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建構與社會轉型

在迎來共和國百年國慶之際，土耳其在諸多方面卻似乎正背離國父凱末爾·阿塔圖克（KemalAtaturk）的理想。作為同凱末爾一樣擁有超級權力的領袖，雷杰普·塔伊普·埃爾多安（Recep TayyipErdogan）被稱為“反阿塔圖克的阿塔圖克”——“埃爾多安甚至采用阿塔圖克的方式和方法來取代阿塔圖克本人”。①埃爾多安早在10年之前就提出了土耳其的“2023愿景”，在百年國慶之際更是高舉“土耳其世紀”的競選口號。然而，土耳其在政治、經濟、外交等領域都面臨重大危機。比爾·帕克（BillPark）如此描繪土耳其的矛盾狀況：“它是歐洲的，也是亞洲的；世俗的，也是虔誠的；一個西化的穆斯林社會；一個民主化的專制國家；一個發(fā)展中社會，卻同世界上最發(fā)達繁榮的國家緊密相連，并希望加入其中；一個前帝國，似乎與其之前所屬領土的政府更加靠近；一個美國領導的軍事和政治聯盟的成員，卻逐漸與其相悖?！雹?/p>

如何理解土耳其共和國百年以來的歷程呢？斯坦?！ばぃ⊿tanford Shaw）的著作貫穿了奧斯曼帝國和現代土耳其時期，對奧斯曼帝國現代化改革失敗的原因等問題進行了詳細分析。②劉易斯（BermardLewis）的《現代土耳其的興起》與許理和（ErikJ.Zurcher）的《土耳其近代史》作為兩部代表性著作，為相關研究提供了一個整體的歷史背景。③冷戰(zhàn)時期，土耳其曾被視為中東國家現代化發(fā)展的榜樣，現代化理論成為解釋土耳其變遷的重要視角。1953—1954年和1958—1959年，普林斯頓大學的比較政治學家丹科瓦爾特·盧斯托（DankwartA.Rustow）曾長期在土耳其從事訪問研究，并極力在安卡拉大學等機構推廣現代化的理論。④盧斯托專門組織了關于日本和土耳其的比較研究。受其影響，凱末爾·卡帕特（Kemal H.Karpat）對土耳其的政治現代化問題進行了專門考察。③除此之外，以色列學者雅各布·蘭杜（JacobM.Landau）主編的《阿塔圖克與土耳其的現代化》一書，對凱末爾時期土耳其的現代化問題進行了綜合考察。中國學者翻譯出版的戴維森（RodericH.Davison）《土耳其簡史》專門加上了現代化的主題，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中外學界在研究土耳其問題上的聯系。①

土耳其學者尼牙孜·貝爾克斯（NiyaziBerkes）的《土耳其世俗主義的發(fā)展》是一部奠基性著作。該書初版于1964年，盡管以世俗主義為題，但卻是對土耳其近代史的綜合考察。③在一定程度上，費羅茲·艾哈邁德（FerozAhmad）的《現代土耳其的締造》體現了對貝爾克斯學統的延續(xù)。他的一個重要觀點，即土耳其并不像通常所理解的那樣“從奧斯曼帝國的灰燼中鳳凰涅槃”，而是按照凱末爾主義精英的形象“制造”出來的。③悉納·阿克辛（Sina Aksin）的著作具有教科書式的意義，土耳其文、英文和中文版本都有著廣泛的影響。①值得注意的是，土耳其學者在借鑒英文成果的基礎上，也逐步形成了自身的研究特色，這尤其體現為政治經濟學的方法。耶希姆·阿拉特（YesimArat）和謝維科特·帕慕克（SevketPamuk）合著的《民主與威權之間的土耳其》是一本近期的代表作，帕慕克的經濟史背景和阿拉特的政治學視角實現了很好的結合，對1980年政變以來土耳其的變遷進行了翔實的考察。②

作為北京大學現代化研究的重要代表，董正華先生很早就發(fā)表了《凱末爾改革與土耳其的現代化》和《土耳其現代化道路的基本特點》等文章。③昝濤的研究延續(xù)和發(fā)展了這一學術傳統。④簡言之，中國學者對土耳其現代化問題的關注，主要從兩個方面著手：一是從伊斯蘭教研究的角度對土耳其現代化問題的探索，如楊兆鈞《論土耳其的伊斯蘭教現代化》孫振玉《傳統與現實：土耳其的伊斯蘭教與穆斯林》等；③二是以凱末爾改革為起點，對土耳其政治現代化的系統考量，如肖憲《沉疴猛藥：土耳其的凱末爾改革》劉云《土耳其政治現代化思考》等。⑥雷頤的文章強調了土耳其和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比較。③黃維民對正義與發(fā)展黨時期土耳其的現代化轉型進行了評析。③隨著“一帶一路”國際倡議的提出與推進，我國的土耳其研究近年來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涌現出一批中青年學人和代表作，如上海大學土耳其研究中心推出了“土耳其藍皮書”系列報告③，李艷枝和朱傳忠對正義與發(fā)展黨的執(zhí)政進行了專門研究。

簡言之，目前已有的研究大多是以政治為主線的，伊斯蘭和世俗主義被認為是一個主要矛盾。相反，學者們對土耳其經濟變革和社會的整體轉型考察不夠。本文以土耳其2023年的百年國慶為契機，希望從國家建構、社會轉型、文化矛盾、外交博弈四個方面，對土耳其現代化的歷程進行一個系統考察。在總結土耳其的主要實踐基礎上，本文希望對西方學界以民主化為中心的視角作出批評，而更強調一個后發(fā)展國家對政治穩(wěn)定的追求，以及在文化和外交方面所體現出來的矛盾。在全球南方研究興起的背景下，這也提供了一個考察非西方國家現代化道路的重要案例。

