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亮,人,農民,從事養(yǎng)殖、種植業(yè)。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文字散見于各報刊,出版長篇小說《筑夢》。
一
妻一早從豬圈出來告訴我,上期配種的那頭母豬又返情了,末了笑瞇瞇地說,也不把握好時機來。
我不迎她古怪的笑,眼下要緊的是去把種公豬趕出來。我和豬相伴有十幾個年頭,隊友眾多,聽話的不聽話的,稱職和不稱職的各有千秋。每到飯點,心急扒墻的,在料槽里亂拱的,更有甚者,把長長的嘴巴往柵欄外擠,五公分粗的鋼管都擠得變了形。眾隊友齊嚎,聲音從山溝南邊沖向西北高山,又從高山的崖壁折回來,與從豬圈源源不斷發(fā)出來的嚎叫聲對撞,兩股聲音交雜在一起形成高昂回音,震動山谷。
我敲打著種公豬圈門的鐵柵欄,它那碩大的身軀從水泥地上一滾而起,嘴角的涎水也來不及擦一下。還沒到開飯的時間,它剛才還在睡夢中,柵欄鐵環(huán)聲是刻在它腦子里的號角聲,平時連走路都懶洋洋的,吃食也是緊一口慢一口,一只耳朵豎一只耳朵垂,只有聽到柵欄的鐵環(huán)響時,它才會進發(fā)出健壯雄性該有的靈動和剽悍。
妻在邊上,撇著嘴用嫌棄的眼神說,籧遏鬼。
遏有尷遏的福氣,我應口道。妻有時說我也是邈遏鬼,在妻的眼里,豬是我的同類。也難怪,常年混跡于眾隊友中,一身工作服沾屎沾尿,亂糟糟的,還沒有種公豬干凈。
我結束打工生涯回到老家后竟如來到了一個陌生的群體中,種田不會,四季錯亂,稼穡不分。開始是跟隨村里人在本地打零工。零工好做不會天天有,而柴米油鹽是餐餐少不了的。我琢磨著換個更好的謀生方法,趕上本地發(fā)展規(guī)模養(yǎng)殖的潮流,夫妻一合計,買來木料磚瓦蓋了個豬圈,先以“公司加農戶”的模式從事生豬養(yǎng)殖產業(yè)。公司安排有獸醫(yī)和技術指導員,我每日巡欄,打掃衛(wèi)生,投料,豬達到出售標準,公司會安排回收,工錢按百分比結算,養(yǎng)殖戶自己不用承擔風險。這種模式需服從于公司,無端的條條框框也不少,結算下來工錢并不多,投資成本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收回。幾年時間后,自認為學到了不少的技術,便從公司脫離出來自己來干。進了二十三頭母豬,打算以自繁自養(yǎng)的模式進行生產。自以為是的那點養(yǎng)豬技術,單干后才知道僅是皮毛。由于經驗不足,幾十頭母豬生頭胎后就淘汰了十幾頭,加上行情波動,一年下來凈虧了十幾萬元,這對我是個不小的打擊。后來又投入資金把淘汰后的缺口補上,我變得小心起來,自己摸索也請教專業(yè)人士,才慢慢見成效。第一批母豬產仔下來少說也有三四百頭,加上沒出欄的肥豬和母豬,看著這滿圈肥嘟嘟活蹦亂跳的隊友們,心底里不由得沾沾自喜。
以前母親在時家里也養(yǎng)過豬,農戶把在家里養(yǎng)豬當個副業(yè),養(yǎng)個兩三頭就到頂了。農家養(yǎng)豬,一日三餐投上泔水米糠或剩菜剩飯,缺糧少米還上山打豬草煮爛喂養(yǎng),這和規(guī)模性的豬場有天攘之別,沒有什么很高的技術性。規(guī)模性養(yǎng)豬密度大,空間小,空氣不流通,十分容易誘發(fā)各種疾病,更兼母豬懷孕有個漫長的階段,需要更好的條件和環(huán)境。豬和人一樣是愛衛(wèi)生的動物,它的生活習性和人的生活習性差不多,天氣涼要蓋被,天氣熱要涼風。我甚以為然。比如這頭返情的母豬,其實并不老,才兩三歲,一身毛發(fā)梳理得油光透亮,腰身修長,趾甲透著光,在母豬隊友群里算得上美婦一枚。美女有的習性她都有,比如有潔癖,矯情,挑食,小口吃食,容不得隊友親近,搖頭晃腦和人撒嬌撒潑沒什么兩樣。我最初選母豬的標準是以相人的眼光來定的,喜歡腰身修長的,嘴邊含有巧笑嫣然神態(tài)的。殊不知體形健美的母豬在懷孕方面反而有缺陷,大腹便便才是母豬的最佳體形。這頭母豬有副嬌氣可人的神態(tài),在眾隊友中是顯眼包、淘氣寶,有副漂亮的身子骨但每次懷孕胎數(shù)都少,產后還不時來個返情,這不但浪費了時間,還影響了產量。這不是選美,我由愛生悔,淘汰不舍,恨也恨不起來。
