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stract:Catchphrasescirculate widely within society,serving as tools for individuals to vent emotions and expresssentiments.Thisstudy,groundedinMichelMafsoli'stheoryofNeotribalism,examines layer-specific catchphrases within the graduate student community to explore how their linguistic practices construct temporally bounded,affect-driven communities.Utilizing participant observation and in-depth interviews,theresearch revealsthat graduatestudentcatchphrasesexhibitfourkeycharacteristics:homophonic puns,metonymy,metaphor, and recombination.These catchphrases foster group cohesion through aquadruple mechanism of“pain humoraffectiveresonance—identityconfirmation—meme propagation.”Whileconventional understandingoften portrays graduate studentsusingcatchphrases to express negative emotions”,conveying feelingsofanxietyand helplessness, this studyreveals that these expressons function not merely as outlets for emotional catharsis under academic pressure.Critically,they constitute symbolic strategies through which graduate students actively construct identity, resist discursive hegemony,and achieve tribal cohesion characterized by fluid walls.
Keywords:Neo-Tribalism; graduate studentcommunity;layer-specificcatchphrases;communication;linguistic practices
一、引言
“這個月‘低?!劫~了嗎?”一一這段聊天的主人公并不是領退休工資的中老年人,而是研究生群體?!暗捅!辈辉僦赶蛏鐣U希侵复吭掳l(fā)放的研究生補助。內卷、打工人、小鎮(zhèn)做題家這類被大眾廣泛熟知的“青年流行語”反映著當下青年群體的生存圖景與自嘲心態(tài)。而深入青年群體內部,研究生群體內部的交往生態(tài)更是充滿了屬于其群體內部的“黑話”一—“低?!薄皩W術蝗蟲”“黃毛文獻”“英一事變”,聽說你還在搞什么原創(chuàng),搞來搞去好像也就這樣、學術five…這類屬于研究生圈層內部的流行語呈現(xiàn)出與青年群體主流流行語較為相似的符號特征,但又蘊含著難以被“秒懂”的深層意味。
米歇爾·馬費索利的“新部落主義”理論為解讀這一現(xiàn)象提供了新視角。該理論強調,后現(xiàn)代社會的部落是情感驅動、符號聯(lián)結的臨時性共同體,成員通過共享儀式與風格構建歸屬感。這類流行語在特定的研究生群體中進行傳播,對于研究生而言,不需要傳播者的刻意解讀就能夠“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即刻觸達其背后的深層含義。但對于不屬于研究生群體的人們來說,這類流行語無異于深奧的成語,無法知其具體含義。作為知識生產場域的研究生群體,正在形塑獨特的“學術亞文化圈層”。本文將“新部落主義”理論引入青年亞文化的微觀語言分析,揭示研究生群體如何通過符號實踐平衡個體性與共同體需求,為理解后現(xiàn)代社會的群體聯(lián)結機制提供新的維度。
二、文獻綜述
(一)流行語研究
流行語是一種詞匯現(xiàn)象,反映了一個國家、一個地區(qū)在一個時期公眾普遍關注的問題和事物,是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縮影和表征。網絡流行語則是流行語在網絡環(huán)境下的衍生,是源自網絡平臺的慣用語,因網絡傳播的匿名性和便利性實現(xiàn)了超范圍傳播,被廣大受眾認可和接受并在現(xiàn)實社會廣泛流行。如今,技術不斷升級使得流行語在互聯(lián)網傳播中體現(xiàn)著迭代快、數(shù)量多、狂歡化的特征。①
青年群體作為互聯(lián)網使用的高占比人群,是網絡流行語的核心使用者與創(chuàng)造者。高菲(2022)指出,青年群體通過社交媒體生產、傳播流行語,形成“粉圈”“電競圈”等亞文化圈層。陳龍和楊逸楚(2024)強調,新媒介賦權青年,使其通過“符號游擊戰(zhàn)”(如“栓Q”“yyds”)構建身份邊界,形成圈層化交往模式。與此同時,流行語使用群體逐漸突破青年圈層。田豐和郝藝卓(2025)發(fā)現(xiàn),網絡方言流行語(如“嗎嘍”)通過短視頻平臺被更廣泛群體接受,成為代際溝通的橋梁。②蔡騏和趙雪(2022)以“后浪”為例,指出其從青年亞文化符號演變?yōu)楣苍捳Z,反映代際關系與社會價值觀的變遷。
網絡流行語作為一種流通于社會的特殊話語,很大程度上能夠反映社會心態(tài)。例如,青年群體通過使用流行語表達對社會壓力的調適與抵抗。榮婷、左川冀(2024)在《偏差與歸一:青年自我身份認同的話語修辭一一基于“內卷”網絡流行語的幻想主題分析》中指出,通過對“內卷”的研究發(fā)現(xiàn),青年在“內卷”話語中形成了隨大流者、激流勇退者、躺平者與弄潮者四大身份幻想類型,折射出青年“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的偏差,以及他們在社會壓力下的不同心態(tài)和價值選擇。③王一淳和周軒(2024)通過“吸貓”文化分析,揭示青年通過“主仆式”話語(如“喵主子”“鏟屎官”)構建精神補償,消解社會壓力,體現(xiàn)消費主義與情感需求的交織。諸如此類的還有2019年“我太難了”的刷屏,這正是經濟轉型期的集體焦慮投射。
流行語常以戲謔方式挑戰(zhàn)主流話語。王韻(2022)指出,“X媛”污名化過程中,網民通過符號抵抗(如“媛宇宙”)質疑性別與資本權力。同時,流行語能夠幫助個體與群體建立身份標簽。唐錚和丁振球(2022)指出,“打工人”“小鎮(zhèn)做題家”等標簽強化群體歸屬感,形成“想象的共同體”。蔡騏和趙雪(2022)分析“社畜”“白蓮花”等隱喻式流行語,認為其通過特征映射(如“牲畜般勞作”)實現(xiàn)身份類別化,促進群體認同。流行語也兼具情感宣泄與社交功能。鞏述林(2024)發(fā)現(xiàn),“爾濱”體通過幽默表達緩解社會壓力,形成輕松的互動氛圍。吳來安和劉欣穎(2022)分析“打工人”在品牌營銷中的應用,揭示其通過圖像符號(如“加油打工人”海報)激發(fā)消費共鳴。