一、國家建構：民族革命與政權建設

安德烈亞斯·威默（AndreasWimmer）指出國家建構的兩個重要維度：政治整合和國家認同。要實現這兩重目標，關鍵是要建立公民和國家之間的政治聯系，而且這種聯系必須超越族群分界線。①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區(qū)分“國家建設”和“民族建設”：前者是指創(chuàng)建軍隊、警察、官僚體系、政府部門等有形的機構；后者則指創(chuàng)建民族認同，以取代對部落、村莊、地區(qū)和種族的效忠。同時，他又強調兩者之間的密切聯系——“民族建設是國家建設成功的關鍵，直達國家的核心內涵”。②福阿特·凱伊曼（E.Fuat Keyman）指出：“土耳其的現代國家建構進程和以政府為中心的現代化模式，構成了民族主義獲得主導性意識形態(tài)地位及其轉化力量的基礎?！雹?/p>

作為現代化進程的重要前提，土耳其的民族和國家建構主要是在凱末爾·阿塔圖克時期（1923—1938）實現的。其所面臨的則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奧斯曼帝國被列強瓜分的現實。在著名的《大演講》中，凱末爾建立起了土耳其民族革命的官方敘事。他指出，“奧斯曼帝國的根基已經被粉碎”，亟需建立一個“新的土耳其國家”。面臨西方列強的威脅，特別是希臘軍隊的侵略，“獨立還是死亡！”—成為一個關鍵問題。④

1918年10月30日，英國和奧斯曼帝國的代表在穆德羅斯港簽署了停戰(zhàn)協議。11月13日，協約國艦隊通過達達尼爾海峽，進入伊斯坦布爾。在此之前，戰(zhàn)時奧斯曼中央政府的三位領導——大維齊爾塔拉特（Talat）、戰(zhàn)爭大臣恩維爾（Enver）、海軍大臣杰瑪爾（Cemal）—則登上一艘德國輪船秘密逃離。根據1920年的《色佛爾條約》，奧斯曼帝國將把東色雷斯的領土割讓給希臘；承認亞美尼亞獨立；在安納托利亞東南部建立庫爾德斯坦；達達尼爾海峽和博斯普魯斯海峽由國際共管；馬爾?。∕ardin）等地并入敘利亞。奧斯曼的主權問題完全被忽視，領土被英、法、意等勢力劃分。這被認為是“土耳其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刻”。①“色佛爾綜合癥”成為了土耳其人在主權問題上永久的創(chuàng)傷。

然而很多人認為，1919年5月希臘軍隊登陸伊茲密爾（士麥那），才真正刺激了土耳其的民族革命。5月19日，凱末爾登陸薩姆松（Samsun），開啟了土耳其民族革命的敘事。他本來是奉命去遣散那里的奧斯曼軍隊，但卻走上了領導他們進行獨立戰(zhàn)爭的道路。通過在阿瑪西亞、埃爾祖魯姆和錫瓦斯的會議，全國性的組織安納托利亞和魯米利亞保衛(wèi)權利協會成立，凱末爾成為最高領袖。1920年1月通過的《國民公約》宣布：奧斯曼帝國所有的領土，無論在停戰(zhàn)協定規(guī)定的邊界內外，都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土耳其的國家和經濟必須完全獨立。經過兩年多的鏖戰(zhàn)，土耳其軍隊于1922年9月9日解放了伊茲密爾。11月，取得獨立戰(zhàn)爭勝利的土耳其派伊斯梅特帕廈（IsmetInonu）作為外交部長參加洛桑會議，重新議定戰(zhàn)后的權利方案。根據《洛桑條約》，土耳其保留了東色雷斯，列強之前在奧斯曼帝國的各種貿易特權全部取消。1923年10月29日，土耳其共和國正式成立，民族英雄凱末爾以全票當選為共和國的第一任總統。②

可以說，土耳其共和國是以土希戰(zhàn)爭的勝利為基礎而建立的。土耳其無法挽回奧斯曼帝國被瓜分的命運，失去了巴爾干、高加索、中東、北非地區(qū)的大片領土。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國以安納托利亞為中心，確立了現代土耳其的領土邊界。凱末爾的勝利在于，相對于中東大部分地區(qū)的持續(xù)沖突和斗爭，確保了土耳其作為一個現代國家的統一和穩(wěn)定。奧斯曼帝國失敗了，土耳其共和國則得以確立。然而在建國后，土耳其仍面臨國家建構的艱巨任務。

對于凱末爾來說，共和國的首要任務是如何建立一個穩(wěn)固的政權。凱末爾的第一個舉措是建立人民黨（后改為共和人民黨），這成為了其建立新政權和新秩序的重要力量。1925年，安納托利亞東部的庫爾德起義對新生的共和國發(fā)起了挑戰(zhàn)。凱末爾本人也曾遭到刺殺的威脅。在這一情勢下，大國民議會通過了《維持秩序法》，授予政府在兩年內以絕對權力，這一權力經過更新實際上持續(xù)到了1929年。在這一授權下，政府通過獨立法庭對反革命勢力予以沉重打擊。唯一的反對黨進步共和黨也被解散。1930年，凱末爾曾授意自己的親信建立一個忠實的反對黨自由共和黨，但很快又再次解散。同年，在伊茲密爾附近的梅內門（Menemen），蘇菲團體納克什班迪的領袖引發(fā)叛亂。這是對新生共和國的又一次安全威脅。在意大利和德國法西斯主義的激發(fā)下，凱末爾與共和人民黨日益走上專制和威權的道路。凱末爾的個人崇拜，甚至超過了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所曾享受的程度。1935年，土耳其建立了黨政合一的制度。③

其次，共和國的領導層致力于在新的領土范圍內建立一種“國家經濟”，修建鐵路被認為是推動政治和經濟統一的重要步驟。①奧斯曼帝國時期給予歐洲列強的經濟特權和自由貿易協定被取消，土耳其共和國實現關稅自主。1923年的伊茲密爾經濟會議商討了共和國的經濟政策；1924年，土耳其商業(yè)銀行成立；1927年，通過了《鼓勵工業(yè)法》；1923—1929 年間，土耳其的GDP 保持了 8.8% 的增長率；到1929年，經濟基本上恢復到了一戰(zhàn)前的水平。②在此背景下，共和國的領袖開始采取國家主義的經濟政策。1934年，在蘇聯顧問的幫助下推出了第一個五年計劃。1938年開始第二個五年計劃，但因戰(zhàn)爭的爆發(fā)而中斷。到1939年，土耳其的經濟發(fā)展達到一個頂峰。鐵路作為工業(yè)發(fā)展和國家經濟的重要象征，從原來的4000公里增加到了7000 公里。③戰(zhàn)爭再次給土耳其經濟帶來沉重影響。據統計，1939—1945年間，土耳其的GDP 減少了 35% ，工業(yè)總產值的損失甚至還要高于這一比例。④1942年，政府甚至對重要的商人和企業(yè)家發(fā)起了特別的《財產稅》。這為國家聚斂了大量的財富，同時還進一步打擊了其他族裔群體。