這頭母豬是二十天前配種的。在這里普及一個豬的生理知識,母豬發(fā)情期是二十天左右,配種之日起二十天后不發(fā)情,才證明配種成功,反之失敗。配種成功后孕期不再發(fā)情。仔豬斷奶三至七天后又步入情期。這個時間段內妻會早晚巡欄細心觀察,發(fā)現(xiàn)這頭淘氣寶返情才吩咐我趕上種公豬再配種一次。
給豬配種是件令人羞澀的事,急躁而又笨重的種公豬,遇上到了情期撅蹄擺陡不配合的母豬,這時就有不可描述的情狀。次數(shù)多了,仔細一想,此乃豬之常情,是生命延續(xù)的過程,臉皮也變得厚了起來。
妻看著它昂首挺胸的模樣,一邊撫摸它健碩的脊背,一邊說,家里養(yǎng)的幾只母雞下的蛋都被你吃了,你不能白吃,給力一點,子女多的爸爸才是好爸爸。
哈哈哈,我瞥她一眼,想說那些母雞下的蛋它比我吃得都多,再說要多子多女也不是只由公豬說了算。但這話不能說,公豬是在為這個家創(chuàng)造財富,我算什么?或許是我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吃不吃雞蛋也無所謂了。一想到這一層我會莫名地笑。妻知我笑了,但她并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母豬返情是常有的現(xiàn)象,妻責備我沒把握好時機,是沒有確定母豬情期的排卵情況才導致了配種失敗。我不想搭理她既嫌棄又期待的眼神,把種豬放出圈來。種豬從圈欄門打開的那一刻,它身上的野性便充分體現(xiàn),帶著沖鋒陷陣的豪邁,迫不及待地沖向母豬圈。妻在旁邊嘿嘿地笑。我不想深究她笑什么,也許是笑種豬的猴急沖動,或是由衷贊嘆公豬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野性美。種豬體格健碩,少說也有六七百斤,修長的腰身,除了進食,它把休息的時間都用來打扮自己,用舌尖把毛發(fā)梳得光順,一縷黑里見黃的鬃毛垂在前胸,有如一位美髯漢子,全身上下散發(fā)出一股陽剛之氣。它在母豬面前永遠保持瀟灑帥氣的狀態(tài),雄性的求偶本性通過它的肢體散發(fā)出美麗之光,以期得到眾母豬的青睞。母豬一頭頭固定在定位欄中,頭對著中間投料的過道,屁股頂在粗欄桿外。一排排的母豬有懷孕一兩月的,有待產的,有正在哺乳的,大大小小滿圈都是。公豬來得匆忙,在過道上圍著母豬們打了一個圈圈還沒找到該去的地方。還在吃奶的幼小仔豬不認得這健碩的大個子是自己的父親,一個個驚嚇得鉆進保溫箱中,或者鉆進母親的肚皮下,一雙雙眼睛盯著這山一樣的身體。公豬乍見到一群幼小的生命,一時懵逼,也或許是血濃于水,空氣中傳遞過來的氣味喚醒了潛伏在它血脈里古老的基因,一瞬間的親情替換了它的獸性,它探出長長的嘴巴在保溫箱口試探著,仔豬早已被它高大的形體嚇得七竄八跳,哪里還會認這個素未謀面不稱職的父親?種公豬終于懌懌地離去,咂吧著長嘴,一吸一呼循著雌性彌漫在圈舍中特有的氣味尋覓它要去的地方。
生命的萌動首先是在母親的身體里發(fā)生,公豬落下一顆種子,生命的奇跡在這一刻已然誕生。網上說,一群母雞長期生活在一起會變出一只公雞來傳宗接代,照這種邏輯,母豬生活在一起也會變出一頭公豬來,我又何必花費大量精力和成本飼養(yǎng)一頭種公豬呢?按照這個邏輯,我們男人是干什么的?難道真的是倉頡臆想中只配在田里出力的人嗎?
