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我出生于山西盂縣,在姥姥家度過了抗戰(zhàn)最困難的時期。在我的回憶中,總有姥姥的音容笑貌浮現,勾連出許多往事的片段。我因此萌生出寫寫姥姥的想法,寫她在劫后余生的艱難歲月中,以家國大義,扛起家庭重擔,堅定地支持家人參加抗日斗爭的種種情況,以紀念姥姥。
七七事變后,日本侵略者大舉進攻華北地區(qū)。10月,盂縣成立抗日民主政府,屬晉察冀邊區(qū)領導。1938年1月,日軍占領盂縣城,對當地實行了殘酷的殖民統(tǒng)治。山西軍閥閻錫山表面聯(lián)合八路軍抗日,實際和日本人暗中勾結,默許日軍在共產黨開辟的根據地推行殘酷的“三光”政策。1939年秋季,日軍悍然在盂縣開始實行“三光”政策,使根據地千萬軍民遭受殺戮,抗日斗爭進入了最艱難的階段。
我的姥姥王仙荷,生于1890年,自幼喪母,寄養(yǎng)在外祖母家。13歲時,與姥爺郝山傑結婚,那時姥爺剛10歲。姥爺姥姥育有五個子女:大舅、二舅、母親、三舅和四舅。姥姥以怎樣的辛勞度過了那段艱難歲月?我不得而知,但她剛50多歲,便已是個腰彎背駝、頭發(fā)花白、眼窩微陷、沉默寡言的滄桑老人了。
1939年秋季某一天,“鬼子來了”的警報聲突然在姥姥家所在的磨盤村響起,村民紛紛扶老攜幼向山溝轉移。姥姥帶著家小跑出大門,大妗子抱著不足周歲的小兒子也在人群中,但不見大兒子。剛從田里回來的大舅馬上回家,將大兒子帶了出來。出大門時,就聽有人喊:“鬼子進村了!”于是大舅折回,想從后門出去,登上北山逃走。他剛爬上山梁,一隊日軍已包抄上山。大舅父子不幸罹難,他們的遺體血肉模糊、肢體難辨。光孩子的上衣上,就有八個刺刀窟窿,他顯然是被鬼子亂槍挑死的。大妗子心痛如絞,后來神經錯亂,被娘家人接回去了,不久,傳來了母子俱亡的噩耗。在這種情況下,家庭的重擔自然落在了姥姥身上。她強忍悲痛,毅然挺身支撐這個破碎的家庭,堅定支持家人的抗日斗爭,漸漸成了抗日洪流中的一員。劫后余生中,她一點一點安排家人后事。
姥姥家是坐北朝南的兩進院落,房子全被燒光了。前邊是個小院,開大門,面街,門扇被燒了。后邊是個稍大的四合院,地勢較高,由二門階梯式連接上下兩院。二門樓是磚石結構,門墻很厚,還有一段磚墻走廊,火苗燒不到門扇,所以能保留下來,派上了大用。姥姥讓人取下一扇來,放上大舅的遺體,寄埋在祖墳的旁邊,待之后夫妻合葬時再埋回祖墳。按鄉(xiāng)俗,不足歲不能入祖墳,于是請人將三歲的大孫子埋到了山溝里。
村子里的民房大多被燒掉,一村人顛沛流離,食無定餐,居無定所。姥姥一大家人暫時落腳到別人家的牛棚里住,但還是人多住不下。其他家人帶孩子或回娘家,或投親靠友,化整為零,艱難度日。不久,姥爺帶領子侄在小院蓋起兩間簡易小房,大家才有了落腳之地。
1940年七八月份,百團大戰(zhàn)在根據地各處展開。為了阻擊日軍瘋狂的大“掃蕩”,八路軍、游擊隊、民兵和一些革命武裝,在相應的路口、山溝,形成層層的對敵包圍圈。敵我雙方只要遭遇,便是一場惡戰(zhàn)。村干部隨時準備組織民眾轉移,避免遭受屠戮。
我父親崔玉章,1917年出生,1939年入黨,此時正和縣區(qū)武裝組織在一起,配合主力部隊作戰(zhàn)。我還不到兩歲,母親懷孕七個月,有事母親就回娘家求援。
