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5)02—0004—14
就地緣政治而言,位于亞歐大陸東部邊緣與太平洋西岸交會地帶的朝鮮半島,是日本踏入亞歐大陸的便捷之地。歷史上,作為朝鮮半島之外勢力的日本,曾多次入侵朝鮮半島,并在16世紀末和19世紀末20世紀初,先后嘗試以北緯38度線一帶作為“楚河”,割取朝鮮半島南部,雖然沒有直接造成半島的分立格局,卻與二戰(zhàn)之后美國、蘇聯(lián)以北緯38度線為界分割半島的做法形成呼應,為20世紀中葉朝鮮半島勢分南北提供了探索先例。并且,20世紀前后,日本在干預半島事務的過程中直接引發(fā)了東亞政治秩序的轉型與區(qū)域權力格局的調(diào)整。目前,學界多基于冷戰(zhàn)史或國際政治理論的視角,以美國、蘇聯(lián)為主要責任方,探討二戰(zhàn)至朝鮮戰(zhàn)爭時期朝鮮半島分裂的相關問題。①有學者關注到日本與朝鮮半島分裂的歷史關聯(lián),但多側重對包含日本在內(nèi)的不同勢力在半島展開多方角逐的具體場景進行解讀。①其中,盧啟鉉、李完范等韓國學者為呈現(xiàn)朝鮮半島的分割歷史,在研究中提及了日本影響的重要性,但在研究重心與研究目標的限制下,關于日本對半島事務的持續(xù)性介人及其與半島裂局乃至東亞變局之間的關聯(lián)等重要議題,仍然存在較大探索空間??疾?6世紀末至20世紀初日本針對朝鮮半島的割裂謀劃及相關活動,有助于準確把握朝鮮半島南北分立問題,進而深入理解東亞政局的變遷。
一、16世紀日本分割朝鮮半島的首次嘗試
16世紀末,日本關白豐臣秀吉制定了將朝鮮半島作為首攻之地的“大日本帝國”構想,③并于1592年發(fā)動大規(guī)模侵朝戰(zhàn)爭——壬辰戰(zhàn)爭。出于維護區(qū)域秩序與保護傳統(tǒng)藩屬國的戰(zhàn)略考量,明朝出兵援助朝鮮。戰(zhàn)爭期間,日本多次謀求與明朝談判,并明確提出了割占朝鮮半島的訴求。隨著戰(zhàn)爭形勢的變化和利益結構的調(diào)整,日本在朝鮮半島的預期分割范圍不斷收縮。
交涉初期,因占據(jù)有利戰(zhàn)勢,日本分割朝鮮半島的欲望強烈。1592年4月,日軍在釜山登陸朝鮮半島,展開迅猛攻勢,致使朝鮮八道幾盡陷落。③明朝援軍初涉朝鮮戰(zhàn)場時,在平壤遭到日軍重創(chuàng)。在此背景下,兵部尚書石星派沈惟敬前往駐扎在平壤的日本軍營進行交涉。日軍守將小西行長說:“天朝幸按兵不動,我不久當還。以大同江為界,平壤以西盡屬朝鮮耳?!雹俅藭r,日軍忌憚明朝勢力,不敢公然對抗,表示盡快歸還朝鮮。小西行長先是提出日本與朝鮮“以大同江為界”的建議。大同江位于朝鮮半島西北部,發(fā)源于今朝鮮境內(nèi)的狼林山脈,向西南方向注入西朝鮮灣,是一條“東北—西南”流向的河流。而平壤位于大同江下游一帶,所以小西行長隨即補充“平壤以西盡屬朝鮮”,進一步明確了日本的割占范圍,即日本以“大同江—平壤”線為界,割占朝鮮半島東南地區(qū)。這與沈惟敬從日營歸來后所言基本一致。②
對于此事,小西行長在1593年寫給沈惟敬的文書中也有提及:“去歲八月二十有九日,會于平壤府外所約,麾下之言變,而仆之言不變,其件件書以備歷覽。第一件,去歲平壤西北分界,是以倭人不過界,麾下如何制之乎?朝鮮超界變約之事?!雹劭梢?,在初次與明朝交涉時,日本的首要關注事項就是劃界占地。小西行長強調(diào)僅“平壤西北”為朝鮮應占之地,亦指“大同江—平壤”線東南之地為日本的勢力范圍,朝鮮不得越界踏入。1594年12月,日本請封使者小西飛(內(nèi)藤如安)在北京受審時所言“八月二十九日,行長與沈游擊相會于乾麓山,相約退讓平壤”④也證實了日、明代表在戰(zhàn)爭初期交涉過日軍退兵一事,且雙方應是達成了令日本撤軍的非書面約定,其中便可能包含以大同江流域、平壤一帶為界分割朝鮮半島之事。
雖然此時日本割占朝鮮半島的愿望強烈,但在相關文書中其并未使用如“分割”一類帶有明顯侵占性的措辭,直至1594年4月,朝鮮僧人四溟進入日營議和,日軍副將喜八郎將沈惟敬與小西行長的談判內(nèi)容告知四溟時,才明確指出其中包括“割朝鮮地,屬日本事”。③