凱末爾與土耳其共和國的第三大重要任務是建立一種新的身份認同。在奧斯曼帝國晚期，曾存在三種主導性的意識形態(tài)：奧斯曼主義、伊斯蘭主義和突厥主義，以挽救奧斯曼帝國的身份危機。③凱末爾致力于建立一個以民族自決原則為基礎的共和國，反對奧斯曼帝國時期的泛伊斯蘭和泛突厥主義思想。凱末爾通過一系列的社會改革來推進民族主義的目標。根據《洛桑條約》的規(guī)定，土耳其和希臘之間再次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人口交換，從而確保了土耳其人在境內的絕對主導地位。1926年的《公務員法》規(guī)定：只有土耳其人才可以在政府體系擔任職務。1931年的共和人民黨大會通過了凱末爾主義的六大原則，民族主義是其中的主要內容。在凱末爾的授意下，土耳其歷史協會和土耳其語言協會先后成立。根據“土耳其歷史論”，中亞是土耳其人的故鄉(xiāng)，也是人類文明的搖籃；土耳其人是與歐洲人同宗的雅利安人，而不是與蒙古人類似的黃種人?！疤栒Z言說”則指出，土耳其語是所有語言的母親。這兩個協會所提出的學說，成為土耳其民族主義的主要學術基礎。在土耳其共和國十周年之際，凱末爾還號召“作為土耳其人很快樂！”運動。共和人民黨的秘書長雷杰普·佩克爾（RecepPeker）在伊斯坦布爾大學和安卡拉大學講授“革命課程”，推廣凱末爾主義的思想。1937年，凱末爾主義的六大原則被正式寫入土耳其憲法。①

劉易斯評論說，凱末爾·阿塔圖克最偉大的英雄成就是：“從帝國衰敗的廢墟中建立了一支軍隊，發(fā)起了一場運動，建立了一個國家，并將侵略者驅逐出國家領土?！雹跓o疑，獨立國家和主權完整是凱末爾革命最持久的遺產。這為土耳其共和國一百年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然而，土耳其革命的意義不僅如此，它還有著更長遠的目標：“從伊斯蘭帝國到土耳其民族國家，從中世紀的神權統治到憲政共和國，從官僚封建主義到現代資本主義經濟?！雹蹖嶋H上，土耳其革命的最終理想在于建立一種現代文明，一種以近代歐洲變革為模板的文明。

二、社會轉型：民主化和工業(yè)化

羅榮渠先生指出：“現代化作為一個世界性的歷史過程，是指人類社會從工業(yè)革命以來所經歷的一場急劇變革?！雹芄I(yè)化是其中的主要推動力，從而導致從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的轉變，以及工業(yè)化滲透到經濟、政治、文化、思想等各個領域。作為二戰(zhàn)后興起的一種社會科學理論，現代化所探討的中心課題則是“非西方發(fā)展中國家實現經濟發(fā)展和民主化的條件”。③作為現代化理論的重要代表人物，亨廷頓強調經濟發(fā)展和民主化之間的關系。他指出：“從長期來看，經濟發(fā)展可以為民主體制奠定基礎。而從短期來看，非常迅速的經濟增長和經濟危機則會削弱威權體制。”③20世紀50—60 年代，土耳其曾是美國現代化理論的重要實踐領域，為此，普林斯頓大學的比較政治學團隊進行了長期的跟蹤研究。土耳其的現代化包括兩個重要的方面：民主化和工業(yè)化，與此相聯的還有城市化等進程。這構成了凱末爾之后土耳其社會最重要的變化。

土耳其的民主化問題首先不是因為經濟發(fā)展的驅動，而是二戰(zhàn)后加入西方聯盟的戰(zhàn)略需求。盡管在二戰(zhàn)時期土耳其保持了足夠長的中立地位，但戰(zhàn)爭還是給其經濟造成了破壞性的影響，中斷了剛剛起步的工業(yè)化和現代化進程。二戰(zhàn)結束后，在蘇聯的潛在威脅下，加入西方聯盟成為了土耳其的重大戰(zhàn)略選擇。民主化則被認為是接近西方聯盟的重要條件。1945年11月，伊斯梅特·伊諾努在大國民議會中提出了開啟多黨制的想法。1946年民主黨成為第一個主要的反對黨。1950年，民主黨贏得了 53.35% 的選票，在議會中占據408個席位。1954年，民主黨再次贏得 56.62% 的選票，獲得503個議會席位。民主黨的連續(xù)執(zhí)政打破了土耳其共和國建立以來共和人民黨一黨專政的局面，開啟了多黨制和民主化的進程。然而，鑒于伊諾努的政治威望以及凱末爾以來的政治體制，民主化并未能真正實施。為了維護政權，民主黨對反對派的打壓甚至超過了共和人民黨時期。特別是在1957年的選舉跌破主導優(yōu)勢之后，民主黨的專制統治日益明顯。在面臨經濟危機的情況下，土耳其的政治也陷入困境。這導致了1960 年的第一次軍事政變。土耳其的民主實驗暫告一個階段。①

