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弘,中央文獻日文翻譯家。譯審??箲?zhàn)勝利后以臺灣“公費生”入復旦大學學習,新中國成立前夕留在大陸從事革命工作,后來在中國記協(xié)、人民日報社、中央編譯局工作,擔任過周恩來、鄧小平同志的日語翻譯。曾任中央編譯局中央文獻翻譯部日文翻譯處處長。2001年榮獲“資深翻譯家”榮譽稱號。參與了《毛澤東選集》《鄧小平文選》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著作以及中央文獻的日文翻譯工作。
我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是臺灣省籍。我這一生經歷過三個時代:一個是日本統(tǒng)治時期,臺灣作為殖民地,臺灣人民成了日本的二等公民;一個是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時間不是太長;第三個是新中國成立到現在??谷諔?zhàn)爭勝利后,臺灣重歸祖國懷抱,1946年國民黨臺灣省政府教育處選派100名“升學內地大學公費生”,其中就有我。同年11月,我進入上海復旦大學經濟系學習。復旦大學的經歷成為我人生的轉折點,我在這里接受馬克思主義進步思想,從“白紙一張”成為中共地下黨員。上海解放前夕,我沒有選擇返回臺灣,毅然留下來參加革命工作。新中國成立后,我參加了審判日本戰(zhàn)犯工作,后來到中國記協(xié)和人民日報社工作,還曾擔任周恩來、鄧小平的日語翻譯。1977年,我被調到中央編譯局從事中央文獻翻譯,發(fā)揮了自己的專業(yè)特長,做了一些工作,為國家站了最后一班崗。
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清廷被迫與日本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臺灣和澎湖列島被割讓。日本在臺灣推行殖民統(tǒng)治,臺灣人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是二等公民,甚至連二等公民都算不上,日本殖民者罵我們是“清國奴”,意思是沒有國家的奴隸。我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的。
日本人為了殖民統(tǒng)治需要,在臺灣普及小學教育,而臺灣學生受到不平等待遇,考入中學很難,考上專科學?;蛘叽髮W更是難上加難。我通過努力考上了基隆中學。1941年11月的一天,我們臺灣學生籌備了畢業(yè)前的惜別晚餐會,那天27名臺灣同學互相傾訴受到日本人的壓迫,表達了憤怒和反抗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心情,并在紀念冊上寫下“以血還血”等留言。不幸的是,一位同學的紀念冊被日本同學偷看后告密,日本憲兵隊和警察就追究我們的責任,去家里搜查,并抓了5名同學。這就是基隆中學“FMAN事件”。這使我生平第一次深深體會到日本殖民者的恐怖。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臺灣回歸祖國,臺灣人民擺脫了“亡國奴”的悲慘境遇。為了穩(wěn)定臺灣局勢,加強兩岸交流,國民黨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教育處于1946年6月發(fā)布“升學內地大學公費生”公告,計劃招100名臺籍青年到大陸中央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9所高校學習深造。我是第一批實際到大陸學校學習的92名公費生之一。1948年,臺灣當局又招錄了50名自費生,此后兩岸關系陷入僵局,沒有再招錄“公費生”了。1946年11月中旬,在參加3個月的“臺灣訓練團”學習國語等之后,我們陸續(xù)從基隆出發(fā)前往大陸,我被分到復旦大學。
