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何其小也,更何況是碗之底。一條蟲子久居碗底,其膽識、眼界、見地,相較于井底之蛙,更為遜色。故而,大門島俚語中的“碗底蟲”還有下半句——見不大慣,司空見慣的那種瀟灑淡定是碗底蟲的夢想。因深囿碗底,所以見不大慣,畏畏縮縮、怯懦囁嚅,就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
早些年,我的一位親戚,深居大門島山村,以開采石頭為生,50多歲時干不了重體力活,托人去城里一所學(xué)校謀了個門衛(wèi)的差事,帶著老妻和一籠子的雞鴨進城。幾年后,他跟我說:“怪不得年輕人都喜歡去城里,城里的雞鴨都比我們島上的雞鴨大膽,那公路上車來車往,城里的雞鴨就是不慌不忙,像在自家院子散步。我?guī)サ哪菐字浑u,整天被車嚇得亂飛亂跳,咯咯噠噠狂叫,像瘋了一樣,吵得我只能把它們殺了。唉,真是碗底蟲,見不大慣,命也不同?!?/p>
他笑嘻嘻地說完城鄉(xiāng)雞之區(qū)別,轉(zhuǎn)頭又問:“你那新房有幾間?”???我還真沒算過。我明白他的意思——不是說我有幾套房子,而是他腦袋里長期以來關(guān)于房子的衡量法則就是以“間”來論的,我那100平方米的房子算幾間?我左思右想,估摸說:三間。
我還在想,如果那些雞不要離開它們的“碗”,能否多安生些時日?那些大膽的城里雞能否躲過被宰殺的命運?城里這個碗是大了點,那些大搖大擺的雞是不是也飛不出如此虛無的碗底?
很多時候,有些蟲一旦離開碗底,也不會變成龍,而只有死路一條。而后來變龍成鳳的那些曾是蟄伏碗底的蟲,只是我們的誤解罷了,你還真以為是蟲啊。網(wǎng)上有句話很有意思:以前,我覺得大家沒事在一起吹吹牛,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你們是真牛,只有我是真的在吹牛。是見不大慣的我們不知丑小鴨本身就是白天鵝罷了。
20世紀(jì)90年代初,我去重慶讀書,每次開學(xué),都得先從大門島坐客船到溫州市區(qū)麻行僧碼頭,在市區(qū)等幾天,托堂兄買到票,再坐民主號巨輪,從溫州到上海,在海上漂蕩一天一夜,再轉(zhuǎn)71次特快綠皮火車硬座 56個小時到重慶。每次到達上海的十六鋪碼頭,都會遇見一些在上海討生活的大門老鄉(xiāng)。初見他們,很興奮。再次見到,五味雜陳,并不是所有人到大上海都能成功啊?,F(xiàn)在,很多人離開大門這個“碗”,不知所終。也有很多離開大門的落魄者,現(xiàn)如今都成名成家了。時耶?命耶?外面的“碗”更大更有營養(yǎng)耶?
在大門話的語境里,“碗底蟲”還有一層窩里橫的意思,形容在外唯唯諾諾、在家耀武揚威的人。生活中不乏這種“碗底蟲”,在外不得志,將自己的壞情緒發(fā)泄在同一個“碗”里的親友身上,可憐又無奈,更令人惱恨。有些蟲子到老都如此,怨天尤人,傷人傷己,甚至,碗破蟲飛。
有次,跟恩師聊起這個詞,老人家 80多歲,眼神悲憫注視著我并告誡:活了一輩子,看到很多蟲子破繭而出,飛往更高的天空,更多的是老死碗里。對有些人而言,天空遼遠,雖累亦有趣;有些人只求安穩(wěn),安心待在碗里,卻也未必安然。那么,碗在哪里?碗是什么?如果你認(rèn)為有,它就在,如果你覺得沒有,也便沒有,心不應(yīng)為外形所役。我們都看到少年走黃泉,卑賤成新貴,九層高塔轟然倒塌;許多國家變故,混亂和悲劇、戰(zhàn)爭和天災(zāi),天天在上演。是碗的原因,還是心的原因?然而,這一切到頭來也不過是“黃粱一夢”罷了。日子一天一天過,好好安住當(dāng)下,盡人事、行善積德,可改天命。我聽后深以為然,就像劉姥姥,她才沒思慮那么多“碗”的問題,在困厄里也能尋機突破,善良又不失機靈的生存智慧讓她成了《紅樓夢》中結(jié)局最安穩(wěn)的人。
(張建中摘自《聯(lián)誼報》2025年3月29日圖/ 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