土耳其的經濟發(fā)展同樣與其加入西方聯盟的努力密切相關。1948年，土耳其和希臘一道被納入馬歇爾援助計劃。1949年和1951年，美國20世紀基金會和世界銀行相繼發(fā)布了兩份關于土耳其經濟的評估報告，并在此基礎上確定了土耳其經濟的主要發(fā)展方向。優(yōu)先發(fā)展農業(yè)以服務于國際市場需求，成為民主黨時期經濟政策的重要特征。在美國的援助下，土耳其的拖拉機數量從1947年的1500多輛增加到了1949年的9000輛，到1955年超過了4萬輛。從1950 年到1960年，土耳其的可耕種土地從1450萬公頃增長到2330萬公頃。在1955年，土耳其的農業(yè)勞動力占整個就業(yè)市場的 80% 多。在美國專家的指導下，民主黨一改凱末爾時期以鐵路為主的政策，轉而大修公路。1950年，土耳其的硬面公路只有1600多公里；到1960年，則增長到7000多公里，增比超過 300% 。1954年之后，由于干旱以及外匯瓶頸，土耳其經濟開始出現衰退。到1958年，土耳其不得不接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調整政策，成為了第一個用款超過既定份額并要求延期支付的國家。②

1960年的軍事政變開啟了20世紀后半期幾乎每十年一次政變的循環(huán)邏輯。1961—1965 年間，先后出現了四屆聯合政府。前三次都是由伊諾努與共和人民黨領銜組閣，最短的只有大概半年時間。直到1965年蘇萊曼·德米雷爾（SuleymanDemirel）和正義黨的上臺，政治才進入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1971年政變后，再次出現了內閣輪替的狀況。到1980年，先后出現了十屆內閣。20世紀70年代后期，基本是在蘇萊曼·德米雷爾和布倫特·埃杰維特（Bulent Ecevit）之間輪替。在這一時期，左派力量的興起以及左派和右派之間的沖突，成為土耳其政治的一大特點。1961年憲法給了土耳其工人集會和結社的自由。1967年，革命工人大同盟從非黨派、親政府的土耳其工會脫離出來。在冷戰(zhàn)的背景下，右派勢力則早在1962年就成立了反共產主義協會，并將伊斯蘭作為重要武器。在布倫特·埃杰維特的領導下，共和人民黨的中左路線非但沒有緩解這種矛盾；反而，極端右翼勢力灰狼的興起強化了左右派之間的沖突。1977年的勞動節(jié)，政治恐怖達到了高潮，極端分子直接向在塔克西姆廣場集會的群眾開槍。僅在1978年的前15天，就發(fā)生了30次政治殺害，導致200多人傷亡。這很快又延伸到對馬拉塔亞（Malatya）、卡赫拉曼馬拉什（Kahramanmaras）等地阿列維少數派群體（Alevis）的攻擊。政局的不穩(wěn)和社會沖突導致了1980年的再次政變。③

相對而言，土耳其的經濟政策在此一時期倒相對比較穩(wěn)定。1960年，政變后的政府建立國家計劃委員會。1963年推出新的五年計劃，進口替代成為主導性的經濟政策。1963—1967年、1968—1972年、1973—1976年的三個五年計劃期間，GDP增長率分別保持在 6.7% 、 6.6% 和 7% 。工業(yè)增長率更是高達 10% ?？破妫↘oc）和薩邦哲（Sabanci）等國內財團乘機興起。1971年，土耳其工商協會（TUSIAD）成立。20世紀60—70年代，工人的實際工資增長了兩倍。這大大推進了土耳其的工業(yè)化和城市化進程。從1950年到1980年，土耳其的城市人口比例從 17% 增長到了 44% ；農業(yè)勞動力的比例從 80% 降到了 50% 。②

1980年政變與之前的兩次政變相比有著更深遠的政治和經濟影響。1982年憲法將軍方勢力置于民政官員之上，國家安全委員會成為一個重要機構。而且，不同于1961年的憲法，1982 年憲法對公民權利作出諸多限制，以防止社會的政治化。③1983—1991年，圖爾古特·厄扎爾（TurgutOzal）的祖國黨連續(xù)執(zhí)政，土耳其政治再次進入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這一時期，跟隨撒切爾和里根，厄扎爾倡導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他提出了一個三重政策計劃：在短期內提高支付平衡和降低膨脹；在長期內形成以市場為基礎、以出口為導向的經濟；實現從原來內向型經濟和工業(yè)化向外向型經濟的轉變。這一政策最成功的地方體現在出口。1979年，出口額只有23億美元，占GDP的 2.6% ；到1990年增長到130億，占GDP的 8.6% 。這主要體現在制造業(yè)的增長上，從出口總額的 36% 增長到了 80% 。1989年，厄扎爾政府進一步放寬對外匯利率的限制，推動資本的自由流通。1991、1994、1998、2000—2001年，土耳其相繼發(fā)生通貨膨脹危機，其中以最后一次最為嚴重。④與此同時，土耳其再次進入聯合政府時期。1991、1995 和1999 年的選舉都沒能產生占多數席位的政黨，這也再次導致土耳其政治的不穩(wěn)定。③

20世紀后半期土耳其的歷史以現代化和民主化為主線，但卻以三次軍事政變作為重要的分界線。著名土耳其研究專家威廉·海爾（WilliamHale）指出：“土耳其戰(zhàn)后政治中的三次軍事干涉最顯著的特征在于，每一次軍方都在經過相對短暫的波折之后歸政于民?！边@使土耳其的政變顯得非常例外，既不同于拉丁美洲的情況，也不同于其中東的鄰居。從整體上看，這反映了土耳其政治體系的獨特特征，包括政黨機制、軍民關系、西方的影響等?！凹幢阌捎谲姺皆谑刈o國家和促進社會經濟現代化方面的雙重使命使其在政治民主方面的態(tài)度顯得模棱兩可，但一個重要的事實在于，它確保了基本的國家機構之生存。”②

21世紀的土耳其在埃爾多安和正義與發(fā)展黨的領導下實現了新的騰飛。經過2001年的經濟危機，新上臺的正義與發(fā)展黨再次帶領土耳其經濟實現快速發(fā)展。2002—2011年間，土耳其的GDP平均增長率保持在 6.5% ，是僅次于中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增長率；人均GDP則從3492美元增長到10504美元，提高了兩倍。即便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后，土耳其的經濟仍保持了持續(xù)性的增長。土耳其的城市人口比例增長到了 80% 。2013年，土耳其位列世界第17大經濟體。①正義與發(fā)展黨是以“保守民主制”為口號開始其政治歷程的。然而，隨著連續(xù)在選舉中的獲勝，開始了一種“選舉霸權”。而且，土耳其依舊沒有逃脫軍事政變的循環(huán)。在1997年的“后現代軍事政變”和2007年的“軟軍事政變”后，2016年又發(fā)生了一次未遂政變。經過2017年的公投，埃爾多安將土耳其的政治體制從議會制改為總統制。埃爾多安的權力日益集中，甚至被稱為蘇丹。更嚴重的是，土耳其的經濟開始下滑，通貨膨脹嚴重?！巴炼淠Ｊ健痹诿裰骰同F代化的問題上遭遇雙重質疑。②土耳其何去何從，在百年國慶之際打上了大大的問號。

