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松林沒等到希望的結局,就匆匆死在雙馬山。
這天清晨,盤松林看見有人進山了,他有些奇怪。盤松林住在雙馬山的石屋里,從他門前的地坪上,可以望到瑕里的茶馬鎮(zhèn)。每天盤松林從夢里走出來,都會站到地坪里朝茶馬看上一陣,看炊煙在各家屋頂上醒來,看鄉(xiāng)親們走進晨光飄蕩的田野,看早起的鳥雀在枝頭竊竊私語。從南疆回來,他發(fā)現(xiàn)從前這些司空見慣的場景,現(xiàn)在讓他十分著迷,甚至有點小感動。他看見那人走上通向山里的路,起先以為是他的兒子華生,定晴看過一陣后確認不是。雙馬山只住著他這個孤老頭,這人進山多半沖他來的。來就來吧,反正他不欠賬不結仇不參加活動,無非招待一餐。
回到地坪里,他擺了個馬步耍開了拳。這套拳是跟母親學的。他就是拼著這套馬幫三十六式,打倒圍上來的特工,沖出重圍回到軍營。掏襠砍脖,金鉤鎖喉,拳拳帶風。
整套動作下來全身汗爬水流,洗了個熱水澡。他撿起毛巾擦干臉上身上的汗,倒在竹躺椅里。旁邊的泥爐上,熱柴灰溫著米酒。他抄起錫壺張開嘴倒了一氣,閉上眼躺下去,很快頭上便冒出熱氣。
一陣嗡嗡的哨音從空中滑落,睜開眼,幾只鴿子擦過林木的間隙飛過,丟下一路悠長的回音。
坡下是大片的茶園,茶園是母親留下的。盛開的茶花正在招待早起的蜂群。他在南方的陸軍醫(yī)院住了兩年,回來的時候,市領導和退伍辦的捧著鮮花來看他。領導說,你是功臣,家鄉(xiāng)人民歡迎你,工作安排上有什么要求盡管說。退伍辦的當場表態(tài),全市的單位你隨便挑,公安、人事、民政部門都適合你。他想都沒想就冒出一句大實話,除了扛槍我只會種地,還是回我的雙馬山茶園吧。
茶園在晨霧中顯得很是恬靜,茶樹像一群在紗帳里沉睡的孩子,它們都是崖坡上那株老茶王的后代。老茶王立在崖坡的土堆上,一抱多粗,兩三層樓高。它橫空里伸展幾條胳膊,漆皮上爬滿了青苔,葉片上閃爍著古老的陽光。盤松林從母親的乳房上睜開眼,就看見老茶王站在那里招手,沒人清楚它到底多大年紀。據(jù)老輩人說,是盤家老祖南遷時種下的,這么說來怕也是千年以上了。
盤松林從柴灣里摸出枯餅,這是去年冬天茶籽打油后留下的,用過幾次。他吹去上面的塵末,抹去陳年的蛛網(wǎng)。在手中掂了掂,早沒了當初榨筒里出來時的形狀和硬度,不用錘子鐮刀之類的鐵器幫忙,輕輕一掰就都碎在手心里。他將下的碎末順手扔在消水桶里,伸出那只沒有傷痕的胳膊,使勁在里面轉圈攪動,直攪到手指碰不到任何殘渣才住手。他提起那桶瀦水朝山坡上走去。那里是他常年翻弄的菜園。