針對日本所求,明朝擬《兵部貼》予以回應,表示“朝鮮乃仁賢箕子之遺養(yǎng),天所篤厚,漢武、唐皇之所不能滅。事我皇朝,尤為忠順屬藩,亦爾日本善鄰也”,并遣責日本興兵“據(jù)其王京、平壤”的行為。同時,明廷曉以利害,恩威并施,責令日本將“所掠朝鮮王子女,平壤、王京地方俱還朝鮮,罷兵回巢,恭聽朝命”。其中“恭聽朝命”明確提醒日本遵守東亞秩序、不得再有侵略行動。有學者根據(jù)“平壤、王京地方”這一表述,認為明朝要求日本歸還的疆域范圍并非朝鮮全境。③考察這一問題,須結合《兵部貼》進行判斷。其中先是指出日本“據(jù)其王京、平壤”。歷史上,平壤與“王京”(今韓國首爾)③曾多次作為朝鮮半島政治勢力、民族政權的政治文化中心,兩城對于朝鮮的戰(zhàn)略地位不言而喻,其指代的地域范圍較之其他朝鮮城邑更為廣泛。彼時包含兩城在內(nèi)的朝鮮疆土均被日軍攻占,所以明朝所言的“王京、平壤”并非單純指平壤與“王京”兩城,而是以這兩城為代表的所有被日軍侵占的朝鮮疆土。隨即兵部要求日本將“平壤、王京地方俱還朝鮮”,該處的“平壤、王京地方”與前文所提的“王京、平壤”形成呼應,所指范圍也應與前文相同,再結合“俱還”二字之意,以及明朝回應此事的堅決態(tài)度,基本可以明確明朝責令日本盡數(shù)歸還的,是被日軍占據(jù)的全部朝鮮疆土。
正因如此,沈惟敬攜帶《兵部貼》第二次進入日本軍營前夕,同朝鮮重臣尹根壽會面時,才明確表示在接下來的談判中,要讓日本“把爾國土地,盡還爾國”。①沈惟敬所傳達的顯然是《兵部貼》中的明廷旨意。根據(jù)明朝后續(xù)寫給朝鮮國王的咨文來看,明朝認可作為藩屬國的朝鮮“世篤忠貞,朝貢惟謹”,于是在朝鮮有難之際出兵援救,助其恢復疆土,以彰顯對忠藩的“興滅繼絕之恩”。③可見,明朝從始至終都秉持維護朝鮮半島完整的態(tài)度,這進一步說明《兵部貼》中提及的“平壤、王京地方”應指以平壤、“王京”為代表的朝鮮全境。不過,出于對朝鮮半島的凱觸,日本存在利用這一模糊的表述進而漁利的可能。
1592 年11月,在同明朝的第二次交涉中,日本并未更改對朝鮮的“割地”范圍。根據(jù)沈惟敬返程后的轉述推知,小西行長先是堅持“只平壤城讓與上國,自大東江(大同江)以東,我當主張”,③后又補充“平安一道,我為主將,當讓還平壤城,大同江以東至京城地方,各有五個將官,我不得主張”。④在談及疆土問題時,小西行長對于個人權責范圍,從“當主張”到“不得主張”的前后矛盾表述,仍是為了實現(xiàn)日本對“大同江—平壤”線以東以南的朝鮮半島的侵占,但此時日本欲將大同江以西之地歸還明朝,亦即沈惟敬所言“倭酉行長愿封,請退平壤迤西,以大同江為界”,③且將“平壤讓與天朝,不與朝鮮”。③
對比之下,《明神宗實錄》關于宋應昌間接陳述沈惟敬所言“倭賊頭目有愿將平壤、王京一帶還天朝,不與朝鮮”②的記載,應存在訛誤。從當時利于日軍的戰(zhàn)場形勢來看,日本不可能將漢江一帶的“王京”一并納入歸還范圍,一則這與其該階段一貫主張的以大同江為界分割朝鮮半島的現(xiàn)實意愿相悖;二則此時的日本已將“王京”視作囊中之物,若非在博弈中處于劣勢,日本不會過早將其作為利益置換的談判籌碼。無論基于哪一種考量,日方代表都不會在同沈惟敬交涉時輕易表露這一想法,進而在割據(jù)范圍上作出大幅度讓步。
在此之前,日本曾直接向朝鮮提議分割半島。結合《朝鮮王朝實錄》中關于日本代表加藤清正等人同朝鮮方面交涉時的言辭可知,日本并非誠心同朝鮮議和,而是試圖憑借自身有利戰(zhàn)勢,侵占朝鮮半島。因此,在談判的過程中,日方故意將侵略行為合理化,以推卸責任,轉嫁矛盾,甚至稱“貴國郡縣幾為日本所有”,“其中一二道,可還貴國”。①日本的無理要求遭到朝鮮方面的拒絕,雙方矛盾進一步激化。
關于日本同明朝議和一事,朝鮮十分抵觸,自始至終都堅決反對。②原因有三,其一,日本在侵略之際,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甚至“焚燒宗社”“掘先王之墓,幾至露棺”。③對此,明廷在《兵部貼》中也提到了日本犯下的種種惡行。④明朝經(jīng)略宋應昌在《經(jīng)略復國要編》中同樣證實了日本所做的諸多“逆天悖理、人神共憤”之事。因此,朝鮮朝臣多次激烈表示:“‘有講和之意',不勝悶迫。小邦與賊,有萬世必報之仇…以堂堂天朝,豈可與小丑講和乎?”③綜合多方史料可知,朝鮮對日本的積怨甚深。
