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莫道是邊城,文物前賢起后生。
不見古來盛名下,先于李益有陰鏗。
——清·許蓀荃《武威絕句》這首詩作于許蓀荃任陜西學使時,盛贊武威雖是個西北邊城,但歷史悠久、人文薈萃、文物富集、文化昌達,一代代賢人名士承前啟后,自古就享有盛名。
陰鏗,字子堅,生卒年不詳。晉義熙末年,在其高祖陰襲的帶領下,家族從武威落籍到南平(今湖北荊州)。不久,祖父陰智伯又率領家族遷徙至南蘭陵郡武進縣東城里(今江蘇丹陽),與后來稱帝的梁武帝蕭衍成了鄰居。天監(jiān)元年(502 年),蕭衍稱帝,建立南梁,陰智伯得到重用,先后任梁州、秦州刺史。父親陰子春,字幼文,曾參與平叛侯景之亂,“恒冠諸軍”,歷任梁朝梁州、秦州、西陽太守,稱宣惠將軍、明威將軍、信威將軍、左衛(wèi)將軍。這個家族雖因武功軍威顯于各朝,但陰鏗卻以詩文留名于世,有《陰常侍詩集》存世。其詩作被稱為由漢魏樂府五言詩過渡到唐代五言詩的橋梁,陰鏗被認為是五言律詩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
陰鏗生活的梁陳時期,社會相對穩(wěn)定,優(yōu)裕的物質(zhì)條件和清麗的江南山水,使得貴族文人常常歌舞湖山、游宴唱和。在這種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中,陰鏗另辟蹊徑,采用新體詩的形式,繼承“大小謝”(謝靈運與謝朓)的詩風,突破宮體詩的桎梏,從自然山水的廣闊天地中選取題材,形成了“流麗”的風格,與同期詩人何遜齊名,二人并稱“陰何”。
陰鏗在創(chuàng)作新體詩的過程中,注重斟音酌句,追求辭精意切,聲律、對仗等技巧在他的詩歌中日臻成熟?,F(xiàn)存近40 首詩歌中,五言八句的占了近半數(shù)。可以說,陰鏗的創(chuàng)作實踐推動了齊梁新體詩向唐代五言律詩的轉化。清代評論家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指出:“五言律,陰鏗、何遜、庾信、徐陵已開其體,唐人研揣聲音,順穩(wěn)體勢,其制大備?!?/p>
陰鏗的詩歌藝術,對唐代詩人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杜甫以“不薄今人愛古人”的態(tài)度,“頗學陰何苦用心”,力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藝術效果。杜詩中有許多精美凝練而不見雕琢痕跡的詩句,如“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足見陰鏗詩風對其的影響。即便是才華橫溢的李白,也認真學習借鑒。王明清《揮麈錄余話》載:“‘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陰鏗詩也,李太白取用之?!闭缍鸥λ裕骸袄詈钣屑丫?,往往似陰鏗。”李白的五言律詩,韻味濃郁,風格清麗雋永,頗似陰鏗的詩風。
李益(746—829 年),字君虞,因在家中排行第十,故稱“李十郎”。他出身于一個世族顯宦家庭,祖父李成績曾任虞部郎中;堂伯父李揆是肅宗朝的宰相。在唐代詩壇,李益以邊塞詩聞名于當世,是繼高適、岑參之后唐代又一位杰出的邊塞詩人,著有《李尚書詩集》,存詩160 多首。
李益雖“詩名早著”,但一生仕途坎坷。大歷四年(769 年),李益登進士及第。三年后,李益被授華州鄭縣尉一職,不久遷任主簿。在唐代,一些得不到朝廷重用的讀書人,多去藩鎮(zhèn)謀出路。李益才華出眾,卻在縣尉、主簿一類的卑職上奔走,這使他感到非常失望,繼而到軍幕中去尋找機會。從大歷九年(774 年)開始,李益先后入渭北節(jié)度使、朔方節(jié)度使、邠寧節(jié)度使、幽州節(jié)度使等幕府。在這30 多年的軍旅生活中,李益寫了大量的邊塞詩,其中有不少是名篇,如《夜上受降城聞笛》《從軍北征》《邊思》等。馳騁邊塞,親歷沙場,鑄就了他堅毅的性格,也磨礪了他的筆鋒,成就了他沉雄大氣、風骨凜然的文風。之后,他又漫游江淮,寫了不少好詩,有描繪南方景色的山水詩,有刻畫思婦哀怨的閨怨詩,也有抒寫羈旅行役、思鄉(xiāng)送遠之情的詠懷詩、酬贈詩等。貞元末年,李益返回長安。元和元年(806 年),近花甲之年的李益被憲宗召入朝廷任職,后官至禮部尚書。
