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爐歲月

爐煙直上屋檐，有的被橡垂塵一樣掛住，有的越過屋檐散去，或折下來撲到窗戶上，一邊貼著窗戶彌漫，一邊尋找縫隙。

窗戶足夠嚴(yán)實(shí)了，上面的窗格用麻雀走神撞上來都會哭的老麻紙糊著，下面的玻璃用棉窗簾捂著，可爐煙還是鉆進(jìn)屋子。帶著屋外的冷，又攘掇了屋內(nèi)的冷，一絲看不到卻長芒了，把頭埋被窩里也擋不住，打起噴嚏來。

聽到聲音，女人說起吧，爐快生好 了

泥爐蹲在臺階上，女人站在臺階下，對著通風(fēng)的爐兜，拿茗帚一扇一扇。

女人說爐快生好了，其實(shí)還早著呢，她是嫌男人睡懶覺，該起了。爐煙由白變成黃白，再由黃白變成黑的，再再由黑變青了，才算“快生好了”。接下去青也淡了，爐口只剩下旺盛的火苗，泥爐便真正生好了。

爐煙的變化，男人從煙味就能聞出來，現(xiàn)在還是柴味，引柴在燒，煙一定是白的。等柴味變成炭味，爐煙就發(fā)黃了，炭味越來越濃，炭完全燃著后，煙就成黑的了。再到炭味一團(tuán)的濃變縹緲了，爐煙就黑袍換青衫了。

每天女人一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生爐，整個冬天幾乎日日如此，將夜里熄滅的泥爐抱到屋外臺階上，掏出爐灰用篩篩了，把沒有燃盡還能繼續(xù)燒的乏炭揀出來。然后生火，在掏干凈的爐膛內(nèi)，最下面墊點(diǎn)易燃的軟柴，接著是一層硬柴，多為剝下的玉米芯，往碎掰時(shí)嘎巴嘎巴的。最上面是炭了，先放小點(diǎn)的，再放大點(diǎn)的。

軟柴和硬柴都是引柴，點(diǎn)著后女人便拿笞帚扇起來，好盡快把炭燃著。女人腰勾了一扇一扇，爐口的煙一涌一涌，偶爾嫖一團(tuán)火，跟著煙?向屋檐，快到屋檐時(shí)滅了。火爐內(nèi)煙憋多了，被埋著的火拱著，從爐口一下冒不出來，就呼地從下面的爐兜撲出，把女人撲得灰頭土臉，眼淚汪汪的。

再早些時(shí)候，泥爐還待在堆房的角落里。從堆房搬出時(shí)，地里的風(fēng)聲肅殺了，樹上的黃葉著忙起來，家里一面忙秋收，一面準(zhǔn)備過冬的“爐火”，其中一項(xiàng)就是收拾泥爐。

收拾泥爐是男人的事情，瞅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奶鞖?，去很遠(yuǎn)的紅泥灣，挖一袋紅土背回來。泥爐是用紅泥“捏造”的，收拾它還得用紅泥，而他們村不缺的是黃土，紅土只有十多里外的紅泥灣才有。

挖回的紅土，在碓窩里搗精細(xì)，用細(xì)篩子過一遍，再用羅面的面羅子過一遍，然后加水和了。和好以后，像做油糕摒糕一樣，卷起袖頭，將紅泥反復(fù)了。摒得差不多了，再在地上啪啪摔打，經(jīng)過幾番摔打，直到紅泥見“油性”了，抓一團(tuán)精拽拽的。

首先收拾的是爐膛，他們叫“套”爐子，把爐壁上結(jié)的渣疙瘩去掉，把燒酥的泥皮剝下，還有燒壞的爐條換了，然后將爐膛淋濕，先修補(bǔ)破損之處，再用紅泥整個涂抹了?！疤住边^的爐膛，腹大口小，亮光光的。收拾泥爐外面，同收拾爐里面大致一樣。

收拾過的泥爐大變樣，說“光鮮”也成，但那是大人之狀，倒更像是一個胖娃，系片紅兜肚坐那里，散發(fā)著奶香似的泥味。嘴憨巴兒了，多少帶點(diǎn)口水。

那段日子，幾乎家家都收拾泥爐，像前面人家一樣認(rèn)真的，也傳出啪啪的摔泥聲。飛高了的摔泥聲，白肉片兒一樣。村里唯一無爐可收拾的餓鬼，耳朵一瞭到白肉片兒，就興沖沖地去看。

站到正忙乎的男人一旁，開門見山地說，他不是來看“套”爐子，是來看摔泥的。你聽這聲啊，就像摔打肉蒲團(tuán)，摔打得越響亮，肉蒲團(tuán)就越水。不管泥著兩手的男人應(yīng)不應(yīng)，他都要說，說得紅光滿面了。