復旦大學的經歷是我人生的轉折點,深刻影響了我的人生道路。我受到復旦大學新聞系主任陳望道、經濟系主任漆琪生,以及余開祥、張薰華等教授影響,閱讀《共產黨宣言》《經濟學大綱》《第二貧乏物語》《女工哀史》等進步書籍,向進步思想轉變,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并且在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下,加深了對祖國的熱愛。此外,我也通過“二二八”事件,看清了國民黨的丑惡面目,認為不能跟著國民黨走。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復旦大學有1200多名學生響應共產黨的號召參加革命。我是經濟系應屆畢業(yè)生,計劃留在上海從事財經工作,后來組織安排我去華東軍事政治大學工作。1949年8月,中央軍委下令成立臺灣干部訓練團,我因是臺籍知識分子,被調到“臺訓團”擔任宣教干事,后來擔任第二中隊的副指導員。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為了培養(yǎng)軍隊需要的外語人才,我?guī)е慌芭_訓團”懂英文和日文的同志到南京參與建立華東軍區(qū)外語學校,為抗美援朝輸送了一些外語人才。
1953年10月,根據周總理的指示,最高人民檢察院牽頭成立東北工作團處理在撫順關押的日本戰(zhàn)犯。很快從全國各地抽調干部300多人,其中翻譯100余人,在這些翻譯中有我和另外7名臺灣同胞。讓人欣慰的是,在這項工作中,我們臺灣同胞沒有缺席,我們全程參加審訊和審判過程,很榮幸、很難得,確實感到揚眉吐氣、挺起胸膛了。
1956年七八月份,審判日本戰(zhàn)犯的工作結束。此后,我在中國人民外交學會承擔了一段時間的翻譯工作,曾在毛主席接見日本外賓的時候做過記錄,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毛主席;還曾為周恩來同志和鄧小平同志做過日文翻譯。因為翻譯工作做得不錯,好幾家單位都邀請我去,最后我選擇到中國記者協(xié)會工作了。一方面是因為我愛人周元敏在中國記協(xié)工作;另一方面是因為在新聞界做翻譯,跟日本接觸的機會比較多,可以利用特長發(fā)揮更大的作用。特殊時期,我也受到沖擊,被關了“牛棚”。1974年,我到人民日報社國際部工作,主要處理有關日本方面的稿件。1977年9月,被調到中央編譯局,籌建日文處。除了中間有兩年多時間被人民日報社借調派駐日本,直到1990年辦理離休,在這里一直從事黨和國家領導人著作和中央文獻翻譯工作。
我與同時代的人一樣,大多經歷坎坷,我的坎坷還多了一段心酸的感情經歷。這段因時局變化而生的不幸往事,就是2006年上映的電影《云水謠》的故事原型。
1946年,在赴上海求學前,我與戀人楊惠華定下婚約,約好4年后畢業(yè)就完婚,我的母親還為未來的兒媳戴上了訂婚戒指。雖然隔著深深的海峽,我們書信往來不斷。1948年,最后一個暑假結束,登上駛往上海的客輪時,我和惠華都憧憬著未來。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那一次分離,竟生生地隔斷了我們的愛情。蔣介石政府敗退臺灣后,兩岸關系斷絕,但我相信臺灣會很快解放,回到臺灣的日子不會遙遠??墒浅r戰(zhàn)爭爆發(fā)后,希望煙消云散,我回到臺灣與惠華成婚變得遙不可及。礙于時局和家庭,上天沒能給予緣分,我們只能無奈解除婚約,后來各自組建了家庭。但是,惠華做了我父母的義女,擔起了我應盡的一份孝道。我母親癱瘓在床10年,惠華總去陪伴她,母親去世時,惠華披麻戴孝以女兒的身份為老人送終。這些情況,我是在1980年駐日本東京時通過朋友聯(lián)系到家人,弟弟妹妹來東京看望我時告訴我的。聽到這些情況,我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只是默默流淚。惠華聽說我在東京,竟然帶著兒子來看望我,我終于見到了32年前的戀人。面對走過滄桑歲月的惠華,我撲地而跪,32年的思念、愧疚、痛苦、遺憾、感恩,不是這一跪能表達完全的……
幸運的是,我遇到了另一段純真的感情。1951年,我認識了周元敏,她原是金陵女大音樂系的學生,到華東軍區(qū)外語學校學習英文,我是英文隊的副指導員,我們在這里相識、相知、相愛。周元敏的外祖父是著名愛國人士張治中,父親周嘉彬將軍于1949年領導了國民黨部隊的起義。在周元敏踏上朝鮮戰(zhàn)場前夕,我向她求婚了。1953年,周元敏從朝鮮戰(zhàn)場歸來,次年我們在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舉行了“監(jiān)獄中的婚禮”。我的一位老朋友說我真幸運,今生今世得到了兩次純潔的愛情,這也許是上蒼對苦難悲情的補償吧!