李益的詩歌在當時已名冠朝野?!杜f唐書》載:“長為歌詩。貞元末,與宗人李賀齊名。每作一篇,為教坊樂人以賂求取,唱為供奉歌詞。其征人歌、早行篇,好事者畫為屏障?!貥贩迩吧乘蒲芙党峭庠氯缢?,天下以為歌詞。”李益的邊塞詩,較好地繼承了盛唐邊塞詩的風格,具有悲壯、明快的特色,表達了將士們從軍報國的英雄氣概和不畏艱苦的樂觀精神,描繪了雄奇壯麗的塞上風光,同時也反映了邊地生活之艱苦、環(huán)境之惡劣和士卒們的思鄉(xiāng)之情??梢哉f,他的每一首邊塞詩都是一幅鮮明生動的圖畫,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寄情理于景中,景在言內(nèi)而情在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
李益的七言絕句雖取法李白、王昌齡,又有所創(chuàng)新,語言凝練,意蘊深廣,聲韻和諧,被歷代詩評家所推崇?!对娝挕份d:“七言絕,開元之下,便當以李益為第一。如《夜上西城》《從軍北征》《受降》《春夜聞笛》諸篇,皆可與太白、龍標競爽,非中唐所得有也?!笨梢?,李益七絕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在我國古代史詩歌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張澍(1781—1847年),字伯瀹,號介侯。嘉慶四年(1799 年),年僅19 歲的張澍便中得進士,入選翰林院庶吉士,歷任貴州玉屏、四川屏山、江西永新等十縣(州)知縣(州),并先后任教于蘭州蘭山書院、漢中漢南書院。張之洞在《書目答問》中將張澍列為經(jīng)學家、史學家、金石學家。張澍晚年卜居西安,勤奮著述,已刊撰著有《姓氏尋源》《蜀典》等9 種,未刊著作有《詩小序翼》《毛詩達詁》等33 種,特別是《姓氏五書》,被稱為“絕學”。梁啟超在《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中高度評價道:“甘肅與中原窎隔,文化自昔樸塞,然乾嘉間亦有第一第二流之學者,曰武威張介侯(澍),善考證,勤輯佚,尤嫻熟河西掌故?!?/p>
張澍博覽經(jīng)史,在輯佚學、西夏學、敦煌學等方面卓有建樹。嘉慶十二年(1807 年)秋,張澍在蘭山書院講學,利用閑余時間編纂完成《五涼舊聞》40 卷。在敦煌學研究方面,張澍的重要成果是編撰完成了《續(xù)敦煌實錄》。他不僅輯出《敦煌實錄》原文,并且補充編輯了劉昞所遺漏的敦煌人物的資料,兼及當時的重要史事。
張澍也是西夏學的奠基人。嘉慶九年(1804年)秋,張澍邀請朋友張美如等到武威城東北隅的大云寺游玩,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被史學界稱為“天下絕碑”的西夏碑。張澍激動不已,在其撰寫的《書西夏天祐民安碑后》中寫道:“此碑自余發(fā)之,乃始見于天壤,金石家又增一種奇書矣!”他還從姓氏的角度對西夏的歷史文化進行了研究和探索,撰成《西夏姓氏錄》。這是現(xiàn)存西夏文獻中唯一一部研究西夏姓氏的專著,也最能代表張澍的西夏學研究成果。
張澍在輯佚學方面的成就是編纂刊刻《二酉堂叢書》。這部叢書轟動了當時的學界,因其所輯主要是關隴地區(qū)古代已佚典籍和古代極具歷史價值的已佚古書及其嚴謹考釋,使張澍成為古代輯匯鄉(xiāng)邦古書的開拓者,被后世學者列為清代十大輯佚家之一。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評價道:“張介侯(澍)以甘肅之特,注意甘涼掌故,專輯鄉(xiāng)邦遺籍……皆兩晉六朝史籍碎金也。”
張澍少年早達,由科舉入仕,歷經(jīng)乾隆、嘉慶、道光三朝,因性格“剛介特立,論事屹然,不唯不阿”,導致仕途不順,任知縣30 年。然而以豐碩撰著屹立于乾嘉學派大師之列,是“有清一代隴右英碩之士”。
李銘漢(1808—1891 年),字云章。其先祖居于寧夏衛(wèi)萌城驛,世襲軍職,明代萬歷年間,因功遷涼州衛(wèi),遂入籍武威。
道光十一年(1831 年),23歲的李銘漢赴西安參加鄉(xiāng)試,未中舉。返回武威后,他發(fā)奮讀書,在音韻、訓詁方面用功較多。3 年后,他再赴西安參加鄉(xiāng)試,又未中舉。散場之日,張澍召他到和樂巷寓所,暢談君子時務之道。李銘漢遂拜張澍為師,跟隨其學習經(jīng)史。這一時期,李銘漢深受關中學術熏染,讀書愈勤,眼界大開。道光十七年(1837年)秋,李銘漢在西安參加鄉(xiāng)試。閱卷官、隴西知縣陳世镕讀罷李銘漢策問卷后,大呼奇文,優(yōu)先薦卷。后經(jīng)各房官磨勘,李銘漢試卷未被選中,陳世镕深為遺憾。三度鄉(xiāng)試皆不中,李銘漢返回武威,因經(jīng)濟窘迫,便開館辦學,其學問、品行為城鄉(xiāng)百姓稱贊。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李銘漢再赴西安參加鄉(xiāng)試,又未中。經(jīng)過6 年的精心準備,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夏,李銘漢又赴西安,終于考中鄉(xiāng)試副榜,這一年他已42 歲。按例,李銘漢應去北京入國子監(jiān)就學,待肄業(yè)后補授縣官。但李銘漢家境清寒,無力北上,于是他絕意仕途,從此專務學問。光緒元年(1875年),李銘漢創(chuàng)辦雍涼書院,擔任山長,后又任張掖甘州書院講席,是“教育救國”維新思想的積極踐行者。