三、文化矛盾：伊斯蘭教與世俗主義

關于不同文化傳統與現代化的關系，是社會科學界的一個難題，也是較晚才引起現代化理論家的關注。亨廷頓和勞倫斯·哈里森（LawrenceE.Harrison）等人曾在哈佛大學組織相關主題會議，后形成了《文化的重要作用——價值觀如何影響人類進步》一書。艾森斯塔德等人則倡導“多元現代性”的概念，解釋了不同社會和文明中的現代化問題。③相對于西方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教經常被看作是一個發(fā)展的障礙。④在此情況下，土耳其的世俗主義改革成為了其成功經驗的重要因素。

卡特·芬迪利（CarterVaughFindley）指出，現代土耳其主要在兩股思潮的互動下前進：一是相對激進的世俗主義力量，一是相對保守的伊斯蘭力量。激進派興起于坦茲馬特改革時期（1839年至19世紀70年代），確立于青年土耳其革命（1908年）和獨立戰(zhàn)爭（1919—1922年），繼而統治共和國，并至今仍是一種類似信仰的重要力量。伊斯蘭教的力量則可以通過一些著名宗教領袖的生涯來體現：梅維拉納·哈利德（MevlanaHalid）活躍于1811—1827年間；薩義德·努爾西（SaidNursi）在1925—1944年間寫了其最重要的著作；法圖拉·居倫（FethullahGulen）則在1983年開始其擴張運動。然而，尼牙孜·貝爾克斯解釋說：“世俗主義的基本沖突并不像基督教那樣必然發(fā)生在宗教和世界之間，沖突經常體現在傾向于提倡宗教和教法主導地位的力量和變革力量之間。”①這突出了伊斯蘭教和世俗主義之爭的社會性。

伊斯蘭和世俗主義的問題，首先體現于土耳其的國家建構。②如前所述，奧斯曼帝國晚期曾采取泛伊斯蘭和泛突厥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凱末爾主義則是以民族主義和世俗主義而著稱的。對奧斯曼遺產的清理，成為建立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國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1922年，隨著最后一任蘇丹穆罕默德六世的離開，蘇丹制被廢除。1924年，哈里發(fā)先是被降為象征性的宗教職位，接著被廢除；宗教學校和法庭被關閉；大穆夫堤的司法職能被取消；宗教事務和宗教基金部被關閉。1924年《教育統一法》關閉了所有宗教學校，建立了統一的國家教育體系。1925年，廢除了伊斯蘭的兄弟會組織（tarikat），關閉了他們的崇拜場所。1926年，伊斯蘭歷被格里高利歷所取代。 年，伊斯蘭教作為國教的條款被從憲法中刪除。相反，世俗主義則于1931年和1937年相繼寫人共和人民黨的黨章和土耳其憲法。④

需要注意的是，凱末爾主義者沒有也無法將伊斯蘭教清理出土耳其社會。在很大程度上，他們所做的是對伊斯蘭教的控制和利用，這體現為宗教事務局（Diyanet）的官方機構，也體現于對伊斯蘭神學的重塑。1924年3月，根據土耳其大國民議會的決議，宗教事務局成立，以取代1920年成立的伊斯蘭法和基金部，后者是對奧斯曼時期伊斯蘭教長的繼承。根據法律，宗教事務局的領導在總理推薦下由總統任命。宗教事務局的主要職責包括管理所有的清真寺，負責所有伊瑪目、講道者、禮拜呼喊者的任命；所有的穆夫提必須跟宗教事務局聯系，伊斯蘭基金會則由另外的部門負責管轄。通過這一變革，宗教事務局失去了對清真寺和其他教產的所有權。同時，教育的權利也統一歸教育部，其轄下只有古蘭經研讀學校。宗教事務局的一個最具象征性的職責是起草所有清真寺的講道，這成為了國家政權控制伊斯蘭教的一個重要機制。③1924年，伊斯坦布爾大學的神學院重新開放，伊茲密爾里（IsmailHakkiIzmirli，1868—1946）等倡導一種“新伊斯蘭神學”，推動伊斯蘭與西方哲學、現代處境、科學方法之間的結合。 年，該神學院再次關閉，其功能納人文學院下屬的伊斯蘭科學研究所。1949年，安卡拉大學神學院成立，“宗教現代化的使命是政府支持其成立的主要原因”。③土耳其的世俗主義改革催生了現代土耳其神學的興起，將馬圖里迪（AbuMansural-Maturidi）納入土耳其的民族遺產就是“現代土耳其神學的一個積極發(fā)展”。③

土耳其伊斯蘭勢力的回歸則與對凱末爾主義的批評和修正相關。20世紀50年代，隨著多黨制和民主化的進程，伊斯蘭勢力逐步得以恢復。20世紀70年代，納吉邁廷·埃爾巴坎（NecmettinErbakan）為代表的“民族觀念”運動和以法圖拉·居倫為代表的社會運動構成了兩股主要潮流。前者表現為一系列伊斯蘭政黨的建立，如1970年的民族秩序黨和1972年的民族拯救黨；后者則體現為包括教育、媒體、企業(yè)的廣泛社會網絡，它也代表了努爾西運動的一支。埃爾巴坎提倡“偉大土耳其的復興”。他希望恢復穆斯林的生活方式，建立一個共同的穆斯林市場。20世紀60—70年代，居倫發(fā)起陽光之家運動。1975—1976年，居倫訪問安納托利亞的諸城市，宣講古蘭經與科學、達爾文主義、黃金一代、社會公義等主題，深受聽眾的歡迎。居倫發(fā)起的運動被稱作是類似基督新教改革的“宗教啟蒙”。①

