵蓋農(nóng)商經(jīng)濟、飲食服制、婚喪嫁娶、子女教養(yǎng)、醫(yī)療救助、迎來送往，日常一應(yīng)大小事務(wù)，無不做出規(guī)定，甚至每日晨昏眠宿、閉戶開門，也有細致安排，前文所述之每日依鐘晨訓，便是其中一條。

摘錄部分條款，以見鄭氏族規(guī)大概：族人吃穿用度，由公堂一總置辦，各房平均分配；春種秋收、巢采出入，也由公堂統(tǒng)籌指派；男子滿周歲始領(lǐng)衣料，每年四月支領(lǐng)夏衣，九月支領(lǐng)冬衣，十六歲以下領(lǐng)布，四十歲以上領(lǐng)帛，冠禮之年給禮服一套；婦女衣料參照男子，然兩年支領(lǐng)一次，及笄之年給銀飾一副，每年四時祭祀后一日領(lǐng)取頭油脂粉；男子未冠不許吃肉，三十歲以下滴酒不許沾唇；除病中或婦人生產(chǎn)，族人不可自做飲食；個人招待親友，由膳堂備飯，但宴飲至遲不能晚于一更天，賓主若超過十人，便不許于夜間設(shè)宴。

《鄭氏規(guī)范》最具特點的，是它的可操作性。每一條家規(guī)，都有相應(yīng)的獎懲措施和執(zhí)行人。比如以“宗子”為全族領(lǐng)袖，主持各種祭祀；以“家長”總管一切庶務(wù)，“典事”佐之；為防“家長”與“典事”弄權(quán)，又設(shè)“監(jiān)視”一人，“糾正一家之是非”。此外還設(shè)“新管”二人，“掌錢糧收放”；“舊管”二人，“掌冠婚喪祭”；“羞服長”一人，“掌男女衣資事”；“掌膳”二人，“供家眾膳食之事”；“掌營運”一人，“統(tǒng)計年終會算”；“知賓”一人，“掌禮節(jié)事務(wù)”…林林總總，共設(shè)十八種職務(wù)，各領(lǐng)其責，每夜會議商榷，來日當行何事，一一記錄在冊，十五日一督查，不得虛應(yīng)拖延。

鄭氏諸職，除“宗子”由宗法嫡系確定，其余皆為族人推舉，且兩年一輪，再或一年一輪，又或半年一輪，定時替換。全體族眾悉受規(guī)范約束，言行舉止進退出入皆有定式，為作善惡之戒，特造“勸懲牌”兩面，“勸牌”書功，“懲牌”書過，掛于要地，按月示眾。

浦江鄭氏的宗祠，至今保存完好，占地三千多平方米，前后五進兩廂六十四間，號稱“千柱落地”，甚是宏偉。而它的主體建筑，是可容納千余人的第三進大廳，名為“有序堂”。

浦江并非通衢，鄭宅更是僻在鄉(xiāng)野。江南的褶皺間，一個家族，虔誠地將秩序奉為維系存在的最高信仰。

《鄭氏規(guī)范》的編制，經(jīng)歷了鄭氏幾代人，而它的最終修定者，則是元明之際的大儒宋濂。

宋濂與浦江鄭氏淵源極深。他原籍婺州金華，與浦江鄰郡，年輕時曾就讀于鄭氏家學東明精舍，學成后主教東明二十四年，為鄭氏培養(yǎng)了大批子弟。

1359年，朱元璋大將常遇春、胡大海等漸次攻占浙江衢州、婺州、處州；次年，因胡大海薦，宋濂與劉基等“浙東四先生”，北上應(yīng)天，成為朱元璋幕府最核心的謀臣。

宋濂向朱元璋介紹了浦江鄭氏。得知鄭氏已經(jīng)同居九世后，朱元璋贊賞不已，多次免去他們的賦役，又著當?shù)毓俑藿ㄅ品灰允眷罕恚瑩?jù)說還有過“江南第一家”的敕封。鄭氏族人甚至聲稱，朱元璋曾經(jīng)給他們親筆寫了“孝義家”三個字，還因起筆時墨汁尚未研開，導致“孝”字上面的“土”顏色有點淡，喟嘆江南風土終究還是薄了一些。

“第一家”抑或“孝義家”，這些傳說未必盡是史實，但浦江鄭氏受到朱元璋獎勵，毋庸置疑。只是，鄭氏立族固然純良端正，但朱元璋將其立為典型，卻并非只為勸導向善，而是蘊含著極深的心機。

家族與皇權(quán)的關(guān)系，甚為微妙。

三代以下，直至春秋戰(zhàn)國，政權(quán)以血緣締結(jié)，家即是國，國即是家，無甚可說。始皇滅六國，改封建為郡縣，亡國貴族與地方巨室始成彈壓對象。秦漢兩代，朝廷多次凌厲打擊各地豪強，甚至將其舉族遷徙以斷絕盤踞；然諸族亦不甘束手受制，稍得松懈便百般抗爭，東漢以來，還形成大小門閥，沆瀣勾連，互為援引，抗禮甚至凌駕皇權(quán)。