二
通常母豬的孕期是四個月,一百二十天。一百二十天的時段在古老的傳統(tǒng)中有許多忌諱。比如女人生孩子后,一百二十天內別下涼水,一百二十天內頭不露風腳不脫鞋。如果家里有上輩去世,沒滿一百二十天子孫輩不可以舉行婚禮,妻亡或夫亡沒滿一百二十天也不可以再嫁和續(xù)弦。這一百二十天的期限是某種不可言說的界定,而母豬懷孕恰恰在這個時間段內,生死一線。母豬知道這個階段我不會招惹它們,于是變得矯情,甚至肆無忌憚,投喂稍遲嚎叫,沒吃飽也嚎叫,四蹄亂蹬,嘴巴撞著欄桿,圈舍變得像一間打鐵廠,乒乒嘭嘭,叮叮當當。由于母豬是定量投料,每餐不過三斤,五六百斤的體格區(qū)區(qū)三斤糧遠遠不夠它填飽肚子,投喂到盡頭,先喂的料槽里的飼料早已見了底。走在過道上,全身上下被一雙雙乞討的眼神死死地盯著,它們張大著嘴巴嗒嗒地響個不停,由不得人不心生憐憫,有時忍不住會添一點,再添一點,這樣反而讓它們養(yǎng)成了個壞習慣,它們知道這樣才能討到吃的,弄得動靜更大。人界罵人常用豬腦子,其實豬們并不傻,也會有思維和記憶,只是不會開口說人話而已。它們并不知道,控制食量對它們肚子里的寶寶有好處,更利于生產,料多了會使肚子里的寶寶發(fā)育太快,個子太大,從而造成難產。我總是叮囑妻嚴格控制食量,避免造成難產。但我自己卻每次都狠不下心來面對這一副副可憐巴巴的眼神。
其實母豬孕期不需一百二十天,提前一星期左右就會產仔。產前準備工作是細致的,心情也異常復雜,有擔心,有期待,有著急。消毒水、消炎藥、毛巾、墊毯等等齊備,工具材料備足,然后我泡上一杯茶。杯還是那只禿了頂?shù)拇杀乙粔K小板放在圈架上當茶幾。杯蓋頂破掉是有一次母豬生產時肚子痛,猛地一個起身把小木板震翻,蓋子掉落到漏屎板上,圓圓的小頂帽碎裂,蓋沿也敲成了鋸齒狀。這個杯子跟了我好多年,一直不舍得換,便拾起又蓋在杯子上。
你想象不到人有的時候有多不講究,有多臟。常年在豬圈與隊友們混在一起,自己已不再是自己,入圈隨俗,入隊從眾,隊友們的生活習性嚴重地影響了我。它們偶爾一身潔凈,我反而覺得不正常,似乎沾點屎沾點尿在身上才是隊友們的本色,我自己身上腳上沾上一點才有了融進這個圈子的投名狀,久而久之,并不覺得臟。瓷杯中的粗茶僅有的一點點香氣,彌漫在眾多隊友身上散發(fā)出的膻味中,我不知那些膻味會不會飄落融到茶水里。輕輕一口,這時候我是沒有味覺的,但我的心里有茶。母豬產仔大都在晚上,待產是個漫長的過程。窗外絲瓜藤蔓裊裊,看得見藤蔓上的花朵在夜間悄悄綻放;或是倚著窗臺,望著天邊的殘月,思緒游離在黛黑色的夜幕中。我不覺得孤單,身邊躺著橫七豎八的隊友們,它們大都進入了夢鄉(xiāng),粗粗的呼嚕聲均勻又笨重,穿破黑夜里的寧靜。臨產母豬是醒著的,一陣陣肚痛時會噴出重重的粗氣,會不時回頭望一眼喝茶的我。我會朝它舉一下杯,但我減少不了它的痛苦,我的心和它一樣焦急。
來了。妻有時會在夜間陪我接產。接產是技術活,要有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生命降生的過程常常是生死一線。有人告訴我說可以按照時間打催產針,可以讓母豬提早在白天產仔,如人界的剖腹產。但我不肯用,藥物催產會壞了豬的產期,破壞生命的規(guī)律。我更愿意讓它順產,哪怕等到下半夜一兩點。我在燈下一邊喝茶一邊守著,在緊張的等待中迎接第一條生命的出現(xiàn)是高興的。妻說,來了。平躺在產床上高高隆起的母豬肚子里有小生命在用力撐動,母豬此時陰戶擴大,盆骨張開,頂起的肚皮中有一團小生命在慢慢移動,母豬肚子里那條生命的通道這時已經全線綠燈,小生命迫不及待地在生命通道里沖刺。只聽母豬粗粗地哼了一聲,一個布滿黏液的小生命掉落到產床上。