縱觀學界對于流行語的研究,主要有以下特點。近十年來,對于流行語的研究幾乎全部依托來源于網絡平臺上的流行語,并諸多從網絡流行語的生成邏輯與社會心態(tài)方面進行研究。從微觀方面出發(fā),不少學者聚焦于某一個特定的或某幾個同類型流行語進行研究,例如“City不City”④“E人amp;I人”⑤“爾濱體”⑥“內卷”⑦“佛系”“躺平”③“泰酷辣”⑨“打工人”①“社恐”①“X媛”,探討在特定流行語所反映的傳播邏輯與話語內涵。而從宏觀方面,也有諸多學者選擇聚焦于網絡平臺,分析數(shù)十年來我國網絡流行語的變遷。
基于以上研究,筆者發(fā)現(xiàn)關于流行語的研究存在“特定群體”層面的研究缺口,少有針對某個“特定群體”進行深入其群體內部的中觀“流行語”研究。本研究通過生活中的觀察,發(fā)現(xiàn)在當代研究生群體內部,也同樣存在豐富的“流行語”交往實踐。研究生群體的流行語生產并非簡單的社會語言下沉,而是一種“群體傳播自循環(huán)系統(tǒng)”。在研究生群體內部,其成員使用的流行語展現(xiàn)著強晦澀性。這種語言現(xiàn)象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流行語研究的“社會擴散”范式。因此,本文將使用此類強晦澀型流行語的研究生群體界定為一個關于“學術”的亞文化圈層,并對其進行中觀層面的研究。
(二)新部落主義理論
米歇爾·馬費索利(MichelMaffesoli)是法國社會學家,他在《部落時代:個體主義在后現(xiàn)代社會的衰落》(TheTimeoftheTribes)一書中提出了“新部落主義”(Neo-Tribalism)理論,這一理論對后現(xiàn)代社會中的群體行為和文化現(xiàn)象進行了深刻闡釋。馬費索利認為,現(xiàn)代社會正在經歷一種從傳統(tǒng)、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向更加流動、短暫和情感驅動的群體形式轉變的過程。后現(xiàn)代社會的部落化與日常生活的美學化密切相關,人們通過消費、娛樂和生活方式的選擇來表達自我,并與其他具有相似審美傾向的人形成部落,例如音樂迷、運動愛好者、亞文化群體等都是典型的部落形式。
馬費索利提出的“部落”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血緣或地緣群體,而是指后現(xiàn)代社會中基于共同情感、興趣或生活方式形成的臨時性、流動性的小群體。這些群體具有情感驅動、短暫性、符號化的特征。馬費索利認為,后現(xiàn)代社會正在從個體主義(Individualism)轉向部落主義(Tribalism)。在個體主義時代,人們追求獨立性和自我實現(xiàn);而在部落時代,人們更傾向于通過小群體的歸屬感來滿足情感需求。這種轉變反映了人們對共同體和歸屬感的渴望,對于研究生群體圈層流行語交往現(xiàn)象來說,也展現(xiàn)出后現(xiàn)代社會下的新部落群體特征。在馬費索利看來,后現(xiàn)代社會不再以單一的中心化結構(如國家、宗教或階級)為主導,而是由無數(shù)個小規(guī)模、去中心化的部落構成。這些部落之間沒有明確的等級關系,而是以網絡化的方式共存。
因此,理解研究生群體圈層交往現(xiàn)象,可以從馬費索利的“新部落主義”理論框架的幾個維度來理解:一是情感共同體。新部落的核心是情感共鳴,成員之間的關系建立在共同的情感體驗基礎上,而非理性或利益。這種情感共同體具有臨時性和流動性,成員可以同時屬于多個部落;二是符號與儀式。新部落通過共享的符號(如服裝、音樂、語言)和儀式(如聚會、慶典)來構建身份認同,這些符號和儀式不僅是群體內部的溝通工具,也是對外展示群體邊界的方式;三是流動性與非正式性。新部落的成員關系和結構是流動、非正式的,沒有固定的規(guī)則或組織結構。這種流動性使得部落能夠快速適應社會變化,但也導致其缺乏穩(wěn)定性;四是網絡化的社會結構。后現(xiàn)代社會由無數(shù)個部落構成,這些部落以網絡化的方式相互連接,而不是傳統(tǒng)的層級結構。這種去中心化的結構使得社會更加多元化和碎片化;五是日常生活的重要性。馬費索利強調,部落化的現(xiàn)象主要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例如消費行為、娛樂活動、社交媒體互動等。通過對日常生活的觀察,可以更好地理解后現(xiàn)代社會的群體行為和文化現(xiàn)象。
雖然有學者指出,“新部落主義”能夠解釋諸多亞文化群體在現(xiàn)代社會的行為邏輯,但真正基于“新部落主義”理論對社會特定群體行為展開的研究較為稀少。高海燕(2024)通過對極限飛盤社群中的青年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極限飛盤愛好者以平等、自我裁判、合作的“飛盤精神”為紐帶,形成線下情感共同體,以此緩解制度化壓力,通過互動儀式增強歸屬感,提供非正式社會網絡與資源鏈接。③劉麗萍、董衛(wèi)民(2024)通過研究抖音觀看“萌娃”視頻的青年群體,發(fā)現(xiàn)他們以“無痛養(yǎng)娃”的情感需求為核心,通過碎片化內容消費、互動儀式形成虛擬共同體。池瑀(2023)則聚焦粉絲亞文化群體,以《原神》《橙光》等平臺為載體的RPG游戲玩家為研究對象,展現(xiàn)他們跨游戲切換的流動性、玩家主導意義生產的自我詮釋與情感狂歡。從“新部落主義”理論視角出發(fā)的研究,大多聚焦在小眾亞文化粉絲群體之中。這些研究印證了“新部落主義”理論在小眾群體中的適用性,但從“新部落主義”理論視角解讀更為廣泛的社會群體的研究甚少。
研究生群體因學術興趣、生活方式形成隱性圈層,流行語作為符號工具承載著共同情感,符合新部落“共享情感”的核心特征。研究生也兼具學生、實習生、父母的孩子、社交平臺用戶等多重社會身份,流行語在不同場景中流動,體現(xiàn)“流動的場域”與身份彈性。因此,從“新部落主義”理論出發(fā)對研究生圈層流行語交往實踐進行研究,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研究生群體的行為特征,分析流行語如何反映研究生的學術焦慮、身份困惑與社交需求,揭示其通過語言符號實現(xiàn)自我認同與群體歸屬的過程,也能夠展現(xiàn)新部落主義在后現(xiàn)代社會中的更為中觀的具體樣態(tài)。
基于此,本文將從“新部落主義”理論出發(fā),探尋研究生群體使用流通于該群體內部的流行語進行交往所表現(xiàn)的情感實踐,并試圖回答以下問題。首先,從傳播模式角度,專屬于研究生群體的流行語有何種區(qū)別于社會流行語的特征?這些圈層流行語如何在研究生群體內部進行流通?即流行語在研究生部落中的傳播邏輯。其次,從群體社會心理進行解讀。研究生群體為何會使用更加晦澀的流行語進行交流?這些符號實踐背后形塑著研究生群體何種的情感結構?展現(xiàn)了研究生群體怎樣的社會心理?最后,研究生群體的行為表現(xiàn)是否印證了馬費索利所說的個人主義在后現(xiàn)代社會不斷衰落?能否探尋到“新部落主義”理論在后現(xiàn)代社會中未能解讀的群體行動并加以補充?
