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藝術家蘇軾在贊美唐代王維繪畫時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睂⒃姼枧c繪畫兩種看似差異不小的藝術形式聯(lián)系在一起—詩畫交融的美好意境,自此為無數(shù)畫家所追尋。在這段漫長的歷程中,明代吳門畫派的創(chuàng)始人沈周,無疑是一位重要人物。
出身書香世家的沈周,兼具畫家與文學家雙重身份,既有高超的畫技和非凡的想象與創(chuàng)作力,也有深厚的詩文素養(yǎng)。此外,他性情淡泊寬和,無意仕進,一生追求內(nèi)心自洽與精神上的自由。三個因素疊加,使得他對詩畫交融的理解格外深刻與獨到,引領了吳門畫派乃至整個畫壇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方向。
南朝畫家宗炳因老病俱至、不能遍游名山大川而深感遺憾,于是在家中墻上掛滿山水畫作品欣賞,稱為“臥游”。“臥游”理念,對后世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影響甚大。沈周曾繪《臥游圖》冊十七開。在冊頁的題跋中,他自言受到宗炳啟發(fā),但不同于宗炳在墻上掛畫,他繪制“方可尺許”的冊頁,可以躺在床上翻閱,也是一種臥游的好方式。
沈周既是《臥游圖》冊的創(chuàng)作者,也是冊頁的欣賞者。這套冊頁體現(xiàn)了沈周對“臥游”的獨特理解。從形式上來看,冊頁尺寸小,易于帶在身邊隨時賞玩,繪制的畫面也多為小景,頗有自娛自樂之意味。而自娛自樂,從某種層面來說,意味著以“我”的感受為先,傾聽自己的心聲。畫中的物象具體是什么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自己通過觀畫,獲得與游山玩水一樣的精神滋養(yǎng)。因此,“臥游”的題材不必拘泥于名山大川,甚至不必描繪真實的景色。只要通過欣賞畫作得到內(nèi)心的愉悅,或有所體悟收獲,“臥游”的目的就達到了。
于是,沈周在冊頁中將目光更多地投向日常生活。常見的花果、家禽、家畜等,都成為“臥游”的題材,這無疑是對臥游思想的一種升華,也把花鳥畫推向了以意趣為宗的藝術審美。長期以來,花鳥畫或重視寫實,或具有頌圣、祝壽等較強的功能性,而沈周筆下的花鳥果蔬,呈現(xiàn)出閑雅自適之意,頗具“林泉之心”,開始與山水畫的精神相通,具有了某種詩意。
冊頁中添加的詩和題跋,也讓作品突破了單純的寫生模式,可以更自由地表達生活情趣、平日所思所想。如《雛雞》一開,繪毛茸茸的小雞一只,自題:“茸茸毛色半含黃,何獨啾啾去母傍。白日千年萬年事,待渠催曉日應長。”既觀察到雛雞的親情,也表達了希望雛雞無憂無慮成長的期許。
《臥游圖》冊正是當時吳門文人生活環(huán)境和狀態(tài)的一個縮影。沈周創(chuàng)新性地在冊頁中集詩、書、畫于一體,從形式上營造“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境界。在繼承宋元花鳥畫傳統(tǒng)的同時,沈周懷著一顆樸素而溫暖的心,以獨具一格的表現(xiàn)方式,將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描繪得極富格調與詩意。因此,沈周之后的畫家也開始探索花鳥畫的不同畫法,揮灑個性,形成各自獨特的風格,譜寫了花鳥畫發(fā)展的新篇章。
如果我們把目光移向《臥游圖》冊中描繪山水的幾開,如《秋江釣艇》,就會發(fā)現(xiàn)沈周題畫詩的另外一重要用途。
《秋江釣艇》的視角,是站在江的這頭望向江對岸。江中有并排兩只小艇,艇中人正在垂釣。面對這樣一幅畫,有人可能感受到了靜謐的氛圍,有人或許看到寬闊的江面和朦朧的遠山,心境也隨之開闊。那么沈周本人有何感悟呢?題畫詩說得明白:“滿地綸竿處處緣,百人同業(yè)不同船。江風江水無憑準,相并相開總偶然。”垂釣不奇怪,但是江面浩渺無邊,兩葉扁舟卻偏偏并在了一起,還有美景相襯,使得垂釣者不再孤獨,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多么奇妙啊!題畫詩既是畫家和自己的心靈對話,也是觀者和畫家之間的交流途徑。
