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坐車,天還只陰沉著臉,到下車,空中卻稀稀地飄起雪花。地氣回升了吧,雪剛一沾地就化為水,給路面那層浮土悄悄收留了,腳踩上去濕滑,還會“唧咕”響??刹?,年飯的香氣早飄散了,就連正月十五掛在門樓的花燈也熄滅了。
秋紅清楚,南方廠初七返工,大部分回家過年的打工者,估計早就棍著般又回到工廠開始勞作了。走在通往村莊的泥路上,她心里有著說不出的踏實和親切?;丶业母杏X真好!
年近五十,在過年還是第一次。
都怨在一起打工的小菊出的瞎主意,也怪自己沒個正心,居然就讓兒子小龍到去找他對象小倩,想把生米做成熟飯??墒怯钟惺裁崔k法?原先女方父母只說,讓他們把家里的平房接成樓房,兩個人就可以成親??蛇€沒等接房子,對方卻,說好多人都在城里買房了,他們家要連所樓房也接不起,不如就算了。這是要悔婚??!別人不知道在農(nóng)村尋一個媳婦有多難,秋紅知道,過罷年兒子都二十六了,要不是二嫂保媒,怕是現(xiàn)在也難尋下。算是有病亂投醫(yī)吧,沒想竟捅出一個大婁子。
小龍聽媽的話在和對象“做飯”。他們背著老板偷偷在服裝店過夜,冰天雪地的。倆人打著地鋪,又不敢開店里的空調(diào),冷得受不了,就點一盆火取暖,結(jié)果卻把門店里的服裝燃著了。小龍知道闖了禍,光身子滾在燃燒的衣服上滅火,燒得一身燎泡。秋紅和丈夫海泉在上海一家建筑工地打工,到年底結(jié)了賬,一張七萬五的卡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揣進懷里,本來高高興興計劃著要回家過年了,兒子卻出了事。
海泉從上海直接到的,秋紅卻往家繞了一趟,挖出埋在廁所角里的幾張存折裝在身上,又慌慌張張地跑一趟,簡單地給公婆置辦了年貨??纯刺觳梁诹耍朐诩易∫煌恚活w心卻沒著沒落的。一個人站在公路邊的寒風(fēng)里,硬是等到了一輛去的班車。
摸到,秋紅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凌晨兩點了。兩條腿走得僵硬酸疼。一個幾乎從沒出過門的人,到漯城都會迷方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竟然身上裝著十幾萬的存折闖入了省城。到了,心里才隱隱地有一些后怕。
海泉和小龍的對象小倩都在。小倩擠在小龍身邊,海泉就打工時帶的一床被子展開了睡在地板上。開門聲驚醒了小龍,他睜開包得只剩一條縫的眼睛,看見門口站著一身霜氣的媽,多少的委屈涌上心頭,嘴一咧,帶著哭腔喊了一聲“媽”。秋紅往前挪不動步了,兒子被包成了一個大粽子,不知道傷得有多嚴(yán)重,還有那一聲顫巍巍的“媽”更揪心。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滑落。海泉和小倩都被驚動了。從床上坐起來,小倩臉上一抹嬌羞地叫了聲“姨”。秋紅趕緊抹去臉上的淚,疾走幾步過去,一把抓住小倩的手緊緊地握著,小倩的手溫?zé)崛彳?。秋紅說,倩,難為你了,都是姨的錯,姨對不起你。
海泉已經(jīng)同服裝店老板見過面。老板在氣頭上,態(tài)度非常惡劣,要他們重新給他裝修門面,要賠燒掉的衣服,還要賠店鋪歇業(yè)期間造成的損失。三算兩算小二十萬了。海泉愁得睡不著覺。小倩說,他這是漫天要價,我們不給他,真不行就同他打官司。秋紅說,明天我去吧,小倩給我領(lǐng)路就行了。
一早小倩就給老板打了電話。老板讓她們在店里等。秋紅問到店里多遠。小倩說五六里路吧,我們可以走著過去。秋紅知道小倩是想省下打車的錢。秋紅說,坐出租吧,倩,讓姨也闊綽一回。臨上車,秋紅讓小倩給她找一家銀行,取出來五萬塊錢,三萬裝在自己身上,兩萬裝在小倩身上。她交待小倩,你那兩萬塊錢,姨讓你拿出來了你才往外拿。昨晚她就想好了,二十萬拿出來,她家的天就塌了。天不能塌,就只有低頭了。低頭吧,人窮了,能給人家的只剩一個“弱”字,人家心軟了,說不了她這個家就有救了。對她來說,這么做有點賴了,可不賴又能怎么辦?