三、研究方法:深度訪談法
本研究采取半結構與無結構訪談相結合的方式,主要通過線下渠道找尋研究生完成訪談,在不同平臺有針對性地選擇訪談對象,并在不同平臺(抖音、微博、小紅書)有針對性地選擇訪談對象,以深入探究研究生群體內部流行語的流通機制及其傳播特征。最終選擇14名受訪者開展研究工作。其中女性8名,男性6名;碩士研究生11名,博士研究生3名,使研究者能夠更全面地了解研究生群體內部流行語的生成背景、使用場景及傳播路徑,從而揭示流行語在研究生群體中的文化意義與社會功能。
四、研究生圈層流行語的特征
(一)諧音梗
“諧音?!弊鳛橐环N語言現(xiàn)象,通過利用詞語或短語的發(fā)音相似性創(chuàng)造出新的語義關聯(lián),從而達到幽默或諷刺的效果。在研究生群體中,“諧音梗”的流行語往往與學術生活、科研壓力或校園文化密切相關。將“論文deadline”進行諧音轉換,便成為了流通于研究生圈層內部的流行語“論文大限”,“deadline”本意是指“最后期限”,而“大限”則更加凸顯了“最后期限”的強度,有種“大限將至”的劇烈感。這也形象地描繪了研究生在面對論文截正日期時的緊迫感和焦慮情緒?!爸C音?!彼哂械耐ㄋ滓锥卣?,使其作為一種“流行語”進行傳播時,能夠最快也在最大程度上連接傳播者與接受者共同的意義空間?!皩W術five”這一流行語則更能突出“諧音?!痹趥鞑r的優(yōu)勢?!皩W術five”是“學術廢物”的諧音變換形態(tài),當研究生宣稱自己是“學術five”時,實際上是對于嘲諷自己是“學術廢物”的一種暖昧表達一一簡短的字符蘊含雙重意義,在傳達諷刺意味時也不缺失體面感,頗具玩笑話的符號特征也為成員交往增添了些許幽默。
(二)轉喻式
“轉喻”(Metonymy)是一種修辭手法,也是一種常見的語言認知現(xiàn)象。它通過用與某事物密切相關或具有關聯(lián)性的另一事物來指代該事物,從而在語言表達中實現(xiàn)簡潔、生動或強調的效果?!稗D喻”依賴于兩個事物之間的實際關聯(lián)性,這種關聯(lián)性可以是空間上、時間上、功能上或邏輯上的?!稗D喻”的理解依賴于遠比字面表述更豐富的背景知識?!奥犝f你還在搞什么原創(chuàng),搞來搞去好像也就這樣”本是許嵩《素顏》歌曲中的一句歌詞,當這句歌詞作為流行語在研究生群體中進行傳播時,便發(fā)生了“轉喻”——“原創(chuàng)”是指研究生努力完成的學術論文,而“搞來搞去好像也就這樣”則是對“論文難產”或者論文不被認同的描繪?!稗D喻”之所以廣泛使用,是因為詳細的解釋往往冗長、笨拙,在交流中遠不如簡潔緊湊的轉喻表達高效。一句耳熟能詳?shù)母柙~,就已蘊含著研究生更深層的焦慮情緒。
(三)隱喻式
“隱喻”在符號生產過程中呈現(xiàn)為“跨域符號的認知嫁接”,其本質是通過索緒爾所言的能指滑動,在源領域(sourcedomain)與目標領域(targetdomain)間建立想象性相似關聯(lián)(Lakoffamp;Johnson,1980)。研究生圈層內用于交往所使用的流行語同樣表現(xiàn)出該特征?!暗捅!痹谠搭I域指國家對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人均收入低于當?shù)刈畹蜕畋U蠘藴?。而在研究生交流語境下,“低?!彼笧橛糜谫Y助全日制非定向就業(yè)研究生基本生活支出的國家助學金。研究生群體賦予這筆每月固定領取的補助更深層的意涵一一將國家助學金稱為“低?!?,實際上是將自己置于一種經濟上的“弱勢”或“邊緣”地位。這種隱喻反映了研究生群體對自身經濟狀況的無奈與自嘲,也暗示了研究生在經濟上的“勉強維持”狀態(tài),類似于社會底層群體依靠低保維持基本生活的境況。這種隱喻揭示了研究生群體在經濟壓力下的脆弱感和不安全感,“學術蝗蟲”“論文難產”也屬于隱喻式流行語范疇。
(四)重組式
什么是“黃毛文獻”?“黃毛文獻”是對“黃毛”加“文獻”的重組式流行語。當非研究生群體看到該詞語后,很難想象“黃毛文獻”到底指代何物?但對于研究生特別是做過一定學術之后,能夠瞬間透視其背后的意涵?!包S毛”一般來講常具有負面、貶義、野蠻、不正統(tǒng)之意味。當提到“黃毛文獻”,不少研究生調侃道“三區(qū)的黃毛總是這么的親近、細致,要啥有啥”“當我找到一篇能順暢讀完、通俗易懂的文獻,就知道應該是黃毛文獻了”“那種出身不正、影響因子極低,甚至查無此刊的文獻,總覺得他們風趣幽默”“讀黃毛文獻,品水博人生”。
“重組式”的流行語更凸顯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研究生高度同質化的學術經歷,使得他們在初見如此晦澀的流行語時也能“秒懂”,甚至產生共鳴。
五、研究生圈層流行語的流通機制
研究生圈層流行語如何在研究生部落中流通?一位在工位忙了一天的研究生在晚上9點隨便編輯了一條“本人精神已離職”發(fā)送至同門群,身為同樣忙碌了一天的同門瞬間被該條消息喚醒已經困頓的大腦。十幾位研究生同時發(fā)送 +1 以彰顯自己深有同感,并且非常認可,紛紛表示“人在工位,但大腦早已不在”。最后,這位研究生拍了一張晚間工位圖,配文“精神已離職”,發(fā)送在了微博#讀研日常#話題社區(qū)中。
(一)喚醒:痛感幽默激發(fā)群體共鳴
研究生圈層流行語的創(chuàng)造往往源于研究生群體共通的生活經驗或情感體驗。喚醒便是研究生圈層流行語傳播的第一階段,也即誕生階段。這些圈層流行語誕生之初可能只是某位研究生發(fā)泄情緒的一些簡要的文字符號表達。由于群體成員共通的生活場景與學術場域,這些簡要的文字符號能夠被其他成員輕松解碼,洞悉出文字符號所蘊含的情感意義。在研究生群體中,流行語的“秒懂”現(xiàn)象本質上是一種基于痛感經驗的集體情感喚醒機制。比如,當研究生聽到“數(shù)據(jù)又雙爻雙飄了”“素研”等流行語時,此類看似被加密的符號能夠瞬間被破解,喚醒群體共鳴。這種基于痛感幽默的共鳴過程,最終在群體內部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情感文化,使研究生在高壓的學術環(huán)境中找到了一種既保持個體尊嚴又能實現(xiàn)群體聯(lián)結的情感表達方式。