菜園隨山坡的走勢呈簸箕形,周邊圍著竹籬笆,籬笆上飄揚著紅色的塑料袋。那不是裝飾,那是嚇唬飛禽走獸的迷魂幡。園里的畦土四四方方一塊,整整齊齊排列著。人家的地從來都是長方形,他的地全都整成正方形,像他在軍營疊過的軍被。見過的人都覺得好笑,笑他不懂田土功夫。他不覺得好笑,只覺得舒適熨帖,只想上去躺一躺。畦土上有部分蓋著舊年的枯茅草,部分種著菜。萵筍綠著,莧菜紅著,葉子落盡光桿列隊的是老芹菜。掀開謎一樣的茅草,泥土是褐色的,平整、蓬松、散碎,像剛出鍋的蕎麥蒸糕。他提過消水桶,舀起瀦水,平端在畦土上方,不易察覺地轉動手腕。消水歡快地跳起來,成扇面狀撲向泥土,在泥土表面親吻一下,隨后緩慢鉆入泥土,同泥土融為一體。澆完水,盤松林伸出一根指頭,在畦土上摁了摁,指窩里滲出渾濁的液體。他從泥土中摳出一顆隱藏的小石子,帶著詭異的微笑,重新蓋上了茅草。
盤松林摘了辣椒扯了蔥,掰斷兩棵蹕進菜地的淡竹筍,打算拿到沙坑里清洗。他從地里直起腰來的時候,看見遠處捉蟲的灰喜鵲轟然炸起,機群一般朝石屋撲來,齊刷刷降落在石屋周邊的樹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他彎卷手掌,卷成一架望遠鏡,抵在眼眶上。目光從手卷鏡筒延伸出去,遠處的物體看得比先前清晰些。他曾經(jīng)貼著望遠鏡,隔著百米山谷,發(fā)現(xiàn)草叢中敵人頭上的帽徽。他移動目光觀察著,剛才鳥兒驚飛的地方,山風調皮地搖動樹枝。再往高處的山梁上,霞光鋪滿一山的安寧,林間游蕩著若有若無的霧紗。他意識到自己早已身處清平世界,不覺低下頭來啞然笑了。
沙坑水是從上面巖眼里流來的,泉水從山的心窩里往外噴涌,流進沙坑,又從沙坑流進下面的溪水中。它像大山無法了斷的一股情思,嘩啦啦在這里敘說多年,無人傾聽。沙坑里生活著一些楞子魚,它們不斷吧嗒著嘴,彈動著身子。有根竹管從這里通向石屋水缸,盤松林一直用這里的溪水煮飯洗菜。他在沙坑水奔向小溪的過程中,沖洗了蔥和辣椒。拿起筍,食指貼在筍尖的兩片葉尖上一卷,筍殼卷在了食指上,筍桿裸露在清水中。盤松林慢慢地洗著,洗了很多遍停不下來,他喜歡溪水清涼透爽的感覺。后來干脆把嘴巴伸進流瀉的小瀑布,張嘴接了兩口緩緩入喉,嘴巴放肆地吧唧幾下,吧唧出一副飲酒后的迷醉狀態(tài)。洗完菜,他用半張芭蕉葉包了,擱在沙坑邊,沒有急著回石屋。
重新揭開纏在一起的茅草,盤松林睜大了眼晴。在熟悉的泥土上,鉆出許多陌生的生命。它們沾著泥土扭曲盤繞,從容地蠕行,自娛自樂地開始舞蹈。他蹲下身來,注視那些柔軟的生命,細細地觀察傾聽,不由自主發(fā)出夢吃般的驚嘆。他小心翼翼地連帶著泥土捧起那些生靈,又小心翼翼地放進身邊桶里,眼晴里放射出驚異的光芒。
鳥叫聲從老茶王的枝葉間傳來,聲音帶著青苗和鮮花的氣息。出發(fā)偵察前他們進行過叢林訓練,他知道那種鳥名叫四聲杜鵑。這個季節(jié)的鳥兒們就像參加唱歌比賽,一個比一個叫得起勁,一聲比一聲叫得好聽。誰來這個季節(jié)都會陶醉。老茶王四周早已挖好了環(huán)形深溝,溝挖得很規(guī)整很專業(yè),差一點就成了防御工事。盤松林把泥土和蚯蚓鋪在溝里,澆上些清水,將溝兩旁的表土,蓋在那些包裹蚯蚓的泥土上,再均勻地撒上松針草葉。做完這些,他長長噓了一口氣。有人曾問過盤松林,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他說他也不知道,這是先祖?zhèn)飨碌拿卣?,他照著做就是了?/p>