跟著摔泥聲，從上午第一家開始，看了一家又一家，直到中午一家看過，他才不看了。從懷里掏出個酒瓶，對男人搖一搖說，今兒中午就你家了，酒是我的，飯是你的。

吃飯時(shí)夸贊男人，全村數(shù)你摔泥摔得好，水水的。男人希望他接下來說，全村“套”爐子也數(shù)自己“套”得好，但他不說，只說男人摔泥摔得好。

說完了問女人，我說得對不對？

泥爐收拾好了，在太陽下掐掐水分，便搬到背陰處去陰，陰干的爐膛不易裂，敲上去有陶質(zhì)感，會燒得紅磚一樣堅(jiān)硬。泥爐陰干了，有一事不能錯過，那就是“聽爐”。

最先聽的當(dāng)然是男人了，把泥爐重新搬到日下，先扒到爐口去瞧，如果爐兜正迎著陽光，爐膛內(nèi)會紅通通的。瞧好了，再從爐口伸進(jìn)手去摸，先一根根摸爐條，然后轉(zhuǎn)周兒摸爐壁。深入細(xì)致地摸過了，方拿耳朵去聽，一只聽完換另一只。

都聽完了，像當(dāng)初女人身重了，伏到女人肚上聽胎一樣，起身對女人說，鬧好了。

鬧好了，也就是“套”好了。女人半天看著，聽男人如此一說，同樣像當(dāng)初男人聽完胎一樣，收起臉上的笑，邊走了開邊說，鬧好沒鬧好，也就是個它了。

再就是孩子們。在泥爐未干之前，他們其實(shí)已經(jīng)偷聽了，只是未干之前什么也聽不出來。干了之后，堵住下邊的爐兜，把耳朵埋爐口上，像買下新暖壺聽壺一樣，會聽到一種“不同凡響”。冥冥地，由遠(yuǎn)及近亮起來，同時(shí)爐膛也在擴(kuò)大，聲音由嗡嗡變成嘯，仿佛風(fēng)在另一個世界低徊。星斗滿天，耳朵成了翅膀，蝙蝠一樣飛翔。

或像泥爐要生的火，在爐壁后面等待著，一群小兒似的絮語，只等哪天讓他們出來歡騰。輪流聽過后，最后一個捂住耳朵叫道，好燒啊，爐里著火了。

前面男人聽完?duì)t的時(shí)候，女人還有一句話要說，卻沒有說出來，就是“快點(diǎn)準(zhǔn)備生火的吧”。也就是柴炭，柴炭不備的話，泥爐“套”好也白搭。

準(zhǔn)備生爐的柴炭，其實(shí)在收拾泥爐之前就開始了，軟柴多是脫了粒的高梁穗，硬柴多是剝下的玉米芯。炭卻不是自己想準(zhǔn)備就有的，是村里派車去煤礦上拉回來分的。

每年到了該分炭的時(shí)候，村人就像餓鬼關(guān)注天上的白肉片兒一樣，關(guān)注村里大喇叭的喊叫，盼望拉炭的馬車及早回來。架在村中老爺廟大殿上的天天斷不了喊叫的大喇叭，哪天突然冒出“各家各戶分炭了”，全村立刻騷動起來，不用告訴分炭的地方，也知道去哪分。

炭是按戶分的，在一片空場上，一戶一堆已經(jīng)分好，每堆分量都一樣，去了想要哪堆要哪堆。每戶實(shí)際上是兩堆，所說的是煙炭，還有燃著無煙的藍(lán)炭，與煙炭一起拉回的，跟分煙炭一樣。用小車?yán)睦没j筐挑的挑，用袋子背的背，大街小巷都是運(yùn)炭的身影。

唯一袖手不動，像看熱鬧的是餓鬼，他分下的炭要賣，誰想買就賣給誰，給錢給酒都行，給了錢他也是沽酒。別人過冬靠爐子，他過冬靠的是酒，晚上睡覺摟個酒瓶，什么時(shí)候冷得睡不成了，什么時(shí)候啜幾口。

從“套”好的那天起，就等待生火的泥爐開始生火，但生火的人家有早有遲，大多生得比較遲。哪天冷得扛不住了，特別是夜里孩子被凍醒，或白天從外面冷兮兮回來，滿臉哭樣地質(zhì)問，別人家都生爐了，咱家為啥還不生？

男人女人，尤其是當(dāng)媽的，被問得很歉疚，在孩子眼里渺小了。他們也早想生爐，只是為節(jié)省點(diǎn)炭，只要天氣不很冷，能扛住的話，就盡量多扛幾天?，F(xiàn)在扛不住了，在孩子的質(zhì)問之下，便把泥爐生起來，直到漫長的冬天過去。如那開頭一幕，每天一早起來生爐，就成了女人日日的緊要事。