店門口冷清清的,老板還沒到。一下車,寒風(fēng)就餓狼一般張狂地往身上撲??赡苁抢洌锛t兩條腿直打哆嗦。終于等來了老板。人年紀(jì)不太大,穿著很講究,黑著臉,看都不看她們一眼,開門就往里走。秋紅腿抖得厲害,她曉得自己心里害怕,可也只能硬著頭皮跟進去。
老板坐在椅子上喝茶,秋紅腿一軟跪在了地上。這舉動可能嚇著了老板,身子往后一靠,臉上現(xiàn)出些驚慌,但馬上他就憤怒了,茶杯往桌子上一墩,說,你這唱的哪一出?有什么話站起來說。秋紅不站起來,一進入角色她的腿不抖了。眼淚撲簌簌順臉頰滑落,擦不凈。哽哽咽咽地幾次張嘴說話,卻又泣不成聲。小倩淚也滾出來,拉著她說,姨,咱不向這種人跪,大不了砸鍋賣鐵賠他。秋紅掙脫了,穩(wěn)定了情緒說,倩,別拉姨,我跪老板不為別的,我是向人家賠罪哩。你們偷偷在店里過夜,已經(jīng)錯了,又燒了人家的衣服、店鋪,別的不說,我們不應(yīng)該先向人家道歉嗎?老板原諒咱了,我就起來,不原諒,姨就一直跪著。
老板看了看她,不說話,端起桌上的茶喝一口,大概喝猛了咳起來,第二口喝得就平順多了。幾口茶之后,他把茶杯放回桌上,放緩了聲音說,你先站起來吧,站起來說話。秋紅不起來。老板嘆口氣,看你的樣子也不容易,我不怪罪你們了,你起來吧。秋紅從地上爬起來。老板說,坐吧。秋紅拍拍小倩的手說,倩,你先到門口,姨和老板說說話。
小倩一出門,秋紅的淚又下來了,用衣襟擦了淚,她說,老板,我想說的是我們絕不賴賬??裳巯?,這么多錢我又確實拿不出。我把小倩支出去,就是有些話不想她聽。你知道我們村有多少男娃尋不下媳婦嗎?我不夸張,30多個男娃槍似的齊刷刷立在那兒,愣是找不到對象。你是城里人不知道,他們的爹娘愁得睡不著覺。我算命好,碰到一個貪小便宜的二嫂,我就今天一兜雞蛋、明天幾棵青菜,天天拿東西瞧她。她東西得多了,面子上過不去,才把娘家侄女說給了俺孩兒。但有一個條件,家里房子得蓋成樓。甫說蓋樓,要星星月亮也得給她摘。我就和男人到上海去干建筑工。不想情況有變化,她爹娘要悔婚。你說這閨女我能不在手里抓緊?我也是昏了頭才叫俺兒到找她的。卻弄出這事!全怪我,要打罵解氣,你就打我罵我吧再說錢,今年是掙到一些,可孩子躺在里,不知道得花多少。要不這樣,我先給你一些,你要信得過我,我就給你打欠條,過了這個坎,我們做牛做馬也掙了錢還你。
從口袋里掏出煙,點燃,吸一口,噴出煙霧,老板說,我也不想做惡人,主要是生氣。算了,別的都不說了,你們把燒壞的衣服賠了吧。我已經(jīng)算好了,總共兩萬多塊錢。秋紅有點急,那怎么行?錯的是我們,怎么能讓您吃虧?老板說,也到年底了,盤盤賬我也該關(guān)門過年了,過罷年不開業(yè),正好找人把門臉簡單裝一下,虧不了幾個錢。秋紅說,我身上剛好帶來三萬塊錢,不夠,我再回去拿?;呕艔垙?zhí)统鲥X來往老板手里塞。老板又把一萬塊錢塞給她。她不接。老板說,小倩這閨女不錯,努力留住吧。秋紅又要跪,被老板攔住了。
出了門找小倩。小倩在背風(fēng)的角里站著。秋紅說,走吧,倩。小倩縮著身子過來,事說好了?秋紅笑笑,說好了。小倩有點不信,我兜里的兩萬塊錢不用掏了?秋紅說,不用了。拐了一個彎,才從口袋里摸出一沓錢來,在小倩眼前晃,說,我這兒還剩一萬呢!小倩表情豐富了,眼瞪得大大的,不相信似的看著她:只用兩萬塊錢你就把事兒擺平了?秋紅點點頭。小倩有點崇拜了,過來拐住她胳膊,姨,你是怎么做到的?看著身邊這個年輕清純的女孩兒,感受著她身上的青春氣息,秋紅想笑,她說,老板人好唄。小倩不信:人好還要我們二十萬?秋紅卻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小倩說,姨,我們還坐車回去嗎?秋紅說,姨頭一回來,你陪姨在街上走走吧。小倩說,好。太陽有點高了,清冷的光透過樓的間隙射過來。風(fēng)還裹著寒氣,一刀一刀割人耳朵。
人一多,晚上睡覺成了問題。小倩說,我還和小龍擠,叔和姨打地鋪吧。秋紅想了想說,人多睡不好。這樣吧,海泉你在陪兒子,我和倩住旅社去。小倩說,不是又花錢?秋紅說,姨不在乎這幾個錢,不能委屈了我們倩。
周圍多的是家庭旅社,她們找了比較干凈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間住進去。小倩掏出身上的兩萬塊錢說,姨,錢給你。秋紅接過錢,又塞進小倩口袋,說,倩,因為小龍讓你丟了工作,工資也沒拿到手吧。這兩方塊錢就是姨給你的,拿回家去,你爸你媽就不會罵你了。小倩不要,說才賠了人家那么多,小龍住院還要花錢,這錢她咋能接?倆人在那里撕拽,秋紅生氣了,倩,你要不拿這錢,就是把姨當(dāng)外人了。沒辦法,小倩只好接了錢,把一萬裝兜里,另一萬卻放桌上,說,姨,這一萬,留著給小龍看病吧。