但有時痛感幽默可能并不能激發(fā)成員共鳴,由于一些經驗材料與群體歸屬感的影響,也會使群體成員外在表現(xiàn)出“共鳴的假象”。造成該現(xiàn)象的原因主要在低年級與高年級研究生經歷差異。作為研究生部落中的“老成員”,高年級研究生對于一些圈層流行語的使用得心應手。因此在與低年級成員溝通時,不經意的圈層流行語輸出可能會在第一時間造成低年級成員的迷惑,不知其意。但這并不影響共鳴的產生,只不過這種共鳴是一種基于經驗材料的幻想共鳴,而不是有過真切體驗的真實共鳴。比如,一些研一的學生表示,在與自己的博士師兄交往過程中,他們總是會有一些不太能秒懂的流行語表達。受訪者02說:“最近許嵩的《素顏》這首歌又在研究生群體中火了起來,師姐們常常在聊到寫論文時便會苦笑道:‘聽說你還在搞什么原創(chuàng)?搞來搞去好像就這樣。不太明白為什么他們要說‘搞來搞去好像也就這樣’,可能是寫不出來吧?也可能是發(fā)不出去?”但是,因為低年級成員也曾聽說過研究生生活的苦楚,并結合高年級師兄、師姐的生活處境,能夠想象高年級同學想要借助這些較為隱晦的流行語表達的具體含義。
(二)連接:情感共振連接圈層成員
產生共鳴是發(fā)生在小范圍的個體與個體層面的,想要通過圈層流行語連接更多群體成員就需要形成情感共振。連接圈層成員是研究生群體流行語流通的第二階段,通過幽默化的語言編碼將學術生活的結構性壓力轉化為可共享的符號資本,從而在群體內部形成強烈的情感共振。有情感共振便有了傳播的欲望,至此,作為情緒表達的儀式就通過圈層流行語而展開。同時,儀式并不是真正目的性的,也就是說,儀式并不是目標導向的。恰恰相反,它是重復進行的。儀式唯一的功能就是強化特定群體對自身的感知,在這方面涂爾干給出的“集體歡騰”(Corrobori)慶?;顒拥睦臃浅>哂袉l(fā)性。儀式意味著同一事物的回歸,在方式上,它通過各種各樣的例行常規(guī)或日常動作,使共同體回想起自己“成為一體”(Faitcorps)。也就是說,群體成員并不是認真思考自己是否屬于某一群體再進入儀式,而是先無意識地進入了儀式,才會在不斷重復的儀式中確認自我。正如馬費索利所說,共同體在創(chuàng)造自身中“耗盡”(epuiser)其能量,而儀式的重復性就成為這種耗盡最可靠的指標;但是通過這種重復,儀式又可以確保群體的持續(xù)性。①
當某一流行語在圈層內擴散時,它實際上在成員之間建立了一種情感接口,使得不同背景、不同研究方向的研究生能夠通過共享的語言符號進入同一情感場域,進而形成超越學科壁壘的情感共同體。這種聯(lián)結不僅強化了群體內部的認同感,還通過情感能量的傳遞,吸引更多成員主動參與流行語的再生產與傳播中,最終形成滾雪球式的圈層凝聚力。
(三)認同:身份確認達成群體共識
先有儀式,再于重復的儀式中確認自我。因此,研究生圈層流行語流通的第三階段便是“身份認同”。語言具有身份建構功能,能夠充分表征社會,在對社會現(xiàn)實的映射、主體心態(tài)的聯(lián)系協(xié)商中實現(xiàn)身份的建構。當主流話語通過“小鎮(zhèn)做題家”等標簽對研究生群體實施身份編碼,研究生群體通過“學術five”等自嘲流行語完成對污名符號的“解碼一再編碼”,使標簽從識別身份“代號工具”變?yōu)橄薅ú柯淙后w才能夠解讀的“群體暗號”。
在研究生群體中,流行語的傳播與共鳴本質上是一種基于身份認同的符號互動過程。這種語言實踐不僅是對個體情感的表達,更是群體成員通過共享的符號系統(tǒng)進行身份確認的社會行為。流行語的群體共識達成過程,也是研究生群體對學術生活進行意義建構的過程。通過將抽象的學術壓力轉化為具象的語言符號,研究生在群體互動中實現(xiàn)了情感的共享與身份的確認。這種共識的形成不僅緩解了個體在學術場域中的孤獨感,更通過語言的凝聚力增強了群體的內聚力,使研究生群體在高壓的學術環(huán)境中找到了一種獨特的情感聯(lián)結方式。研究生圈層流行語的流通,也在這一階段得到鞏固。
不過,正如有些受訪者表示,他們雖然會使用圈層流行語,但有時并不是完全認同某些流行語,而是基于研究生的身份并結合部落成員生活環(huán)境對流行語進行解碼。這種情況對于剛成為研究生的成員較為常見,即使沒有完全達成身份認同,但這些部落成員也成了群體共識中的一員。
(四)聚合:迷因傳播召喚部落成員
研究生流行語傳播的“聚合”階段可以理解為流通機制的第四階段,也可以跳出現(xiàn)實傳播機制將其獨立視作一個新的起點。在此階段,流行語的流通展現(xiàn)了“新部落”的時代特征一一一種出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上的全新樣態(tài)?,F(xiàn)實中的研究生部落是小規(guī)模、情感驅動的臨時性共同體,流行語在其中的傳播基于面對面的互動和情感共鳴?;ヂ?lián)網上的擬部落是現(xiàn)實部落的擴展,其規(guī)模更大、邊界更模糊,流行語在其中的傳播基于互聯(lián)網的跨空間連接和符號共享。研究生群體通過流行語的傳播,將現(xiàn)實部落與虛擬部落連接起來,形成了一種雙重空間的社會結構。流行語的傳播不僅是語言行為,也是群體行為的跨平臺延伸,現(xiàn)實部落中的互動通過互聯(lián)網延伸到虛擬部落中,使得群體行為在更大范圍內得以復制和擴散。