我家在宋家莊,距姥姥家的磨盤村大約10里路。一天,聽說日軍又要來“掃蕩”,母親抱上我,提上包袱,趕緊往姥姥家跑。磨盤村的百姓正往山溝轉移,母親找到姥姥,隨大家一起轉移。由于長途跋涉,加上又驚又怕,母親體力不支,癱坐在地,姥姥趕緊扶她到路邊的一個土洞里休息。結果母親大出血,孩子掉下來,是個男孩。母親痛苦地掙扎著,姥姥極力搶救她,但由于正在交戰(zhàn),姥姥想找人幫忙,卻根本無法走出洞外一步。就這樣,母親和弟弟慘死在洞中。這一年母親只有22歲。
我不懂發(fā)生了什么,爬到母親身上,哭喊著想叫醒母親。姥姥只能把我抱在懷中,貼著我的臉,安撫著我。在這生離死別、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中,姥姥別無他法,只能先把我保護起來。等安全了,姥姥讓人把二門上的另一塊門扇摘下來,將母親的遺體抬上去,寄埋在山洞附近,將弟弟埋在山溝里。不到兩年,兩塊門扇,送走一雙兒女,這是怎樣悲苦的人生?!但這樣的人生,何止姥姥一家。在瘋狂的“三光”政策下,無數家庭同樣遭受浩劫。
事情發(fā)生后第三天,父親聞訊趕來。痛哭過后,他開始擔心我的撫養(yǎng)問題,哽咽著問姥姥:“娃子咋辦?”姥姥說:“你走吧,打鬼子要緊,娃子我養(yǎng)?!备赣H帶著對敵人的仇恨,帶著對姥姥的敬重與感激,繼續(xù)投入轟轟烈烈的戰(zhàn)斗中。
姥姥告誡家人說:“日本人欠咱們家六條人命!”讓大家牢記這筆血債。她把共產黨、八路軍稱作“咱們的人”,立場絕對鮮明。在抗戰(zhàn)中,她雖然不是共產黨,不是八路軍,但她義無反顧,把家人都送到了共產黨、八路軍的隊伍中,堅定支持、保護他們的抗日斗爭。
姥爺負責支前工作,全然顧不了家庭。姥姥就承擔了家務以及耕作安排,讓姥爺全力以赴做支前工作。二舅1937年參加八路軍,出生入死,和家里失去了聯(lián)系,家人十分擔心。姥姥送二舅參軍時,便做好了各種思想準備,所以與二舅失去聯(lián)系后,她也是盡量往開里想,安慰家人說,沒有陣亡通知,就是還活著,還在打仗。姥姥的話穩(wěn)定了家人的情緒,也激發(fā)了全家斗爭的勇氣。
三舅和四舅漸漸長大,由兒童團進入游擊隊。游擊隊的活動往往是晝伏夜出:白天潛伏,保存力量;晚上埋地雷,襲擊敵人。當他們完成任務后,就帶著隊員們趁黑趕回家中。他們先發(fā)信號,姥姥辨別后,告訴家人說“是咱們的人”,馬上穿衣開門,迎回家中。姥姥藏好地雷、手榴彈,招待隊員吃飯,安排他們休息,然后提個小板凳坐到偏僻處,為大家站崗放哨。在漢奸特務隨時可能出現的情況下,姥姥冒著風險護衛(wèi)游擊隊,從未出過事故。隊員們感激地稱她為“子弟兵的母親”。
1940年之后,敵我雙方仍處在相持階段。日軍“掃蕩”越加瘋狂,一年中會發(fā)動春季、秋季、冬季多次“掃蕩”。我在姥姥家,跟著全家人不斷地“跑情況”。所謂“跑情況”,就是日軍來了,大家急忙躲避撤離。小時候我跑不動,要人抱;長大些,自己跑,但還是跑不快,拖累人。姥姥總是跟在我左右,看護照顧,生怕有閃失。
記得我四五歲時,一天正和村中孩子一起玩耍,日軍突然進村,我來不及找家人,就和幾個孩子躲到一堵墻后邊,不敢說話,等日本兵撤走后才出來。姥姥急壞了,要求我不許遠離家人。后來聽說,日軍進村,發(fā)現空無一人,也無財物牲畜可搶,便摘了些梨子撤走了。這次算是有驚無險,把姥姥嚇出一身冷汗。她加強了對我的管制,寸步不離。在姥姥的管教下,我慢慢地懂事多了,也配合大人做事。
為防止敵人搶奪糧食財物,上級組織民眾堅壁清野,加強防御,把糧食財物埋到野外藏起來,群眾家留少量食用。過段時間,讓民兵取回一些救急。為了抗擊日軍,大家忍饑挨餓,節(jié)衣縮食,共渡艱難。糧食少,就用瓜菜替代。野菜、樹皮、槐花、榆錢、野蒜,都是食物。最困難時,人們甚至用觀音土充饑。但是,人吃了觀音土就會難以排便,痛苦不堪。