直到隋唐，士族依然強大，貞觀間編氏族志，若非太宗震怒，李姓只能排在第三。中央政府與地方大族天生敵對，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三千年中國史，前半部就是二者的爭斗史。

但隨著門第自身的衰朽沒落，以及政府權(quán)力通過科舉向全民開放，唐代后期開始，皇權(quán)對于地方家族，逐漸形成完全碾壓之勢-

成書于北宋初年的《百家姓》，打頭的“趙錢孫李”，全是帝王姓氏：宋太祖的“趙”之下，“錢孫李”，分別來自吳越國國王及王妃、南唐國主。

北宋之后，縱然還有少數(shù)世族仍在苦撐，但先遭遼金摧殘，再受蒙元踐踏，被持續(xù)挫磨了幾百年，連最后的架子也塌了。大廈傾盡，人間終于一馬平川。

英雄從此單打獨斗。元末豪杰幾乎全部來自草莽：僧侶、乞丐、漁夫、小販，甚至鹽梟海盜…自古改朝換代無數(shù)，但爭天下者，集體出身之低，卻是頭一遭。

古之創(chuàng)業(yè)帝王，縱然無賴如劉邦，麾下亦多六國貴裔。

如此形勢下，家族之于政府的性質(zhì)，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

對于社會，平等并非絕對好事。好比拳手，實力越接近，搏擊越激烈，階級之間，也是差距越小，爭斗越多。

以政客的角度，越是平等，越需要集權(quán)，甚或說，專制。只有將優(yōu)勢擴大讓所有競爭者都跪倒，才能消弭一切挑畔與謀算。

而即便具備了控場的實力，與其費心費力強兜一地散沙，不如栽上林子，借助草木根須穩(wěn)固沙地。

每一個拿捏得住的家族，都是這片林中的一棵樹。

唐宋以來，史書上逐漸出現(xiàn)了“義門”的記載，越來越多的家族，開始受到政府表彰。浦江鄭氏，在元朝時，便受過朝廷旌表。

就這樣大棒加紅花，直至將昔日的群狼，都馴化成了牧羊的犬。

這便是“提綱挈領(lǐng)”的帝王術(shù)。

不過，對于朱元璋，扶持浦江鄭氏，還有另外一層意義。

朱元璋赤貧出身，自小沒受過多少教育，但為人聰明肯學，中年以后，不僅練得一手好字，連作四六文章都已經(jīng)像模像樣。

而朱元璋撰文，公文詔令，最愛用“布衣”二字，有關(guān)無關(guān)都要加進去：有時淮右布衣，有時淮西布衣，有時又變?yōu)榻蟛家?，口口聲聲，簡直成了口頭禪。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顯然，朱元璋對自己赤手空拳打下這份基業(yè)很是自豪。但與此同時，他又相當清醒，知道自己不過只是天下千千萬萬個布衣之一，并不比陳友諒、張士誠強上多少，甚至起點比他們還低，好多次都只是險勝慘勝，能夠走到最后，其實不無僥幸。