流行語作為一種文化迷因(Meme),具有易復制、易傳播和易變異的特性。研究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使用流行語后,通過互聯(lián)網將其傳播到更遠的虛擬部落中。研究生通過他們的跨平臺行為,使流行語從現(xiàn)實部落擴散到虛擬部落,形成了一種網絡化的傳播鏈條。流行語的傳播不是由單一中心控制的,而是通過無數(shù)個現(xiàn)實部落和虛擬部落的成員自發(fā)擴散。因此,原本在某個現(xiàn)實部落中進行小范圍流通的研究生圈層流行語能夠憑借線上虛擬部落迷因傳播至更多新部落成員。當一條流行語從虛擬部落流向現(xiàn)實部落時,實際上是又引發(fā)了一次新的“喚醒一連接一認同一(聚合)”的流行語傳播機制,流行語傳播速度呈現(xiàn)指數(shù)上升趨勢。以“黃毛文獻”為例,當該新流行語出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時,以碩博組成的虛擬部落掀起了一陣熱潮,不少碩博紛紛發(fā)表圖文,配上詩意的文字,形成一場群體共鳴的儀式熱潮,這種去中心化的傳播方式體現(xiàn)了馬費索利所說的“網絡化社會結構”。
六、研究生部落流行語的交往實踐
(一)液態(tài)圍墻:從“抱團取暖”到“自我實現(xiàn)”
后現(xiàn)代個體因不確定性構建流動性群體以實現(xiàn)“抱團取暖”,構筑了后現(xiàn)代社會的“液態(tài)圍墻”。每一個個體都能夠輕松地從一個新部落入場,又能夠輕松地從其中出場。在研究生群體中,使用專屬于該群體的流行語進行交往,實則就是在流動的部落中找尋共鳴以“取暖”。這一現(xiàn)象可以從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Bauman)的“液態(tài)現(xiàn)代性\"(LiquidModernity)理論中得到解讀。鮑曼認為,現(xiàn)代社會中的群體關系呈現(xiàn)出流動性、非固定性和短暫性的特征,與傳統(tǒng)社會中穩(wěn)定的、邊界清晰的群體結構不同。研究生群體通過使用特定的流行語,構建了一種流動、非固定的部落形態(tài)。這種部落并不以固定的人數(shù)為界限,而是以對特定符號(圈層流行語)的共享和理解為基礎。只要個體具備研究生的身份認同,并能夠識別和使用這些流行語,便可以自然地融入這一部落;反之,當個體不再使用這些符號時,也可以輕松地脫離部落,體現(xiàn)了液態(tài)部落的流動性和開放性。新部落下的群體成員并沒有固定的數(shù)量,也沒有成文的部落規(guī)則對其約束,但共通的情感永遠維系著新部落的存在。
另外,亨利·塔吉菲爾(HenriTajfel)和約翰·特納(JohnTurner)指出,個體通過群體歸屬獲得自我認同,并通過群體內的符號和行為強化這種認同。研究生群體通過流行語的使用,不僅實現(xiàn)了群體內部的溝通,還強化了其作為“研究生”這一特定社會身份的認同感。正如受訪者01說的:“晚上在師門群隨便發(fā)牢騷說自己‘精神已離職’,沒想到大家居然秒回‘ +1 讓我感覺到原來我不是一個人?!边@種認同不僅存在于互聯(lián)網空間中,也延伸到現(xiàn)實生活的交往中,形成了一種跨場景的部落存在。流行語作為一種文化符號,成為群體成員識別彼此、建立歸屬感的重要媒介,同時也為個體提供了靈活進入或退出部落的可能性。這種液態(tài)的部落形態(tài),既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群體關系的流動性,也體現(xiàn)了符號在構建社會認同中的重要作用。
這種封閉性語言流通于由研究生組成的“液態(tài)現(xiàn)代部落”當中,當研究生成員切換社會角色進入其他群體內部時,又可以很自然地暫時脫離流動的部落。符號系統(tǒng)的排他性,恰是部落群體凝聚力的來源。
同時,涂爾干的集體意識理論與齊美爾的形式社會學思想共同揭示了群體意義生產的辯證關系。研究生群體對流行語的共同使用確證了某種集體意識的存在,形成了共通的意義空間。但齊美爾所強調的個體在社會形式中的創(chuàng)造性,則促使每個成員在遵循群體語言規(guī)范的同時,通過個性化的意義賦予彰顯主體性。這種集體性與個體性的張力,最終在流行語的解讀實踐中轉化為多元并存的意義圖景。
對于研究生常用于彰顯自己勞累狀態(tài)的流行語“牛馬”來說,研究生都能夠理解其所蘊含的“勞累”“當牛做馬”之意義。不過,當研究生洞察到超越“牛馬”一詞的未來前景后,他們就能夠帶著對當下自我的認可,并努力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
受訪者01說:“牛馬更讓我意識到我當下的處境,我更應當努力跳出約束牛馬的圈”“研究生都會哭訴自己是牛馬,但是成果一個比一個多,感覺每個人都愿意做牛馬,這并不是一個貶義詞”“我是研究生群體中的一員,因此這些流行語在一定程度上只有我們能懂得。但是我也明白,我不會總是其中的一員,我說我是牛馬,我才更要積極在大廠積累經驗,使我能慢慢脫下牛馬的外衣?!?/p>
新部落“液態(tài)圍墻”之特征使研究生能夠在入場后很快融入其中抱團取暖,同時又能夠不受約束地即刻退場,切換成其他社會角色。這并不是說在研究生部落退場時就不再具備研究生之身份,而是在其他場域下會有新的社會身份成為主要亮相的身份。比如對于正在實習的研究生來說,他們依然是一名研究生,但是在實習公司的場域中,研究生主要呈現(xiàn)的是一名實習生的社會身份。在以研究生為成員構筑的新部落中,最初的“牛馬”一詞展現(xiàn)的是研究生共情的當下處境?!氨F取暖”后,每一個作為個體的研究生又會主動退場,以實習生等其他社會身份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流行語這時更像是新部落的圖騰一—它使研究生成員凝心聚力,又使他們走向實現(xiàn)自我的道路。