同樣,沈周的另一名作《落花詩意圖》繪一老人在山中扶杖遠望,單就這一畫面,可以有多種解讀。如果畫面上沒有沈周自題的“山空無人,水流花謝”,畫作后沒有作者自書的《落花》詩,我們恐怕很難體會到作者老年經(jīng)歷喪子之痛又大病初愈的悲涼心境。
沈周畫作的題畫詩不僅涵蓋了生活感悟、人際關系等主題,還有很多反映了民間疾苦,寄托著詩人的深情。沈周出身書香世家,為人又平和敦厚,雖然自己選擇了隱逸生活,一生未曾涉足仕途,但正所謂“大隱隱于市”,沈周的“隱”并不是舉家搬到深山老林,也不是以“隱逸”自命清高。他依然履行著世俗義務,能憂百姓之苦、體百姓之樂,也結交了不少仕途上的友人,對時局保持著密切關注。文徵明曾記載,沈周聽到時事消息的時候,總是很關心,喜憂皆形于色,人們因此知道,沈周本質上并不是一個消極避世的人。
《江村漁樂圖》的題畫詩便展現(xiàn)了沈周對平民生活狀況的深切關懷。作品采用橫幅形式,描繪了村舍交錯、水面遼闊、漁船點綴的水鄉(xiāng)景象,一片安逸祥和之景。但題畫詩中的“人間此樂漁家得,我困租傭悔把犁”卻提示著觀畫者,明代農(nóng)民負擔著沉重的“租傭”,生活并不像看起來那樣舒適安閑,發(fā)人深省。作為一位明朝文人畫家,沈周既通過繪畫表現(xiàn)了他對自然山川和日常生活的觀察與關注,又通過題畫詩更充分地表達情感,體現(xiàn)了他對現(xiàn)實責任的擔當。
在表達思想感情的同時,題畫詩也兼有構圖上的功能。如《臥游圖》冊之《秋柳鳴蟬》《雛雞》等,如果把題畫詩刪除,構圖則會出現(xiàn)問題,留白過多,我們也無法通過跋文對沈周的思想進行更深入解讀。無論是從技法方面還是表達感情方面來看,題畫詩、跋文等對于沈周繪畫而言,都有補益完足之功?!爱嬛蛔?,題以發(fā)之”是沈周作品的一大特色。
自宋以來,文人與書畫的聯(lián)系日漸密切,中國畫開始沿著文學性或說詩性的方向發(fā)展。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即有“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的觀點。詩僧惠崇談到蘇軾的繪畫,也以“東坡戲作無聲詩”來形容。而沈周除了用題畫詩的方式使詩、書、畫三者結合,還經(jīng)常以前人詩境入畫,通過繪畫對傳統(tǒng)的詩歌主題進行形象化闡釋,在構圖中凸顯寫意性,體現(xiàn)詩趣。
如《桃花源記圖》卷,山洞的入口處青松環(huán)繞,一小舟半入洞中,山洞的另一側,桃花源的村民正圍著誤入的漁夫詢問,眾人裝扮皆簡樸。向四周望去,高山流水,瀑布直掛前川,嘉樹叢叢,幾間茅草屋中,老少婦孺都姿態(tài)悠閑。庭院中有雞犬自由來去,遠處田地隱隱,有人拉牛耕作于田間。可謂“復刻”了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
但作為在繪畫上有追求的文人畫家,沈周并未止步于忠實描摹經(jīng)典詩文中的場景。他也用繪畫的方式,表達自己對前代文學作品里悠遠意境的想象與追尋。如《臥游圖》冊之《江山坐話》,兩人坐于江邊樹下對談,配上“江山作話柄,相對坐清秋。如此澄懷地,西湖憶舊游”的題詩,頗有“澄懷觀道”的意味。旁有空舟泊于岸邊,如果以畫中對談者的視角來看,正是“野渡無人舟自橫”。同一圖冊里的《雪江漁夫》,以線條勾勒為主,樹木有枝無葉,山石水面大片留白,呈現(xiàn)出雪滿天地的意境。一翁身披蓑衣,頭戴斗笠,坐于舟中,手持釣竿,鮮明呼應著柳宗元《江雪》的詩境。題詩云:“千山一白照人頭,蓑笠生涯此釣舟。不識江湖風雪里,可能干得廟堂憂。”又表達了作者對社會和國家的關切,讓作品的意義更上一層樓。
再如《寒江獨釣圖》,題目直接呼應柳宗元的詩句,畫面內(nèi)容與《雪江漁夫》大致相似,整體氛圍寒冷蕭索,只是石旁逸出叢叢翠竹,增添了幾許生趣,表現(xiàn)出沈周對寒江獨釣的理解與闡釋。