村里除了學(xué)校與個別人家生的是鐵爐，其余人家生的都是泥爐。鐵爐自然闊氣了，生爐時(shí)不用搬到屋外，爐上架著漂亮的白鐵皮煙筒，煙筒一頭插在屋壁上與煙囪相通的孔中，或從窗戶上方的窗格子穿出去。生著以后，煙筒吸得呼隆隆的，爐火撲著爐蓋，甚至燒紅了，屋子很快就暖和起來。

但鐵爐一般人家用不起，不僅買爐貴，烤火也費(fèi)炭，還必須配備煙筒。泥爐除了省炭，其他的遠(yuǎn)比不得鐵爐，最麻煩的是生爐時(shí)得搬到屋外，生著等煙燃盡了再搬回去。直到多年后，泥爐也用上煙筒，生爐才省事了一些，不用搬到外面了。

泥爐生好了搬回屋里，放在緊挨炕廂的凳子上，或一個反扣的小甕上

夜里爐火熄滅后，屋內(nèi)積聚起來的冷，漸漸被逼退。如果男人還不起，女人就響天動地了，把窗簾嘩地摘掉，把外面堵著的光亮放進(jìn)來，帶著一股透窗而入的冷氣，將剛剛滿屋的熱攪擾了。

女人一邊生男人的氣，一邊將孩子搭在被窩外面的衣服，塞到孩子被窩里面暖了，把被角掖掖好。孩子知趣地縮了頭，從被縫偷看當(dāng)?shù)模?dāng)?shù)南七^被窩干笑著爬起來。

跟著光亮進(jìn)來的冷氣，又被熱趕到窗戶上，卻沒有進(jìn)來時(shí)容易了，想出去一下出不去，在窗戶上爬來爬去。被屋里強(qiáng)壯了的熱，與爬上窗的陽光，撕吃棉花糖一樣撕吃了。玻璃上窗簾沒捂好的地方，一夜結(jié)下的冰花開始模糊，水順著玻璃流下，或滴滴答答了。

孩子從被窩里冒出頭，沖窗戶叫道，媽，玻璃又哭了。

一早生著的泥爐，白天家中無人時(shí)，就把爐火用爐灰封起來，奄奄一息的樣子，人回來再捅開。抱到屋外捅開了，加上煙炭或“煤糕”，再加上剛?cè)贾鴷劝软懙乃{(lán)炭。

“煤糕”是用煤摻上土打的，與炭一起結(jié)合著用，光用炭烤火的話，分下的那點(diǎn)炭，支撐不了一冬天。打“煤糕”就像做發(fā)糕，將拌好的煤和土和起來，打成寸多厚的一大塊，再劃成一小塊一小塊。喂泥爐的時(shí)候，餅子一樣掰碎了。

煙炭或“煤糕”的煙燃盡，將藍(lán)炭燃著后，女人再把泥爐抱回去。抱泥爐的樣子，與早晨生爐時(shí)一樣，像雙手抱著孩子把尿。藍(lán)炭燃旺了，“爐火純青”，起初有股刺鼻味，剛毛似的?？杉幢闶且估?，也從未出過什么事，那時(shí)屋子好像捂得再嚴(yán)實(shí)，也難免走風(fēng)漏氣，總能把泥爐的嗆味散發(fā)了。

夜里只為取暖時(shí)，便不再給泥爐喂好炭，都是早晨篩下的乏炭。乏炭沒有煙，泥爐吃乏炭，就像人嗑炒大豆，嘎嘎嘣嘣的。

泥爐使漫長的冬夜又長了一截，使雞叫聲又長了一截，叫一聲許久落不下去，把夜空劃出一道火來。可與生爐前相比，并不感到漫長，常常一閉眼就睡到夜走了。

整個寒冷包裹的冬天，幾乎家家冬閑并不閑，仍有不少活計(jì)要做，白天做不完，黑夜泥爐陪伴著繼續(xù)做。沒生爐之前卻做不成，做上一會兒就冷得思睡，尤其是屋外下雪或風(fēng)呼嘯的時(shí)候。

活計(jì)從晚飯后做起，女人坐炕上就著笆籮剝玉米。先將玉米棒子捅開兩行，然后用手一排一排地剝，剝到剩下三幾行時(shí)，雙手擦住棒子一擰，便唰啦啦剝光了。或用釘子釘成的礫床擦，上下檫察察的，一個玉米棒子就擦完了。

男人站在泥爐旁扯麻，一抱麻挨窗立著，扯一棵取一棵。麻是割倒后在麻池漚好的，將麻梢輕輕折斷，揪住折出的皮頭，順著麻稈往下扯，扯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纖毫不剩。扯時(shí)把握著手勁，盡量從頭扯到尾，不要中間扯斷了。扯掉皮的麻稈，與剝下的玉米芯，一起做生爐的柴火。