(二)情感勞動:從“符號宣泄”到“重整旗鼓”
以上我們了解到新部落具有“液態(tài)圍墻”的后現(xiàn)代社會特征,“液態(tài)圍墻”便利了部落成員,使其能夠自如流動。但也因此新部落體現(xiàn)出與舊部落所不同的脆弱性,“凝聚力”便成為加固新部落的黏合劑。馬費索利認為,“符號宣泄”是一種通過共享符號、儀式和象征行為釋放情感并構建集體認同的現(xiàn)象。它不同于傳統(tǒng)社會的制度性結構(如宗教、家庭),而是基于瞬間的、感性的、非理性的集體體驗,個體性、主體性在符號宣泄過程中被消解。在研究生群體的流行語交往中,也體現(xiàn)著通過符號表達宣泄情緒的動態(tài)過程。同時,研究生部落內的某些流行語使用體現(xiàn)出戲仿特征。戲仿(parody)是帶有反諷、戲謔意圖的模仿、挪用和轉換。對于一些歌詞的戲仿為研究生群體帶來凸顯本質身份的反差性愉悅。對凸顯某些符合自身處境的歌詞進行搬運帶來了一場“儀式性”的嘲諷狂歡。@譬如,研究生群體流行語“精神離職”就是對“離職”這一詞匯的挪用與轉換。有時,研究生群體在為學業(yè)努力付出時,看似自己好像在認真研讀論文,實則\"精神離職”一一大腦根本不運轉!正所謂“身體在工位,靈魂已出走”。具有戲仿特征的流行語交往要比普通的情緒宣泄更需要花費精力、付出情感勞動,目的也是為了贏得其他成員的共鳴。
“聽說你還在搞什么原創(chuàng),搞來搞去好像也就這樣?!边@本是許嵩《素顏》中的一句歌詞,但卻在研究生群體中十分流行。研究生群體將這句歌詞作為流行語進行交流傳播,表達著對于自己原創(chuàng)論文不被看好的無奈之情。這種語言實踐建構了獨特的“情感共同體”(BarbaraH.Rosenwein,2002):通過共享的流行語編碼,研究生群體將個體經驗升維為集體記憶。
受訪者13說:“當時的自己不懂歌詞的種種情感,只是嘲笑為何大人們都為歌詞紛紛落淚。如今的處境,加上耳邊又回想起的這句歌詞,不過感慨年少輕狂說出的那些話就像是當年射出的子彈,如今正中的是自己的眉心?!?/p>
這種將學術焦慮轉化為符號化自嘲的語言行為,本質上是情感勞動的“符號代償”(Hochschild,1983),但當情緒釋然,身體又重新投入學術的懷抱。
受訪者O8說:“‘學術five’要比‘學術廢物'更符合當下復雜的處境,‘five’就如同手掌的形狀,當我說自己是‘學術five’時,從語言表達上來看,我確實是在說自己是‘學術廢物’。但是,從動作上看我又很自信,像是作出了擊掌的動作。調侃后的我難道就不再繼續(xù)讀研了嗎?并不是。與其妥協(xié)地說自己是廢物,不如說是彎的four(wonderful)”
誠然,在跳出學術場域的情緒宣泄后,研究生又快速回到學術研究的語境下。這一現(xiàn)象可以用哈特穆特·羅薩所指出的加速社會下的新異化來理解??萍佳杆侔l(fā)展,社會變遷與生活節(jié)奏的加速讓人類社會進入了一種新的樣態(tài):加速社會。不同于傳統(tǒng)社會中的恒速生活,人們想要克服“時間匱乏”帶來的恐懼,就必須在更少的時間內做更多的事。@在后現(xiàn)代社會中,“特種兵式旅游”便是新異化中行動異化的具象表現(xiàn)?!疤胤N兵式旅游”的旅游形式一直是被詬病的一種旅行方式。特種兵旅游的行為特征是時間短、景點多,游客在每一個景點分配停留的時間極其有限,有限的時間與高質量的社交媒體展演之間存在著矛盾。在特種兵旅游中,游客對休閑時間精細規(guī)劃,追求休閑的高效,造成了休閑之異化,混淆了工作與休閑。但在研究生群體關于旅行實踐的討論中,許多受訪者對“特種兵式旅游”的行動樣態(tài)給予了正面評價。
受訪者01說:“特種兵旅游能夠讓我暫時放下對學業(yè)與工作的焦慮,走在小城中哪怕只是漫步一天,也能大大緩解我的情緒。當我結束一天的特種兵旅游,我又能夠回到工位上開啟工作并且不那么煩躁,就好比少花錢辦大事?!?/p>
受訪者14說:“處在當下環(huán)境中的我們很難去深度旅行,即使在寒暑假,我也提前申請了大廠的實習工作。那么只有在單休的一天,開啟一段特種兵旅游換個環(huán)境生活?!?/p>
“特種兵式旅游”雖然是以負面標簽的形式出現(xiàn)并為人們所使用,但其在研究生群體中流通時,“特種兵式旅游”卻顯示出積極表征的語意一一性價比高、有限的時間做更多事、特別的時間壓縮體驗。研究生很自如地稱自己為“特種兵”,進行著“特種兵式旅游”。在研究生群體的流行語的實踐中,“特種兵”不只是形容在旅行語境中的節(jié)奏之快,更是對研究生生活的描述。“特種兵”本身就含有一種干練、積極向上的語義內涵,在學業(yè)中如同“特種兵”一般的研究生,在一段“特種兵式旅游”之后,又像“特種兵”一般重整旗鼓、整裝待發(fā)。在流行語交往實踐中,一些帶有情緒宣泄的流行語并不總展現(xiàn)著研究生群體的被動與消極。在真實的生活中,研究生也在彰顯著對真實生活的熱愛,賦予流行語積極的含義一一情緒宣泄后,是更好地重拾主體性。
(三)密碼破除:從“儀式狂歡”到“理性批判”