倆人躺下,卻又睡不著,隨隨便便說著話。小倩手機響了。開了門出去,她才接。接了電話回來,一臉不高興,嘴嘟得老長。今天這是她第三次背著秋紅他們接電話了。秋紅說,是家里打的吧,催你回去?小倩點點頭。秋紅說,馬上過年了,你就回去吧,別讓你爸媽擔(dān)心。小倩嘴里嘟噻著,小龍還在里,我咋能走?秋紅說,不是有我和你叔嗎?人多了也沒用。不回家你爸媽該生氣了。再說,病好了回家,你和小龍不是又見面了?小倩這才勉強答應(yīng)。秋紅說,明天姨和你一起買點吃的喝的回家過年,手不能空著。
除夕夜燒傷科病號有點少,說不出的寂靜冷清。海泉出去了大半天,保溫飯盒里竟然提回來了熱騰騰的手工水餃。秋紅趕緊倒碗里喂兒子。小龍卻沒吃下多少。再怎么勸,也不再多吃一個。秋紅悄悄嘆口氣。爺爺奶奶的電話來了,問孫子的身體,也送來了新年的祝福。海泉在電話里說,這里都好,小龍身體正在恢復(fù),就是不能回家和老人一起過年,希望老人高高興興的把年過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后音竟帶著哭腔,有些顫。秋紅怕老人難過,趕緊從他耳邊拿走了手機。海泉臉一背,拭掉了臉頰的一顆淚。手機到小龍手里了,半天他也沒說一句話。秋紅催他,爺爺奶奶電話里等著呢,你怎么不說話?小龍這才勉勉強強地說,爺爺奶奶新年好。再不多說一個字。
屋里安靜下來,好一陣沒人再說話。秋紅看出小龍情緒有些低落,故意找一些話逗他開心。小龍的嘴卻似被膠粘了。秋紅坐在他身邊,替他掖掖被角,他卻不耐煩地把眼閉上了。秋紅看到了他一臉的煩躁,嘴邊的幾句話便不敢隨意地吐出來。枯坐一陣,平常這時候該睡了。秋紅試探地說,龍,我們關(guān)燈睡覺?語氣輕得似乎是在護著一件貴重的青花薄瓷,稍重一些似乎就害怕它裂了碎了。小龍依然不吭聲。秋紅探臉過去一看,他淚水順著眼角滑落,不知道什么時候枕頭已被打濕了一片。秋紅心疼起來,身子輕輕俯在他身上說,龍,是想小倩了吧。要不,給她打一個電話?其實,不光小龍,她也在等著那個電話。小倩回家兩天了,走時還一步三回頭的。按說電話早該到了,今天又是大年三十,這個電話怎么會忘呢?忐忐忑忑的,不知道電話該不該打,而接了電話她又會說什么。
小倩肯定是忙,忘了,咱先給她打?秋紅又說。這話是說給小龍的,也是秋紅給自已鼓勁,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不會看錯人。小龍一直不說話,但臉上的表情還是暴露了他的內(nèi)心。那媽按了?秋紅掏出手機,翻找到小倩的電話,手指猶豫地摁了下去。靜待只是片刻,多少的念頭卻在心中涌動。折磨人啊!好半響手機才有了反應(yīng),不是正盼中的仙音妙語,而是一個拒人千里的冷冰冰的女聲:你撥的號碼不在服務(wù)區(qū),暫時無法接通。
秋紅似被當(dāng)頭一棒。她想到的不是自己,是床上可憐的兒子。她有點無所適從了。只是不停地抹著兒子眼角的淚,說,龍,千萬別胡思亂想,媽看小倩不是輕易變心的人,她肯定是手機沒電了。再說,醫(yī)生的話你也聽了,雖說燒傷面積大,但大多是輕度燒傷,不會留疤的。兒子打斷了她的絮叨,聲音似冰面卷起的風(fēng)有點冷硬:角說了,媽,我沒事。小倩那兒不管她了。關(guān)燈睡吧。秋紅問,真沒事?真沒事。
秋紅睡不著,擔(dān)心著兒子。小龍?zhí)芍鴽]動,可秋紅知道他沒睡,小倩不接電話,他怎么睡得著呢!十一點、十二點、快一點了吧秋紅睜著眼數(shù)時間。一直到兒子拉出長長的鼾聲,她才輕吐一口氣。海泉也沒睡,胳膊肘搗搗她。倆人悄悄開了門出來。走廊里,海泉的聲音充滿了責(zé)備,你真給了她一萬塊錢?秋紅聲音有點低,給了。你咋想的,就不怕她悔婚?那可是一萬塊??!海泉摸出煙來,打火機掀了兩次才點燃,狠狠地一口下去。煙頭照著他的臉,紅得要滴血。秋紅話里沒多少底氣:我看小倩不是這樣的人。你看她不是這樣的人!那她咋不接你電話?海泉的話帶釘子往她心里扎。煙沒吸完,往腳下一踩回屋里去了。秋紅站在昏昧的夜色里,心里不踏實。有一句話她沒說:我還不是想把她抓手里?
躺在地鋪上,還是沒有睡意,小倩的影子老在眼前晃,想抓又抓不住。不知啥時睡著了,一驚,又醒來。床上兒子的鼾聲勻勻長長的。一夜不安穩(wěn),
不曉得醒了幾次。
植皮的幾個地方終于要拆線了。秋紅不知道兒子光潔的皮膚上會留下怎樣掙獰的疤,嚇得不敢跟去手術(shù)室,可兒子剛推回病房,她又忍不住扳住他的臉,捋起他的衣服一處一處看。還好,沒有自己想像中難看的疤痢,特別是臉上,疤痕是有的,卻不明顯。更主要的是,有了這處疤,兒子娃氣的臉倒多了份剛毅,不再像半大小子,更像一個硬朗的男人了。秋紅雙手抱著小龍的臉哭,哭著哭著又笑了。她變魔術(shù)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鏡子:來,兒子,快看看,這把火把你燒俊了!