午夜醒來，滿目金碧，他應(yīng)該會有一種夢幻般的不真實感：咱朱重八，放過牛、出過家、要過飯的朱重八，真成了這花花世界的主子了嗎？

挨過餓的漢子對落在手里的任何東西，一只破碗一根竹杖，都看得比天還大，打死不放手—一何況真是天大的天下。

朱元璋最害怕的，是有人來學他的樣子發(fā)聲喊，把家當一把搶了去。

怕賊偷，更怕賊惦記。于是，這位忐忑的布衣皇帝，披上龍袍時總是如芒在背，一刻也松弛不下來，白天黑夜都在謀算，如何守住這來之不易的江山。

數(shù)百年不倒的浦江鄭氏，現(xiàn)身說法，為他提供了一個完美樣板。

“凡祀天地，祭社稷，享宗廟，精誠則感格，怠慢則禍生。故祭祀之時，皆當極其精誠，不可少有怠慢?！保ā痘拭髯嬗枴罚?/p>

“祭禮務(wù)在孝敬，以盡根本之誠，其或行禮不恭，離席自便，與夫跛倚欠伸，啰噫嚏咳，一切失容之事，督過議罰?！保ā多嵤弦?guī)范》）

“凡吾平日持身之道，察情觀變，慮患防微，如履薄冰，心膽為之不寧。晚朝畢而入，清晨星存而出，除有疾外，平康之時，不敢怠惰?！保ā痘拭髯嬗枴罚?/p>

“為家長者，當以至誠待下，一言不可妄發(fā)，一行不可妄為，臨事之際，須察察而明，毋昧昧而昏，更須以量容人，常視一家如一身可也?！保ā多嵤弦?guī)范》）

“凡親王來朝，若欲筵宴，于便殿去處，精潔茶飯，敘家人禮以待之。群臣大會宴中，王并不入席，所以慎防也?！保ā痘拭髯嬗枴罚?/p>

“親賓往來，掌賓者稟于家長，當以誠意延款，務(wù)合其宜，雖至親亦宜宿于外館?！保ā多嵤弦?guī)范》）

“凡皇后止許內(nèi)治宮中諸等婦女，宮門外一應(yīng)事務(wù)毋得干預(yù)?！保ā痘拭髯嬗枴罚?/p>

“諸婦喋言，無恥及干闔外事者，當罰拜以愧之?！保ā多嵤弦?guī)范》）

皇帝與宗子、宰相與家長、典事與六部、都察院與監(jiān)視，乃至尚衣監(jiān)、尚膳監(jiān)、鐘鼓司、典藥局等內(nèi)官，都能在《鄭氏規(guī)范》中一一找到對應(yīng)。

明初典章制度，多由宋濂草擬制定，很多地方都借鑒了浦江鄭氏的家法。

當然，朱元璋一代梟雄，眼界遠非宋濂一介書生所能及，在《鄭氏規(guī)范》的框架上，他對自己的帝國，進行了更為周密的規(guī)劃。

洪武八年（1375）正月，當劉基接過那口青瓷小碗時，驟然覺得有股寒流從指尖傳來。

碗口冒著熱氣，里面的藥汁烏黑稠厚。端著碗來的是御前太醫(yī)，而派遣太醫(yī)的則是丞相胡惟庸。

這碗藥的出現(xiàn)，如同有道閃電當頭劈下，令劉基瞬間想通了所有事情，包括復(fù)盤了無數(shù)次的那回談話。

李善長辭相告老那年，朱元璋找劉基商討繼任人選，一連提了好幾個，劉基都明確表示反對——為此他還得罪了胡惟庸——所有候選人都被否定后，朱元璋突然說：“看來能做我大明丞相的只有先生你了?！眲⒒卮穑骸拔倚宰犹珓?，見不得別人犯點錯誤，也做不了?！本家恍?，事情就過去了。

幾句話說來平平淡淡，但劉基清楚，這其實是一場兇險的測試。不過，一開始，他只以為這不過是朱元璋在揣摩自己有沒有野心。他不相信，以朱元璋對臣僚的了解，豈能不知自己的評述都出于公心。但意外的是，談話之后，他不看好的那些人，卻一個個被朱元璋扶上了相位。

這個問題困惑了劉基很多年，但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了。

原來如此。劉基渾身冰冷，幾乎發(fā)起顫來。但他馬上控制住了，向太醫(yī)點點頭，淡淡一笑，說了句：“多謝胡丞相。”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過了幾天，劉基掙扎著去覲見了朱元璋。

“皇上，這幾日老臣腹中生了個硬塊，脹得難受?！?/p>

朱元璋的眉毛微微一挑。

‘前些天胡丞相派人來探望過老臣。”劉基繼續(xù)說，“還給臣帶了兩劑藥?！?/p>

“哦？”朱元璋沒說什么，只是意味深長地町著劉基。

當年四月，劉基病卒。

史家基本認同，劉基之死，乃遭胡惟庸毒殺，但此舉究竟屬于個人行為，還是受朱元璋指示，至今未有定論。但劉基雖然殞命，卻非逆來順受：告訴朱元璋自己已經(jīng)服下那碗藥，便是借此遞上了一把收拾胡惟庸的匕首。

劉基已然看清，自己也好，胡惟庸也好，甚至隱退的李善長也好，大家都在黑名單上，同僚一場，不妨順水推舟送一程。

五年后，突然有大臣告發(fā)胡惟庸謀害劉基，朱元璋窮追猛打，胡黨謀叛案發(fā)。

朱元璋一邊大開殺戒，一邊叫來劉基的兒子劉璟，好言好語撫慰：“你老子吃胡惟庸他們蠱了一我替他報仇，把那干反賊殺得光光的，連墳?zāi)苟季蛄?！?/p>

民間傳說中，劉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屬于諸葛亮一般的人物，但即便是他，也要到人生盡頭，才能依稀看懂朱元璋的布置。

可笑那天劉基還為胡惟庸備選相位憂心忡忡，說那是頭野牛犢子，性子頑劣，拉車容易翻，卻不知朱元璋最愿意看到的，正是一次又一次血肉橫飛的翻車。

劉基擔心的，是宰相不稱職，而朱元璋擔心的，恰恰是宰相太稱職一翻一次車，可能是拉車的牛不好；但換上什么牛都翻，那就是車有問題了。

原來朱元璋處心積慮，就是為了一舉廢除設(shè)置了幾千年的宰相制度！只是此事干系太大，沒有足夠理由，任誰也不能下手，所以只得舍出家當，讓胡惟庸們盡情撒潑，以作日后裁撤的借口。