“密碼破除”是研究生群體對于圈層流行語進行“解構一重構”的理性回歸。米歇爾·馬費索利指出:現(xiàn)代社會的個體主義雖曾推動社會進步,但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已陷入危機:孤獨、隔絕、存在焦慮成為普遍癥候。個體主義的極致發(fā)展反而削弱了人與人的情感聯(lián)結,使人淪為“孤立的單子”,失去歸屬感。后現(xiàn)代社會中的群體(部落)是基于情感共鳴和共享符號形成的臨時性、流動性共同體。流行語是研究生部落的“文化密碼”,使用這些語言符號不僅是一種交流方式,更是一種身份標識。模仿他人使用流行語,意味著個體希望被認可為群體的一員,從而獲得情感上的滿足。流行語作為一種文化黏合劑,不僅連接了群體成員的情感,還通過符號互動和模仿行為,強化了群體的內部結構和文化邊界。正如受訪者01提到的,自己在師門群的一句牢騷會引起師門其他同學秒回的“ +1 ”。但有時,儀式狂歡背后也可能因為成員年齡與卷入部落程度的差異而有心理認同感上的不同。
受訪者12說:“我還沒有經歷過學術的毒打,但是我聽說一些研二研三的師姐為此十分焦慮。不過我們室友也經常會調侃自己搞原創(chuàng)搞來搞去就那樣,這并不意味著就真的是這樣,正如我們知道的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那樣?!?/p>
在部落中,低年級成員表現(xiàn)出對高年級成員流行語交往行為的“直接挪用”。馬費索利的“新部落主義”理論強調,后現(xiàn)代社會中的部落是基于情感共鳴和共享符號形成的臨時性共同體。這句流行語的使用和感知差異,正是情感共鳴和群體認同在不同階段研究生中的體現(xiàn)?!奥犝f你還在搞什么原創(chuàng),搞來搞去好像也就這樣”所蘊含的情感,在不同年級的碩士生以及博士生眼中,具有程度上的感知差異。并且,流行語作為一種符號,其意義和權力在部落中的不同成員當中也存在分層。對于剛進入研究生群體的研一學生來說,使用這句流行語主要是為了融入集體,獲得群體認同。他們通過模仿高年級學生的語言行為,試圖快速進入研究生部落的情感共同體,獲得高年級學生的認可和群體歸屬感。然而,由于缺乏實際的學術經歷,他們對這句流行語的理解僅限于表面場景,其主體性表達更多是模仿性的。無法深刻體會其背后的情感內涵,而研三學生和博士生則通過這句流行語,表達了對學術體制的批判和對自身處境的反思,其主體性表達更具深度和批判性。
受訪者13說:“‘原創(chuàng)’?原創(chuàng)根本不是這樣用的!有些人用這句流行語調侃自己,可有時候根本說不上是調侃,更像是一種掩飾。自己所做的原創(chuàng)如果真的搞來搞去不被認可,特別是對于博士生來說,一定會非常焦頭爛額,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讓自己尷尬。而許多學弟學妹正是因為這句話流行起來了才這樣去說,但是試問自己真的原創(chuàng)過嗎?當我?guī)屠蠋熆匆恍┐T士生寫的論文時,里面全是大段大段的抄襲,有時候只是不想戳穿罷了。”
受訪者12說:“我本身是不認可發(fā)不出去的論文就是不好的論文的,但也不認可原創(chuàng)了不被認可就是一種不好的事。不同期刊的要求不一樣,每種期刊都有其特色,原創(chuàng)并不是評判好壞與否的唯一標準,有時可能自己這樣說說玩玩,在做研究時原創(chuàng)不過是學術研究的底線?!?/p>
根據(jù)米德的符號互動理論,語言符號的意義并非先驗存在,而是在社會互動中通過個體的解釋過程動態(tài)生成。研究生群體在使用流行語時,并非被動接受其固有含義,而是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意義賦予行為,將流行語轉化為表達個體情感與價值的工具?;蛘哒f,流行語作為被研究生創(chuàng)造的特殊符號,是研究生賦予了符號特殊的意義。在特定語境下,研究生使用流行語進行交往,表達情緒。但同時,工具不同于人本身,與人具有天然的隔離屬性。因此,在審視研究生通過流行語交往時,不能永遠停留在“那時的語境”,而更應該跳出該語境,審視研究生賦予符號意義的過程。
受訪者09說:“我個人會將國家補助稱為‘低?!?,因為從數(shù)額上來看確實不夠一個月的開銷,可能跟同學吃兩頓飯就沒了。但我并不認為我就因此感到無奈或焦慮,因為我的生活并不與低保掛鉤或者有連帶關系。低保是我每月資金來源的一部分,但同時在實驗室工作導師也會給我們發(fā)放與付出成正比的收入,只要我認真完成實驗完成學業(yè),我能夠過得很好?!?/p>
“流行語是流行語,我是我,流行語可以代表我一時的情緒,但不能代表我。”正如受訪者09表示,研究生群體在流行語交往過程中,逐步從情緒宣泄的“儀式狂歡”走進了“理性批判”的思考境地。在儀式狂歡中,每一位研究生都是歡騰的“點”,但隨著交往時間的積累,研究生都在有意無意之間破解著狂歡時不被注意到的文字密碼,找尋到屬于個體語境層面的真正意義。個體性也在密碼破解的過程中,不斷出現(xiàn)在曾被視為群體同質化的每一個“點”身上。儀式狂歡本就是對于情緒宣泄凝聚力加固的進一步升級,而在儀式浪潮逐漸消退后,新部落成員中的一些個體會試圖破除被濫用的流行語背后的密碼,找尋其所應有的真切含義,推動群體成員從感性表達走向理性思考。
(四)符號結界:從“群體區(qū)隔”到“群體突圍”
符號結界則是研究生群體圈層流行語的高階實踐,展現(xiàn)著研究生群體本就彰顯的高學歷層次。米歇爾·馬費索利指出:原始部落通過“沉默的團結”對抗外部威脅,現(xiàn)代部落則以“珊瑚礁式”的碎片化存在。現(xiàn)代部落成員的身份是“流動的”,這種臨時性削弱了權力對個體的固定規(guī)訓,讓宏大權力“找不到攻擊的靶子”。③
在具備可見性的情況下,看者才是主體,而被看者總是作為客體缺乏平等交往的機會,由此形成了一種可見性上的權力不平等(高藝、吳夢瑤、陳旭、孫萍,2022)。在社會當中,人們總是使用“小鎮(zhèn)做題家”“內卷”來調侃研究生群體,體現(xiàn)著話語的霸權。研究生能夠清楚地識別到社會中出現(xiàn)的話語霸權并主動找尋應對策略:實施群體區(qū)隔。研究生刻意保持群體內流行語的晦澀性(如“組會刺客”“盲審彩票”),實質是在用抽象的文字符號建造起情感防空洞,抵御圈層流行語流通于社會。這些具有晦澀性的流行語選擇暗含雙重抵抗:既規(guī)避家長、導師、行政體系對“研究生”身份的刻板規(guī)訓與凝視,又拒絕被納人更宏大的社會話語體系。作為“圈層密語”的話語實踐,使用專屬于研究生群體內部成員的流行語能夠在學術共同體的高壓場域中構筑起語言結界,以避免因失誤的話語表達造成的脫軌。