在的每一分鐘似乎都是煎熬,到底盼到出院了。一家人輕輕松松走出,秋紅按按衣兜,一年的辛苦白費了!她悄悄嘆口氣,被兒子拉著手往公交上擠。
爺爺奶奶、本家的幾個長輩都站在門外等,冰冷的雪花烘托了氣氛,爺爺奶奶的眼淚流出來,本家的人接了行李往院里走。小龍的床早鋪好了,一幫人簇擁著他進屋、上床。大家伙問著小龍燒傷及在的情況。一下午人不斷。晚上人更多,大多掂一兜雞蛋,也有提壺油抱箱火腿腸的。人靜下來都晚上九點了。本家?guī)缀醵嫉搅?,稍遠的親戚估計明后天來。人之常情嘛,可是二嫂沒來,秋紅的心便咯磴了一下。
幾天之后院里冷清下來。兩家挨得很近,可二嫂一家始終沒人露面。沒敢當(dāng)著小龍面,秋紅偷偷撥過兩次小倩電話,每次都是那個冰冷的女音:對不起,你撥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秋紅心里越發(fā)忐忑,可又不能對一個人說。小龍不怎么吃飯,哄著勸著都沒用,話更少,也不出去玩,碗一丟就往被窩鉆,睡覺、發(fā)愣、摳手機。海泉幾乎不同秋紅說話,吧唧吧唧吃飯,街上溜一圈兒,看幾個閑漢打牌,到快飯點了回來,悶著頭抽煙。爺爺奶奶更不往跟前湊。秋紅心里似塞了塊土坯,抽不出摁不下,堵得難受。想起了鄰居小菊,有些話就是丈夫兒子也不能說,同小菊倒無話不談??上б粋€春節(jié)過去了,小菊的兒子還沒能說上對象,年一過,一家三口就匆匆離了家,說是出去好好干一年,回來在城里買房,房買好了,或許媳婦就不難尋了吧?
秋紅嘆口氣,一家只知道一家的難??!兒子好好的一樁婚事真就這么黃了?而黃了以后,還要到哪里再尋小倩這樣一個姑娘?過罷年兒子已二十六歲,稍一愣忙就往三十奔了。到那時哪還有閨女在等他?真要打一輩子光棍嗎?秋紅知道兒子是在手心里捧大的玻璃樣脆一個人,他哪會承受得了這些?想想心里直發(fā)涼。做人爹娘真難!秋紅搖搖頭,想把這些想法全搖出去。
俊甫來商量出去的事。金奎的建筑隊又去了上海,保根幾個人卻到山東抽沙了。問海泉出不出去,出去了是去上海還是山東。海泉坐在那里猶豫:最近家里不順,兒子燒傷了不說,談的對象也黃了。自己和媳婦一年辛苦,到手的錢連摸都沒摸一下就全扔出去了。下一步咋辦他拿不定主意,出去吧,兒子的婚事還沒著落;不出去吧,上哪兒弄錢?煙灰在煙上銹得老長,燒到濾嘴了他還不覺。
秋紅端了兩杯水過來,說,出去,不出去掙錢會中?兒子婚事就那樣了,真要黃,誰也沒轍。關(guān)鍵是得把錢掙到手,真不中了,交個首付,也把房買城里吧。
海泉走了。家里越發(fā)蕭索,除了秋紅弄出點響動,其余時間全是冷寂,死氣沉沉的。家咋能是這樣?秋紅感覺呼吸都不暢。她得給這個家增加些生氣。跑集市上,秋紅一下逮回兩頭小豬崽。每到飯時,兩個小家伙就在圈里擠著撞著哼哼唧唧叫,確實熱鬧不少。
閑下來時,小倩的影子還在眼前晃,那樣羞澀清純的女孩子,怎么會說變就變?秋紅不太信,更多是不甘,自己咋會看錯人呢?她摸出手機,想了想,給遠房的表妹香果打了一個電話。香果和小倩家同村,肯定知道她的情況。香果替表姐打抱不平,在電話里表達著她的憤怒:那家人咋能那樣,和咱小龍還沒斷,就張羅著給閨女提親,那媒人多得門坎都踩平了!秋紅感覺表妹在握著她的心用力拽,一楸一楸地疼。末了,表妹的話卻拐了一個彎,聲音壓得有點低,不過我聽說,見了這么多,那閨女愣是一個沒看上一絲希望又春芽一般在秋紅心里拱出來,她著急地問:她家閨女出去打工了嗎?沒有吧,前天我還見她在家呢。
陽春三月,正是薺薺菜、灰灰菜鮮嫩季節(jié),秋紅左手鏟右手籃出了門。陽光和暢,春風(fēng)拂面,麥田似一幅展開的黃底綠格巨毯,麥苗的清甜氣息入鼻,使人神清氣爽。秋紅溜溜達達往前走,前邊是焦莊一一小倩家所在地,下到田邊一個溝渠里,看似在雜草叢生的渠畔披沙揀金,用心找尋野菜,她的眼光卻時不時往焦莊飛??祉懳缌?,籃里菜還沒幾棵??炜熘逼鹕硗刈撸没丶易鑫顼埩?。
不死心,接連三天秋紅都去了焦莊村頭,那閨女欠她一句話,她得讓她把話說出來。終于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騎一輛電車從村中駛出。秋紅心“怦怦”跳,車子近了,再近了,她突然從溝底竄上來。小倩有點手忙腳亂,邊控制車兒邊往下跳,歪歪扭扭地站定了,才看清路中間這個不速之客。她臉上出現(xiàn)的不是慌亂而是驚喜,似乎還有不盡的委屈擒在里面,淚在臉上爬,顫顫巍巍中她叫了聲:姨…秋紅過去,撈起她的手熱乎乎地抓著:倩,姨想你了,你咋不給姨個電話呢?淚水從眼眶里漫出來,模糊了雙眼。小倩哭出了聲,姨,不是俺不打電話,回家電話就讓俺爸沒收了。他還把俺鎖屋里不讓出門兒。俺想姨、想小龍,不知道他好了沒有秋紅說,好了,好得比原先還好,姨給你說,倩,手術(shù)后小龍變帥了,像個大男人了!小倩臉上掛著淚,笑容卻像投進了石子的水面,一圈圈兒漾開來。
秋紅說,倩,姨就問你一句話,你怎么想就怎么說。小倩點點頭。秋紅嚴(yán)肅了臉問,你還喜不喜歡小龍?小倩說,喜歡。俺給俺爸說,這輩子除了小龍俺誰也不嫁。俺爸還打了俺一個耳光哩!秋紅心疼了,一把把小倩拉懷里緊緊地抱著,臉上卻在笑,倩,姨就知道你不會變心。有你這句話姨就安心了。下面跟姨去,姨給你買手機去,不過,這事可不能讓你爸知道!