參加《毛澤東選集》翻譯工作
我們黨一直重視對外介紹毛澤東的著作。1960年《毛澤東選集》中文版第四卷出版。中央外事小組和中央對外聯(lián)絡部在給周總理的報告中說:在當前情況下,盡快地翻譯和出版《毛選》外文版是一項具有重大意義的政治性任務。隨后,周總理指示:目前應集中力量把英、法、西、俄、日等5種外文版出好。以上5種外文版《毛選》的出版、印刷和發(fā)行,由外文出版社和國際書店分別進行,后確定由伍修權、姜椿芳負責,從有關單位抽調了一批高水平的翻譯干部組成翻譯班子。
1961年初,中央組織部向全國調集最優(yōu)秀的日文翻譯干部,在北京成立《毛選》翻譯班子,屬中央宣傳部代管的日語翻譯機構。日文翻譯干部和英、法、俄、西等其他語種的翻譯干部一樣,都是被中央組織部調集來的。其他語種的翻譯干部都在中央組織部招待所工作,也在那里居住,唯獨日文組在中國外文局工作。因為日文組的川越敏孝、菅沼不二男、池田亮一3人都是《人民中國》雜志的日本專家,為了方便起見,日文組掛靠中國外文局。在中國外文局的專家樓里面,特意騰出一層樓給我們日文組,我們就在那里工作。當時翻譯《毛選》的日文組除了上述3名日本專家以外,我們國內的翻譯同志有丁民、康大川、黃幸、段元培、劉永鑫、陳瑞華和我,一共7個人;另外,在我們那里還有做事務工作的,有安淑渠、李佩云等人。
到了1962年,中央擴大《毛選》翻譯組的整個編制,英、法、俄、西等語種都在增加人數,于是就搬到中直招待所了,我們日文組也過去了。那時候是以鄧小平總書記的名義調人,每個單位都高度重視,把最好的翻譯人才送到中央組織部,送到《毛選》翻譯組來。因為是中央調集干部要翻譯《毛選》,被調集的干部受到組織信任的同時,自身的外語水平也得到認可,所以大家都有崇高的榮譽感,非常愿意來,而且來了以后工作很積極、很認真。這樣就逐漸培養(yǎng)了《毛選》翻譯班子的優(yōu)良作風,從而保證了翻譯任務的順利完成。《毛選》外文版的問世,向全世界廣泛傳播和介紹毛澤東思想,是我國政治生活和對外文化交流中的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那時候,許多外國讀者認為,毛澤東思想“不僅屬于他的人民,而且屬于全人類”,毛澤東著作“是給人鼓舞力量的源泉”。
當時,在全國物資供應緊張的情況下,我們得到了很多照顧,在中直招待所吃得比較好,住的條件也不錯,特別是我們日文組,因為有日本共產黨派來的專家,組織上對他們特別照顧,我們也跟著享受優(yōu)待。有一年夏天,我們日文組去北戴河,有康大川、張香山、趙安博、漆克昌等人,住在友誼飯店分店,一邊工作一邊休養(yǎng),我們每天很早就起來開始翻譯,翻譯完了就去游泳,每當大家回憶起那段難忘的經歷就特別愉快。
我們在翻譯《毛選》的過程中,積累了很多寶貴經驗,總結出了很多翻譯技巧和工作方法,養(yǎng)成了嚴謹的學風、譯風和文風?!睹x》翻譯任務結束后,臨時借調的翻譯干部回到各自單位,因為這些同志都很優(yōu)秀,他們在以后的工作中成為我國外事、外宣、外語教學等崗位上的骨干。比如,丁民擔任過外交部亞洲司的副司長,段元培擔任過中央對外聯(lián)絡部日本局的副局長,陳明擔任過國際關系學院的副院長,蘇琦擔任過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的副院長,陳瑞華擔任過全國總工會聯(lián)絡部的副部長。在我們那個年代,翻譯全國黨代會或全國“兩會”文件的時候,如果工作需要,我們只要給這些同志打個電話,他們就會馬上過來,他們是很愿意幫忙的,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一件非常光榮的工作,沒有人拒絕。