其二,朝鮮方面認為,僅憑和平談判不足以徹底平息事端,通過軍事手段正面回擊才是有效抗敵之策。如尹斗壽所言:“其用兵擊刺,可想其勇怯。此政天時可乘之會。而小邦群情,亦大異前日,官軍思奮,義旅團集,婦人皆思投石,童子羞與言和。人心如此,天意可知?!雹诔r僧人惟政也表示:“今日之勢,戰(zhàn)亦危,不戰(zhàn)亦危,與其不戰(zhàn)而危,莫若背城一戰(zhàn),而決其成敗之為愈也?!薄吧畈旖袢罩畡荩杖粖^發(fā),亟下綸音,且諭體察、元帥、統(tǒng)制諸臣,使之各勵必死之志,決一進戰(zhàn),則宗社幸甚,國家幸甚?!雹蹆扇酥赋隽嗽谔厥獾目箶承蝿菹拢淞Υ驌襞c殊死搏斗先于和平談判的必要性及有效性。
其三,朝鮮知悉并憎惡日本勸說明朝共分其國土的行為,但也擔憂明朝答允日本提議。對此,明朝專門起草了移交給朝鮮國王的咨文,表示即使“倭即揚言將平壤讓與天朝、不予朝鮮等語”,但“平壤本朝鮮土地,天朝方為援救,豈乘人之危以取土地,斷無此理,誠恐國王當流離遷播之時,聞反間不情之語,致生疑惑,合行知會”。③言辭之間,可見明朝對于朝鮮的安撫,以防其受到日本情報的誤導而心生疑慮。對于明朝同日本的交涉尚且如此排斥,直接同日本進行損害自身利益的協(xié)商,朝鮮必然反對。
整體看來,這一階段日本為維護既得戰(zhàn)果,先與朝鮮協(xié)商,欲舍少占多,未果后謀求同明朝共占朝鮮。期間,日本主張的分割界線始終是“大同江—平壤”線。隨后,明朝先后幫助朝鮮收復了黃海、平安、京畿、江原四道,日軍一路敗退至“王京”一帶。@碧蹄館戰(zhàn)役后,明軍、日軍均需休整,雙方正式展開和談。①隨著戰(zhàn)爭形勢被明軍扭轉,日本在朝鮮的預期割取范圍發(fā)生收縮,其謀劃的勢力分割界線向南退移。
1593年4月,碧蹄館戰(zhàn)役后,宋應昌派沈惟敬第三次進入日本軍營,要求日本退出“王京”,盡還朝鮮故土。②不久,日本向南撤軍至釜山,漢江以南千余里朝鮮故土得以收復。③關于此次交涉的具體內(nèi)容并無詳細記載。然而,同年年底,小西行長在質問沈惟敬違約之事時說:“麾下再到漢江,講和之日,諸將皆不信之,仆獨取信,從麾下之言,引兵退王京,遺二十余萬糧物,不燒滅之。長途所筑之倭營,亦不能損滅(減),而收兵于浦浦之事?!雹苄∥餍虚L雖未明言雙方所約之事,但沈惟敬為勸退敵軍,存在答應日方包含割地在內(nèi)等核心訴求的可能,否則日本不會如此不顧軍備糧草等迅速撤兵。如果存在疆土交涉,鑒于不久前明朝援助朝鮮收復了北方四道,那么雙方暫定的勢力分界線應位于朝鮮中部,且不包含“王京”。
1593年6月,明朝、日本在名護屋城談判時,日本代表玄圃靈三曾說:“雖然依大明和平之敕收兵于釜山浦,四道并國城,可付與朝鮮王,亦為應大明使命也?!雹圻@里所說正是沈惟敬入“王京”交涉的情況,意為日本依從大明和平敕使沈惟敬的指令“收兵于釜山浦”及歸還“四道并國城”。此處的諭旨內(nèi)容應是沈惟敬為達目的而假意滿足日方所求的個人言論,畢竟明廷始終反對日本割占朝鮮,不會令明使傳達相關任何旨意。因此,對于沈惟敬所約之事,日方普遍不信。隨后,小西行長和沈惟敬、徐一貫、謝用梓等前往釜山,并攜徐、謝二人繼續(xù)東渡日本談判。?一直作為在場者的小西行長很可能將沈惟敬允諾的割地條件告知豐臣秀吉,進而影響日方割地訴求的調(diào)整。因此,日本欲“中分朝鮮”的想法,或在“王京”時已初步形成。
名護屋城談判期間,玄圃靈三授意于豐臣秀吉著重強調(diào)了割地訴求:“朝鮮八道中四道者,應大明命可還于朝鮮王,四道者可屬大閣幕下,押大明皇帝金印,中分朝鮮國,可割鴻溝…大閣書七件,其內(nèi)以婚嫁之禮、八道中分之兩條為最。兩件不任大閣所欲,則大事難決?!痹诖嘶A上,其進一步威脅道:“朝鮮八道者,不及大明金印又可伐八道者,在大閣之方寸,婚嫁禮,八道中分之兩件,一事亦不應太閣之意,則再命將士可伐八道。”②謝、徐二人當即表示無論和親還是割地,均無實現(xiàn)可能,但可轉奏其割地訴求。③隨后,在豐臣秀吉命人轉交明使的《大明日本和平條件》中,割地條目赫然在列,割取“四道”的內(nèi)容也基本未變。①