《續(xù)通鑒紀事本末》是李銘漢與其子李于鍇接力完成的清末史學巨著,是自南宋中期以來近700年間的史學新創(chuàng)舉,其間無數(shù)史學名人皆視其為畏途。李銘漢秉承雄厚的涼州文化和李氏家學基礎,最終完成這部紀事本末體的宋、遼、金、元史鴻篇巨制。耗時20 年完成前89 卷后,他一病不起。其子李于鍇不負使命,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完成了后面的21 卷。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續(xù)通鑒紀事本末》在山東刊刻問世。此書發(fā)行以后,旋即在北京、山東、南京等地暢銷一空,一時洛陽紙貴。1936年,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孟森在天津《大公報》發(fā)表《續(xù)通鑒紀事本末書后》,呼吁重印此書,說:“不得李氏之書,使家喻戶曉,于據(jù)撰通史之資料,不無缺憾。”
李銘漢還在儒學領域成就甚高。光緒年間,他撰成《爾雅聲類》4 卷,其中《爾雅聲類釋詁》一卷是清末“小學”的經(jīng)典著作。近代經(jīng)學大家汪辟疆對李銘漢在音韻、訓詁領域的成就非常推崇,對李氏家學進行過系統(tǒng)的研究,曾評價道:“近百年中,則李云章銘漢、叔堅于鍇父子,其學并出于張氏,益恢宏而光大之,尤隴學之弁冕也。”
張美如,字尊五,號玉溪,又號第五山樵。嘉慶十三年(1808 年)考中進士,入選翰林院庶吉士。次年散館,被授戶部主事,他借雙親年邁,辭官回家侍奉。道光二年(1822年),他入京補官,升戶部員外郎,后因失查捐納之事降職,遂棄官返回武威。3 年后,朝廷恢復了張美如的原職,一些同鄉(xiāng)、同年老友紛紛來信勸他回京任職,但他“優(yōu)游林下,耽翰墨,悅琴書,引掖后進,以為名教自有至樂”,不愿出仕。
張美如一生中做官的時間很短,卻以畢生精力在書院教書,傳授儒家文化。在他中試之前,就曾在民勤蘇山書院、涼州天梯書院講學。棄官回鄉(xiāng)后,他又在凉州天梯書院任主講。不久,他來到蘭州,主講于蘭山書院。道光十二年(1832 年),在張澍的引薦下,張美如來到西安,任關中書院主講。兩年后,病逝于關中書院。他的同鄉(xiāng)摯友孫揆章撰寫了《賜進士出身戶部員外郎張玉溪先生墓表》,飽含深情地記述了張美如的生平事跡和精神圖譜。
張美如擅長詩文,“洋洋灑灑,下筆數(shù)千言,頃刻立就,清雋超拔,迥出異?!??!稄堄裣壬姼濉肥珍浌沤耋w詩124 首,或描寫武威及旅途中的山水景物,或抒發(fā)仕途失意后慷慨激昂的心情,或勉勵家鄉(xiāng)士子勤奮苦讀,或反映教習生活的清貧。
張美如也是著名的書畫家。清人蔣寶齡《墨林今話》有張美如的小傳,對其山水畫給予很高的評價:“工山水,澹遠似云林,蒼厚似大癡。興之所至,揮翰伸紙,頃刻立就。然不肯多作,故流傳絕少?!痹屏旨丛屏肿樱窃螽嫾夷攮懙奶?;大癡即大癡道人,是元代大畫家黃公望的號。蔣寶齡認為,張美如的書畫水平與倪瓚、黃公望不相上下。張美如的山水畫中點染的丘壑山水,深受宋元文人畫影響,筆墨淡遠雅致,畫面氣韻生動,宛如一曲飄繞回旋的優(yōu)美樂章。他的書法也是“風流圓潤,運筆如行云流水,極其自然”,為后世收藏家所追捧。
張美如去世后,所作書畫作品大都被門生們拿走,流傳下來的非常稀少。甘肅省圖書館現(xiàn)藏有其所作《山水圖》冊、《山水圖》軸兩件,武威市博物館藏有其書法作品。
“涼州號為多士”。這片沃土不僅涌現(xiàn)了陰鏗、李益、張澍、張美如、李銘漢等文苑英才、大家名儒,還滋養(yǎng)了金日磾、賈詡、余闕、段秀實、牛鑒等群英忠烈,他們或以一身才學教書育人、勤奮著述,或以一顆拳拳報國之心拼搏沙場、保國戍邊……往事風流云散,這一個個名字始終于中華歷史浩瀚星海中熠熠生輝,令后人感念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