雙馬山覆蓋著大片的林子,也有些石頭貿然拱出地面。盤松林的石屋用后山花崗石砌成,屋頂常年生長著苔蘚和蒿草,遠遠看去活像露出地面的石頭。走到很近才看見屋檐下的辣椒干和枯茴藤。20世紀某些年代,石屋是潛伏在群山中的地下交通站。盤松林的母親駐守在這里,一身功夫兩把手槍,為游擊隊運送給養(yǎng)。盤松林回來后,外面的框架沒動,只在里面動了些手腳,專門通了電。從坡上提著桶下來的時候,盤松林發(fā)現(xiàn),石屋周邊的樹上沒了動靜,就連稍遠點的林子也靜悄悄的。盤松林走近石屋,朝樹上瞄了一眼,那些鳥兒們都在。它們擠在枝葉間歪著頭一聲不吭。在往日看見盤松林的身影,它們早就撲下來,圍著他吵吵著討要零食了。盤松林有些警覺。他走近石屋,稍稍站立了一會兒,在臺階上躁躁腳,蹭掉解放鞋上的泥土,這才邁步進門。盡管先前有些預感,跨進門心里還是止不住咯瞪一下,堂屋中果真坐了個人。他站在門旁陰影中定了定神。這時的晨光有些恍惚,那個人就一動不動坐在恍惚的晨光中。粗壯身材,齊肩的棕色頭發(fā)遮住大半個臉,看上去像肩膀上長朵巨大的蘑菇。
那人眨巴著雙眼連忙起身,把臉前的發(fā)簾撥開,勾向耳后,一張大臉盤露出來。不等盤松林發(fā)問搶先開口,你就是盤松林盤爹吧?我是華生的同學,來看看你。
是個妹子。盤松林走到亮光里打量這個突然闖入的年輕女性,內心有點詫異和莫名緊張。但他很快就恢復了鎮(zhèn)定。他在干什么?鬼影見不到一個。
他在快遞公司。
不干裝修了?盤松林對兒子滿肚子不滿加擔心,又跳槽,小心跳到溝里去。
妹子搞不清狀況,愣愣地看著面前這位步子矯健的老人。
盤松林無意中朝墻上嘌了一眼,竹釘上掛了個挎包。毛線織就的挎包上面,有黑紅兩片樹葉的圖案,圖案邊緣有飛跑的茶馬兩字。據(jù)說這是花了大價錢,從某位大師手上拿來的設計。大師設計的圖案,是否增添了古鎮(zhèn)的名聲和經(jīng)濟效益,無人談起過。竹釘上方有個泥筑的燕子窩。兩只老燕飛進飛出。有時候一道黑影掠過,窩里的乳燕就嘰嘰喳喳,使勁張開鑲著黃邊的嘴巴。盤松林確認了墻上的挎包,那是進山客人報餐的表示。這是雙馬山傳下來的規(guī)矩,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講究這些了。他對她用這種方式來就餐表示好感,臉上現(xiàn)出了難得的笑容。
過早還是吃中飯?
隨便。妹子答道。
盤松林有些疑惑。早餐兩個茶葉粑粑加碗油茶,或者一碗酢肉米粉就打發(fā)了。中餐是要認真準備的,認真到幾大盤幾小盤還有體面的竹筒米酒。他不知道她是吃早餐還是中餐,或者是她是來干什么呢?