或女人坐在燈前納鞋底，鞋底是幾層格楷做的，先用鞋錐扎透，然后穿針引繩，拽住細(xì)繩把針腳咬緊了。納好的鞋底，一萬個錐眼，五千個針腳，細(xì)細(xì)密密的。做完鞋再做衣服，全家人過年的時(shí)候換新，從頭到腳要換的，一冬天都得做好了。

或男人蹲地下拾掇農(nóng)具，鍬鱖鋤耙什么的，先給秋天最受損的鐮刀換上新鐮把。新鐮把是秋后從柳樹上砍下的，還保持著濕度，在泥爐上烤柔了，該直處取直，該彎處扳彎了。按舊鐮把的樣子，稍微做些修整，使用時(shí)比原來更加得心應(yīng)手。

孩子偎在當(dāng)媽的身邊，或躺在一旁的被窩里，白天沒玩累的話，躺進(jìn)被窩也不會閉眼。無可玩的，就那么看著。玉米粒從母親指縫流下，金黃地閃耀，若來年種到地里，又會長成樹一樣的莊稼。針帶著細(xì)繩，穿過鞋底的時(shí)候，捋出一陣塵屑，像夏天的墨蚋。

父親扯下的麻纖，有的就做了母親納鞋底的細(xì)繩。麻在地里時(shí)綠汪汪的，現(xiàn)在半點(diǎn)綠也不見了。扯皮后的麻稈，取一截蘸上洗衣粉水，能吹出一串串五顏六色的泡來。新鐮把在爐火上烤的時(shí)候，會烤出汗一樣的汁，帶著清新的柳木味。

最讓孩子不眠的，是圍繞爐口的爐盤上，燙著母親剝下的玉米粒，也就一把半把的樣子，給他打牙祭。玉米粒將熟時(shí)，會跳搏蟲一樣蹦，蹦得孩子眼灼了。如有一粒不慎落入爐口，霍地化作一縷煙火時(shí)，便呀呀呀叫起來。

或爐兜里烤了紅薯或土豆，漸漸散發(fā)出香味?？臼烊〕鰜韯兞似ぃ踔吝B皮也不剝，只將上面落下的爐灰吹撲掉，就下口了。兩手來回倒著，咬一小口蝴燙糊燙的，像吃燙熟的玉米粒，用舌頭把糊燙拱掉，便爍溜溜的香，一時(shí)咽不下去，就張大嘴哈氣。

等待紅薯或土豆烤熟的時(shí)間很漫長，孩子覺得早該烤熟了，可是就不熟，便纏母親去看。母親放下活計(jì)，下地把頭埋到爐兜邊，拿火箸扒拉扒拉，說還得等一會兒。但扒拉出的香味更濃了，連半會兒也等不了，孩子又提醒父親，爹，差不多了吧？

當(dāng)?shù)漠?dāng)哪扔一句：你要生吃？

孩子嘴嘟了：我不要生吃。

淚明顯爬上眼窩，翻起臉瞥一眼母親，母親依舊神情專注地做活計(jì)。于是用手背把淚揉了，揉沒了的時(shí)候，突然對母親說“燈開花了”，拿起油燈下的剪子，探探索索地將燈花剪掉。問母親，這下亮了吧？

父親給鐮刀已換好新鐮把，正比比畫畫，看稱手不稱手。孩子看著，鄭重其事地說，我覺得可以了，接著問父親，能不能給我也拾掇一把？

你想干啥，殺人？

殺莊稼。明年我就長大了。

屋外斗轉(zhuǎn)星移，男人女人把活做完，或困倦得不能再做了，就給油燈一口氣，鉆進(jìn)被窩。一旁的孩子，早滿足不滿足地睡了，或者還不想睡，躺在被窩里瞅著屋頂。

泥爐的火苗已蔫兒，隨著爐里的炭下陷，落到爐兜里的變成灰，但熄燈后仍顯得明亮，在正對的屋頂上照出一片光。跟著火苗的蔫兒，那光愈來愈暗淡，被爐口收了回去，或隱退到屋頂里面，要么透過屋頂，隱退到外面漆黑的夜里。

有時(shí)屋頂上被照的地方，會趴著一只小老鼠，好像一直靜靜地瞧著，在熄燈前就瞧了。瞧爐盤上蹦跳的玉米粒，或爐兜里眼看不見，但鼻子瞅得著的紅薯或土豆，直到它們燙熟了或烤熟了，小主人吃。

孩子一下眼亮了，像吹滅的燈重新點(diǎn)著，他沖小老鼠要叫，但被大人的鼾聲阻止了。他想那小老鼠只為取暖，如果不趴在那里，待在漆黑的洞里會很冷的。孩子望著小老鼠無聲地笑了，笑聲從他眼窩小跑到屋頂，又從屋頂小跑回來，一直跑到他夢里。