這種共同體為個體提供了一個安全的空間,使其能夠擺脫外界的打壓和不認可,重新找回自己的主體性。流行語作為一種共享符號,不僅是群體內部的溝通工具,也是群體成員掌握話語權的方式。通過使用這些符號,研究生能夠在群體內部表達自己的情感和觀點,而不必擔心外界的干擾或指責。
受訪者05說:“有時候嘲諷自己是‘小鎮(zhèn)做題家時會遭受到來自父母的指責,他們會認為自己不夠努力,說‘小鎮(zhèn)做題家’是在為自己不努力找理由。但實際上我每個寒暑假都會找大廣實習,他們卻不理解我,因此有的時候我更愿意使用一些他們聽不懂的流行語,避免家庭糾紛。”
內部流行語的使用使得研究生群體能夠在主流文化之外構建一個獨立的亞文化空間。這種空間為個體提供了情感支持,不僅保護了群體的文化邊界,還能夠避免來自外界的打壓和指責。這種語言實踐,暗合新部落主義理論的“情感反抗”一一當主流話語與實際體驗產生偏差,研究生通過黑話的情感共鳴,在符號層面重建主體性,來抵抗話語權力的失調。當防御策略起效后,研究生當然不拘泥于此刻的安逸,勇敢地向外界表達需求,是部落成員實現(xiàn)從“群體區(qū)隔”向“群體突圍”的戰(zhàn)略轉向。
受訪者03說:“被網友調侃是沒錯,不過我想網友的調侃本就不是研究生在意的。當互聯(lián)網上出現(xiàn)‘小鎮(zhèn)做題家’、內卷等研究生群體間經常使用的流行語時,有時更體現(xiàn)了我們的勇敢發(fā)聲被國家看到,并且更加重視研究生的需求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們經常說低保,現(xiàn)在國家對于研究生的每月補貼有了將近一倍的數(shù)額提升。我們常說自己是牛馬,不過如今國家獎學金的名額也翻倍了。我很愿意用這種有趣的形式讓更多人看到我們的需求。”
區(qū)別于一般亞文化群體常常被主流話語霸權的無奈,研究生群體在抵擋話語霸權之初便會主動設置“防御性壁壘”。而后,在防御之下獲得主體性的研究生群體,又能夠主動拿起時代的先進武器發(fā)起進攻,實現(xiàn)“公共性突圍”。可見,裹挾自我安于現(xiàn)狀從來不是研究生群體逃避時代車轍碾壓的被動工具,勇敢地為自己發(fā)聲才是研究生群體在新部落中習得的本領,從設置符號結界到突破符號結界,展露著研究生群體從低層級“生存策略”到高階“政治實踐”的升華。
七、總結與反思
在“新部落主義”的視角之下,本研究通過深入研究生群體日常生活的學術場域,揭示了其使用圈層流行語進行社會交往的深層文化邏輯。外界對研究生群體使用網絡流行語的認知往往停留在符號狂歡或價值消解的表層批判,而實際上這一語言實踐折射出該群體在高壓學術生態(tài)下獨特的主體性建構。研究生在部落中既是溫暖相照的群體,又是超越自我的個體,他們通過圈層流行語的編碼與解碼,既實現(xiàn)了學術規(guī)訓與生活趣味的平衡,更在戲謔化的語言互動中重構了對現(xiàn)實困境的認知框架。
文章之始發(fā)現(xiàn)流通于研究生圈層部落流行語形式上呈現(xiàn)出諧音梗、隱喻式、轉喻式與重組式四種特質。緊接著,作者指出研究生圈層部落流行語從誕生之際到全部落傳播,經歷著“痛感幽默一情感共振一身份確認一迷因傳播”的四重傳播機制。他們以流行語為媒介,將學術壓力轉化為群體內部的情感共鳴,在解構傳統(tǒng)學術話語嚴肅性的同時,建構起具有鮮明群體特色的身份認同。最后,研究生群體的流行語交往實踐印證了新部落主義理論對闡述研究生圈層流行語交往的適用性、合理性,并站在新部落主義理論的視角下,洞察到研究生群體常常被忽視的個性與主體性表現(xiàn)。
雖然馬費索利強調,在后現(xiàn)代社會中新部落中的個體主義在不斷衰落。但對研究生群體圈層流行語交往實踐的研究發(fā)現(xiàn),個體主義的衰落實則是群體的聚集所折射出的虛相,并不是研究生新部落成員的行為背后所呈現(xiàn)的實相。值得關注的是,這種語言交往并非消極的逃避,而是主動的意義生產—研究生通過創(chuàng)造性地挪用與改造流行語,賦予其超越字面意義的象征價值,以此在高強度的學術生活中保持對生活的掌控感與幽默感。抱團取暖、符號宣泄、儀式狂歡、群體區(qū)隔,這些無疑表現(xiàn)著馬費索利所指出的新部落主義下的個體主義衰落。但是,群體聚集的背后是為了更好地個人生活,自我實現(xiàn)、重整旗鼓、理性批判、需求表達,在群體凝聚力更加堅強的背后,是每一位群體成員主體性的增強。新部落賦予成員堅強的后盾,在群體成員的互幫互助下,每一個個體都展現(xiàn)出了對于主體性的追求與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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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驚雷系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通訊作者齊宇辰系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生)【責任編輯: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