雖然在名護屋城談判過程中,日方提出了“中分朝鮮”、割占四道°的要求,表示割地、和親兩項內(nèi)容是豐臣秀吉不惜武力爭取的核心項目。但彼時日本同明朝在軍事較量上整體居于下風是不爭事實。表面上日本撤兵南下屬于明朝與日本談判的直接結果,而非源自明朝軍事打擊下的遁逃行為,但結合當時的戰(zhàn)爭局勢,明軍在碧蹄館戰(zhàn)役前已經(jīng)掌握了戰(zhàn)場主動權。碧蹄館之戰(zhàn)中,明朝與日本都存在傷亡損失與糧草糜耗,此役過后雙方均無力再戰(zhàn)。③于是日本審時度勢,投書乞和。④因此,玄圃靈三在談判過程中的強勢態(tài)度,無法改變?nèi)毡驹谕鞒^量中居于被動地位的現(xiàn)實?!巴蹙苯簧婧?,經(jīng)宋應昌派兵尾隨監(jiān)督證實,③日軍一路南逃至釜山,途中未再生事。日本此舉既受到了交涉結果的驅動,也不乏軍事形勢的影響。
幾乎與名護屋城談判同時,日本出現(xiàn)了陽順陰逆之舉,③對朝鮮展開武力爭奪,侵犯咸安、晉州,直逼全羅道,并聲稱要恢復漢江以南的勢力范圍,“以王京、漢江為界”,“西屬大明,東屬日本”。③如朝鮮總兵所分析,“倭賊之意,不在于封貢,實欲求親、割地…割地者,欲割漢江以南,屬之倭奴,以北屬之天朝?!贝藭r,漢江一帶成為了日本的目標分界。漢江發(fā)源于朝鮮半島東部的太白山脈,由北、南二支組成。北漢江發(fā)源于今朝鮮江原道的金剛山,屬于半島中部一條“東北—西南”走向的河流,其橫穿北緯38度線,幾乎將朝鮮半島一分為二;南漢江源于今韓國江原道的太白山脈。兩條支流在今韓國京畿道匯合,注入黃海江華灣,“王京”位于漢江下游一帶。此時日本提出的“王京、漢江為界”,應指更靠近北緯38度線的“北漢江一王京”線,一則憑借此線可以劃分出日本口中“東屬日本”“漢江以南”的半島東南區(qū)域;
二則以此為界符合此時日本“中分朝鮮”的訴求。此線較比之前的“大同江—平壤”線發(fā)生了明顯南移,卻是當時日本自認為能爭取到的最大勢力范圍。
此后,戰(zhàn)斗力不濟的日本徹底喪失了同明朝交涉的籌碼。1594年,在朝鮮禪僧惟政與日本代表加藤清正交涉的過程中,日本提出的割占范圍從“四道”削減至“二道”。次年,日本放棄了割地訴求。①整體看來,壬辰戰(zhàn)爭議和期間,日本多次提出以大同江、漢江為界割占朝鮮半島,雖然在明朝與朝鮮的共同抵制下未能如愿,但日本,,朝鮮半島并意欲強占的事實昭然,這是域外勢力嘗試分割朝鮮半島的首次實踐。然而,自古便對朝鮮半島表現(xiàn)出高度熱衷的日本,并未因為此次敗北而放棄侵占念頭。20世紀前后,隨著區(qū)域形勢的變化與自身實力的壯大,日本卷土重來,圍繞朝鮮半島問題與俄國展開了激烈爭奪。
二、20世紀前后日本分割朝鮮半島的再次實踐
19世紀末,隨著《馬關條約》的簽訂,清朝同朝鮮的宗藩關系終結,傳統(tǒng)東亞政治秩序解體,日俄矛盾上升為帝國主義列強在東亞的主要矛盾,②兩國開啟了圍繞朝鮮半島的爭奪與談判。甲午中日戰(zhàn)爭結束之初,日本在朝鮮半島的政治和軍事影響居于俄國之下,為遏制俄國的擴張勢頭,日本主動謀求同俄國在朝鮮半島劃分勢力范圍。
1896年5月,日本駐朝公使小村壽太郎與俄國駐朝公使韋貝爾,在今韓國首爾簽訂《日俄兩國代表關于朝鮮問題的備忘錄》。該文件賦予了日、俄在朝鮮的駐軍權,日俄共管朝鮮的局面初步形成。③同年6月,日本內(nèi)閣首相山縣有朋赴莫斯科與俄國外交大臣洛巴諾夫·羅斯托夫斯基談判。在首輪會談中,山縣有朋率先提出:“當朝鮮出現(xiàn)混亂狀態(tài)、無法維持秩序時,不管是日本政府還是俄國政府向朝鮮派遣軍隊的話,請劃定各自可以派遣軍隊的界線以防止發(fā)生軍事沖突。以此為界限,一個國家可以向朝鮮南部派遣軍隊,另一個國家則向朝鮮北部派遣軍隊。為預防兩國軍隊之間的沖突,建立緩沖線,確保距離。”④日本希望與俄國通過建立軍事緩沖區(qū)的方式,在朝鮮半島劃分勢力范圍,其割裂半島的意圖凸顯。隨即俄國要求日本刪除“南北”等含有分割之意的措辭,調(diào)整為“維持朝鮮的獨立”。③但在接下來的會談中,俄國將建立軍事緩沖區(qū)重新列入談判內(nèi)容,并在達成共識后,以秘密條款的形式將其寫人《關于朝鮮問題的莫斯科議定書》(以下簡稱《議定書》)。
《議定書》是日本、俄國圍繞朝鮮半島初步博弈的結果,其中并未明確記載雙方的具體勢力分界,同時期的官方文件與史料中也沒有相關記錄。據(jù)山縣有朋回憶,俄國在義和團運動期間出兵占領中國東北之際,日本高層之間圍繞“滿鮮”問題有過激烈商討。其間,有人指出若無法獨占朝鮮,與俄國進行勢力劃分須以“大同江一元山”線而非“京城”(今韓國首爾)一帶為界,否則會對日本和朝鮮的安全構成威脅。①可見,在日本政府內(nèi)部形成了“大同江一元山”線和“京城線”兩種劃分方案。鑒于義和團運動之前日本與俄國已經(jīng)進行過談判并形成文件,所以這兩種方案應該都具備前期討論和提案的基礎。
