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歲那年,我一直盤算著怎么才能讓媽媽給我十塊錢,好讓我在逢集的時候,去看一看那個聽說是從石家莊來的馬戲團(tuán)。
我們當(dāng)時住在小鎮(zhèn)上,每隔五天會逢一次集?,F(xiàn)在我從嗶哩嗶哩上刷到的視頻博主,都叫它“山東大集”,可對于那時的我來說,逢集就叫逢集。
那年我爸去了青島,他要在那里養(yǎng)一整年的豬,每天開輛大三輪車去酒店門口倒垃圾桶,把人吃剩的食物拉回去喂豬吃,等到年底“掛豬”的時候,再把豬當(dāng)成人的食物賣掉,回家。作為一個不在地里勞作的農(nóng)民,他每年都得為自己找點(diǎn)活干,有時開車到村子里收花生米,那年大概行情太差,只能遠(yuǎn)赴青島養(yǎng)豬。我有個姨夫在那兒干這一行,他去投奔他。而我和媽媽就留在鎮(zhèn)上,孤兒寡母。
那時候我太小了,我不懂得什么。我沉浸在男孩的無邊幻想中,盡管和媽媽朝夕相處,卻從未窺見過她真實(shí)的內(nèi)心和生活。我總是坐在十二生肖的塑膠拼圖地板上玩虛構(gòu)的游戲。我有一組鐵甲小寶的玩具(那是在縣城的百貨商場,央求了爸爸兩個小時才得到的,我一度視若珍寶),假裝自己是蜻蜓隊(duì)長,忙著調(diào)??ú歼_(dá)和蟑螂惡霸的糾紛。還有一套三國人物卡,我把它們當(dāng)作真正的將軍,自己儼然是制衡三國的王者,排兵布陣,如臂使指,八方豪杰在我小小的床頭南征北戰(zhàn),我樂此不疲。僅僅是想象白袍小將們在茫茫天下橫刀立馬風(fēng)吹雨打的畫面,我就會興奮得戰(zhàn)栗。
所以,可想而知,當(dāng)鄰居家的姐姐告訴我,有一個外地的馬戲團(tuán)班子,逢集會來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時,我是多么的激動,恨不得能坐上機(jī)器貓的時光機(jī),立刻穿越到逢集的那天。
“你永遠(yuǎn)不知道馬戲表演有多好看,”鄰居神神秘秘地說,不過她老愛這樣,她比我大幾歲,喜歡炫耀或者編造知識,“而且從石家莊出來的都是中國最好的馬戲團(tuán)。石家莊是馬戲團(tuán)的故鄉(xiāng)?!?/p>
于是在我的想象中,石家莊從早到晚都是虎嘯龍吟,馬戲團(tuán)的帳篷鋪滿了城市的每一條柏油路。老虎,獅子,熊,還有我許多未知的動物,它們就趴在帳篷里休息,瞪著車燈般大的眼睛。還有小丑,我在電影頻道見過那滿臉油彩的小丑,他將訓(xùn)練一頭漆黑的狗熊站在彩虹圓球上滑稽地跳舞,喝令老虎或者獅子鉆過熊熊燃燒的火圈,讓金黃的蟒蛇在他那身五顏六色的表演服上纏來纏去……它們都有著美麗的皮毛和牙齒。
而這樣的一個馬戲團(tuán),即將要來到我們鎮(zhèn)上了。
“需要門票,十塊錢一個人,”鄰居最后說道,語氣活像要釘死一具封印著僵尸的棺材,“我媽給了我錢,逢集我就要去了?!?/p>
我得從我媽那兒弄到十塊錢。
偷是不行的,以前《勁爆陀螺》熱播的時候,我偷過兩塊錢去買陀螺,被我媽發(fā)現(xiàn)后,我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午后。她用一只手揪起我的一只手,這樣我就沒法跑,另一只手不停打在我的屁股上,無論我如何痛哭悔過都不打算住手。我只能自己像個陀螺一樣,以她為圓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中十分懊悔——早知道一定會被發(fā)現(xiàn),我就偷五塊錢去買最心儀的“青龍”了,而不是現(xiàn)在的“白虎”,因?yàn)閾?jù)我的觀察與判斷,最終媽媽還是會留下這枚陀螺。她從來不把花了錢的東西扔出去。如果當(dāng)時爸爸在家就好了,他比較慣著我,我可以少挨些罪。
要呢?十塊錢可是一筆巨款。事實(shí)上,當(dāng)我鄰居說出這個數(shù)目時,我差不多就死心了。我和她一起去趕過集,她媽給了她五塊錢,我媽只給我五毛。五毛還算是多的。