盤松林按開廚房的燈,抓起竹刷把刷鍋。燈光覆蓋著大堆枯枝,枯枝都截成燒火棍長短,用草繩扎成捆,碼在墻邊。灶臺半人高,一個大鍋。石頭砌成的長方形煙肉,順墻爬出屋頂。妹子抽出枯枝塞進灶口。尋到那根蓬松的草繩,點著了扔進灶膛。灶膛開始顯出光亮,傳出悶悶的轟轟聲?;鹧娴纳囝^從灶口卷出來,好像有條牛蹲在灶膛口吃草。
米粉是自己做的,盤松林小時候見母親做過。在這個開水鍋里擺上個淺底鐵盤,倒上磨好的米槳燙熟就行。他拿出做好的米粉下到滾水里。兩尺來長的大竹筷,夸張地在水里劃拉兩圈,就立馬把米粉挑上來,分別疊放在兩只碗里。一只是軍用搪瓷碗,一只是土碗。他左右看看,從搪瓷碗里挑了一筷子米粉,加進那只土碗里,看上去,土碗里的米粉就明顯多了不少。他低下頭抽出還在燃燒的柴頭,就著沒有熄滅的灰燼,麻利地舀出開水,倒上許多茶油。摸出兩個綠殼鴨蛋,一手抓一個,在鍋邊磕了,中指和無名指同時用力,兩顆蛋黃,牽著蛋清,從左右兩只手上,輕松滑進吱啦啦的油泡中。等到灶膛的灰火完全熄滅,蛋已煎得兩面焦黃。
盤松林在土碗里蓋上煎蛋,又蓋上黑釉壇里扯出的酢肉,夾過炒好的青筍辣椒,土碗就堆得滿尖了。盤松林把堆滿鼻尖的土碗遞給妹子。不曉得你的口味,喜歡就再夾。
妹子雙手接過土碗,鼻子湊近碗邊,用手扇了扇說,香透了,你過得好滋潤哦!
還行吧!盤松林端了自己的搪瓷碗,坐到門口的矮凳上,對著漸漸明亮起來的茶園唆米粉。山林里待久了,盤松林不大喜歡閑聊,妹子的話撓到了盤松林的癢處,他表現(xiàn)出少有的聊天興致。他說城里生活也不錯,拿點工資獎金,看看電視刷刷抖音,喝喝茶聚聚餐,好不悠閑。他說他更喜歡清靜的鄉(xiāng)下日子。沒有戰(zhàn)亂,世道平靜,自由自在做點功夫,無拘無束吃點寬心飯。人們說他是雙馬山陶淵明。那個姓陶的怕也是個種地的吧。盤松林試探著問妹子。
那是個大文人。妹子把一大碗米粉唆得連湯都不剩,把碗擱灶臺上,掏出10元票子,遞給盤松林。
我不是開米粉鋪的。盤松林推開妹子的錢。
妹子把錢壓在碗底說,盤爹,你既不是我親爹,又不是我舅爹,還是兩清的好。
盤松林盯著妹子看了一下,說,你就是那個猛子吧?
你認識我?妹子露出一絲驚訝。
盤松林輕輕哼出一聲。在茶馬,誰不知道那個用磚頭拍暈一個糙子(混混)的妹子?吃夜宵的時候,幾個糙子瞄上了猛子,又是摸臉,又是捂胸,怎么躲都躲不開。猛子彎下身子,從桌下抽出墊腳的磚頭,照著糙子的腦殼就是一下,糙子倒在桌旁。她沒跑,繼續(xù)喝啤酒,吃她的羊肉串。
盤松林報出猛子的名號,猛子起初有些尷尬,轉過身臉上蕩過一絲笑意。她兩手插在褲袋里,把休閑褲兩邊撐出兩只招風耳。身寬體壯的身子大搖大擺,走路開始帶風。她用手隨意擦了擦嘴巴,居高臨下看著盤松林,你兒子跟你說過什么嗎?
好久沒聯(lián)系了。盤松林說完,抬頭望望猛子。
猛子沒有說下去,像是為了聊天隨意提起一個話題,又隨意把它丟棄了,她把臉轉向別處。
猛子話里有話,盤松林想追問,覺得妹子在吊他胃口,便沒有開口。從缸里舀了水,在灶臺上的鍋里把碗洗了,隨手抓了把苞谷走到門外。地坪里,幾只鴿子在那里啄來啄去。他把苞谷在手里顛了顛,沒有全撒出去,只是從指縫里拋出幾粒,又拋出幾?!旱螟澴觽兩舷路w地爭搶。他靠著門框看著,陷入沉思。
回到廚房,猛子不在。后來搜索到臥室里,發(fā)現(xiàn)了猛子,她對著墻上那張戰(zhàn)地照片出神。三個士兵戴著鋼盔,身上纏滿子彈,挎著沖鋒槍和手槍,面對鏡頭輕輕微笑,目光里流露出視死如歸的氣概。
盤松林在猛子后面用手指點著,左邊是仇飛,右邊是大林,中間那個精瘦的小個子就是我。
你打過仗?