朱元璋先后任命過五位丞相，但除了性情謹慎的徐達，其余李善長、楊憲、汪廣洋及胡惟庸皆獲罪被殺。不過，這幾人雖如劉基所料，行事各種乖張，但客觀地說，未必都夠得上悖逆大罪，即便胡惟庸的謀反，也存在不少疑竇。

明代坊間還傳說，連徐達之死，亦是朱元璋下的毒：他患有背疽，最忌發(fā)物，朱卻賜以蒸鵝，徐達流淚食之，病發(fā)而卒，年僅五十四歲。

處死胡惟庸后，朱元璋罷去左右丞相，將相權(quán)分配六部，直接向皇帝負責。

也就是說，大明王朝的“宗子”與“家長”二職，被朱元璋合并為一，避免了相權(quán)對皇權(quán)的分割與掣肘。

《皇明祖訓》：“以后子孫做皇帝時，并不許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請設(shè)立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將犯人凌遲，全家處死。”

廢相，只是朱元璋集權(quán)的第一步。他幾乎對帝國權(quán)力架構(gòu)中的全部漏點，無論多微小，都進行了最高級別的封堵。比如將軍權(quán)拆分，前后左右中五都督府互相制約，并且只能統(tǒng)兵，調(diào)兵則歸兵部；以七品低階的給事中，科糾六部，防各部尚書擅權(quán)；限定宦官官位不能超過四品，并禁止其讀書識字。

文獻記載，朱元璋臉長如馬，額頭頂起下巴凸出，又有滿臉黑痣，相貌頗為難看，但如此丑怪的一個人，卻是極致的完美主義者，凡事都要做盡做絕。僅舉一例，便可見其思慮之細、籌劃之密，以及對社會干涉之深。

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下了一道詔書，規(guī)定：“教坊司伶人常服綠色巾，以別士庶人服?！彼^“教坊司”，便是官營妓院，這就是“綠帽子”謔稱的由來。

連娼妓人家穿衣服都要管，其他各行人等更是絲毫不能亂：比如，商人棄本逐末，不應(yīng)提倡，縱富可敵國，也不準以綢作衣；百姓首飾，只可用銀，嚴禁用黃金珠玉；庶民穿靴不得有任何裝飾，有次還因此砍了一群紈絝子弟的腳；笠帽雖廉，但只準農(nóng)夫戴用，旁人以笠遮頭招搖過市便是有罪。林林總總，不勝枚舉。

以如此細密的程度，朱元璋將全國百姓按軍戶、民戶、匠戶等分了，每十戶編為一甲、每十甲為一里，里甲層層互保，一家犯事，全體有罪，進行網(wǎng)格化禁錮；諸戶代代世襲，非必要不得出門，但凡往來百里外，即需向官府申請路引，行村過寨打尖住店，皆要核查。

應(yīng)該是受到浦江鄭氏的“獎懲牌”啟發(fā)，朱元璋下令，每村都要書寫近期發(fā)生的孝子節(jié)婦事跡或奸徒惡漢丑行，分榜張貼于通衢鬧處，還規(guī)定每里推舉有德老人，每月初一十五聚集全里民眾，宣講朝廷的律令旨意，使家家戶戶知法畏法。

為了讓所有人都能明白他的律條，朱元璋頒旨，經(jīng)常寧愿有失典雅，也用白話：“我這般直直地說著，大的小的都要知道，賢的愚的都要省得。”

可饒是如此獅子搏兔般的全力防備，朱元璋仍不放心。就像《鄭氏規(guī)范》中的“監(jiān)視”，他也將自己的一支親軍，錦衣衛(wèi)，改造成了無孔不入的特務(wù)機構(gòu)，以作監(jiān)察臣僚的耳目。

宋濂便領(lǐng)教過錦衣衛(wèi)的厲害。他有次在家宴請賓客，第二天朝會，朱元璋突然問他，昨晚在家喝酒了沒有，客人是誰，都吃了什么菜。宋濂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如實說了。朱元璋聽完點頭笑道，全然不錯，秀才老實，沒有騙我。隨即拿出一張畫，上面畫著宋濂昨晚請客的情形，酒席座次、客人相貌、桌上擺的菜肴都一清二楚。

宋濂頓時嚇出渾身冷汗。他這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倘若說錯半句，便是抄家滅門之禍。