1980 年政變后，土耳其一伊斯蘭一體化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與此同時，厄扎爾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推動了以中小企業(yè)為代表的“安納托利亞之虎”（AnatoliaTigers）的發(fā)展，這反過來又促進了政治伊斯蘭運動的力量。1983年，福利黨作為“民族觀念”運動的最新代表興起。在1994年的地方選舉中，它贏得 19% 的選票，在28個市獲得勝利，包括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和首都安卡拉。1995年，它獲得 21.6% 的選票，成為第一大黨，并于1996年組成了以埃爾巴坎為總理的聯合政府，這在土耳其共和國的歷史上可謂首次。1997年‘ ?2?28^? 事件后，埃爾巴坎在軍方的壓力下被迫辭職。1998年，福利黨被禁。2001年，繼任的美德黨也被禁?！懊褡逵^念”運動出現了分化：傳統派組成了幸福黨，改革派建立了正義與發(fā)展黨。②

在2002年的大選中，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fā)展黨贏得議會 34% 的席位；2007和2011年，它又先后贏得 47% 和 49.8% 的選票。土耳其由此進人一個新的時代。對此，哈坎·雅烏茲（M.HakanYavuz）評論說，“正義與發(fā)展黨的身份決定于它所想忘記的（伊斯蘭主義）和所想公開成為的（保守民主制）”。③在后“9·11”的背景下，正義與發(fā)展黨和居倫運動成為土耳其伊斯蘭的兩張閃亮的名片，以公民伊斯蘭／溫和穆斯林的標簽在國際社會有著廣泛的影響。它們在國內政治和社會問題上相互合作，在國際上倡導文明對話，從而區(qū)別于穆斯林兄弟會、基地組織等主導的暴力和極端形象。④在 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中，“土耳其模式”也一度被樹立為其他中東國家學習的榜樣。

然而，隨著埃爾多安統治的穩(wěn)固，土耳其的伊斯蘭勢力也在發(fā)生分化和改變。2012年，正義與發(fā)展黨和居倫運動在庫爾德等一系列問題上矛盾重重。2013年的腐敗案調查，更使雙方的沖突進一步激化。居倫運動的成員開始被控訴為以秘密政治為特征的平行政府，甚至恐怖組織，并在2016年的未遂政變中達到頂峰。①更重要的是，在打敗幾乎所有的對手后，埃爾多安的專制化日益加劇。在這一過程中，奧斯曼帝國的遺產成為其尋求合法性的重要歷史資源，他在博斯普魯斯海峽邊上新修的查姆勒扎清真寺（CamlicaCamii）已經被昵稱為“埃爾多安清真寺”。同時，他還在作為世俗主義標志的塔克西姆廣場修建清真寺，并將拜占庭時期的圣索菲亞大教堂從博物館再次改為清真寺。②這都促進了土耳其政治和社會的伊斯蘭化，并在國際社會引起了激烈的爭議。

無疑，凱末爾的世俗主義改革是土耳其現代化路線的重要前提。然而，凱末爾主義者并不能消除土耳其社會的伊斯蘭因素。在民主制的基礎上，這促成了伊斯蘭教與世俗主義的一種調和，或者說一種以伊斯蘭為基礎的“本土世俗主義”（indigenous secularism）。③這成為土耳其區(qū)別于其他中東國家的一個獨特經驗，既不同于沙特和伊朗的神權政治，也區(qū)別于薩達姆和阿薩德的世俗政權。這種微妙的調和可以使正義與發(fā)展黨脫胎于“民族觀念運動”，但卻形成不同于政治伊斯蘭的“保守民主”。同時，它也能使曾被視為“伊斯蘭啟蒙”的居倫運動演變?yōu)橐悦孛苷沃Q的“平行政府”。很多學者認為，世俗主義和民主構成了土耳其社會變革的底線。哪怕很脆弱，卻也努力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④

四、外交博弈：西向與東移

“土耳其的歷史地位和相對政治重要性很大程度上基于其無可比擬的地理位置?！雹蹆蓷l海峽將黑海與地中海以及安納托利亞的高原連接了起來。如果沒有連接歐洲的大橋，土耳其則只是一個中東國家。在近代以來，這兩條海峽曾促使西方列強達成一種勢力均衡，避免了奧斯曼帝國被瓜分的命運。然而，這種地理優(yōu)勢同時也是弱點，使土耳其在戰(zhàn)爭時期的安全變成一個突出問題。不僅如此，土耳其在外交上也面臨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兩對比較突出的矛盾體現在：伊斯蘭與世俗主義；民族主義和自由／全球主義。它們的互動形成了對外關系的四大傾向：親伊斯蘭的自由主義、世俗自由主義、親伊斯蘭的民族主義、世俗民族主義。⑥

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國面臨“色佛爾綜合癥”的持續(xù)影響。凱末爾追求一種相對孤立主義的政策——“國內和平，世界和平”。①在放棄泛伊斯蘭和泛突厥主義的擴張政策的同時，堅定地維護以安納托利亞為中心的領土和主權完整。土耳其這種謹慎的孤立外交一直持續(xù)到二戰(zhàn)結束。尤其是土耳其在二戰(zhàn)中的中立外交充分汲取了一戰(zhàn)的教訓，使新生的共和國得以在各種勢力交錯的背景下艱難地維持了自身的地位，這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一個成功的外交案例。②從更積極的角度講，“新土耳其最重要的目標是加入文明國家行列”；為此，“土耳其全身心、無保留地認同于西方”。③土耳其的西向外交由此奠基。