一夜一夜忙碌著，度過冬天的大半程，進(jìn)入年味裹著日子，像滾雪球似的臘月，是人和泥爐最忙的時(shí)候。人有多忙，泥爐就有多忙。

女人把平時(shí)不怎么舍得用、好像買下就是為臘月準(zhǔn)備的、在角落里消閑的鋁壺或銅壺拎出來擦亮了，坐到泥爐上。壺水從早到晚幾乎是滿的，開之前沙沙響，開之后“瓦特”了，咕嘟咕嘟頂著壺蓋。

經(jīng)年的被褥需要拆洗，女人一床床拆洗了，搭到屋外的晾衣繩上，搭到泥爐旁的炕邊。晾干以后，舊里舊面該換新的換成新的，在偌大的炕上鋪開，把棉花重絮了，一行一行地絎。絎得針疲了，在頭發(fā)上璧一鑒。

只有過年時(shí)才用的家什，男人像女人拎鋁壺或銅壺一樣，一件一件拎出來。拔縫長毛了的炕桌，生出哈喇味的木條盤，還有灰頭土臉的豆芽盔子，壺嘴銹綠的錫酒壺，先逐件刮擦了，再拿熱水“淋漓盡致”地清洗。

最費(fèi)水的是生綠豆芽，天天需要冷水和熱水。把綠豆在黝亮的盔子里泡上，用棉衣或棉被包起來，一夜就會發(fā)芽。綠豆芽生出來，每天早晚都要“酸”的，冷水兌上熱水，倒進(jìn)盔中泡一泡筆了。女人筆水的姿態(tài)，有點(diǎn)像抱泥爐的樣子，左胳膊托住盔底，右手按住盔蓋子，把水從盔中筆出來。

晚上女人“串”蓋簾，將光潔細(xì)長的秫秸，穿針引線地?fù)苛耍瑱M一根豎一根，摽成上下兩層，然后按舊蓋簾的大小用刀切圓了?；蚣舸盎ǎ眉粼诿韬没拥募t紙上彎來繞去，剪上一會兒舉起來，飽覷剪得如何，走樣了沒有。

男人在地下?lián)v作料，用蒜白把過年的鹽搗下，把過年的花椒搗下，花椒是在泥爐上焙過的，搗得滿屋麻味?；驙C洗“豬贈”，也就是豬頭豬蹄，在泥爐里燒紅火箸，刺啦刺啦燙干凈，再用熱水清洗幾遍。

晚飯顧不上動灶，就在泥爐上熬一砂鍋小米粥，在爐兜里烤兩三個玉米窩頭。砂鍋泉似的歡騰，偶爾溢出一滴來，在爐盤上察地焦了，或化成一絲騰空的氣。熬熟的粥香濡濡的，烤出的窩頭味發(fā)蝴，但都一樣的金黃。

一如既往的夜里，孩子偎在當(dāng)媽的身邊，無可玩的就看著，乏味了吐個呵欠，興致了把眼睜大。母親“串”好的蓋簾，不僅要蓋什么，年下還要放餃子，包好的餃子，一個個擺放在上面。那些剪下的窗花，趕在蓋簾擺放餃子之前就貼到了窗上。母親一剪一剪，紙屑紛紛的，也不光是紙屑，還有剪碎的燈光。

但他最上心的還是吃，從母親“串”的蓋簾，到父親燙洗的“豬贈”，無不讓他浮想聯(lián)翩。特別是那豬頭豬蹄，汁淋淋鹵好了，一塊豬臉或半只豬蹄，就吃得他嘴油光光的，不小心呃個隔兒，和肉丸一樣。

在臘月的盡頭，一年最后的一天，女人天不亮就下地，把泥爐抱到屋外生好。男人也不用平時(shí)那么催促了，與女人最多差一截生爐的工夫，也起來了。

還有孩子，爬出被窩叫道：媽，我不睡了。

媽，我早就醒了。

男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泥爐上滾好糲糊，把大大小小的對聯(lián)貼上。一手端著熱騰騰的糲糊，一手拎著凳子，從院里貼到院外。孩子拿著對聯(lián)，給父親打下手。今天他表現(xiàn)一定要好，表現(xiàn)好了好處多多，但眼下他最惦記的是爆竹。父親早買下了，怕他偷拿出去放，一直鎖在柜子里，他希望父親貼完對聯(lián)能拿出來，給他幾枚鞭炮。

在清理掉舊對聯(lián)的屋柱或門板上，男人用刷子刷好糲糊，叫一聲“拿來”，孩子就把對聯(lián)遞過去。對聯(lián)一副一副標(biāo)好了，挑出要貼的對聯(lián)，登著凳子貼上去，裱匠似的利索，貼慢了襁糊就會凍著。