小龍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他遲遲疑疑要掛斷。秋紅在遠處問,誰的電話?小龍嘟嗪不知道。秋紅說,你接接,說不了是好事呢。小龍這么倒霉,才不相信會有好事,但他還是接了。喂,你還好嗎?電話里傳出的是那個曾經(jīng)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甜美女聲。小龍眼睜得大大的,多少個不相信裝在里面。他的腰突然像弓樣繃直起來,他幾乎是在沖著手機吼,倩,是你嗎?真的是你嗎?秋紅笑了,她悄無聲息地出了屋,掩上門。
小倩還想和小龍出去打工。小龍聯(lián)系了在北京的老表,工作很快落實??汕锛t卻讓小倩一個人先走。小倩有點疑惑:小龍呢,他咋不走?秋紅笑笑,倩,你先走,小龍還得借姨用用。不過,姨會很快還你的。一片羞紅在小倩臉上燃起。
備的是六箱重禮,秋紅用干凈毛巾擦了又擦。小龍?zhí)崴南?,秋紅提兩箱。小村昏昏欲睡,星星點點的光從窗子里泄出來,晦暗不明。敲開門,二嫂一臉驚訝,眼往他們手里一溜,又尷尬了,你看,整天瞎忙,小龍回來我還沒來得及看,你們倒跑來了…秋紅裹著她往院里走,小龍是后輩,哪能勞你去看?本來說回來就看他二娘的,人來人往的,倒耽誤了這么多天。進屋,六箱禮放地上,二嫂變臉了,秋紅,你這是干什么?笑話你二嫂嗎?秋紅笑著,用手打打自己的嘴,怪我沒說清楚,這禮,兩箱是看他二娘的,那四箱你給倩她爸媽提去,出了這么大事,也不知道人家爸媽怎么想的。二嫂有點支吾,不回她的話,卻一個勁推拒著掂來的禮物。秋紅佯作生氣,二嫂,你這是生我的氣,不想再管你侄的事了?二嫂說,我哪是那意思。秋紅說,那我就當(dāng)是二嫂答應(yīng)了。六箱禮趁機放到了暗處。
秋紅把小龍拉到燈下,讓二娘看他的臉,綰起衣服看他的胳膊、腿、后背。秋紅說,二嫂,你看小龍是不是變丑了?二嫂說,哪是變丑了又想了想才說,是變酷了。坐下說著話,秋紅說,倩她爸媽是不是不同意這婚事了?二嫂揣著明白裝糊涂,不會吧嗨,管他呢,二嫂樂意,這事還包你二嫂身上。
小龍到北京找小倩去了,家里更顯空曠,可罩在心里的陰霾一掃而空。秋紅抿嘴笑,失而復(fù)得的東西才珍貴。海泉懷疑小倩變心時,她也有了動搖,可那雙清亮的眼睛一直在她腦海里閃動,只有純凈如星空的心靈才會點亮這秋水皎月般的眼睛吧。這樣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秋紅知道自己揀到寶了。她忍不住給海泉打了一個電話。海泉在電話里嘿嘿嘿地笑。秋紅有點撒嬌的意味了:你還懷疑我,還罵我?海泉說,我打臉,中吧?秋紅說,不中。海泉說,那,我叫你一一姐,中吧?秋紅說,老不要臉。也就笑了。笑了之后說,接樓吧。接樓。找保山的建筑隊?找保山的建筑隊。海泉跟了一句,我這就辭工回去?秋紅說,你回來干什么?海泉說,你一個人中?秋紅說,你安安穩(wěn)穩(wěn)到年底把錢拿回來就中了,恁多事!