但這位大明帝國的首席設(shè)計師，方方正正的老實人，熬到七十多歲，還是被朱元璋在胡惟庸案中找了個罪過，流放四川，途中病死于夔州。

這還是皇后和太子苦苦求情。依朱元璋的本意，他本該與兒孫一道處斬。

徐達姑且不計，明朝王侯級別的開國功臣，除了常遇春等死在胡惟庸案之前的，只有半身不遂的湯和得了善終。

明清演義小說，還因為朱元璋薄情寡義屠戮功臣，敷衍出一段“火燒慶功樓”的情節(jié)。說是朱元璋坐天下后，在玄武湖邊建了一座慶功樓，落成那天，遍邀功臣前來赴宴。席間老兄弟敘舊斗酒，好不酣暢，只有徐達一反常態(tài)，平日酒量不小，這天卻點到即止，眼角還時不時往朱元璋膘。眾人酩酊時，朱元璋悄然離席下樓，徐達也跟了出去。朱元璋發(fā)覺，問他為何跟著自己，徐達說特來保駕。朱元璋說用不著，讓他回去繼續(xù)喝酒。徐達流淚道：“皇上真的一個也不留嗎？”朱元璋沉默許久，長嘆一聲，說那就隨我走吧。兩人走出幾百步，突然一聲巨響，整座慶功樓火光沖天，可憐滿樓功臣，全部化作焦炭。原來，朱元璋預(yù)先在功臣樓下埋有火藥，卻被劉基窺破，告訴了徐達。

朱元璋應(yīng)該是有史以來，被害妄想癥最嚴重的開國之君，眼中男女，無一不是反賊，總覺得所有人都在算計自己，遞上來的每一封奏折每一章頌表，都翻來覆去地看、費盡心思地猜。結(jié)果從“殊”字看出“歹朱”，從“作則”里看出“作賊”，從“藻飾太平”里看出“早失太平”，從“天下有道”里看出“天下有盜”…金鑾殿上好端端的龍案，硬是被他變成了江湖術(shù)士的拆字攤。

每解出一道謎，便是一場腥風血雨。“布衣”只能自己提，他反復(fù)用屠刀警告臣民，雖然大家都是娘生爹養(yǎng)，但絕對不能想你朱和尚做得，我怎么就做不得。

憑著槍林箭雨死人堆里歷練出的鐵石心腸，朱元璋不信神佛不怕報應(yīng)，殺人滅族絕不手軟，而且用刑極重，凌遲、梟首、抽腸、挑筋、砍足、剁手，樣樣都可挑戰(zhàn)人類極限，根本不顧忌律法標準。如此恐怖高壓之下，官員人心惶惶，每天早晨入朝都要與妻兒訣別，晚上若能平安歸來，便舉家歡慶，又多活了一日。

被殺得多了，大臣們甚至能夠通過朱元璋的腰帶位置，來預(yù)判禍福：放在胸前，表示皇上這天心情好，殺人也會少一點；要是按在腰下，那么就說明皇上憋了一肚子火，正準備殺人出氣，大伙可得愈發(fā)加小心。

在朱元璋治下，根本不存在什么天高皇帝遠。朝臣的腦袋說掉就掉，地方官同樣天天在生死邊緣踩鋼絲。明代無論府州縣，官衙左邊定有一座土地廟，民間喚作“皮草廟”。朱元璋規(guī)定，但凡官吏不法，便拖到廟里剝皮，還在人皮里面塞上稻草，掛在衙門主官的公座旁邊，以作警誡。

有時官員殺得太多，衙門運轉(zhuǎn)不動，只得從牢里提出人來，戴著銬枷鎖審案。前腳送別人上法場，后腳自己也來報到。

太子朱標仁厚，多次勸朱元璋不要如此暴戾，免傷天下祥和。族誅李善長后，又提起了這個話題。當時朱元璋沒作聲，第二天朱標來見，讓人在他面前扔了根滿是尖刺的木棍，命他拾起來；朱標無從下手，正疇躇間，朱元璋抽出佩劍，把刺全部削去，遞過去說：“我殺那些家伙，正是為了替你拔盡這些刺！”

這應(yīng)該是朱元璋作為一名鐵血政客的真實想法，但他喜怒嗜殺，或許還有一層原因：他自幼飽受官府富戶欺凌，對文人又有自卑，潛意識中原本就存有反體制反文化、仇視全體權(quán)貴階級的傾向，又不得不與這些人合作，還得給他們功名富貴，內(nèi)心扭曲不甘。

當官如此兇險，有些讀書人便想棄學歸農(nóng)，雖然清苦，好歹可以保命。江西有對叔侄，砍了自己的拇指，想鉆“有殘人不得入仕”的政策空子，不料朱元璋得知大怒，將他們拉到南京砍了頭。此后，還專門頒布了一條法律：“寰中士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p>

明人《國朝典故》載：某日朱元璋微服出行，經(jīng)過一座破廟，入內(nèi)休息，卻看到壁上畫了個背著布袋的胖大和尚，旁邊還題有一首詩：“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畢竟有收還有放，放寬些子又何妨？”筆墨尚未干透。朱元璋震怒，派人搜捕，早已遁去。

找不到正主，便只能街坊鄰居頂缸了。

佛門慈悲地，頓成修羅屠宰場。

惹不起又躲不起。

洪武年間，朝野流傳一句讖語：“殺運三十年?！贝搜院敛豢鋸?，粗略統(tǒng)計，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至少有十五萬官民死于刀下。