這兩種方案很可能都出自日本,且都源于山縣有朋初次赴俄國談判之時。日俄在莫斯科進行首輪會談時,羅斯托夫斯基拒絕山縣有朋的分割提議后,詢問了日方的預期勢力分界,得到的回應是朝鮮半島大同江一帶。②而在《議定書》的公開規(guī)定中,又明確出現(xiàn)以“京城”為界的表述,即從首爾以南至釜山的電訊線路由日本管理,首爾以北至俄國邊界由俄國自主架設電路。③雖然《議定書》只是劃分雙方在朝鮮半島的電訊線路架設和管轄范圍,但也說明彼時日本與俄國已將“大同江線”與“京城線”置于談判桌前討論,且雙方都有意割占朝鮮半島。
根據(jù)日俄的角力態(tài)勢,日本不僅不具備與俄國正面較量的軍事實力,并且從干涉朝鮮內(nèi)政受到俄國威脅④,到“三國干涉還遼”,再到“俄館播遷”,表明日本在朝鮮半島的政治影響力亦遠居俄國之下。同時,日本因“乙未政變”遭至歐美列強的聲討,深陷國際輿論漩渦。而且俄國出于航行自由、海軍戰(zhàn)略考量以及對朝鮮南部如釜山、馬山浦等天然良港的凱,③意圖獨吞朝鮮,這對日本在朝鮮半島的系列活動產(chǎn)生了關鍵激勵。為持續(xù)介人半島事務、遏制俄國的擴張勢頭,日本急于同俄國劃分在朝勢力范圍。俄國方面,縱有獨占朝鮮之心,卻難以應對來自英、美、日等在朝鮮半島有所冀求或忌憚俄國壯大的列強的打壓與圍堵,③于是在介人朝鮮半島事務時,俄國行事謹慎,既不能貿(mào)然獨占,也不愿與他者共占,這是日本初次提出分割想法便遭到俄國拒絕的主要原因。
在獨占計劃短期內(nèi)無法推進的情況下,俄國致力于鞏固自身在朝鮮半島的切實利益,盡量拓展其在半島的勢力范圍,這從《議定書》的相關內(nèi)容可推知。一方面,該文件雖未指出朝鮮是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的國家,但也沒有明確劃定日俄在朝鮮半島軍事緩沖區(qū)的分界,只是以“共同保護”之名,賦予兩國在朝鮮進行通信管制、財政干涉、駐兵自由等權力。③鑒于日本的經(jīng)濟滲透長期優(yōu)于俄國,③這份文件不僅有助于彌補俄國在朝鮮半島的經(jīng)濟劣勢,也為俄國以維護“朝鮮的獨立與完整”之名、行獨占朝鮮之實留出可操作空間;另一方面,日俄電訊線路的劃分是以“京城”為界?!熬┏恰钡牡乩碜鶚耸潜本?37°33′ 、東經(jīng) 126°58′ ,接近于北緯38度線,這不僅說明當時兩國已初步形成以“三八線”為界、南北分區(qū)管制的規(guī)劃,而且對比“大同江線”,南移的“京城線”更加拓展了俄國的在朝勢力范圍。可見,《議定書》不僅將俄國的現(xiàn)實訴求予以公開規(guī)定,還將其顧慮進行了隱晦處理,因而俄國同意簽署。
結合上述分析可推斷,在莫斯科談判期間,山縣有朋先是提出了“大同江線”,這條分界線屬于日本有意為后續(xù)談判留出還價空間的首輪訴求,被俄國拒絕后,隨即收縮自身勢力范圍,提出了北緯38度線附近的“京城線”。鑒于俄國不愿“與日本共同或單獨將朝鮮變成保護國,招致英國或其他勢力發(fā)生無法預測的紛爭”①,于是雙方暫時將之轉化為對于電訊線路的劃分界線,最終寫人《議定書》。據(jù)此看來,《議定書》屬于日俄在均勢對抗下,為防止矛盾激化而暫時選擇戰(zhàn)略妥協(xié)的階段性博弈產(chǎn)物,看似有助于維系半島的和平與完整,但內(nèi)含的不穩(wěn)定因素顯而易見。這些不穩(wěn)定因素雖未直接造成朝鮮半島分裂,卻凸顯了分割半島的政治意圖。
1900年,俄國借口鎮(zhèn)壓義和團運動占領中國東北,日俄圍繞朝鮮半島的較量進入白熱化階段。日本欲趁機獨占朝鮮,于是謀劃同俄國進行“滿鮮”交換。日本方面深知,在俄國對外擴張由領土兼并轉向經(jīng)濟滲透時,以鐵路為核心和支點的中國東北權益,既是俄國遠東政策的重中之重,也是其在遠東角逐中的弱點所在,②尤其在鐵路尚未建成之時,俄國唯恐與日本發(fā)生軍事沖突。③出于在朝鮮半島工業(yè)發(fā)展等經(jīng)濟考量,日本也不希望與俄國兵戎相見。因此,俄國出兵侵占中國東北之際,是雙方進行利益置換的最佳時機。④