沈周在80歲時創(chuàng)作的《楓落吳江冷圖》亦體現(xiàn)了以詩入畫的創(chuàng)作思路。畫面繪江崖楓樹,楓葉迎風飄落,樹下有一舟停泊,江中水波粼粼,遠山隱沒于霜霧之中,若有若無。斧劈皴用筆急切,淡墨暈染提示著人們:畫面描繪的并不是“晴空一鶴排云上”的金秋時節(jié)。全幅秋風颯颯,逼人耳目,處處傳達出“冷”的感覺,聯(lián)系題目和畫面,觀者會迅速聯(lián)想到張繼的《楓橋夜泊》,詩中構成詩境的主要因素在畫面上都有充分的表現(xiàn)。的確,沈周非常喜歡《楓橋夜泊》一詩,贊曰:“風流張繼憶當年,一夜留題百世傳?!迸笥褌?nèi)绻砸共礂鳂驗轭}材寫詩,沈周也會積極唱和。
作為兼具文學家身份的畫家,以詩境入畫成為沈周的一種藝術自覺。不同于明代的院體畫,在沈周的畫作中,寫形的意圖相對來說沒有那么強烈。對意境的重視,體現(xiàn)出沈周試圖通過作品與觀畫者產(chǎn)生精神上的交流,單純的視覺感受,并不是他所追求的。李東陽說沈周“畫格率出詩意”,后人亦贊沈周“畫家自具詩家骨”,即強調沈周繪畫的詩意與詩境。沈周正是通過這樣一種以詩入畫的藝術表達,賦予繪畫豐富深邃的意境,對后代的繪畫價值取向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也具有深遠的文化意義。
吳門畫家大多文化素養(yǎng)深厚,本就善于題詠,又有畫派的宗師級人物沈周以自己的藝術實踐倡導“詩畫融合”,因此,詩、畫、書乃至印章“同體共存”,成為明代吳門繪畫的常見模式,題詩與圖畫本身的關系也趨于固定。一方面,題畫詩具有一種“導讀”的功能。通過閱讀詩文,觀畫者可以對畫面的內(nèi)容及意境有更深入的理解;另一方面,繪畫在藝術表現(xiàn)上也向詩性之美靠攏。畫與詩,共同表達著文人的價值尋求。
沈周之后的吳門畫家,延續(xù)了沈周對題畫詩的喜愛與重視。據(jù)劉繼才《中國題畫詩發(fā)展史》統(tǒng)計,文徵明一生創(chuàng)作了400 多首題畫詩,詩與畫在他筆下相映成趣?!短撇⑷穭t收錄題畫詩325首,山水、人物、花鳥題詩俱全。唐伯虎題詩入畫,不僅提高了他的畫作品格,讓作品更具“文氣”,也讓畫作的美學意義更為深遠。
如明代中后期的詩文奇才徐渭,在詩與畫的融匯方面亦別具一格,成就卓著。誠如其自云:“莫把丹青等閑看,無聲詩里頌千秋?!彼拇髮懸庵嬌朴诒憩F(xiàn)詩性精神,也直接影響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畫兼擅、詩畫兼容,決定了徐渭畫作和題畫詩的獨特魅力。徐渭詩中對自然物象的描寫尤為多見,有許多仿佛靜物寫生,但這些描寫與他的畫格相類,一般是縱筆勾勒,求其神韻而不求細節(jié)工似,寄寓著作者對人生的無限感慨。如《墨葡萄圖》上的題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泵鎸ψ吖P如飛、墨氣淋漓的葡萄,想到徐渭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觀畫者或許也會思緒萬千。
蘇軾曾提出“詩畫本一律”的藝術理念,認為詩歌、書法與繪畫并無本質區(qū)別,都是藝術家精神內(nèi)省的產(chǎn)物。在沈周筆下,畫中的詩文是對畫意的闡釋,畫中的山水、花鳥等物象,則是詩情的具體展現(xiàn)。畫作直接傳達的視覺印象和形象彌補了詩歌難以傳達的細膩情感,而畫作中蘊含的深層含義或哲理則能通過題詩來揭示,實現(xiàn)了感情與趣味之間的相互促進與補充。這正是對“詩畫一律”的深度詮釋,也正是他藝術構思與文學創(chuàng)作相得益彰的明證??梢哉f,沈周將“詩畫交融”推向了一個新高度。吳門后學乃至明清至今的畫家,廣泛學習畫中題詩的模式,并力圖將詩意融入畫面,讓觀者在欣賞畫作視覺形象的同時,能借助詩詞深入畫家的內(nèi)心世界,全方位地感受作品傳達的藝術精髓,領略中國畫的魅力。從這個角度來看,沈周的創(chuàng)新,為后世畫家在藝術創(chuàng)作理念與表現(xiàn)形式上樹立了不朽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