爺爺奶奶住在偏房,不用搬,但主房里的桌了柜了得往里挪,秋紅往口袋里裝了兩盒煙出了門。雖說現(xiàn)在啥都講錢了,但鄰里之間這些小忙相互還是要幫的。一圈兒轉(zhuǎn)下來,七八個人已經(jīng)跟在身后了。秋紅每人發(fā)一盒煙。半天工夫,主屋差不多騰空了,偏房卻擠得進來過去都要側(cè)身彎腰。中午秋紅要給大家安排飯,誰吃?拉拉扯扯中全走了。午飯奶奶做的面條,嚇嘍嘍兩碗下肚,嘴一抹,不敢坐下喘口氣。大什件雖然都搬了,但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很多。吃了飯爺爺奶奶也幫忙,就這都忙到了掌燈。
小豬餓肚子了,撞著圈,哼哼唧唧叫。秋紅提前買好的飼料,一大瓢舀出來,溫水拌了往槽里倒,兩頭小豬搶著吃。用手疼惜地摸摸它們的耳朵,耳朵擺一擺,兩頭小豬誰也不理她,只管自己在那里兒狼吞虎咽。秋紅笑罵,真是餓死鬼托生的。對這兩頭小豬,她是寄予了厚望的,年底小龍真要結(jié)婚,殺一頭,往娘家送禮肉得一整扇豬,自己家待客也得一扇;另一頭呢就賣掉,不濟大事,也濟點小事吧。
主房騰出來,秋紅沒了住處,蓋房子呢,誰家不遷就?原本可以挪到俊營家空房子里的,可不放心滿院子的東西。家里原先蓋有兩間豬圈,兩個小豬占一間,剩下的一間蒙上塑料布,一張床塞進去,就成了她的臨時居處,兩個小豬呢,則做了新的鄰居。一股豬的屎尿味透過來,不臭,反覺親切。一天腳不沾地,累得筋斷骨頭折的,晚飯草草裝進肚,一步也懶得再邁,可還要在房前屋后巡檢一遍,怕漏掉了什么重要物件被賊隨手順了去,還要過去摸摸院門鎖牢了沒,才掀開寬大厚實的塑料布鉆進去,甩了鞋躺床上,連身也懶得翻一下。隨便撈起被子往身上一搭,過電影似的把一天事情回放一遍,又思慮著明天還有哪些事情必須去做。頭腦逐漸模糊,眼皮一沉,什么都不知道了。
開始安置建房材料。秋紅不打電話,一家一家跑,本來現(xiàn)成的價錢都在那里放著,她不怕麻煩,偏要搞,煙一顆一顆往人家懷里扔。人家看她一個女的,三說兩說嘴頭就松動了,雖說省不下幾個錢,可秋紅還是開心。以前都是男人在外辦事,搞得高高妙妙的,現(xiàn)在這些事她全能辦,而且辦得更好。對于男人的崇拜就減弱了,從未有過的成就感逐漸滋生。原來做事情還可以這么愉快呢。
磚在門前垛好了,沙和石子也在墻角卸下了,鋼筋切割好了在院里堆著,水泥怕潮,得先在下面墊層磚,還要在上面鋪一層塑料布。保山來看過了,秋紅給他口袋里塞兩盒煙,臨走還讓他掂走了一瓶酒。保山說,蓋房的人多,一個一個排號呢,你家兒子要結(jié)婚,我給夾個塞往前排排。過兩天吧。小王莊那家活兒一完,人就往你家撤。給秋紅留下了三兩天的時間。秋紅一天幾遍地往跑:割吊線的繩,稱制作殼子的洋釘,撕防泥水滲漏的塑料布,買砌墻用的灰桶事無巨細,往往想到了這個又忘了那個。有時認(rèn)為啥都齊備了,偏偏還就漏掉了一樣兩樣,弄得她頭疼。
預(yù)制圈梁那天是要管中午飯的。秋紅不想在飯店吃,就買了肉菜在家做。又喊了二嫂、春華來幫忙。三個女人在那里擇菜、淘洗、煎炒、烹炸…一會兒保山來喊了,要塑料布,一會兒又要鐵絲、錘子。秋紅說,保山你是問先兒嗎?就丟了手里的活兒,跑著給他找、給他拿??祉懳?,灶房里冒出縷縷白煙,一陣陣香氣飄出來。送饃的也來了,接了放在饃簍里。這邊飯菜齊備,幾個小菜、兩瓶酒、兩條煙、一千塊錢在當(dāng)院的小餐桌上擺著,只等鞭炮一響,就過來喝酒、吃飯。
壘墻快,墻體拉起來也就三五天時間。預(yù)制房頂也要管飯。殼子是提前就制好的,為了足夠結(jié)實,上面以鋼筋為骨,已密密地織起一張大網(wǎng),只用水泥一澆,就可很好地凝固結(jié)合為一體。今兒是大活兒,人老早就來了,攪拌機、架子車、升降機開始忙活。保山一個勁喊,今天都提足勁,中午必須封頂,頂封不住,飯做再好也別想吃嘴里。這誰都知道,手底、腿下不由加快了頻率。又找了二嫂、春華來幫忙,秋紅三人在灶房叮叮喔喔地響動。
半天手腳不停,關(guān)掉氣閥的一刻,秋紅掏出手機看時間,快十二點了。操心著工程的進度,秋紅說,剩下的活兒就交給二嫂你倆兒了。匆匆出了灶房門。地里麥子黃稍了,中午天早燥起來。工地上所有人全甩掉了厚衣裳,有兩三個人甚至光起了膀子。保山一頭一臉汗,雞貓狗似的在那里罵人。秋紅一問,五間房,到現(xiàn)在才推上去不到四間的料。秋紅也急了,水泥凝固快,時間久了,會影響房屋質(zhì)量??杀I降慕ㄖ犓宄际浅霾蝗サ睦先醪?,已累了大半天,你再催,也快不到哪里。爺爺也在幫忙,可幫的是倒忙,車兒一帶,跟跟跪路的。秋紅過去,把他拉到一邊坐著,沖灶房喊,春華,你趕緊去拴志超市帶兩桶純凈水。自已脫了鞋,換上墻邊的一半腰膠鞋,向攪拌機那兒跑去。