翻譯《毛選》日文版的工作比較成功,而且大家得到了很多的鍛煉和教育,我總結有以下幾點經驗。
第一,整個《毛選》的翻譯工作是在姜椿芳同志的親自領導下完成的,他坐鎮(zhèn)中央組織部招待所,帶領政治水平比較高、翻譯經驗比較豐富的老同志開展工作。在姜椿芳同志的領導下,《毛選》翻譯工作有計劃、有秩序地開展,每兩周在中央組織部招待所開一次組長聯(lián)席會議,那時我們日文組在中國外文局,日文組組長康大川去開會的時候有時也帶我去。召開組長聯(lián)席會議,可以交流工作經驗,了解工作進度,還有就是討論質疑問題。各個組提出質疑問題,先在組長會議上交換意見和看法,實在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報中央質疑解答小組解決。據說這個質疑解答小組是中共中央指定田家英主持的,很有權威性?!睹x》翻譯工作與其他中央文獻翻譯比較起來,在翻譯界里具有相當高的評價,享有良好的聲譽,原因在于由黨和國家掌握、配備翻譯干部,而且針對翻譯內容質疑的解答都是最權威的,還組織輔導講座,比如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三大戰(zhàn)役的情況請部隊的同志來介紹,農業(yè)合作化的情況請農業(yè)專家來作報告,這都對正確理解《毛選》的內容和精神有很大的幫助。
第二,《毛選》翻譯英文組先行。當時的英文組負責人是程鎮(zhèn)球,他曾經是外國語大學的教授,后來調到外交部翻譯室,他領導的英文組比較強。大家采取的辦法是讓英文組先翻譯出來,然后把英文稿子交給其他各組作為參考,這對我們有很大幫助,我們在翻譯的過程當中遇到的一些問題會得到啟發(fā)。如果我們從英文組先行提供的翻譯稿子當中發(fā)現問題,倒過來也給他們提出意見??傊蠹一ハ嗳¢L補短,有效保證了《毛選》翻譯工作的順利開展。
第三,我們日文組和其他組有一個不同的地方,中日兩黨高度重視且有翻譯委員會的領導,這是獨一無二的。當時我們黨和日本共產黨的關系很好,中日兩黨都成立了翻譯委員會。日本共產黨不僅成立了《毛選》翻譯委員會,1964年還派日本專家來中國,在中方協(xié)助下從事《毛選》一至三卷日文版的翻譯。然后,我們把翻譯的初定稿寄到日本,日共《毛選》翻譯委員會經過討論、研究后,再把翻譯意見反饋中國。1965年9月《毛選》第一卷日文版在東京出版。日本共產黨派的專家是淺川謙次、安藤彥太郎、尾崎莊太郎、橋本幸男。淺川謙次是一名老翻譯家,很有翻譯經驗,是有名的中文專家,曾在上海待過。安藤彥太郎是早稻田大學的教授,他來中國的時候,我們把他請到我們這邊來了,后來跟我們保持了長時間的聯(lián)系,成了很有名的“親中派”,他在日本是比較有名的左派,敢于說話,曾擔任日中學院的院長。他的夫人是岸陽子,也是早稻田大學教授,教中國文學。尾崎莊太郎也是老翻譯家,老“中國通”,寫過一本《中國工業(yè)論》。最重要的是,中日雙方還成立了定稿委員會,日本共產黨派了一名懂中文的常任干部委員會委員,叫安齋庫治,相當于政治局常委,還兼著書記處書記,是日共《毛選》翻譯委員會最高的定稿負責人。我們這邊,譯文定稿委員會由廖承志、趙安博、張上明、王曉云、康大川等同志組成,廖承志同志是《毛澤東選集》翻譯委員會的最高領導。所以,中日雙方都由政治局委員擔任最高的定稿負責人。我們《毛選》日文版應該是相當權威的,由日本新日本出版社出版。糟糕的是,中蘇關系惡化后,我們跟日本共產黨的關系也惡化了,日共方面就不再出售《毛選》方面的書籍了,《毛選》日文版費了那么大的勁兒,翻譯出來竟然不能出售,沒有辦法,我們只好將《毛選》改譯,由外文出版社出版。