黏液糊了它的眼球,它在經過生命通道時已筋疲力盡,掉落到產床的那一刻吐出一口氣來。這長長的一口氣像是一聲嘆息,輕微的哼叫聲昭示著它身體的健康。我用毛巾擦拭它的身子,直至干凈,然后扎臍,斷臍,蘸上消炎水。小生命很快恢復了體力,奮力爬到母親的肚皮下,小嘴開始是盲目地在母親肚皮上拱個不停,反復努力后會順著氣味找到乳源,發(fā)出扎扎的吸吮第一聲,生命的生長得到保障。母豬的母性立刻表現(xiàn)出來,盡管肚子里仍然裝著許多等待出生蠢蠢欲動的小生命,她會強忍著痛苦擺正身子讓小生命有更好的著力點,嘴里不停發(fā)出溫柔的呼叫,母性的偉大在這一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找忍然想到妥生下兒丁的那個儀晚。那年在上猶的一個林場伐木,妻深夜臨產,我叫起一個工友劃船把我和妻送到對岸。下船后工友返回,我扶著妻往陡水衛(wèi)生院去。此時妻已不能行走,我慌慌張張敲開一家店門,借了輛自行車,把妻扶上后座,推著往前走。深夜只有淡淡的星光照在沙子路面上,依稀見一條淺白的路影。走得幾步,孩子就要出生,妻連坐都不能再坐了。我丟下單車,橫抱著妻從壩面往下跑,才走到半山腰,妻說,來了。那一刻我心急如焚,大汗淋漓,好在天氣尚熱,我把妻平放在地上,脫下上衣,褲子。褲子上的皮帶我也不忘抽出,急急忙忙墊在妻的身子下。邊上有戶人家,我告訴妻我去討床被單什么的,同時內心希望能得到他人的幫助。我沖向那戶人家,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里面的主人,那是一個老太太。我把情況向她簡短說了,她聽后使勁搖頭,并試圖關上剛打開的大門。我急了,撲通一聲跪在她的面前,這一跪我是為妻也為妻肚子里的孩子。老太太被我的舉動嚇著了,關了一半的大門再也沒有合上。這時又出來一個壯年漢子,是老太太兒子,他聽了母親說的情況,木然沒有表態(tài)。山腰只這一戶人家,半夜里我叫天天不應,只有這一次機會。我剛才跪下時見老太太要關門已站了起來,一只手頂在門的鐵環(huán)上,這時見漢子不應,我又一個頭叩了下去。
母子倆動了憫隱之心,漢子進屋里抱來一床被單,我來不及說謝,搶了被單拼命往妻身邊跑。孩子已經降生,哭聲穿過夜空,我強睜著模糊的雙眼,把被單緊緊裹在他們母子身上。
母豬們是幸福的,有我熬夜守候,接產到天亮,母子都能受到我無微不至的照料,不會遇上我那種尷尬的處境。但每次妻說到“來了”這兩個字時,我都會情不自禁想到那個夜晚深深烙在我心底的那一幕。
三
接產看似艱難,實則時間并不會太長,不過幾個小時。最費時的莫過于把仔豬小隊友們并欄。幼崽哺乳期二十幾天,二十幾天它們已長成十幾二十斤的仔豬,步入斷奶保育階段。一頭母豬產仔十幾頭,為了節(jié)約空間,到這時常常會把幾頭母豬的后代并養(yǎng)在同一個欄舍里,這樣少說也有二三十頭。剛斷奶的仔豬初離開母親的懷抱,換了環(huán)境,一時茫然失措,彷徨無助的眼神讓人心生憐憫。剛進入保育欄的仔豬見人就躲,走得快的鉆進保溫箱,更多的則是在圈舍里亂竄。圈舍除保溫箱外沒有雜物,墻壁光潔,但小隊員眾多,來到這陌生的環(huán)境和陌生的同類中,一點響動都會令它們驚慌失措,容易造成擠壓踩踏。斷奶并欄后的小隊友需格外細心照料,進欄要輕手輕腳,投喂時用柔聲細語輕輕召喚。也許是它們知道與母親再無相聚之日,也許是它們知道以后的路只得靠自己走,數(shù)日后,豬仔們開始正常進食,不再見人就躲,而是睜著一雙大眼緊緊町住外面的一舉一動,膽子大的圍到腳前,甚至用嘴巴咬扯褲子和鞋子。它們慢慢適應了新環(huán)境,情緒也逐漸安定下來。