一掛響鞭嘅躃叭叭炸得滿院火星、紙屑亂飛。終于封頂!看看日頭已往西偏得厲害,每個人喉嚨眼里都在拉風(fēng)箱,顧不得洗手吃飯,先蹲下來,急急忙忙一顆紙煙叼嘴上,呼地一口濃煙噴出來,疲累似乎已消去不少。下午不用干活了,秋紅把煙酒錢交待給保山,又囑托二嫂、春華好好招呼,任他們吃、任他們喝。秋紅可吃不成飯,那邊機器搬上房頂已經(jīng)開始磨面兒了。這是整個工程中最細致的一環(huán),面兒磨不好,將來是要漏雨的。磨面兒的兩個人是秋紅表親,不用在那里町。秋紅爬上房,口袋里專門預(yù)備的四盒好煙掏出來,每人塞兩盒。提前人家就說好了,工錢不要。這個情她承,那就備幾盒好煙吧,臨走還要捎兩瓶好酒回去。
打發(fā)走所有人,天麻麻黑了。雀兒在枝頭唧唧喳喳叫。奶奶把飯熱熱端桌上。大概餓過響兒了,一整天沒吃一口飯,秋紅卻不覺得饑,筷子搗兩下,端灶房了。爺爺在喂豬,秋紅嫌他舀得少,瓢接過來,又舀了滿滿一瓢飼料傾豬食槽里。買回來近兩個月,豬早就長膘了,毛色光亮,皮肉紅潤,肚子圓滾滾的喜歡人。
這一段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活兒告一段落,可以長出一口氣了。秋紅床上睡了兩天,過了麥口還要粉墻,破衣爛衫呢,就不洗,家也不收拾。晚上喝罷湯,拾了壘尖尖一大筐雞蛋,秋紅端著向二嫂家走去。快兩個月了,關(guān)于小倩她爸媽的態(tài)度,二嫂一字不吐,秋紅就知道話沒那么好說。進門秋紅就喊,二嫂,躲屋里養(yǎng)漢呢?二嫂出來,你個小騷貨,找找,我把漢子藏哪兒了,找不出來我撕爛你的賤嘴。秋紅說,我才不找呢,找出來二哥還不得一紙張把你休了。逗著嘴,二嫂看見她手里的雞蛋,說,你這又弄啥哩!秋紅說,找你幫忙哩。小龍回來時,各家拿的雞蛋,到現(xiàn)在沒吃完,眼瞅著要壞了。本來說早給你拿來的,騰不出手。你就當(dāng)當(dāng)好人,幫我報銷了吧。不過一點,真有壞雞蛋,往碗里打時你千萬得小心。二嫂沒法拒絕了。秋紅說,趕緊找個筐子拾過去,筐兒我一會還要拿走的。
坐著說話,那個話題回避不了了。二嫂說,秋紅,不是不給你說這事。小龍是誰?俺家侄子,我能不經(jīng)心?本來以為沒事,誰想我哥是個老封建,說小倩的事三里五村都知道了,讓他丟盡了臉面,現(xiàn)在門都不愿出。我一說他就罵我,讓我休提,我也是沒辦法啊。秋紅臉上不好看,你沒說小龍臉沒破相?二嫂說,說了。秋紅又說,你沒說家里正接樓呢?二嫂說,說了,人家就一句,不中,把我堵死了。秋紅說,事兒不能就這么放那兒吧?二嫂說,有啥辦法?秋紅說,這么吧,我備份禮,你和我再去一趟。二嫂有點作難,去不還得挨罵?秋紅說,不是為你侄兒嗎?二嫂猶猶豫豫的,那中。
照例備的厚禮,各種壞的打算都有,就是沒想到人家根本不讓進門,禮掂了往街里扔。秋紅拍著門說,老焦哥,把門開開,啥都不提,咱說說話中吧?門不開。二嫂被駁了面子氣得跳腳,提著他哥的名字噻,焦二牛,你就是頭牛。你開不開門吧?不開,我就給你撞開!街里人圍得像潮水了。秋紅看事說不好,反勸二嫂消消氣,容后再說吧。禮呢,當(dāng)然不能拿走,就找了家鄰居放那里,讓他人散了給提過去。二嫂說,提啥?喂豬也比給他強。
麥子說熟就熟。今年收成好,畝產(chǎn)在一千二左右。可秋紅不見一個笑臉。留夠口糧,剩余的都讓收糧的拉走了。麥后一場雨,沒費勁秋就上了。農(nóng)活一畢,保山的建筑隊又過來貼瓷片,內(nèi)外粉刷,秋紅依舊忙得昏天黑地。忙完了,躺著卻睡不著,一段下來,人竟瘦了一圈兒。小龍打回來過電話,海泉也打回來過電話,在外都好??汕锛t不好:雖然小倩迷戀著小龍,可焦莊兩個老人不點頭,事情還是不成。她試著讓小倩給她爸媽電話里溝通,依然沒有結(jié)果。這次真把她難壞了。
秋莊稼快成熟時,綿綿細雨不絕,時驟時緩。三五天之后,地槳了,一腳下去,鞋都拔不出來。偏偏起了惡風(fēng),一夜疾風(fēng)急雨,地里莊稼倒了大半。這樣一陣暴虐之后,壞天氣揚長而去。秋紅進地看看,各家豆子、玉米幾乎全倒伏在地??磥硎崭顧C是進不了地了。海泉、小龍不在家,幾畝豆割下來,還不把人累死?可有什么辦法?罵著老天的惡作劇,回家把鐮找出來,一張張放在磨刀石上,囉囉囉地磨。地皮一干,豆子差不多該動鐮了,人手少,就多備幾張吧,工具稱手,出活兒才快。
二嫂去了一趟娘家,回來臉陰得要下雨。晚上到秋紅這里訴苦,說前兩天他哥家平房漏雨,他哥上房拿塑料布蓋,本來腰里就有病,一個趄從房上摔下來,折了大腿,在躺著呢。她嫂一個人在伺候,要她抽空去輪換一下。她發(fā)愁的是地里莊稼,家里兩頭跑,秋咋收?秋紅說,不是有妹子我嗎?咱妯娌倆幫襯著,還怕幾畝莊稼收不回來?又問了她哥傷情,陪著二嫂嘆陣氣,才打探能不能到去看看。二嫂說,上次去他家的情況你忘了?秋紅也不敢貿(mào)然前去,就央二嫂給她捎份禮過去,趁機多說說好話。
二嫂都走了,秋紅還在想這事,她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心里一拱一拱的,可抓不住。躺著瞪了半夜眼,一個想法逐漸清晰了:小倩爸摔折腿,對她或許正是天賜的良機呢!