第四,在工作中保持和發(fā)揚民主作風。我們在討論譯詞的過程當中,發(fā)揚民主、暢所欲言,一個譯詞就討論半天,經過充分的討論再得到準確的譯詞,這對學術、譯詞等方面都是有好處的。正確的意見我們采納,可以堅持,不分上下級,這樣可以培養(yǎng)良好的工作作風。在這個階段,大家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組織上信任,工作上愉快。大家一致認為,參加這項翻譯工作有崇高的榮譽感和使命感,從而培養(yǎng)了《毛選》翻譯班子的優(yōu)良作風和優(yōu)良傳統(tǒng)。《毛選》的翻譯工作,采取個人負責、集體討論決定的辦法,設立初譯、核稿、改稿、再核、再改,以及定稿委員會和請日本專家當第一讀者等關卡,并在必要時參考英文稿,從譯者和讀者兩個不同角度審視譯文的辦法,使譯文忠實完整地再現原作,保證了《毛選》日文版的權威性。
中央編譯局“中央文獻翻譯部”的前身是“毛澤東著作翻譯室”,“毛著室”初期是為翻譯《毛選》第四卷組成的臨時工作班子,設有俄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等4個組,1961年12月,經中共中央書記處批準成為常設機構,歸屬于中央編譯局。1977年6月,“毛著室”增設日文組。1982年,“毛著室”更名為“中央文獻翻譯室”,1994年改稱“中央文獻翻譯部”。
王效賢曾做過毛主席、周總理的翻譯,后來擔任中日友協(xié)常務副會長。在中央編譯局日文處成立之前,王效賢曾動員我到中央編譯局工作。王效賢等同志考慮,《毛選》翻譯工作結束以后,這個翻譯班子就要解散了,英、法、俄、西等語種都在中央編譯局有一個機構,唯獨日文沒有,所以他們就考慮應該成立日文處,于是,就給我做思想工作,征求我的意見。我考慮這并不僅僅是王效賢一人的意見,應該是她跟林麗韞等同志商議后推薦的我。在我們日文翻譯的這個群體里,大家互相都很熟悉的,而且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我想自己長期做日文翻譯工作,“文化大革命”期間受到沖擊,結束后也應換換環(huán)境,經過再三考慮,我就答應了王效賢,決定到中央編譯局日文處工作。
1977年9月,我來到中央編譯局,1979年9月,中央編譯局成立日文組,讓我任臨時負責人。我在中央編譯局工作期間,有兩年又被借調到人民日報社工作,被派到日本做駐東京記者。當時日文組的工作還沒有開始,就在日本專家川越敏孝的指導下開展翻譯練兵,討論《毛選》第四卷的翻譯,日文組的同志先看日文稿,然后提出問題,一起討論,共同學習,翻譯練兵進行了將近兩年。由于中央文獻的翻譯任務還沒有下來,我也覺得可以離得開,于是就答應人民日報社的借調。這樣,1979年至1982年,我在日本做了兩年多記者。一般情況下駐外是4年,人民日報社也希望我再干兩年,但是《鄧小平文選》的翻譯任務來了,局里希望我回來主持日文翻譯工作。