朱元璋興起的最后一場大獄，是洪武二十六年（1393），大將藍玉的所謂謀反案，族誅一公十三侯二伯，一萬五千多人被殺。

依朱元璋慣例，處決謀逆犯人一般都是凌遲，但他念及藍玉與自己是兒女親家，特行寬大，將碎剮改成剝皮，將藍玉的人皮完整剝下來，到處巡展，直到自己的兒子，也即是藍玉的女婿蜀王朱椿求情，才勉強同意由他收藏。據(jù)說明末張獻忠攻占蜀王府后，還見過這套人皮。

然而，處理完藍玉案后，朱元璋卻下了一道令所有人都意外的詔令，命將錦衣衛(wèi)的刑具悉數(shù)毀去，并申明，從今往后，錦衣衛(wèi)再不負責內(nèi)外刑獄公事，一切案件，概交三法司依律處理。

兩年后，《皇明祖訓》頒行，首章便明言，以后子孫做皇帝時，務(wù)必要遵守國家刑律，絕不許使用黥、腓、鼻、閹割等法外之刑。

或許是連自己都感覺這個轉(zhuǎn)變太突兀，因此在《皇明祖訓》中，朱元璋耐心解釋，說他是治亂世用重典，改朝換代之際，群雄強悍，刁民詭詐，不得不法外加刑，使人知所警懼，不敢輕易犯法，但這只是特殊時期的處置方式，并非守成之君所用常法，特別是后代皇帝生在深宮之中，人情好惡，未能周知，一時所施不當，便容易誤傷善良。因此，若是有人敢奏用這些酷刑，“文武群臣即時劾奏，將犯人凌遲，全家處死?！?/p>

頒行《皇明祖訓》這年，朱元璋六十八歲，距離去世，還有三年。

朱元璋有多張畫像傳世，但有完全不同的兩個版本。除了文獻記載的兇悍丑相，還有一種天庭飽滿面頰光潔，相當英武，老年像甚至還很有些慈眉善目。

多部明人筆記記載，為畫出這張令朱元璋滿意的肖像，很多畫工掉了腦袋。

對于身后的惡名，朱元璋應(yīng)該是有預(yù)知的，但他也只能認。

如前所述，元代之后，社會已成扁平。而若要在平地上，形成令所有競爭者絕望的仰視高度，最直接的辦法，是將自己周邊，全部挖成深坑。

對于群臣，固然伴君如伴虎，但在朱元璋眼里，何嘗不是群狼環(huán)伺騎虎難下。

這是朱元璋的悲哀，也是明王朝的悲哀，更是人類的悲哀。

朱元璋累了。

為君難，為臣又難，難也難。

創(chuàng)業(yè)難，守成又難，難也難。

保家難，保身又難，難也難。

每日五更，也就是凌晨四點左右，京城譙樓，都會有人吹起畫角，并長聲唱出這幾句口號。天天如此。

就像浦江鄭氏的銅鐘，這是朱元璋為臣民設(shè)置的起床號。而他自己，這時已經(jīng)工作很久了。

自從登基以來，他“星存而出，日入而休，慮患防危，如履淵冰”，幾乎每天天不亮就開始辦公，直到深夜，忘吃飯是常見的事。廢相之后，工作量更是成倍增加，以洪武十七年（1384）九月為例，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八天之內(nèi)，共處置奏章一千六百六十份、國事三千三百九十一件，平均每天得完成兩百多份奏章、四百多件國事。一份奏章按五分鐘算，每天僅批閱文件，就得花費十六個小時。推算下來，一天能睡四五個小時就不錯了。后來上了歲數(shù)，記憶力下降，便隨身帶著紙筆，無論吃飯如廁，有事想到就用紙條記下來，別在衣服上，有時別了很多條，看起來破破爛爛，還自嘲穿了件“鶉衣”。

辛勞如此，朱元璋窮苦出身，又舍不得享受，衣食都不講究，連看見家具雕花都要發(fā)脾氣，雖然貴為天子，但日子過得相當儉樸，甚至還讓人在宮里種菜。有天可能實在是有些撐不住了，寫了這樣一首詩：“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已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猶披背?！?/p>

在《皇明祖訓》中，他也以另外一種方式表達過當皇帝的苦楚：“自古以來，其實做親王比做皇帝還快樂。冠服、宮室、車馬、儀仗，一應(yīng)享受，只比天子差上一等，卻不用負什么責任，只要自己不作死，就可以安然享受一輩子，哪像皇帝總攬萬機，晚眠早起勞心焦思，時時刻刻都在擔憂天下難治。”

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這幾十年，苦了朱元璋。

好在木棍上的刺都拔光了。

天下無賊。戀戀不舍地收起屠刀，朱元璋告訴自己，終于可以休息了。

“你們當了皇帝后，平時起居，要時刻警惕奸人謀害，白天黑夜都要像在戰(zhàn)場上那樣戒備，即使親信骨肉，也應(yīng)當提防，就算要和心腹大臣密謀國事，帶刀護衛(wèi)最多也只能離開十丈地，不可太遠。”