逢集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馬戲團(tuán)的動物們還在眼巴巴等著我,可我卻不知該如何向母親開口。我想她一定也有什么話要和我說,因?yàn)槟菐滋焖屛覠臅r候,語氣比以往溫柔。這是只有我犯錯后才能享受的優(yōu)待。燒水時我盯著爐子里的火焰冥思苦想,想不到最近闖過什么禍。
逢集的前一天,是個很好的晴天,吃完午飯,媽媽終于要和我說些什么了。在天井里,她一只手拉著我的手,另一只手?jǐn)傞_在我的眼前,搖晃了兩次。
“十塊錢?!彼穆曇舴诺煤茌p,幾乎是耳語,好像我們家還潛伏著另一個賊,她生怕他聽見。
我怦然心動,我想母子連心,媽媽到底還是知道了馬戲團(tuán)的事。我當(dāng)時心想,如果我媽愿意給我買門票,那我一定要像《三字經(jīng)》里教育的那樣,做一個孝子。
我媽媽繼續(xù)說了下去,我驚奇地在她臉上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神情。她在偷偷地笑,神秘莫測的,像有什么秘密要告訴我,并且只準(zhǔn)備告訴我一個。長大后我才意識到那可以形容為羞怯,就像我剛出嫁的表姐那樣羞怯。
“咱家只剩十塊錢了,”她說,突然做了一個似乎是自鄙的表情,把手掌重重一揮,“十塊!”
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完全明白媽媽的意思。她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像守護(hù)一個只有母子可以共享的秘密。而我什么都不懂得,根本聽不懂她的羞怯、苦笑、憂愁,難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驚異與猶疑。
直到長大后,每次偶爾回憶起那個瞬間,我都會悚然一驚。母親到底是懷著怎樣的決心,才會和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兒子說出這樣一句話呢?也許是臨時起意。除了我她又能告訴誰呢?那是她和我說過最溫柔的話,說不定也是她這輩子說過最溫柔的一句話。
其實(shí)母子并不連心。在我絞盡腦汁,想從媽媽那里弄到馬戲團(tuán)門票錢的時候,這個沒有收入的女人在為我們未來的生計發(fā)愁。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在明天的集上,會有來自石家莊的馬戲團(tuán)表演,而她的兒子已經(jīng)翹首以盼了太久。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度過那些夜晚的,你知道的:家里只剩十塊錢的夜晚。夜晚過去,她要起床、洗漱、壓井水、燒水、摘菜、洗菜、做飯、洗衣服、喂狗、喂雞、拾雞蛋,天黑前把雞趕進(jìn)籠子里,冬天還要去買煤球,生爐子。這就是她的生活,循環(huán)往復(fù)?!@些統(tǒng)統(tǒng)不能帶給她收入。于是她只有十塊錢和大院子里的一片小小菜園,來照顧一個十歲的兒子,照顧她人生中最羞怯的這段時間。我想她一定每天都給菜澆水,期盼它們長大,就像期盼我長大一樣。
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視而不見。我的世界由作業(yè)、動畫城和玩具卡片組成。童年是我最快活的時候。我覺得一切照常。宇宙運(yùn)轉(zhuǎn),周一升旗,史迪奇與小鯉魚歷險記,因?yàn)榻?jīng)歷著這些,所以就算有一天我的媽媽告訴我“家里只剩十塊錢了”,我也覺得正常。十塊錢——就是那時家里全部的財產(chǎn)——我意識不到。我驚奇的是,它和門票的價錢一樣。真是夠讓人沮喪的,我的石家莊馬戲團(tuán)顯然是看不成了。