大聯(lián)兒是請人寫的，小簽兒是男人自己描的。像屋里貼的“抬頭見喜”，屋外貼的“出門見喜”，窗上貼的“人丁興旺”，還有圈棚上的“膘肥體壯”，樹上的“枝繁葉茂”。有的年年都一樣，有的是臨時(shí)想出的，比如雞舍貼上的。

孩子哇地眼圓了：爹，個個大！

又朝屋里道：媽，爹給雞貼個個大了！

貼完對聯(lián)壘旺火，搬出專門的鐵凳來，他們叫“旺火架”，在當(dāng)院擺好了。去年壘的是炭旺火，今年壘的是柴旺火，一年交替一年地壘。

旺火是過年的標(biāo)志，所用的樺子早劈好了，都是干脆的楊木袢子，在齊腰高的鐵凳上松塔一樣壘了。最后一塊梓子，貼著“旺氣沖天”的旺火簽，高高立在旺火頂上。與往年壘好炭旺火一樣，再把折回來的柏枝，一片一片插上去，披上柏枝的旺火，像“綠袍加身”。

旺火壘好后，把昨天打掃過的院子再打掃一遍，一直打掃到院門外，將自家院前的一段街也打掃了。然后一瓢一瓢灑上水，灑到不會結(jié)冰剛剛好，濕漉漉的氣息，像春回大地的返潮氣。孩子依舊跑前跟后，貼完對聯(lián)父親也沒有將柜子里的爆竹取出來，壘好旺火還沒有，打掃完院子該取出來了吧？

可他又不敢直說，便動小心思，拿對聯(lián)兜彎子，得到父親夸贊后，再提爆竹的事。于是指著雞舍說“個個大”，接著又說“個個大”。滿院貼得紅彤彤的，那是他唯一字都識得，也很明白意思的一個小簽。

當(dāng)?shù)谋欢盒α?，停下手問，你是不是也想下蛋?/p>

見爹樂了，孩子趕緊說，我不想下蛋，想放炮。

男人在院里忙乎，女人在屋內(nèi)操持，一臘月剩下的零碎事，還有年三十要做的事，這天要盡量做完，不能拖沓到來年。

把生好的綠豆芽從盔中取出一半，用簸箕嘩嘩淘干凈，在泥爐上焯過，再用冷水泡上。吃時(shí)撈上，配上土豆粉做的細(xì)粉條，熗上夏天采的“賊麻花”，還有必不可少的芥末，拌好了澆上老陳醋?？辛粝碌牧硪话耄瑔纬椿蜃髋洳顺?。

放在泥爐旁的面已經(jīng)發(fā)好，再一鍋花饃。在盆里上好堿，然后扒到案板上揉，揉得十分筋道了，啪啪啪撅成面劑子。一劑子一個饃，搓成條搟開了，按照要做的花樣，一盤一疊成形后，在饃頭上安顆紅棗。

男人忙完也不能歇下，女人蒸起饃來，他要做年糕。將蒸熟的糕面和好，再兩手蘸上油反復(fù)摒，像“套”爐子摒紅泥，摒到精拽拽的，軟黃金一樣。然后包糕，抓一團(tuán)兒包一個，包上糖或豆餡兒，在泥爐上的油鍋里，察啦啦炸了。

接著炸年糕聲的，是一樣油冒煙了的炒菜聲，雖然僅有幾道菜，已燒好的肉，炸好的丸子，做好的豆腐，還有其他的，卻也是十足的豐盛了。

像往年一樣，把清洗過的炕桌鄭重其事地?cái)[上炕，把做好的菜鄭重其事地端上去。最先端上桌的是涼拌綠豆芽，別的菜再好也得靠后。綠豆芽上披著豬頭肉，每片切得薄靈靈的，掙一片顫顫的。

錫酒壺燙在爐口邊，壺嘴上酒息縹緲。男人平時(shí)根本沒這么譜，即便有客也是冷喝，拿酒瓶直接倒上。自己一個人喝就更簡單了，在碗里倒一指來的，分三幾口或五幾口喝了，交差應(yīng)付似的。

可今天他要譜的，拈盅兒嘬一口酒，然后掙一點(diǎn)點(diǎn)菜，腮幫蹠著方步，細(xì)嚼慢咽了，簡直不像莊戶人的樣子了。一盅兒嘬完抹抹嘴，拎起酒壺再酌上，酌時(shí)歪了頭，笑瞇瞇地看著，把酒瀝出一個孤度，落到盅兒里飛珠濺玉，卻不會溢出一滴來。

連孩子都迷惑了，那還是他爹嗎？先停下筷發(fā)愣，接著捂嘴笑了。爹倒出的酒，一股兒蹄著熱氣，像他站冷地里，肚腆了拋出去的尿。

更像他媽說的貓尿。

爹在喝貓尿。

男人吃飽喝足去睡，女人還得繼續(xù)忙，把年夜該準(zhǔn)備的準(zhǔn)備好，方將一臘月的忙放下，關(guān)心一下自己。對鏡梳洗過，換上過年的衣服，又叫醒男人來也換上。