盤松林看得出來,猛子不相信他真刀真槍干過。領著猛子走出來時,跟她說起了一些真實情況。盤松林當年是特種偵察兵,照片是那次出發(fā)偵察時照的。路上和對方特工遭遇,頃刻間短兵相接血肉橫飛。盤松林干翻三個,最后就孤零零回來他一個。說的人很平靜,聽的人更加平靜,那種慘烈只活在某些人的夢里。
受傷了嗎?猛子的眼珠子繼續(xù)在盤松林臉上身上逛了個遍。
盤松林撩起衣服,把肚子上的傷痕亮出來。傷口像條巨大的蜈蚣,長長地趴在肚皮上。猛子伸手摁了摁,說軟軟的好像沒縫緊,那樣子像在談一件皮大衣的工藝,讓盤松林差點失笑。接著猛子的一句話讓盤松林怎么也笑不出來。猛子說,你回來時部隊給了你不少錢吧?盤松林奇怪地望著猛子,有種羞辱感從腦神經(jīng)向身體各處傳送,好像站在人行道上猛然被人扇了巴掌,臉疼著卻不知去抓住肇事者,他那張綴滿傷痕的臉慢慢黑下來。
猛子也看出了什么,多余地做著解釋,我是說,部隊不會虧待你們這些功臣。
盤松林轉頭一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思維出格,本就無法對他們說清往事,又何必苦苦糾結,惹自己生氣呢?他淡淡說了句與錢無關,便不再多話。
猛子用腳鉤過椅子,把扎實的屁股擺上去。她看到灶臺上擺了泡好的油茶,連忙起身端了一碗遞給盤松林。自己端了油茶繼續(xù)沒話找話,她說這石屋外面看,很不起眼,沒想到里面瓷磚鋪地,石膏板吊頂,電視、冰箱、空調、熱水器樣樣不缺。
盤松林默默地盯著墻上某個地方。
山上樹多,猛子望著成堆的枯枝說,燒柴方便。
聽到這里,盤松林忍不住接過話頭說,封山不能砍樹。柴火是山下茶馬公園送來的。他們的風景樹年年要修枝。
省下不少錢。
盤松林看見猛子那張顴骨凸起的臉上,掛滿鄭重其事,覺出那張臉后藏著什么,不覺多了個心眼,說話就留了些內容。本來就沒錢,省什么錢。
那么大片茶園,還養(yǎng)雞釀酒,怎么會沒錢?不用遮遮掩掩,我不是來打劫的。
你來我這,到底什么事?
打明了講吧,你兒子華生,開車撞斷我老媽一條腿,我是來要賠償款的。猛子扯開深綠色夾克衫的拉鏈,開衣襟扇了扇,里面黑色T恤緊繃著胸脯,罩著兩只左沖右突的兔子。
他沒車,開什么車?
借的車。借同學的車。
真是個討債鬼。盤松林鼓著眼睛出粗氣,賠多少?
30萬。
盤松林張大嘴巴。這么多,當我好幾年 的收入。
那是條人腿呀老人家。把你的腿打斷給30萬干不干?這是個友情價!
沒錢。
你卡上不是有嗎?!