“無論到哪里，防身的器械、衣甲，要不離左右；還要挑選幾匹好馬，訓練好了，養(yǎng)在宮門附近，這樣緊急時候隨時都能騎乘?！?/p>

“當了皇帝住在宮里，每天要早起晚睡，酒要少飲，飯要按時吃，但午飯不能吃得太飽。”

“晚上沒事，要多聽聽外頭城里的動靜，還可以到院子里，看看風云星象是否有異常?！?/p>

“若要離宮出行，你們務(wù)必要仔細觀察一切異象，比如馬突然得病，吃飯時突然湯勺筷子掉了、盤子杯子翻了，又比如突然刮起狂風，響起雷暴，甚至遇到奇怪的飛禽走獸，都可能是上天示警，這時便該停止出行，馬上回宮?！?/p>

“宮內(nèi)女子生病，倘在夜晚，無論多緊急，也必須等到天亮再去找大夫；大夫進宮視診，必須有監(jiān)官、門官、局官各一人，以及太監(jiān)三人、老婦二人陪同?！?/p>

“凡親王來朝，如果剛好遇到朝廷舉行宴會，不得入席，只能在便殿去處，準備一些精潔茶飯，以家人之禮招待?！?/p>

“親王出行，除旗鼓儀仗外，帶交椅一 把，腳踏一個，水罐一個，水盤一只，香爐 一個，香盒一個，拂子二把，扇六對，唾壺 一只，唾盂一只?！?/p>

“親王每年該給糧米一萬石，十月月底一次盡數(shù)支撥；王府的官吏俸祿以及軍士糧儲，則按月支給，每月至遲不能晚于初五。”

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這位帝國的老族長，在對子孫的諄諄囑托中，留下一部一萬多字的《皇明祖訓》，撒手而去。

去世的前一年，朱元璋命令每村每里，都要在孤老中挑選出一位聲音洪亮的，由官府贍養(yǎng)起來，發(fā)給一個鈴鐺，每天五更時分，搖鈴行走于各村，邊走邊大聲背誦他親自制定的六句諭令：“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xiāng)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

有明人如此解釋朱元璋的這條詔令：乃是令百姓“在夜氣清明之際，忽聞此語，泠然省惕，湔洗前非，堅其善行，圣王愛人之心至無已也”。

從此，大明王朝的每個黎明，都將在各種口音的蒼老吆喝聲中，悚然驚醒。

“凡我子孫，欽承朕命，無作聰明，亂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p>

畢生經(jīng)驗?zāi)Y(jié)，朱元璋對自己的《皇明祖訓》很有信心。

他相信，只要遵此而行，大明帝國必然能千秋萬世，江山永固。

他甚至無比周到地擬定了二十代子孫的行輩字，還規(guī)定，朱家后人取名，行字外，另加一個五行做偏旁的字，依照“火、土、金、水、木”之序，循環(huán)生息，永無斷絕。

這便是他老朱家的“有序堂”。

然而，這套朱氏五行，第一輪運轉(zhuǎn)就發(fā)生了脫軌：建文四年（1402），木字輩的叔叔朱棣，悍然奪了火字輩的侄子、建文帝朱允炕的皇位。

這一年，距離朱元璋去世，僅有四年。

朱棣的篡位，只是開端。

如果地下有知，朱元璋絕對會氣得再死一回。他嘔心瀝血的《皇明祖訓》，幾乎成了子孫的反面教材，凡事都倒過來做。

比如，《皇明祖訓》講廢除酷刑，朱棣 卻“滅十族”“瓜蔓抄”，比老子還狠；《皇 明祖訓》講出行要謹慎，英宗卻草率出關(guān)， 還被瓦刺活捉了；《皇明祖訓》禁止宦官干 政，明朝閹患，王振、劉瑾、魏忠賢，卻堪 稱史上之最。

不設(shè)宰相倒是遵守了，但變相弄了個內(nèi)閣，一旦出現(xiàn)張居正這樣的強人，權(quán)力比宰相還大。

置若罔聞，抑或陽奉陰違，一部《皇明祖訓》高高供起，盡成虛文。短短幾代下來，朱元璋的一腔心血，便已然化為烏有。

但也不能全怪后人不孝。實在是祖宗做得太盡，子孫接手太難。

某種程度上，明帝的諸多荒誕，都是被朱元璋自己逼出來的。

宣宗斗蟋蟀，憲宗娶大自己十七歲的奶媽，世宗煉丹修道，天啟學木匠。

世宗、神宗，祖孫倆都二三十年不上朝——尤其神宗，“不郊、不廟、不朝、不見、不講”，寧愿閑得天天看小太監(jiān)賭博，也不接見大臣，就連罵自己的奏章都不理會，有史料說他很可能還吸起了鴉片。由于得不到批復(fù)，官職出缺填補不了，神宗后期，官員缺額嚴重，最多時竟然達到一半以上，有些嫌犯關(guān)了二十多年也沒有法官提審，神經(jīng)錯亂，在獄中用磚頭自殘，倒臥在血泊中呻吟呼冤。