我從日本一回來就被任命為日文組組長,投入《鄧小平文選》的翻譯工作。1982年初,日文處的同志經過加班加點的工作,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就把《鄧小平文選》翻譯出來了。鑒于當時國內的外文印刷廠工期太長,耽誤時間太多,一般印刷一卷就要半年。因此我將翻譯好的《鄧小平文選》帶到日本,與日本的東方書店共同出版,日方負責印刷、裝訂,做得很漂亮。我們在東京舉行了出版發(fā)行儀式。在會上我們才知道,日本也翻譯了《鄧小平文選》,比我們國內翻譯得還早。我們比日方晚出版了一個星期,不過關系倒是不大,在NHK廣播鄧小平語錄的時候,用的是我們和東方書店共同出版的《鄧小平文選》,說明日本方面對我們翻譯的《鄧小平文選》還是比較認可的。
1982年,我在中央編譯局獲得了“先進工作者”稱號,我非常珍視這個榮譽,因為這不是授予我個人的榮譽,而是給日文處的全體同志的,是大家的功勞,我是作為代表去領獎的,所以這個“先進工作者”獎狀我一直保存著。我在中央編譯局工作10年間,評上了高級職稱譯審,獲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也被中國譯協(xié)評選為第一批全國資深翻譯家,感到十分榮幸。
1990年,我在中央編譯局辦理了離休手續(xù)。之所以辦了離休,是因為我得了高血壓,后來的冠心病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那一年,在全國“兩會”文件翻譯工作的最后一天,就在譯文定稿的時候,我正在和章輝夫、川越敏孝3個人在辦公室討論,突然感到身體不舒服,胸悶、頭暈,我就和他倆說暫時走開一下,就到醫(yī)務室了。大夫問我怎么來的,我說走過來的,她說那可不行,就叫“毛著室”副主任尹承東過來,告訴他我的心臟跳動不正常,應該趕快送往醫(yī)院。后來,把我送到人民醫(yī)院去搶救,還算是及時。其間,我還一直惦記著全國“兩會”的翻譯工作,好在對最后一天的“兩會”文件的翻譯定稿沒有影響。就在那個時候,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給我定性為早搏、冠心病,讓我回家休息。后來,我就辦理了離休手續(xù)。
很巧的是,除了我在中央編譯局工作過,還有其他3名臺灣“公費生”也先后在中央編譯局工作過。一個叫尤寬仁,是比較早到中央編譯局的,在此之前,他在中央宣傳部翻譯室,翻譯《斯大林全集》第1—3卷,1953年調到中央編譯局來,1954年又調去了哈爾濱工業(yè)大學。所以,他在中央編譯局的時間不算長,在檔案里也沒有體現。一個叫楊威理,他是北京大學畢業(yè)的,畢業(yè)后就到中央編譯局來了,他是中央編譯局圖書館館長,懂好幾種語言。還有一個叫白明,我到中央編譯局以后,就把他也調來了,大概比我晚兩三年吧,他年齡比我大一歲,楊威理年齡比我小一歲。
我在中央編譯局日文處所做的事情,主要是圍繞尊重和愛護專家、培養(yǎng)同志們團結奮斗的工作精神、建立工作制度、重視總結工作經驗等方面展開的。
第一,尊重、愛護專家,我們日文處是做得很好的,對幾名老專家非常照顧。我們知道,在找專家這個事情上,找川越敏孝是找對了,這為我們日文處打下一個很重要的基礎。川越敏孝這人完全是書生氣,獨立生活能力較差,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專門安排同志對他的生活進行悉心照料,因為他晚上加班加點都在辦公室,生活起居需要照顧,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將心比心,我們應該把他的一些生活瑣事承擔下來,讓他感到溫暖。