只有我三十三歲、只上過一天小學(xué)所以不識字、有四個姐妹和一個兄弟因此從未得到過充足的母愛、嫁給我爸后又被我的姑姑們打得頭破血流的母親,承受著“家里只有十塊錢”的恐懼。她僅有的排遣方式,就是把家庭余額告訴她的兒子,那是她在終于受不了暴力逃到鎮(zhèn)上后被男人追上重修舊好后懷上又誕下的兒子,是她孤立無援時唯一的依靠。她向他求援。但是他還小。他的娛樂那么多,不會掛懷生計。她的娛樂只是在做飯時哼唱《牧羊曲》。那是村里放露天電影《少林寺》時她學(xué)會的,在她青年時?!澳琅畠簨?,無暇有奇巧?!背枚嗪?。
逢集的那天,我的鄰居一臉驕傲地告訴我,她在馬戲團(tuán)見到了“人頭蛇身”的怪物。
那晚我夢見了許許多多的老虎、獅子、大象……叫得出名字與叫不出名字的動物包圍了我,它們懶洋洋地,趴在我家的十二生肖拼圖地板上,我小心翼翼地挨個撫摸它們的嘴巴,好讓它們不要發(fā)出聲音。天井里,媽媽正在彎下腰捉雞。它們一到傍晚就變成了瞎子,需要人幫助它們“上宿”。天漸漸黑了下去。
二
爸爸養(yǎng)豬的第二年,我放暑假,跟著他去青島住了一個月。
那真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了,是童年的金色時光。我想象不到世界還有那么一個地方,堆滿了從飛機(jī)上拋下來的法式小面包和大桶大桶的汽水,印著航空公司圖標(biāo)的火柴盒,而它們甚至大部分都沒有開封。我每天都有喝不完的可樂和雪碧,對于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來說,那簡直就是皇帝一樣的生活,以至于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當(dāng)時我和爸爸住的并非宮殿,而是青島郊區(qū)的某處垃圾場。
我們和豬睡在一起,隔著幾道石墻。那也讓我快樂,因?yàn)槲颐刻於加形迨^豬可以看。我也會幫爸爸喂豬,我喜歡喂豬,而在家里,我只能幫媽媽燒水,往火爐里添柴,凝視著跳動的火焰,竭力想象那里面居住著惡魔,火光的一次飄閃就誕生著一個故事,打發(fā)水燒開需要的時間。
有時爸爸會帶我去裝豬食。他開著一輛藍(lán)色、掉漆的、開起來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的大三輪車,在青島市的小轎車間穿行,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也許會自卑,也許只是害怕刮到某個人的車子,也許什么都沒想。我覺得他應(yīng)該從來不會想我媽媽。后來我知道他很想擁有一輛轎車。當(dāng)時我不知道。當(dāng)時我以為我們家的車最氣派,因?yàn)樗晞葑畲?。冬天天氣太冷,它就很難發(fā)動起來,還需要一根沉重的鐵搖把,插進(jìn)車廂下的凹槽用力旋轉(zhuǎn)。許多次媽媽轉(zhuǎn)不動,爸爸就會呵斥她。這時我就趕緊跑上去幫忙。那根搖把在記憶里永遠(yuǎn)是那么沉,我每次都會拼了命地?fù)u,祈禱幾秒鐘后車子會隨我的動作咆哮著啟動。要是那樣就好了,爸爸就會轉(zhuǎn)怒為喜,稱贊我是個有用的男孩了。如果沒能搖開,爸爸就會自己從駕駛室出來,從我手里接過搖把,不過臉色也會好看很多。但我不是為了他搖的,我是為了媽媽搖的,為了不讓媽媽傷心受氣。
——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我們家的車最好,因?yàn)榘职钟盟d著我,幾乎跑遍了青島所有的大酒店。就算是這個行當(dāng),也是需要和人競爭的,有時去得晚了,酒店門前的垃圾桶已經(jīng)空了:養(yǎng)豬的人都喜歡用它們充當(dāng)豬食,而想通過養(yǎng)豬發(fā)家致富的人在哪兒都有很多。每次到了地方,爸爸下車去倒垃圾桶,我就留在車上,看著酒店隱隱露出來的富麗堂皇的大廳,還有那些面容姣好迎來送往的姐姐。我從未走進(jìn)過去一次,也沒有下車幫爸爸一把的念頭。我還小,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我不是因?yàn)榕聛G臉,不是的。