孩子早從頭到腳的新了，一個兜里裝著過年的零食，一個兜里裝著鞭炮，拿半截香圍著旺火放。一進(jìn)臘月，他耳朵就撿爆竹聲了，村里的拋到村外，村外的拋到村里，拋遠(yuǎn)了的隱隱約約。上午打掃完院子，父親終于從柜子里取出爆竹，從一掛鞭炮上給他剪了一把。其余的放屋外凍著，凍過的爆竹更響亮。

男人用大茶缸泡上茶，中午有點(diǎn)喝高了，一邊喝茶醒酒，一邊眼帶血絲地看打扮好的女人。半口茶嘴沒含住，灑到了新衣上，連忙用手揩抹了?？ǖ耐瑫r(shí)，臉碟一樣盛滿笑，圪晃晃地端給女人。

女人端坐在泥爐旁，兩手互相搓撫著，不時(shí)放爐上烤一烤，烤出一絲膏藥味來。十指都生裂了，閑下時(shí)隱隱作痛，曾拿杏樹上的“明油”沾過，現(xiàn)在不忙了再用藥膠布貼住，然后反復(fù)去烤，把膠布下的裂子烤死。

男人扳扳自己粗糙的手指，也有幾個裂子，遠(yuǎn)沒女人的厲害，他很是體恤女人，一冬天特別是一臘月辛苦了，卻又不知說什么好。便沒話找話，說我沒裂子。說著舉起一只好手，一翻一折給女人看，證明自己沒生裂子。

女人惱他一眼，他兩手爆米花一樣接住，突然興高采烈了，出去拿個凍著的“二踢腳”，隔著窗玻璃朝女人晃一晃，便向孩子要上香。眼著鉆天的“二踢腳”，放出喊去：

過年啦—！

過年啦—！

在男人的呼喊中，年夜從四面八方降臨，夜色濃重地將村莊沉浸了，開始圍爐守歲。泥爐徹夜不熄，人也徹夜不眠。

按照年年的習(xí)俗，女人在泥爐上做好供菜，屋里屋外該供之處都供上，與供菜一起擺放的，還有中午蒸下的花饃。所供的神靈，都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時(shí)上天了，對每位神靈的祈愿，如對灶神爺一樣，“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p>

上天的神靈，今夜再過幾小時(shí)就要?dú)w來，依舊各就各位，供菜供饃迎接他們歸來。女人擺好供，男人帶著孩子去放爆竹，砰砰啪啪的，放給年夜和上天的神靈。與左鄰右舍的爆竹聲，與滿村的爆竹聲，與村外傳來的爆竹聲，在夜空中匯聚一起，燦爛了。

此起彼伏的爆竹聲落定后，一年一度的守歲就正式開始了。

各樣過年的零食，在炕桌上用大茶盤盛著，有炒瓜子炒黃豆，有紅棗和玉米花，有不多的水果糖。女人揀粒玉米花吃了，又揀顆水果糖剝了，把糖紙搓摸展留給孩子。

她邊吃糖邊滿屋看了，此前忙得無暇顧及，屋子收拾完就過去了。油燈光、爐火光、屋檐下燈籠照進(jìn)來的光，一起把屋“渲染”得亮堂堂，粉刷過的屋壁比白天還要白。嶄新的年畫上，李玉和在“喝媽一碗酒”，草原女民兵在躍馬奔馳，穿兜肚的胖娃送來錦鯉。

窗戶上的老麻紙，換成了薄亮的粉連紙，貼著鮮艷的窗花，年夜未掛的棉窗簾，也換成單薄的了。整個如換春衣，雖然沒原來那么暖和了，卻像脫下冬天的陳舊、臃腫、負(fù)累，充滿過年的新氣、喜氣、精神氣。

至于泥爐就無需看了，爐口紅光光的，爐兜紅通通的，一副樂呵呵的尊貴之狀。端坐的凳子或小甕上，貼著“爐火照天地”的爐簽。如果是反扣的小甕，一定擦得幽亮幽亮，人在地下走動時(shí)，那幽亮眼晴一樣跟著轉(zhuǎn)。

男人守著泥爐，兩手隔會兒攏住爐火，像撫摸爐火的頭，翻來覆去烤一烤。一缸發(fā)黑的濃茶放在炕桌邊，挨茶還放著一包拆開的香煙?？蛔老旅娣胖患埡泻禑?，有用舊書紙裁好的卷煙紙，有銅嘴明亮的旱煙袋?？蛠砹顺橄銦?，自己想抽抽旱煙。

孩子跑進(jìn)來跑出去，一邊自己放鞭炮，一邊關(guān)注別人家放鞭炮。聽到一聲超響的爆竹聲，瞅到一朵超亮的爆竹花時(shí)，就氣吁吁跑回屋，向當(dāng)?shù)?dāng)媽的報(bào)告。