從二戰(zhàn)結束到冷戰(zhàn)初期，土耳其的西向外交可謂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與美國的結盟是一個主要戰(zhàn)略。1945年，通過美國駐安卡拉大使的努力，土耳其被正式邀請加入聯合國。與此同時，就在雅爾塔會議之后，斯大林向土耳其駐莫斯科大使提出了土耳其海峽的問題。接著是蘇聯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著名的聲明，蘇聯無意更新1925年簽署的土蘇友好條約。在求助英國無效后，土耳其逐步轉向美國。1945年11月，杜魯門總統提出了一個關于蘇聯和土耳其問題的計劃。1946年4月，美國戰(zhàn)艦密蘇里號訪問伊斯坦布爾，土耳其掀起一陣美國風，媒體報紙表現出了對美國的積極贊揚。1947年，在英國停止對希臘和土耳其的援助后，美國接續(xù)了這一任務。接著，土耳其與希臘一起被納人馬歇爾計劃。1952年，土耳其正式加人北約。土耳其將新崛起的美國視為模范，力爭要成為“小美國”。相應的，“土耳其追求一種完全與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利益契合的外交政策”。④與此同時，土耳其則與中東和第三世界國家保持距離。為此，它與西方國家一道反對亞非拉的獨立運動。在1955年的萬隆會議上，土耳其甘當西方國家的代言人。然而在1962年的古巴導彈危機中，土耳其的意見完全被忽視。1964年，約翰遜總統警告土耳其不要介入塞浦路斯，北約和美國不會提供相應的軍事義務。1974年，美國國會由于塞浦路斯問題對土耳其實行制裁。這使雙方關系降到了冰點，土耳其由此在巴以沖突問題上轉向支持阿拉伯國家，并禁止美國利用其在土耳其的軍事基地。直到1979年伊朗革命和蘇聯入侵阿富汗，雙邊關系才再次恢復到友好的軌道。

冷戰(zhàn)的結束給土耳其帶來了新的地緣環(huán)境，使其在國際政治中有新的顯著地位，并在中東及其他的穆斯林區(qū)域扮演更重要的角色。這促使了土耳其外交的東向轉移。為了彌補蘇聯在中亞國家的權力真空，西方國家提出了所謂的“土耳其模式”。這一方面基于土耳其是一個世俗、民主的國家，擁有自由主義的市場經濟，且與西方保持著密切的關系；一方面則是因為土耳其同中亞國家共同的種族（中亞大部分國家都被認為是突厥族的）語言（突厥語是中亞大部分國家的民族語言）和宗教（中亞國家大多信仰伊斯蘭教，特別是遜尼派的傳統）聯系。在很大程度上，這是針對伊朗的可能企圖而言的。然而事實證明，伊朗沒有足夠的精力在這一地區(qū)擴張勢力，俄羅斯也沒有放棄這一地區(qū)的打算。并且，土耳其自身面臨一些問題，西方國家逐漸放棄了對土耳其模式的倡導和支持。①

“重新發(fā)現中東”被稱為是土耳其外交轉向的重要表現。一方面，在1990—1991年的海灣戰(zhàn)爭后，土耳其開始警惕美國對其境內軍事基地的使用。日益興起的庫爾德人問題也成為土耳其和美國發(fā)生分歧的原因所在，這在2003年的伊拉克戰(zhàn)爭中表現得非常明顯。另一方面，土耳其則積極發(fā)展同伊朗和敘利亞的關系，庫爾德是聯系三方的一個共同安全問題。2004年，埃爾多安在訪問德黑蘭期間同伊朗簽署了一個安全協定，將庫爾德工人黨列為恐怖組織。2007年，雙方又簽署了能源協議，允許土耳其石油公司（TPAO）開采伊朗的原油和天然氣，以及通過伊朗的管道將天然氣從土庫曼斯坦輸送到土耳其。1998年，在土耳其的威脅下，敘利亞最終將厄賈蘭（AbdullahOcalan）驅逐出大馬士革。2005年，敘利亞總統訪問土耳其，自1946 年獨立以來這是第一次；土耳其總統賽澤爾（Ahmet Necdet Sezer）也在當年春天訪問了敘利亞。另外，土耳其一邊公開指責以色列在約旦河西岸和加沙的政策為“國家恐怖”，一邊在2006 年接待哈馬斯高級官員的訪問。2006年，沙特國王也訪問土耳其，被稱為是過去40年來的第一次。②在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后，土耳其模式再次成為中東地區(qū)的一個熱門話題。土耳其在這一事件中的積極表現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然而，當土耳其對穆爾西政權下臺公開表示不滿時，其在埃及的受歡迎程度也急劇下降。土耳其參與北約對利比亞的行動，以及同敘利亞阿薩德政權的敵對，被認為是其“鄰國零問題”外交失敗的典型表現。③

土耳其與西方的關系在冷戰(zhàn)后有著戲劇性的變化。1999年的赫爾辛基峰會正式確認了土耳其的歐盟候選國資格。2005年，土耳其正式開啟入盟談判。然而，自2007年后，由于塞浦路斯相關問題，土耳其的入盟進程受阻。德國和法國開始建議給土耳其特別伙伴身份，而不是正式的成員資格。2015—2016年，土耳其和歐盟簽署了關于難民問題的協議，雙方關系有所回升。但在2016年的未遂政變后，關系再次急劇惡化。2017年，由于修憲公投的問題，土耳其與荷蘭、丹麥、德國關系交惡。2019年，歐洲議會投票建議歐盟委員會和歐盟理事會正式停止與土耳其的入盟談判。④對于土耳其來說，過去十年間最重大的外交受挫在于和美國關系的惡化。這對冷戰(zhàn)時期的盟友即便在奧巴馬時期也依舊被稱為“模范伙伴”。然而，隨著敘利亞內戰(zhàn)的深人，美國和土耳其在庫爾德勢力問題上矛盾重重。美國沒有給土耳其首要的安全問題予以足夠重視，使土耳其人在臉面和實際上都難以接受。美國支持居倫運動勢力更是挑畔了埃爾多安政府的安全底線。2017年埃爾多安訪美時，由于其安保成員和抗議者的沖突，兩國一度停止互發(fā)簽證。①