那根沉重的鐵搖把也增添了三輪車的氣概。我喜歡我爸爸搖搖把的樣子,他比我和媽媽加起來都有力量。它讓他變成了一個男人。他有使不完的力氣,也有講不完的故事。我太喜歡和爸爸在一起了,我不再需要盯著爐子里的火光自己編造故事,我可以聽他講。每次奔波在去尋找垃圾桶的路上,他都會給我講,故事車載斗量。“兇尸”,“黑狐擋”,“柴門進(jìn)”,都是他從我爺爺那學(xué)來的故事,像這樣一代代流傳下來的口頭故事,講起來真是比任何文學(xué)都要生動。后來我在《聊齋志異》里見過“兇尸”,就是《尸變》那一篇。蒲松齡的文字已經(jīng)充滿了節(jié)奏感,可還是不如當(dāng)時我坐在咣當(dāng)亂響的三輪車?yán)锔惺艿降木o張。
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馬戲團(tuán)。在夜復(fù)一夜的夢境里,它越來越像羅馬皇宮那樣輝煌。我熱衷于在腦海中為它添磚加瓦,引進(jìn)動物,在那一年,它成了我最隱秘的愛好。我興致勃勃地去新華書店翻閱《動物百科大全》,想象我的“石家莊馬戲團(tuán)”應(yīng)該引進(jìn)哪種新的動物,并煞有介事地為它們匹配合適的表演項(xiàng)目。
最開始我花低價從非洲草原購入了一批大象、犀牛、河馬和鬣狗;后來又從亞馬孫熱帶雨林搞來了美洲角雕(又名哈比鷹),它是亞馬孫最大的猛禽;還有腹部半透明的玻璃蛙,能在水面上奔跑的蛇怪蜥蜴,像一堆枯枝敗葉的枯葉龜……后來我干脆借鑒青島本地特色海洋館,在帳篷里開鑿出一片水域,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快樂地引進(jìn)水生動物了,我喜歡草莓烏賊、夢海鼠與獨(dú)樹須魚。我敢說世上再也沒有一個馬戲團(tuán),比我設(shè)想的更加神秘、美麗、充滿吸引力了。在我的帳篷里,山魈和白臉僧面猴都只能充當(dāng)舉著廣告牌的三流貨色。
有時候我也會刷新帳篷,為它涂上新的漆彩,將殘破的地方一一修繕,換一個王冠一樣的篷頂。每位員工都將得到優(yōu)待,哪怕他是小丑。而我顯然是整個馬戲團(tuán)里熟諳所有動物習(xí)性的老板,盡管現(xiàn)實(shí)中我只喂過我家的雞、狗和豬。
在“五征三輪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捻懧暲?,在兇尸的起跳聲中,在海獺表演洗臉時溫柔的窸窣聲中,我們路過了“石家莊尖叫馬戲團(tuán)”。我?guī)缀跻詾樽约嚎椿搜?。父親渾然不覺,手握方向盤,繼續(xù)往酒店的方向開著,那里有二十桶豬食等著他。我趴在車窗上回頭,看到聳立在路邊的巨大帳篷,在夕陽的殘光下,它像一具蒙著皮的骸骨,已經(jīng)垂垂老矣。招牌也是破敗的,“尖”字上面不亮了,我想一會兒天黑下來,它就改名叫“石家莊大叫馬戲團(tuán)”了。帳篷前豎著告示牌,有氣無力地宣布,“今晚表演,十元門票”。
沒有看見動物,一切幽幽靜靜,被我們拋在身后。在它旁邊,是一排同樣幽靜的理發(fā)店。
然而我還是像去年第一次聽到馬戲團(tuán)表演時那樣喊了出來。
“停車!”我說。
“你咋?”爸爸皺起眉頭看我。
“晚上有馬戲團(tuán)表演,”我指著尖叫馬戲團(tuán)的牌子,鼓足了勇氣,“十塊錢一張票。我想進(jìn)去看看?!?/p>
我知道我爸爸有錢,或者說他早晚會有錢的,一頭豬到年底能賣出不少錢呢,而他足足養(yǎng)著五十頭豬。我想他現(xiàn)在就能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來。
我爸爸沒有停車,繼續(xù)開了一會兒,他才慢悠悠地說:
“等回來看看吧?;貋頃r如果還走這條路,我?guī)闳タ??!?/p>
三
沒有什么時候比那個傍晚更充滿忐忑和期待了。我生怕父親反悔,也生怕我們不再原路返回,于是下定決心好好表現(xiàn),破天荒頭一遭地和他一起下車,一起將垃圾桶里的東西運(yùn)到三輪車的斗子里。當(dāng)然了,我?guī)筒簧鲜裁疵?,只是做做樣子。不過即便這樣,他看起來也挺高興的。