姥姥家人口多,做飯時就在院里支一口大鐵鍋,倒一桶井里打來的水,撒一把小米,加上土豆、蘿卜、南瓜,再來一勺蘿卜纓腌的酸菜,熬出一鍋菜飯,清湯寡水。稀少的小米形不成飯味,實際就是一鍋菜湯。干糧是玉米面加米糠、苦菜做成的窩窩頭,粗糙苦澀,難以下咽。由于我年紀小,正在長身體,姥姥盡量調劑我的飲食,除和大家一起吃外,還燉瓜瓤給我吃,雖然味道不太好,但細膩綿軟好下咽。就算這樣,糧食還是不夠吃,人們大多營養(yǎng)不良。
父親是革命干部,按規(guī)定享受供給制待遇,家屬可領取生活補助。當時都是發(fā)小米,父親就背回來補貼家用。領了兩次,姥姥就告訴他不要領了,說:“公家也不容易,咱家自己解決吧?!比乙а缊猿?,苦渡難關,一直堅持到抗戰(zhàn)勝利,日子才有所好轉。我在這種氛圍中,也認識到先人后己,舍小家顧大家是一種受人尊敬的美德。在我心中,姥姥的形象更加高大。
姥姥想念失去的親人,我也想母親。我羨慕別的孩子有母親撫愛,這種心情,經常流露出來。姥姥家的母羊死了,小羊吃不上奶,咩咩叫個不停。我抱起小羊,拍著哄它,嘴里還念叨著安慰它的話。姥姥覺得好笑,讓我放開小羊。我認真地對姥姥說:“我沒媽媽,小羊也沒媽媽,它太可憐了?!崩牙崖牶?,把我和小羊緊緊地摟入懷中,沉默無言,淚流滿面。
我的母親從小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能幫姥姥做很多事,做得最多的是針線活。母親生來手巧,各種針線活都做得好。全家十幾口人,光鞋就要做幾十雙。從搓麻繩、納底子到上鞋,簡直是重體力勞動。夏天單衣,冬天棉衣,都是媽媽和二姥姥兩人辛苦趕制出來的,幫了姥姥的大忙,讓她可以擠出更多時間料理家務。
姥姥沉浸在往昔與我母親相處的日子里,常常對我呼喚母親的名字:“花子,誰走了?”“花子,把……給我提過來。”“花子”是她對我母親的昵稱,叫我的話應是“芝子”。但我已習以為常,無論叫什么都是在喚我。我樂得以母親的身份,去彌補姥姥的思念。我和姥姥互相慰藉,失去母親的我,實際上也享受了滿滿的“母愛”。
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母親的遺體被遷回老家宋家莊,姥姥帶著我護送母親遺體到祖墳旁。寄埋完畢,姥姥再也忍耐不住,喊著我母親的名字大哭起來,深深訴說著對她的思念。我想念母親,心疼痛苦中的姥姥,也大哭起來。我們把所有的思念和痛苦都告訴了母親。
新中國成立后,我父親接我到北京上學。我刻苦讀書,后來考入北京大學,二老深感欣慰。姥姥感慨地對我說:“你媽媽如果地下有知,肯定會很高興?!边@更促使我把思念化作繼續(xù)努力的動力,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了一輩子。二老在四舅的陪伴下,平靜地度過了他們的晚年。1963年,姥姥逝世,享年73歲。
作為普通農村婦女的姥姥,身上有著中華民族愛憎分明、堅韌不拔、吃苦耐勞、顧全大局的傳統(tǒng)美德。在整個抗戰(zhàn)時期,她支撐著家庭,守衛(wèi)著家園,養(yǎng)育著后代,以身家性命保護著親人的抗日斗爭。在姥姥身邊長大,從苦難中走出來的我,對此感觸尤深。我慶幸有這樣的姥姥,寫出她的故事,以衷心祭奠告慰她。
(責任編輯 崔立仁)
作者:山西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