然而,俄國試圖把中國東北和朝鮮問題分開處理,以兼得“滿鮮”,卻因專注于東北事務而無暇旁顧。1900年底,俄國駐日公使伊茲沃爾斯基會見日本外相加藤高明時,提出了“朝鮮中立化”的想法,即由列強共同介入朝鮮事務,以此維持朝鮮不被獨占或分割的中立狀態(tài)。③俄國此舉意味其在占領中國東北的基礎上,要繼續(xù)謀求進駐朝鮮半島。該提議損害了日本、英國的在朝利益,致使英俄矛盾與日俄矛盾同步激化,間接促成了英日同盟的建立。加上日本軍事實力大幅提升③,日俄爭奪局面發(fā)生翻轉,俄國在東亞競賽中陷入被動,被迫調(diào)整遠東政策,但其仍極力謀求在獨占中國東北之余染指朝鮮。③日、俄兩國在東亞的利益謀劃發(fā)生沖撞,再度展開了外交折沖。該階段雙方圍繞朝鮮問題的協(xié)商與中國東北權益的分配緊密相關。
俄國先是試圖“將北朝鮮置于俄國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攫取直至漢城和元山的朝鮮鐵路修筑權,即將我們的勢力范圍擴展到朝鮮中部”。①這里漢城和元山所在的“朝鮮中部”位于北緯38度線附近。此時,北緯38度線一帶以北的朝鮮半島是彼時俄國自認為能夠爭取的上限范圍。這一動向引起了日本的高度關注。1903年8月,日本駐俄公使栗野慎一郎向俄外交大臣拉姆斯多爾弗提交了協(xié)商草案,提出“互相尊重中國和朝鮮的獨立和領土完整,并保持各國在此兩國中工商業(yè)發(fā)展機會均等”,希望“俄國承認日本在朝鮮的優(yōu)勢地位,日本承認俄國在滿洲鐵路經(jīng)營方面的特殊權益”,以及“俄方承認日本指導和促進朝鮮政務改良及提供必要的軍事援助的絕對權利”等。②日本的態(tài)度堅決而強硬,不僅想將朝鮮半島完全隔絕在俄國勢力之外,而且試圖把俄國在中國東北的權益限定在鐵路上,進而留出自身在該地區(qū)的經(jīng)濟滲透缺口。這一提議違背了俄國的遠東謀劃,但俄國并未放棄同日本的交涉。
在圍繞“滿鮮交換”和“保滿爭鮮”兩種意見激烈交鋒之后,③俄國決定“保滿爭鮮”,并在1903年10月正式向日本提出“三九線”劃分方案,即日、俄兩國約定,“承認39度線以北的朝鮮領土是中立地區(qū),任何締約一方不得將軍隊開人這一地區(qū)”。④俄國欲通過在朝鮮半島建立軍事中立區(qū)的方式,最大程度地拓展自身勢力范圍,同時將日本限制在半島南部,但顧忌日本及其他列強的打擊,即使在國內(nèi)強硬派官員的力爭下,俄國也不得不放棄延伸至“三八線”一帶的“中分朝鮮”方案,退而爭取“三九線”以北范圍,這是俄國能夠接受的底線范圍。
對此,日本堅決反對,并堅持同俄國“滿鮮”互換。日方認為朝鮮半島是關乎日本國家安全的前哨陣地與最后防線?!叭啪€”位于“平壤一元山”線附近,此界以北占朝鮮半島的三分之一,在此建立軍事中立區(qū),不僅威脅日本的國防安全,也不利于維護朝鮮半島的獨立完整。且日本在朝鮮半島的兵力有限而分散,俄國在中國東北有大量駐軍,即使建立中立區(qū),也應建在中國東北。于是日本堅持將日俄之間的軍事中立區(qū)北移至“滿鮮”邊境。俄方則堅持己見,不肯讓步。③最終,日俄因難以達成共識而爆發(fā)戰(zhàn)爭,并在戰(zhàn)后簽訂了《樸茨茅斯條約》。作為戰(zhàn)敗方的俄國幾乎將包含朝鮮半島與中國東北在內(nèi)的既得東亞權益盡數(shù)讓與日本。②
整體看來,由于日本“大陸政策”和俄國“遠東政策”對于東亞的利益謀劃,在朝鮮半島發(fā)生碰撞與重合,于是兩國展開了對于半島的激烈爭奪。雙方大體圍繞北緯38度線與北緯39度線之間進行勢力推拉。然而,無論日俄在這一時期達成了何種劃分協(xié)議,都屬于緩和沖突和矛盾的臨時解決方案,而非終極目標。就日本而言,占領朝鮮是實現(xiàn)“大陸政策”的首要環(huán)節(jié),但因俄國等列強的遏制及自身軍事實力薄弱,才暫時退而求其次地謀求勢力劃分,一旦實力允許,便肆機獨占,俄國方面與之相似,這是日俄圍繞朝鮮半島分割一事無法從提案落到現(xiàn)實的主要原因。不過,雙方在博弈中強化了以緯度線分割朝鮮半島的政治意識,使原本作為地理標識的緯度線,較早地被賦予了鮮明的政治意義,進而成為政治符號。這種以地理緯線作為勢力分界的劃分思路,與二戰(zhàn)之后美國、蘇聯(lián)以北緯38度線劃分兩國在朝勢力范圍的想法與做法不謀而合。
三、日本致力割占朝鮮半島的動因及影響
自16世紀末始,日本開啟并長期主導了對于朝鮮半島的分割嘗試。作為半島以外的政治勢力,日本在三百年間持續(xù)致力于對朝鮮半島進行割占,有其深層原因。