武宗又是另一種玩法。他的精力極其旺盛，呼鷹喚犬、斗雞走馬，一刻也閑不下來，北巡南嬉，游龍戲鳳，變著法子折騰，生怕天下平安無事，還化名朱壽，自己給自已封了一個威武大將軍。

武宗很不愿意住在宮里，即位第二年就搬出紫禁城，住到了豢養(yǎng)猛獸的豹房。有年元宵，宮中放煙花不慎失火，殃及乾清宮，武宗得知，不但沒有下令撲救，反而特意從豹房跑來觀看，談笑風生，興奮異常，不停地夸贊：“好一棚大煙火！”

斗蟋蟀、娶奶媽、修神仙、做木工，以及巡游、怠政、自封官職、另取名字，尤其是對紫禁城不加掩飾的厭惡，從心理學的角度，都是朱元璋子孫的各種逃避和叛逆。

這位老祖宗留下的皇冠，實在是太沉重了。

抽得越緊，壓得越狠，反彈便越大。不知幾世修來，才得以托生皇家，如若再像祖爺爺那樣勞碌一輩子，豈不是白白糟蹋了這場潑天的富貴？

孝子賢孫先放一邊，且去大鬧一場。

反彈的不僅皇家。

明代有個叫作智睞的僧人，曾經(jīng)用“還債”和“討債”來比喻明朝不同時期的官員。他說，太祖洪武年間，秀才做官，吃多少苦受多少驚怕，小有過犯，輕則充軍重則刑戮，能得善終者不過十之二三，士大夫沒有負國家，國家負士大夫甚多，這就是來還債的；而現(xiàn)在，秀才做官，飲食衣服宮室妻妾，好生受用，卻干不得幾許事，國家無負士大夫，士大夫負國家甚多，這便是來討債的。

智睞是憲宗成化年間人，距離洪武，不過數(shù)十年。

朱元璋性近墨家，力倡節(jié)儉，連百姓在靴子上繡金絲都要砍腳，但明中期后，及時行樂的習氣已彌漫朝野，社會風俗越來越奢靡，豪富之家，“窮山之珍，竭水之錯，南方之蠣房，北方之熊掌，東海之炙，西域之馬奶，真昔人所謂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費，竭中人之產(chǎn)不能辦也”。萬歷年間的文壇領(lǐng)袖袁宏道，公然宣揚“五快活”，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云云，甚至為此傾家蕩產(chǎn)，托缽妓院，乞食孤老，“往來鄉(xiāng)親，恬不知恥”，也是一大快活。

朱元璋厭惡商人，處處限制商業(yè)，但到了晚明，不僅商賈氣焰囂張，出入政界，就連官員也紛紛下海，變成了無官不商、官商一體。

且不去討論商業(yè)解放對于中國歷史的意義，單說讀書人的救世情懷，在明代遭受重創(chuàng)，卻是不爭的事實。

正如宰相在帝王面前，由坐而論道，到站，到跪，到取消，數(shù)千年來，權(quán)力集中與階級平化，原本就是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大勢，而朱元璋又在此大勢上急劇加速，將權(quán)力收縮到極處，君臣之間的緩沖被壓榨殆盡，連隱居避世都不許，各種矛盾短兵相接，雙方在博弈中日漸離心，互為對手，為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活生生將治國平天下的士大夫，逼成只作稻粱謀的犬儒。

甚至還將傳承數(shù)千年的儒學，由外王逼回內(nèi)圣，如王陽明那般，將最激烈的戰(zhàn)場，放置在自己的心中。

反彈亦有反彈。李贅將王陽明的心學再推一步，又由大收轉(zhuǎn)向大放，掉轉(zhuǎn)槍頭，攻擊起了朝廷的官學。

士節(jié)墮落到實在不堪時，則出現(xiàn)了海瑞和東林黨。

大明三百年事跡，原來在朱元璋的《皇明祖訓》中，都有伏筆。

帝王家的后事，暫且再說。

明天順三年 （1459），也就是朱元璋去世后的第六十一年，浦江鄭氏的同居神話黯然終結(jié)，三千族人各起爐灶，自過生活。

鄭氏分家的原因，通常歸結(jié)于這一年發(fā)生的一場火災(zāi)，除宗祠外，全族屋舍，幾乎盡遭焚毀。但很多學者認為，這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正如人類的壽命有盡，一個家族壯大到十五代，日常運轉(zhuǎn)已種種不便，族人更是越來越難受管教，縱然沒有這場火，也支撐不下去了。

參照鄭氏的合族大限，到這時，朱元璋為子孫調(diào)校的五行輪，也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三分之一。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