說過了,那是別人的。
別人,不就是你兒子華生嗎?是他讓我找你的。猛子摸出張A4打印紙,紙上是華生歪歪扭扭的字跡,落著雙馬山的地址,簽著華生的大名。
盤松林如夢初醒,這妹子東拉西扯地聊這么半天,為的是找個像樣的理由攤牌要錢。他雙手捧著自己的臉使勁地搓揉,打算從那個滿是白發(fā)的頭顱里擠出一個主意來。當盤松林把手從自己的臉上放下來的時候,臉色平和多了,腦門上爬來爬去的綠色蚯蚓也不見了。他用著一種深思熟慮的語調說,我想去看看你母親。
不行。妹子說。她發(fā)現(xiàn)盤松林在注視她,神態(tài)有些不自然。她撩了一下額前的劉海強調,我母親正在治療,不方便。
那就把華生喊來,當面把事說清楚,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沒說清楚嗎?猛子搖晃手里那張紙。
那張紙白光晃晃十分刺眼,讓盤松林很不舒服。他幾乎可以斷定這背后有貓膩。他又不傻,怎么會稀里糊涂就送上幾十萬呢。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華生。他打了無數(shù)電話,傳來的無一例外是那個沒吃早飯的聲音: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看來只有想辦法勸勸妹子。
盤松林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甚至連退路都想了。他唯恐吐字不清引起誤解,難得地用部隊帶來的塑料普通話,跟猛子攤開自己的想法。你看你要的是賠償款,我身上也沒有。要不今天先到這里,我有事,你先回。過幾天……
我來就沒打算走,在這吃在這住,莫皺起個眉頭,我會付錢,還能免費幫你看門。猛子搶過話頭,堵住盤松林的想法。
盤松林冷笑,是個狠角色,看來只有喊警察了。
猛子舉起手搖搖,莫打鎪主意。警察來了,我只要往地上一倒,扯落幾??圩?,看他抓我還是請你老人家。
盤松林所有的同情心和耐心都被耗盡,腦袋里翻江倒海。這么多年來,他還沒遇到過這么煩心的事和這么難纏的人,難道這個世界理已經(jīng)講完,只剩下不講理了?
對方看透了他的心思,在屋子里晃來晃去,不把他當戶人家,好像她才是這里的主人。
不走是吧?盤松林用手機敲打著自己的額角,很快敲定主意。他去抽屜里拿了銀行存折,對著猛子揚了揚手,妹子,我要去辦事,要不要跟我下山?
猛子玩手機,翻了盤松林一眼。
盤松林朝門外走,邊走邊說,晚上我 不回來,你用水缸堵住門。柴彎里有柴刀, 門后有趕山棍。山里有狼有狗熊,還有扇頭 風……
猛子噴出一聲,切!老套路。
盤松林暗暗點了幾下頭,狡黠地笑笑,不怕你嘴硬。
盤松林去鎮(zhèn)上銀行取了錢,一扎一扎的有好多扎。工作人員給他拿了個專用袋,問他,老人家,這么多錢,路上方便嗎?盤松林笑笑,我沒什么不方便,就怕惦記我的人不方便。
出得門來,盤松林朝空中看了看,白云飄飄,藍天如鏡,鴿子在古鎮(zhèn)上空優(yōu)雅盤旋。他又朝遠處匍匐的雙馬山看了一眼,那份得意暴露無遺。得意之余他還是有些擔心,若是真出點什么事,這輩子良心上肯定過不去,再說他也無法向妹子家人交代。他期盼那個妹子在黑夜到來之前嚇破膽,匆匆跑下山來尋找安全。他把目光從山中收回來的時候,他的期盼變成了現(xiàn)實,那份得意閃電般消逝得無影無蹤。他看見,猛子站在不遠的地方,看樣子早到了,兩只胳膊橫架在胸前,擺出一副死豬等著開水的樣子,等著他從銀行出來,看上去信心爆棚。
本來我打算守株待兔,想想還是跟著你保險,萬一你真去親戚朋友家住上十天半個月我就慘了。看樣子你還識相。她望著盤松林手上的錢袋子。
想多了。這不是給你的。
給誰的?猛子喉嚨里滾動著失望。
給該給的人。
盤松林帶著猛子走進一家院子。院門口的牌子上寫著:玉懷康養(yǎng)中心。20世紀50年代政府在這里建了榮軍療養(yǎng)院,朝鮮戰(zhàn)場來的十多名傷殘軍人一直在這里療養(yǎng),盤松林的爺爺在這里住了好多年。最后一個傷殘軍人走后,改成了職工療養(yǎng)院?,F(xiàn)在是重建的院子,成了老人們最后的驛站。這是個花開的季節(jié),滿院充盈著花的氣息,漫過的風很柔軟?;ò谆蛉最^發(fā)的男男女女,散布在院子的各個角落撫摩陽光。胸前塑膠身份卡上,寫著姓名、年齡、身份證號以及聯(lián)系方式,用以證明他們依舊在這個世界上行走呼吸。看樣子盤松林不止來過一次,他上樓走到財務室那里,拿出好幾扎錢交了費用。然后下到院子里,坐到那位瞇縫著眼晴的老
人邊上,久久地看著。
老人嘶啞著嗓子問,你是哪個?