一方面,朝鮮半島是近鄰日本看世界的“第一眼”之地。就地緣因素看,作為大陸向海洋延伸、過渡的特殊地理單元,朝鮮半島是大陸力量與海洋力量交會的緩沖地帶。①這種地理特征使其成為“海洋大國向大陸擴張的踏板或大陸國家進攻海上國家的通道”。③對于日本而言,朝鮮半島好比一把亞洲大陸伸出并指向日本側腹的銳器,關乎到日本的國防安全。所以,戰(zhàn)國時代豐臣秀吉在“大日本帝國”③的構想中,首先提出“愿以朝鮮為請”④。在明治時期的“大陸政策”中,日本將朝鮮視作“當前保全皇國之基礎,將來經(jīng)略萬國之根本”,③意即朝鮮半島是與其國家主權、安全利益與對外擴張休戚相關的戰(zhàn)略要地。這種戰(zhàn)略定位持續(xù)影響日本對于朝鮮半島事務的介人。從公元5世紀日本與高句麗、百濟發(fā)生的區(qū)域性戰(zhàn)事開始,至7世紀的白村江之戰(zhàn),16世紀末的壬辰戰(zhàn)爭,到19世紀末的中日甲午戰(zhàn)爭及20世紀初的日俄戰(zhàn)爭,每當日本試圖通過戰(zhàn)爭踏入亞歐大陸,其首要攻略之地均為朝鮮半島。
另一方面,受到古代東亞政治秩序的影響,日本意圖塑造以自身為“中心”的區(qū)域秩序。在東亞傳統(tǒng)政治格局的形成與發(fā)展過程中,以古代中國為核心的華夷秩序持續(xù)影響周邊地區(qū)。因長期浸淫于中華文明,朝鮮、日本等中原周邊勢力在汲取華夏精義的同時日趨同質,于是逐步構建起了以自身為核心的次級秩序圈。不過,當“彼此的存在感又必須靠特色來維持和體現(xiàn)時,其‘平視’中華的現(xiàn)象和對本土特色的‘正當化’訴求與強調(diào)行為,便構成了東亞列國的事實走向和邏輯走向…其亟欲平視‘大中華’且每每與中原帝國搶奪‘中國’名稱的心態(tài)所透露的,其實已不乏據(jù)有‘大中華’的地位包括疆域的沖動”。②這在日本身上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既道出了日本不斷發(fā)動戰(zhàn)爭、挑戰(zhàn)“中華”的邏輯出發(fā)點,也點明了日本在構建以自身為核心的秩序圈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與中原王朝平起平坐的自我定位。
在華夷秩序擴大的背景下,日本不僅認為其在華夷等級秩序中位列朝鮮之上,還對一直作為中原王朝藩屬國的朝鮮,產(chǎn)生了“自古屬于日本”的從屬身份設定,進而嘗試將朝鮮納入以日本為核心的政治秩序中。①所以,日本史籍《征韓偉略》開篇即云:“往古朝廷之盛,三韓朝貢。其服也,綏懷撫安其叛也,征討聲罪?;蛑萌毡靖涞匾越y(tǒng)馭,遇之以藩國之禮?!雹诟跽呷?9世紀日本崛起后,公然宣稱:“朝鮮自古屬于日本,近代每五年國王照例必至江戶拜謁大君,而現(xiàn)在疏忽此例,故日本現(xiàn)有意征伐朝鮮。”③對此,清廷在致朝鮮政府的信函中明確指出了日本對于朝鮮疆土的凱:“朝鮮雖屬彈丸之地,英法各國與之構兵其志不過在于傳教通商,兩國互相牽制,未必遽攘其土為己有。至日本無所牽制,難得不貪其土地。”④
朝鮮半島的地緣戰(zhàn)略價值與東亞傳統(tǒng)區(qū)域秩序及政治文化,構成了日本長期侵入朝鮮半島的邏輯起點與主要動因。受其影響,日本干預半島事務的時間較早,在16世紀末自身力量有限的情況下,便嘗試割占朝鮮半島局部,并將這一分割實踐延及后世。然而,不同時期區(qū)域形勢與自身國力的變化,使得日本對于朝鮮半島侵占謀劃的落實程度完全不同,連帶其間對區(qū)域政治格局的影響程度也差異顯著。
16世紀的壬辰戰(zhàn)爭,日本在軍事準備充分的情況下,依舊未能逃脫失敗的結局,主要因為朝貢體系下明朝與日本之間,存在以經(jīng)濟落差為主的巨大國力差距。明朝方面,雖然社會矛盾漸趨尖銳,國力由盛轉衰,但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的生產(chǎn)水平處于上升狀態(tài),由此促進了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帶動了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與產(chǎn)業(yè)資本的轉化,經(jīng)濟形勢尚為樂觀。