第二,養(yǎng)成團結戰(zhàn)斗,不怕苦不怕累,保持旺盛精力的工作精神。我到日文翻譯處比較早,后來的同志都說我是元老級人物,可我不敢這樣說,我只不過繼承前人的優(yōu)良作風和光榮傳統(tǒng),盡可能地將“團結戰(zhàn)斗”這個作風傳承下來并貫徹下去。我們日文處的同志都是這樣的,工作任務一來,特別是全國黨代會和全國“兩會”文件翻譯,要跟時間賽跑,用我們睡覺、吃飯的時間來贏得時間、完成任務。一方面我們培養(yǎng)責任感、榮譽感,做工作要嚴謹,一絲不茍,這是在我們的翻譯當中表現出來的;另一方面,以身作則,吃苦在先,領導堅持到最后。在我們日文處,面對翻譯任務,處長沒有特殊,也一樣承擔翻譯,這是我們一直堅持下來的。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處長本身也可以提高業(yè)務,也可以得到鍛煉,寶刀不老嘛!從過去的“毛著室”到現在的“文獻部”,一直保持著無私奉獻、甘當無名英雄、任勞任怨、分秒必爭的工作作風。
第三,建立工作制度。在當時沒有電腦的情況下,要到印刷廠去印刷,很費時間,有很多程序,既累又煩。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們建立工作制度,工作程序有二十幾道,現在把印刷廠的那一套去掉的話,至少也有十五六道工作程序,這一套程序是很嚴密的,這是在長期工作中積累出來的經驗。按照這些程序,每次譯稿按部就班,不會出問題,特別是進行最后的“三合一”,到現在仍在沿用。
第四,重視總結工作經驗。在工作中不斷地摸索,積累經驗是很重要的。每次參加全國“兩會”文件翻譯工作,事先有布置,事后有小結,交流工作經驗,把好的譯詞積累下來,做成卡片,這在我們的工作制度里面也是一個工序。有質疑的卡片,還有譯詞的卡片,工作結束后把它們都保留下來。我看到現在那些工作卡片都放在箱子里面,要好好地保存,千萬不要丟掉,這是很不容易的。
第五,要加強政治學習。在工作中有一個重要的經驗,就是我們做中央文獻翻譯,政策性強,需要加強政治學習,在吃透文件精神、準確理解原文的基礎上,反復推敲,精益求精,用嚴格的標準來確保翻譯質量。我舉個例子。在我們對臺灣的大政方針里,“一國兩制,和平統(tǒng)一”是基本方針?!耙粐鴥芍啤笔且粋€國家、兩種制度,我們翻譯成“一國兩制度”;“和平統(tǒng)一”曾經翻譯成“和平·統(tǒng)一”,這被理解成兩件事情。當時我就覺得這個理解有錯誤,雖然這四個字中間有黑點,其實應該是“和平的統(tǒng)一”,是“用和平的方式去統(tǒng)一臺灣”,而不是“和平”和“統(tǒng)一”兩碼事。我們曾經翻譯過“和平”和“統(tǒng)一”中間加一黑點,后來就改成了“和平的統(tǒng)一”。這雖然是一個字的問題,但意思就不一樣了。現在又有了“兩岸的和平發(fā)展”的提法,文字里面有“和平發(fā)展”,“和平”指臺海的和平穩(wěn)定,“發(fā)展”指臺海的經濟社會發(fā)展,跟那個“和平的統(tǒng)一”倒過來了,這個是“和平和發(fā)展”,不是“和平的發(fā)展”,因為現在的時代特征是和平與發(fā)展,戰(zhàn)爭的時代特征是戰(zhàn)爭與革命。例如,在政府工作報告里提到,“中國要與國際社會一道,為人類和平與發(fā)展事業(yè)不懈努力”,“和平與發(fā)展”是兩個意思,不是“和平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