等終于將車斗裝滿,踏上回去的路時,我興奮得幾乎要手舞足蹈。
爸爸哼起了《牧羊曲》。我想到媽媽,她一個人待在小鎮(zhèn)的家上。我想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早晨起來壓水井,傍晚睡覺前把雞捉回籠子里。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她一定已經(jīng)吃完晚飯,躺在沙發(fā)上心不在焉地看著《新聞聯(lián)播》,偶爾打一個嗝。她胃有毛病。
爸爸比我想的還要高興,時不時大聲和我說上幾句話,我猜他一定也從未看過馬戲團(tuán)表演,所以這么興奮。我都想告訴他我腦海中的馬戲團(tuán)里的每一只動物了。他一定想不到,他連豬都害怕的兒子會是馴獸大師。
那是多么愉快的返程啊,短暫又漫長。等到三輪車在路邊停穩(wěn)的時候,我感到心臟突突地,都快跳出來了。
我們下車,看見了霓虹燈閃爍的“石家莊大叫馬戲團(tuán)”。表演似乎已經(jīng)開始,里面隱約有喧嘩的聲音。一個沒有穿小丑服的男人孤零零地站在帳篷前,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手里一沓門票。在夜色里,它們顯得漆黑模糊。
爸爸帶我朝他走去。
“十塊錢一張嗎?”他在半道就大聲喊,同時露出微笑,打著手勢。這是他的習(xí)慣。
“一人十塊?!蹦腥素Q起一根手指,有點(diǎn)警惕,好像怕我們兩個人只買一張門票。
“來一張,”爸爸拍了拍我的頭,“給他買一張?!?/p>
他的口袋里果然有十元人民幣,雖然已經(jīng)有些破了。
他遞給他。
男人隨意地看了看,把一張門票塞到我手里:
“從那邊進(jìn)。時間不限,什么時候出來都行?!?/p>
“爸爸?”我抬頭,心里一沉,想他和媽媽一樣,總歸是心疼錢的。
他摸了摸我的頭,又刮了刮我的臉,還是笑:
“去吧,我在外面等你。怕什么?沒什么好怕的,小男孩家?!?/p>
我只好點(diǎn)點(diǎn)頭,攥著遲來一年的門票,沿著唯一的通道向帳篷里走去。
四
觀眾并不多。也許是我沒有怎么看到,畢竟一進(jìn)帳篷,那種常年通風(fēng)不暢、沉悶腐臭的氣息就糊住了眼睛,讓我根本無暇他顧。是的,帳篷里很難聞,就像真的有什么東西死在了里面一樣。暗黃色的燈光從篷頂灑落,勉強(qiáng)照亮了眼前的一切:一道鐵索圍成的柵欄,將觀眾隔絕在外面,不算寬闊的中心是一片空地,沒有我想象中高高的舞臺。一個穿著小丑服裝的男人站在那里,可臉上沒有涂油彩,也沒有笑容。
此外,就是那些被囚禁在鐵籠子里的動物了。是有老虎,有獅子,有狗熊……和鄰居向我講述的別無二致,但和我心里的馬戲團(tuán)比起來,簡直天差地遠(yuǎn)。按理說來看馬戲團(tuán)表演,最矚目的就是這些動物了,可我只覺得它們可憐,都不忍心看。獅子瘦得只剩下骨頭,老虎的皮毛在燈光下一塊接一塊地臟亮著。我看見它們緊緊閉著嘴巴,和我夢里撫摸的嘴巴不同,我忽然明白過來:它們的牙齒被敲掉了。
小丑開始鞠躬,然后上來兩個男人,打開了狗熊的鐵籠。
它慢吞吞地走了出來,我看不清它的眼睛。它站在原地,有些茫然似的轉(zhuǎn)頭四顧,直到小丑遞給它一個彩色的小圓皮球,它才如夢初醒地拍打了起來。小丑在一旁虛舞著皮鞭嚇唬它。身旁有同齡的小孩在笑。我只覺得無聊與傷心。
這就是我期待的馬戲團(tuán)表演嗎?我感到有股莫名的怒火在心里燃燒,仿佛遭受了欺騙。我瞪著那個小丑,想著如果是我的馬戲團(tuán),我一定會將他開除。
狗熊后面是獅子鉆火圈。黑衣服的男人跟在獅子后面驅(qū)趕它,小丑在前面引路。手推出來的滑梯很簡陋,鋼圈的長柄就握在小丑手里,他把鋼圈點(diǎn)上火,再舉到滑梯上,這樣獅子就可以從梯子上去,跳過火圈。這就是獅子鉆火圈。
再然后是“花瓶姑娘”。在一個狹窄的花瓶里,一個成年女人的頭露了出來。小丑把話筒放在她嘴邊。
她說:
“我生下來就是個怪胎,只有人的頭,身子是蛇……我的爸爸媽媽見了我這副怪模樣,就把我拋棄了。只有馬戲團(tuán)愿意收留我……在場的各位觀眾朋友,有人愿意和我互動嗎?”