我是你兒子。
你——不是,我兒子給我?guī)жi腳飯。
豬腳吃完了,下次帶。
豬有幾只腳?
豬有盤松林的眼眶突然注滿感傷,汪汪的。他說,爸,下次一定給你帶豬腳飯。
他是誰?好像是個外地人。猛子低低地說。
他兒子就是那張照片上,左邊那個挎沖鋒槍的人。他犧牲后,我把他爹從廣東隆江接來我這邊,方便照顧。盤松林見猛子盯著他手中的包,就撲嚇一笑說,我還要送。
送吧,反正我跟著你。
妹子啊,跟我說句實話,你要的真是你媽的賠償款嗎?
啰唆。猛子目光躲開了。
你是個正經(jīng)姑娘,我勸你找個正經(jīng)工作,莫混日子。
盤松林領著猛子,跟在一條老狗的后面走進村子。村子在城邊上,再往外就是稻田。稻苗在風中整齊地搖來擺去,好像少年合唱團的孩子們在歌唱。
兩人一前一后走上臺階,低頭往上走的時候,忽聽得嘩的一聲,大盆水夾雜著泥漿、菜葉從天而降,順著猛子的頭發(fā)脖子,沿著好看的夾克衫流下來。盤松林的身上也有,不過只濺了幾點。抬頭看天,天空晴朗,沒有云。盤松林轉過頭,看見哈寶扔了盆,跪在地上拱手朝天直拜,還一臉沒有來由的笑。哈寶小時候得了腦膜炎,后來就一副夢游的樣子。哈寶娘從里面出來,劈臉一巴掌,扇得哈寶轉了一個半圈才定住。畜生,時時刻刻離不得人,眨眼睛就闖禍,盤爹都不認識。嫂子莫打,越打越壞事。兩人走進去,坐在一條長凳上,哈寶娘拿來一條毛巾,看不出顏色,遞給盤松林,盤松林讓給猛子,自己脫下衣服抖了抖。猛子鼻子皺了皺,在身上胡亂擦了兩下。哈寶還垂手立在那里。哈寶除了娘,只認得盤松林。哈寶前年在鎮(zhèn)上四屠夫的包子鋪偷包子,被屠夫按在地上打。盤松林路過那里,一腳端開四屠夫,把哈寶扶起來,從蒸籠上拿了兩個包子塞給哈寶,對四屠夫說,今后,哈寶來吃包子記我的賬,我付錢。讓他敞開肚子吃,能吃多少?!