午夜乘著天河船到來后，像入夜時(shí)準(zhǔn)備迎接神靈一樣，爆竹聲漸漸稠密了。爆竹聲中明顯夾著旺火聲，旺火開始“發(fā)”了，一家一家很快就會把夜空燃亮。

在孩子的催促下，男人也點(diǎn)燃自家的旺火，火焰期待已久似的，從隙縫爭先恐后地?fù)涑?，把旺火包圍起來，“旺氣”直沖夜空。如果是炭旺火，需要拿蓋簾不停地扇，扇到炭燃著冒火了，才會熊熊地“發(fā)”起來。柴旺火不用扇，一點(diǎn)著自己就“發(fā)”了。

碧綠的柏枝畢畢剝剝，一聲畢剝一絲香味，像包在柏籽里，從殼中爆裂出來。半子們“渾身解數(shù)”，仿佛又回到從前一棵楊樹的樣子，在曠野上呼呼浴火，葉子紛紛響應(yīng)著，火焰越?越高，要燃燒成通天火炬。院中所有的影子，就像跳篝火舞，狂歡一樣。

圍著蝠人的旺火，男人和孩子放爆竹，地下的鞭炮“興高采烈”，飛上天的把夜幕綻破，叮當(dāng)?shù)摹岸吣_”，響箭似的“竄天猴”，一閃的亮像來自夜幕外。那時(shí)花炮很少，偶有一家放花炮，在天空絢爛了，一大片人家發(fā)出歡呼。

也就是這年夜，孩子驚奇地發(fā)現(xiàn)，滿天的星辰，原是旺火燃出來的，原是爆竹留下的，把漆黑的夜空裝點(diǎn)了。要不那些星火，那些煙花跑哪去了？

轟轟烈烈的爆竹聲疏落了，旺火也燃過大半后，上天的神靈就算迎接回來了。女人將供菜供饃收起來，在泥爐上重新熱了，再一人沖一碗紅糖水，便是近乎吃齋的年夜飯了。年夜飯不吃餃子，只吃供過神靈的菜和饃，餃子大年

初一才開始吃。

如遇“雪蓋旺火好年逢”，一場大雪臨明會不期而降，除了對聯(lián)、窗花、燈籠，把過年歡慶的痕跡都覆蓋了，甚至連爆竹的硝煙味都聞不到了。從村里到村外，覆蓋了有些疲憊的村莊，覆蓋了田野、河流、道路，覆蓋了銜接天地的遠(yuǎn)山，白茫茫不見一個鳥影。

每年大年初一，一定要比女人起得早，一早就起來的男人，袖手朝天上地下瞭一瞭，仰面接住幾片雪花，化作滿眼窩的笑。然后回屋換上舊鞋，將雪下燃過的旺火收拾了，將院里的雪打掃成堆，將院門口的雪打掃開，在院門兩邊的街上清掃出一段路來。

從這個早上，新春的第一個早晨開始，村中便多了啪啪的躁腳聲，即便走過之處打掃得很干凈。入院的時(shí)候，會在院門口躁一躁，進(jìn)家的時(shí)候，會在家門口躁一躁，甚至街上走著走著，也會停下躁一躁。只要街頭白雪，有趣的躁腳聲就不止。

像躁給大地聽的，要把冬眠的萬物喚醒，最先被喚醒的小草，會舒展身子萌了。也仿佛是在提醒泥爐，它即將重回堆房，當(dāng)初從堆房搬出時(shí)，留在角落里的陳年舊殼，或許蟬蛻一樣還在。

如今泥爐早已消失，村莊的冬天生的多是鐵爐，而且越來越漂亮，或像城里一樣用的是暖氣，連鐵爐也不見了。泥爐活在了記憶中，活在了字里行間。但只要“活著”，無論以怎樣的形式，它就不會被時(shí)間輕易抹掉，那溫馨就在。

比如一千多年了，白樂天的泥爐還是那么親切：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會心一笑的劉十九，回答無疑是肯定的。其實(shí)遠(yuǎn)不止劉十九，不管過去還是現(xiàn)在，問誰都會欣然接受··…

【責(zé)任編輯】王雪茜

黃風(fēng)，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報(bào)告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集《畢業(yè)歌》，散文集《走向天堂的父親》《野水的季節(jié)》《被我的叫賣聲感動的夏天》，長篇紀(jì)實(shí)《靜樂陽光》《黃河岸邊的歌王》《滇緬之列》《大湄公河》等。作品多次被國內(nèi)外報(bào)刊、年選轉(zhuǎn)（選）載，曾獲《中國作家》小說獎、冰心散文獎、大地文學(xué)獎、《山西文學(xué)》獎、山西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山西“五個一工程\"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xi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