③反觀日本,正值社會生產(chǎn)的恢復期,彼時豐臣秀吉統(tǒng)一日本不久,雖然進行了統(tǒng)一改革,提升了日本國力,仍然無法同明朝相提并論。也因同中原王朝存在發(fā)展落差,日本長期受益于華夷秩序下“厚往薄來”的交往規(guī)則。僅從足利義滿時代看,日本就因與明朝通交往來而獲得巨大的貿(mào)易收益。豐臣秀吉時代,明朝與日本的國力差距明顯縮小,但日本發(fā)動戰(zhàn)爭的要因中不乏謀求恢復勘合貿(mào)易、與明通交等經(jīng)濟考量。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支撐明朝在政治、文化上的優(yōu)越地位,進而維護封貢體系的“中心”原則,②鞏固明朝在東亞世界的中心地位,確保華夷秩序的穩(wěn)定。所以,16世紀末,日本同明朝之間縮小卻依然存在的國力差距,并不足以撼動雙方在區(qū)域事務中的主從地位。
盡管16世紀末,日本對于東亞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產(chǎn)生了一定負面影響,即發(fā)動大規(guī)模侵朝戰(zhàn)爭,試圖在現(xiàn)實層面將朝鮮納入自身勢力范圍,以及對于封貢體系呈現(xiàn)出間斷性的“半融入”狀態(tài)。對此,明朝官方與民間對于倭人、倭事頻頻出現(xiàn)負面反響。①但只要“華”“夷”之間的國力差距仍然存在,日本針對區(qū)域秩序的挑戰(zhàn)行為就不可能取得成功。如馬丁·雅克所言,“中國和所有從屬國之間的巨大差距是朝貢體系的一個基本特征,是這種體系長期特有的穩(wěn)定性的根本原因換句話說,以朝貢體系為依托,國家間被拉大的差距培育出了潛在的穩(wěn)定性”。②因此,即使彼時的東亞生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也僅限于可控程度的變化,日本對于朝鮮半島事務的介入仍然相對被動。
19世紀末20世紀初,無論東亞區(qū)域形勢,還是日本自身力量,都發(fā)生了巨大轉變。彼時帝國主義列強在東亞展開激烈爭奪,清朝國勢漸衰,不僅無力旁顧,且自身岌岌不安,以致對昔日藩國保護乏力,甚至本邦事務也被大肆干預。甲午中日戰(zhàn)爭之前,在條約體系的沖擊下,華夷秩序雖然開始動蕩,但并未崩解,宗藩關系仍是東亞區(qū)域秩序的核心,清朝對于朝鮮的影響力尚在,二者的宗藩關系并沒有隨著鴉片戰(zhàn)爭以來清朝國力的衰退而消弭,這是當時限制其他國家對朝鮮半島進行切割的核心原因。隨著《馬關條約》簽訂,清朝同朝鮮的宗藩關系終結,東亞政治形勢劇變。與此同時,日本通過明治維新進行內(nèi)部改革,積極吸收兩次工業(yè)革命的成果,國力日漸強盛,并在與西方列強的對抗中,走上了擴張之路,發(fā)展成其他列強眼中不容忽視的強大存在。③“華”“夷”之間的發(fā)展落差隨之消弭。此時,日本不僅對華態(tài)度愈發(fā)強硬,在區(qū)域事務中的話語權及影響力也較前近代有了顛覆性改變。
綜上所述,由于東亞局勢與自身國力的影響,16世紀末同明朝談判時,日本是提出分割訴求、卻割占未遂的參與者。隨著日本逐漸掌握區(qū)域話語權,至20世紀前后同俄國博弈時,其對朝鮮半島的欲望從局部割占轉變?yōu)楠氉灶I有,這期間日本通過對半島事務的介入直接推動了東亞政治秩序與區(qū)域權力格局的調(diào)整。在三百余年的歷史進程中,日本是意欲以北緯38度線一帶為界、中止朝鮮半島政治一體進程的主導者。日本對朝鮮半島的分割實踐與冷戰(zhàn)時期美國、蘇聯(lián)以北緯38度線為界劃分兩國勢力范圍、進而促成半島南北分裂的行為形成前后鏈接,使得20世紀中葉“三八線”劃分方案的落實,一定程度上成為域外勢力嘗試分割朝鮮半島并最終取得成功的歷史結果。因此,盡管日本分割朝鮮半島的長期努力均止步于嘗試,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助推了半島南北分立局面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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