坐在凳子上抬頭四望,娘倆住的這兩間屋還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建的泥磚屋,歲月鏤空了磚縫,許多的風就從縫隙擠進來。屋頂上青瓦多處破裂,裂隙漏下的光把下面的人切割得七零八落,看上去沒個整形。盤松林覺得鼻子被塞住了,有點酸。他說,嫂子,我和村里又跑了扶貧辦和殘聯(lián),助殘扶貧款要來了,你們娘倆下半年有新房子住了。我今天來是告訴你這個喜訊,再是給你送幾個月的伙食費。
哈寶娘立刻一條腿跪下去,另一條腿要跪的時候,被盤松林架住胳膊,猛子也急忙去扶。哈寶娘說,要是他爹大林在,就不會麻煩你了。又說,你也只剩半條命,莫到外面東奔西跑了。
盤松林使勁拍拍自己的肚子,放心,腸子都接扎實了,跑不壞。
出了村子,猛子叫住了匆匆忙忙的盤松林。盤爹,我不跟你去了。
盤松林扭過頭來。
跟你實說了吧,華生沒有撞斷我老媽的腿,找你追討的錢是他找我們公司貸的。
簡直是個冤孽。盤松林一個勁搖頭,脖子搖得咔咔作響,皺著眉頭硬是想不明白,
他要那么多錢做什么。
他接了個高回報投資項目的電話,連面都沒見,就干凈利索地被對方卷走了所有的錢。
盤松林一只手提著袋子,一只胳膊橫架在路旁的行道樹上,幾個手指在額頭上捏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猛子同情盤松林,說,盤爹放心,我不會再找你。
盤松林緩過神來,對猛子說,這就對了,找個按時上班拿工資的工作,莫跟人屁股后面討債,招人嫌??匆娒米右?,連忙叫住她。幫我個忙,找到華生,叫他趕快回來管理茶園。這么多年東游西蕩沒干點正經(jīng)事。告訴他,他爹埋在雙馬山,他爺爺在康養(yǎng)中心,他該承擔自己的責任了。
回到雙馬山石屋,盤松林端著個茶盤,茶盤上擱著酒壺酒杯,來到巖坡上的墳墓前。墳墓里埋著的,是戰(zhàn)友用過的軍用搪瓷碗。出發(fā)前,他們吃完晚餐,就把自己的碗扔了。盤松林覺得不吉利,偷偷把它們撿回來收藏,現(xiàn)在就埋在眼前的兩抔黃土中。
盤松林倒上酒,雙手一一端放在墓碑前。然后坐下來,用杯子碰了碰另外兩個杯子,長嘆一聲說,老戰(zhàn)友,咱們多久沒在一起喝酒了?你們離去這么多年,我夜夜夢見你們。不是約好了,打完那一仗,跟我到雙馬山,喝我母親為你們釀的米酒,品嘗傳說中的酢肉,喝打油茶嗎?如今炮火熄滅,硝煙散盡,你們卻留在了那個彈痕累累的山頭,永遠回不來了。想你們啦兄弟。盤松林把酒從左到右灑在碑前。今天去了仇爹和嫂子那里,給他們送了生活費。看見他們就想起你們,想起你們就更加牽掛他們,我會讓他們過得很好。盤松林仰頭倒了一口酒,遲遲疑疑地說,只是,華生我沒帶好,對不起你飛哥。說到這里,盤松林半天說不出話來,端著酒杯發(fā)愣,兩滴熱淚悄悄地滴落在杯子里。
風擦過林子,盤松林感到有些涼意。起身告辭戰(zhàn)友,覺得身子有點顫抖,想活動活動。剛邁腿,身子前后晃了晃,一頭栽倒在坡上,滾了下去,直滾到他常年喝茶的那把椅子旁。他費盡全身之力爬上椅子,試探著坐下去,方才長舒一口氣。這時候,一陣鴿哨劃過頭頂呼嘯而過。盤松林睜開眼,幾道白光掠過,射向天盡頭,卷起的氣流掀翻了頭頂?shù)目莅l(fā)。頓時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只小船無處靠岸。
夕陽滾落在山背的洞庭湖里,霞光濺得滿天都是。金光燦燦中,他看見妹子牽著兒子華生,滿含愧疚地靠近他,叫了一聲,爹。盤松林聽得清清楚楚,他想大聲答應一聲,卻已經(jīng)無法出聲,只是盡力擠出一張笑臉,貼近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兒子。
兒子跪在他面前,舉起印有“合同”兩個大字的紙,抓著他的手說,爹,我想把茶園賣了。
盤松林聽到這里,眼神僵住了,頭一歪,兩只胳膊牽拉下來。兒子華生愣了片刻,從心底里進出一聲哀號,盤松林已經(jīng)聽不見了。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