合并在一起的仔豬還不能成為真正的隊友。按常理,隊友應該是年齡相仿,能力上也差不多,小小的仔豬我不把它們當成隊友,而是把它們當成晚輩,帶著俯視的眼光,憐惜的心態(tài),像人類護育子孫般。這時候的仔豬年齡已相當于人類的七八歲,它們就像七八歲的孩子,心智還不健全,打架斗鬧經常發(fā)生。它們同父不同母,不在一個肚子里生長,出生后又在各自母親的肚皮下長大,氣味有明顯的差異。等熟悉了環(huán)境,也為了生存,口味從母乳轉換成食料的過程已經接受,槽里好吃食不斷,肚子有料,閑下來的時間才開始分辨兄弟姐妹,看氣味是否相投,急躁的立馬干了起來,兩嘴互咬,從欄舍的這頭打到那頭,直至氣喘吁吁,傷痕累累,筋疲力盡,但歇息片刻又接著干。
人界有句話說,人不能吃得太飽,吃飽了欲望會加重。小豬們也會走上這條路。祖輩們在野外生活的強大基因永遠刻在它們的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你死我活的場面經常上演。還不能合群的小隊友常常讓我操碎了心,一對一的勢均力敵尚可原諒,雙方只會是皮肉之傷,群毆就會有生命危險。為了更方便今后的管理還不能貿然把小隊友隔離開來,如果這時段融不進隊友們的大圈子中,它只能在另一個圈里生活,占用了更多空間不說,還將度過凄涼孤獨的一生。
在因氣味不同而不能順利融入到隊友中之前,它會遭受數(shù)日的欺凌,皮青臉腫是小兒科,跛腳 腿也是常見現(xiàn)象,好在祖輩留給它一副粗皮囊,打打斗斗直至身上氣味被接受。這數(shù)日時間里它是痛苦而又無助的。為了它接下來的日子能與隊友們同步,我不得不狠下心腸,讓它受盡折磨,盡管過程于心不忍,但只有適者才能生存。一旦個體被群體接受,這種不和諧的現(xiàn)象便不會再有。這一點,比人界睚眥必報要好得多。
四
隊友們的一生是短暫的,短暫的幾個月里從生到死,經歷悲與歡,經歷著人一生所經歷過的一切,中途病折、傷殘同生活在食物鏈頂端的人是一個樣的,付出過情感和仇恨。
說真的,我有時候也會討厭隊友們,厭煩隊友的紀律性。有人說煩是一種煩惱,就像天上的云,過一會就沒了。與眾隊友生活在一起,就像天上永遠有朵不消散的云,只有濃淡之分。并不是因為豬長得不夠漂亮,其實豬還是很耐看的,也愛干凈,身子白白肉嘟嘟的,到了一百多斤時,走起路來肥一晃一扭,風情萬種,不比城里T臺的娘們來得差。
倉頡發(fā)明“家”字,“六”表示屋蓋,兩邊垂下的“勾”是屋檐,很形象。把“豕”朝上仰天平著放,看上去像四只腳?!墩f文解字》里有對三根毛的解釋,三作為起點,古人把三累疊到三個三是九,是多的意思,以此類推,多到好多好多,如豬身上的毛,無窮。屋檐下一窩豬,或說是屋里養(yǎng)著一窩豬,養(yǎng)了豬的屋子才稱得上家。我的隊友不是一個屋子,是滿滿的幾屋子,家也成了大家。我和我的隊友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各自有各自的空間,喜怒哀樂都消弭于隊友們的嚎叫聲中。我秉承了先賢的思想,與豬隊友生活在一起,迎來送往一批又一批,從緊張忙碌的細心喂養(yǎng),到目送隊友們一個個離去,整個過程從高興到不舍,又從不舍回歸到平和。它們從出生到生命的終結只有短短的七八個月時間,甚至更短,但比起它們的祖先,現(xiàn)在的日子是幸福的,愜意的,無需風餐露宿,不再饑寒交迫。
它們離開的那一刻,被裝進車子的鐵柵欄里,我不敢看它們迷惘、驚恐和無助的眼神,它們的叫聲不知是在訴說我的無情,抑或是在向我乞求?但每一種物種的歸宿,都在滋養(yǎng)著另一種生命延續(xù),如此,周而復始。一念至此,我的心也就有了些許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