全場安靜了一下?;\子里的老虎和獅子都沉默地望著她。
忽然有人喊:“可以唱支歌嗎?”
“唱歌要再花錢,一塊錢一首歌,流行歌曲隨便點(diǎn),老歌新歌任意聽……”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盎ㄆ抗媚铩钡哪樕弦矝]有笑容,我感到很壓抑。我想轉(zhuǎn)身離開,但又想起爸爸為我花的門票錢,十塊錢。我忽然感到慶幸,至少去年我沒有將家里僅剩的十塊錢偷走,在逢集的那天和鄰居看這個所謂的“人頭蛇身”。
“花瓶姑娘”是鎮(zhèn)團(tuán)之寶,不能久待,很快就被人推下去了——花瓶是固定在一張桌子上的。小丑又上來了,在我沒注意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抱出來一條漆黑的蟒蛇。
他把它纏在腰間,向我們張開雙臂,似乎在炫耀他的勇敢。蟒蛇在他身上纏了幾圈,一直纏到他的脖子。他突然筆直地倒了下去。就在大家翹首期待著他的表演時,之前兩個黑衣男人忽然沖了過去,拼命地去掰開已經(jīng)像一根麻花的蟒蛇。
觀眾起了輕微的騷動聲。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沿著進(jìn)來的通道原路返回。
我想爸爸一定想不到我會出來得那么早。他就坐在帳篷旁的一家理發(fā)店里,和一個女人交談。她穿著短裙,涂著口紅,有點(diǎn)像紅唇蝙蝠魚。門關(guān)得很嚴(yán)實(shí)。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完全沒有傷心的跡象。我看見爸爸給了她一些錢,然后收起笑容,起身朝我走來。頭發(fā)并沒有變短。
五
我清晰地記得,那一年的年底,爸爸打電話給媽媽,告訴她今年的行情不好,掛豬應(yīng)該掛不上去價了,但應(yīng)該還能賺點(diǎn),“攏共能賺一萬多吧”,他說。媽媽的表情隨著他的話而起伏,不過掛斷電話的時候,她整體上還是偏向于高興的。
我想她度過了一個一萬多塊錢的夜晚。美好的夜晚。
隔了六天的深夜,我姨夫忽然打來電話,我和媽媽都被吵醒了。白天我已經(jīng)知道他和我爸爸把這一年養(yǎng)的豬都給賣了。可怕的是我爸爸的五十頭,連同他的一百頭豬在上吊鉤前忽然發(fā)了瘋,一起將石墻撞塌了,還好沒有人被砸到。豬還是順利地賣了,我家是賺了一萬多。所以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們都很惶惑。
“趙家明出事了,妹妹,”我聽見電話那頭的姨夫聲音慌急,說著我爸爸的名字,“他晚上去喝酒慶祝,回來的路上把三輪車倒在人小轎車上了,賠了很多錢?!?/p>
“俺娘咧!……多少錢?”
姨夫沉默片刻:
“那人使壞,訛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錢。”
我忽然想,豬賣了一萬多,賣一車豬,能看多少次馬戲團(tuán)呢?
有時我還會想起爸爸從理發(fā)店里走出來的模樣,會幻想那些吃酒店垃圾長大的豬撞倒石墻的場景。我喜歡胡思亂想。你知道的,比起現(xiàn)實(shí),胡思亂想總歸是沒有那么傷心。
我再也沒有看過動物表演。
我常常想起那晚媽媽掛斷姨夫電話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突然打一個嗝,接著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她就倚著床頭坐著,打了一晚上的嗝。我常常想起,她和我說家里只剩下十塊錢時的表情,就像我常常想起馬戲團(tuán)里獅子的表情一樣。說實(shí)話,我一點(diǎn)兒也不愿想起。
那讓我感到羞愧。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