在達烏特奧盧（AhmetDavutoglu）的“戰(zhàn)略縱深”框架下，本來是想通過土耳其特殊的地緣戰(zhàn)略位置確立其在冷戰(zhàn)后國際關系格局中的核心位置，從而打造一種后凱末爾、后威斯特伐利亞、后西方的國際政治體系。然而，土耳其顯然過于高估了自身的勢力，土耳其共和國不是那個曾經震懾西方的奧斯曼帝國。雖然地處同樣的地緣戰(zhàn)略位置，但從經濟、政治和軍事影響來講都無法相比。土耳其試圖利用奧斯曼帝國的遺產來發(fā)展周邊關系，但卻被解讀為擴張主義。而且無論歐洲、俄羅斯、美國，似乎都不希望土耳其成為主導中東事務的帝國。所以，“新奧斯曼主義”的外交政策在恢復土耳其的周邊外交時曾經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但過度利用則給土耳其帶來了致命的災難。② 2022年被稱為是土耳其外交的和解與正常化之年，土耳其與以色列、沙特、阿聯酉、亞美尼亞、敘利亞等周邊國家的關系都出現了緩和與和解趨勢。土耳其希望再度打造“貿易政府”，與周邊國家發(fā)展互惠互利的關系。土耳其在俄烏沖突中的調停，既展現了其作為樞紐國家的重要角色，也體現了其獨立于西方國家的外交立場。③

2023 年土耳其百年國慶之際的選舉，被認為是土耳其政治和外交演變的重大時刻。④然而，不像西方智庫所預言的那樣，埃爾多安的再次當選并沒有導致土耳其在“向東”還是“向西”方向上的重大轉折。土耳其人依舊在謹慎地觀察國際體系的轉型，并尋找自身發(fā)展的機會。在關于“大戰(zhàn)略”的討論中，土耳其希望作為大國競爭之間的平衡器，在大國角逐中巧妙地維持自身的利益，其戰(zhàn)略定位更多是限定在周邊國家，希望作為維護地區(qū)穩(wěn)定和發(fā)展的“第三勢力”。哈馬斯和以色列的沖突，一度將土耳其再度推上了國際政治的風口浪尖。敘利亞戰(zhàn)爭的突然結束，又被認為給土耳其帶來了最大的機遇。然而，無論風云突變，土耳其人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們已經不再是曾經的奧斯曼帝國。土耳其外交的最大優(yōu)勢就在于東西方之間的巧妙平衡。

結語

在一戰(zhàn)結束后的余燼中，土耳其雖然失去了奧斯曼帝國曾經擁有的大部分領土，但卻實現了威爾遜所宣揚的民族自決。土耳其成為中東地區(qū)的第一個現代共和國。這一政權體系在20世紀30年代的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浪潮中得以鞏固，這集中體現于對凱末爾·阿塔圖克的英雄式崇拜。二戰(zhàn)時期，土耳其充分汲取了一戰(zhàn)的教訓，艱難地保持中立。一方面從敵對勢力間爭取利益，一方面借機打擊國內的少數族裔。在20世紀后半期，土耳其盡管相繼經歷了幾輪政變，但卻在一定程度上穩(wěn)固了現代化和民主化所帶來的動蕩，并沒有像拉美國家那樣淪為軍事獨裁。參照亨廷頓的說法，“各國之間最重要的政治分野，不在于它們政府的形式，而在于它們政府的有效程度”。①一個統一、穩(wěn)定的國家，為土耳其的現代化變革確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西方現代化理論的視角下，土耳其的成功體現為兩個重要特征：一是民主制的建立；二是伊斯蘭和世俗主義的融合。很大程度上，土耳其是為了加人西方聯盟才推進多黨制和民主選舉的。然而，在20世紀50—70年代，土耳其的民主制幾乎成為中東地區(qū)的燈塔。在《現代土耳其的興起》一書的前言中，劉易斯宣稱：“土耳其民主在具有相似經驗和傳統的國家中是最成功的?！雹?普林斯頓大學比較政治學團體對土耳其的持續(xù)關注也是一個例子。在1979 年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后，隨著國際社會對政治伊斯蘭問題的關注，伊斯蘭和世俗主義融合成為了“土耳其模式”的另一個成功標簽。2002年正義與發(fā)展黨的上臺，更是將這一問題推向了學術和政治話語的前沿。從冷戰(zhàn)結束到“阿拉伯之春”，土耳其現代化的這兩個特征在英語學界始終有著重要的影響。

然而，英語學界和政界相對忽略或不夠重視的是土耳其對自身獨立發(fā)展道路的追求。自近代以來，向西方學習被認為是土耳其現代化進程的主要路徑，法國、德國、英國都曾是土耳其學習的重要榜樣。20世紀50年代，土耳其更是力爭變成“小美國”。建設歐洲式的現代文明、加入西方俱樂部是土耳其現代化的終極理想。然而，從作為歐洲協調的“東方問題”到加入歐盟的重重阻隔，特別是在塞浦路斯等問題上西方盟友對土耳其的冷漠甚至忽視，使土耳其覺得自身始終是西方世界的他者。因此，冷戰(zhàn)結束后，土耳其先是在外交領域嘗試更平衡的外交政策，包括與俄羅斯的和解、重新發(fā)現中東等。在正義與發(fā)展黨連續(xù)贏得選舉勝利的喜悅中，埃爾多安開始把自己類比于凱末爾·阿塔圖克，希望帶領土耳其迎來再一次的復興。這使其與西方盟友頻頻交惡，但其對自身獨立發(fā)展道路的堅持卻不得不予以足夠關注和尊重。

綜上，土耳其的現代化歷程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這包括獨立的民族國家、工業(yè)化、民主化和城市化的進程、伊斯蘭和世俗主義的融合等。相對于中東和巴爾干的鄰居，土耳其的成就是值得稱贊的。同時，不可否認的是，土耳其的成功有著其自身獨特的條件和機遇，如偉大的帝國傳統、東西之間的獨特地緣位置、冷戰(zhàn)的特殊機遇、凱末爾等領袖的創(chuàng)造性行動等，這對于很多周邊國家來說都是不可復制的。土耳其的現代化成就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關于伊斯蘭教阻礙現代化的偏見，土耳其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成功和挫折則反映了其自身的一種內在矛盾，即東西之間的戰(zhàn)略位置和冷戰(zhàn)時期的特殊機遇。從積極的方面來說，它可以充分利用東西方沖突的資源；從消極的方面來說，它則比較難實現獨立自主的立場。在百年國慶之際，土耳其再次走到了發(fā)展的十字路口。何去何從，將是對土耳其的一場重大考驗。

（責任編輯：郭丹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