又去地里看了次,地還有點濕,秋紅不等了,天不明就開著拖拉機下了地。豆子不真熟,青棵子有點多,提前割多少會減產(chǎn)的。秋紅手下不停??祉懳纾爴Q了兩把,看看地里躺倒一片了。扔了鐮,坐下喘口氣,剝著吃了兩個熟雞蛋,又抱起茶桶一通牛飲。站起來滿地跑著挑青豆,挑了幾大抱扔在地頭,才從車斗里拿下桑木權(quán)裝車。一畝多豆秧裝上車,掉在地上的影子已經(jīng)往東斜了,身上衣服剛洗過一般,喘得像頭牛。秋紅兩腿直打顫,一步都懶得邁??伤龥]有再停,搖開車,開到村頭的大路上,又一權(quán)一杈卸下來,靠邊垛好,才回家吃飯。
兩頭見著星星,兩天半時間,秋紅割凈了自家的六畝多豆子,不打,全讓它們在路邊捂著。中午太陽正毒時,豆子熟得叭往外跳了。各家都開始搶收。秋紅給自己放了半天假,啥都不做,只躺在床上睡。
第二天東方還沒泛白,秋紅就拍打二嫂家門了。二嫂打開門,被秋紅拉著往自己家走,二嫂一頭霧水。秋紅說,你不是讓我?guī)椭涨飭??我想你哥家的豆子不也沒人割?我們倆加加班,干脆幫他把秋也收了吧!二嫂點著頭說,你個賊婆子,這法兒都想得出來?但我也得洗臉吃飯不是?秋紅說,洗臉?biāo)绱蚝昧?,飯也在桌上涼著哩?/p>
小倩家兩塊地。一天時間就給兩人干掉一塊。上午割,太陽當(dāng)頂時全部放倒,坐地頭稍稍喘口氣,兩桿木權(quán)開始裝車。滿滿一車豆秧拉到路邊卸下,二嫂攤豆,秋紅又車頭一掉進了地,裝剩下的那些。中午二人就著開水,吃了自己帶來的干糧。下午翻、碾、收、揚。二嫂帶有娘家鑰匙,太陽胱當(dāng)落山,五六袋黃澄澄的豆粒裝車上往她哥家拉了。
下一天收二嫂家豆子,隔一天又去了焦莊。倆人正在地里忙著,小倩娘大概記掛著地里莊稼,不知道啥時候回來了,站在地頭看,淚就流出來,緊走幾步進地,熱熱地拉起了秋紅的手。
小倩爸出院,托二嫂捎信,讓秋紅到焦莊去一趟。枝頭黃葉打旋,天涼颯颯的了。秋紅和二嫂吃罷了夜飯才去。小倩爸腿打鋼釘躺在床上,節(jié)能燈慘白的光線里,二嫂、秋紅都就近了看,說些關(guān)切的話。小倩娘說,她看出來倆孩子是真心好,他們呢也不是成心要攔,就是氣兒不順。日子一長,氣兒消了,也看出來這家兒人不賴。擇個日子,把兩個孩子事兒辦了吧。燈影里,淚花在秋紅眼里閃,但她的臉卻分明在笑。小倩娘說,這一段難為你了,親家。秋紅說,不難為,一點不難為。
回家就給海泉打電話,問工程什么時候完,啥時能回來。海泉說,估計還得一段時間,活兒趕得緊,年底錢拿回來,應(yīng)該不會少。秋紅說,那我先找人裝房子了。又給小龍打,要他們盡量早回來,要買家具,還要添置各種結(jié)婚用品。
挑個雙日子,找了本家沒出門打工的兩個長輩,備了十六件禮,又用紅包裝了8萬塊錢,往焦莊商量去了。小龍倆人回來了,指揮著裝房,忙著看家居,抽空還要去縣城置幾身新衣,照照婚紗照,零零碎碎的也要一樣一樣買齊。怕錢不夠,秋紅回了一趟娘家,先借回來五萬用著。
拖拖拉拉到了年底,好日子近了。海泉正在趕回來的路上。早晨起來,喜鵲在樹上喳喳喳叫。今天是星期天,村里會寫毛筆字的不多了,找了個讀初中的半大小子,塞給他一本喜聯(lián),坐在那里寫。字有點稚拙,再怎么要求也寫不出朵花。有什么辦法?紅鮮鮮的顯示出喜慶氣氛就行了。小響午,所有聯(lián)、額、方全部寫畢。手里抓著一把喜糖在吃,問秋紅還有什么要寫。秋紅想不出來。小龍在旁邊說,正對大門不還得貼上“開門見喜”嗎?小秀才提筆要寫。秋紅想起婚事的一波三折,自己的提心吊膽,諸般操作終成好事,說,等等,咱給它改成“出門迎喜”吧!初中生寫得隨意、輕飄,毛筆一揮,四個墨字已在紙上了。
作者簡介:
呂剛要,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漯河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漯河市小說學(xué)會副會長。著有長篇小說《脊梁》,中、短篇小說在《莽原 .gt;xlt; 奔流》躬耕》《河南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短篇小說《蘇明杰汽車的內(nèi)涵與外延》和《收了麥子長辣椒》分別入選《2021年河南文學(xué)作品選》《2023年河南文學(xué)作品選》;曾入圍“林語堂故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