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紹興,竊以為在江南春雨霏霏的季節(jié)最佳。踏入紹興,被細雨潤澤的青石板泛著水光,烏蓬船輕搖的槳櫓聲里飄來黃酒的醇香,白墻黛瓦的老宅垂著雨簾,亭臺檐角的風鈴被細風斜雨敲出清響…恍惚間,似有長衫少年疾步掠過,衣袂卷起水洼里的碎光。也看見紅酥手中的一杯離愁抖落成晶瑩的水滴,濕透一方鮫綃。
去看一個人
紹興,古稱會稽,因傳大禹在此與諸侯會聚而得名?!妒酚洝分杏涊d:“或言禹會諸侯江南,計功而崩,因葬焉,命曰會稽。會稽者,會計也。”
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市誕生了很多名人,如王羲之、賀知章、蔡元培、秋瑾、馬寅初、周恩來等,因此也留下了很多人文景觀,讓古城氤氬著濃厚的人文氣息。
到紹興,可以略去許多風光,也可省去一些名勝,但有一個人,不能繞開他,不能不去拜訪他。因為這個人是這座城的“金名片”,他叫魯迅。
在紹興古城區(qū)域的越城區(qū),有一片清代建筑風格的民居群,稱作魯迅故里。
故里入口處的白墻上,有一幅魯迅先生巨大的黑白像,先生手中的香煙繚繞,表情凝重,目光深邃,畫像透露出的精神和氣質(zhì),讓人想起先生“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名句。
魯迅故里是魯迅出生到青少年時期生活的地方,保留了許多與魯迅相關的歷史建筑、生活環(huán)境和物品,包括魯迅祖居、魯迅故居、三味書屋、百草園等,曾出現(xiàn)在魯迅筆下的咸亨酒店、塔子橋、土谷祠、長慶寺、恒濟當鋪等,都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此外,還建有魯迅紀念館等。這些地方不僅展示了魯迅的成長環(huán)境,讓人感受這位文學巨匠年少時的生活和學習,還讓后來的參觀瞻仰者能夠親身體驗到先生作品中的場景和氛圍。
故居里的三味書屋保存得很好,仍如魯迅回憶時寫的那樣:“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匾道:三味書屋;匾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三味書屋是中國舊式的客廳,學生的座位一共有11個;魯迅的座位排在北墻邊,是一張帶抽屜的長方形桌子,桌子后面放著一張略顯低些的椅子。這兒光線很暗,空氣也顯得潮濕。他的書桌右角,至今還刻有一個約一寸見方的“早”字,刀法簡樸挺直,它是魯迅幼年手刻。據(jù)說有一天,魯迅上學遲到了,受到塾師的責備,他就用小刀刻下了這個方方正正的“早”字,來督促、提醒自己。
三味書屋中堂匾額上的“三味書屋”四個楷體字,為清代書法家梁同書所寫,他還為三味書屋題寫了對聯(lián):至樂無聲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詩書。
三味書屋后面有一個小園,依然種有魯迅記述的桂樹和蠟梅。站在園中,不免會想起先生記述的年少時與小伙伴們爬上花壇去折蠟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或是捉了蒼蠅喂螞蟻的快樂童趣。
1962年秋天,郭沫若曾到三味書屋瞻仰,并題詩紀念,詩云:“我亦甘為孺子牛,橫眉敢對千夫怒。三味書屋尚依然,拈花欲上蠟梅樹。”只是不知,此蠟梅可否是當年先生筆下的傲骨之梅。
在魯迅故居曲折幽深的園舍中穿行,仿佛正與青衫長袍的先生相伴,他手持一根青煙裊裊的香煙,娓娓敘述著曾經(jīng)。其中一處庭院的一角,有一情景銅塑,小凳上童年的阿張(魯迅幼名)正托腮仰臉看著手搖芭蕉扇的外婆,凝神聆聽那一個個人間的傳奇。
故居深處是百草園,推開吱呀作響厚重的木門,迎面撲來潮潤清新的氣息。泥墻根下已是不見何首烏藤蔓的糾纏,似仍聽見油蛉在斷磚下吟唱百年未變的曲調(diào)。桑葚依舊,皂莢樹早已亭亭如蓋,濃蔭里篩下的光斑跳動著,灑在人仰望的臉上,讓人默默懷想那個人、那些曾經(jīng)。
去訪一座鎮(zhèn)
烏篷船劃過鏡湖的漣漪,把我們帶到一座水鄉(xiāng)小鎮(zhèn)。這座鎮(zhèn),叫魯鎮(zhèn)。
在紹興的歷史上并無魯鎮(zhèn),它是魯迅筆下虛構的一處生活場景。魯迅在《祝?!贰渡鐟颉贰睹魈臁贰讹L波》等文章中皆有提及和描述。雖然它只是存在于魯迅小說中一個書面的江南小鎮(zhèn),但今天卻真實地展示在我們眼前。
踏上這片被文字浸潤的土地,白墻黛瓦間流淌著文學的血脈,恍惚間似有孔乙己的長衫掠過檐角、祥林嫂的嘆息散入雨霧。循著青石板路的紋路,會進入先生為我們營造的情節(jié)和故事,開啟一場與文學巨匠的隔空對話。
甫入景區(qū),即與先生相遇。青銅鑄造的魯迅坐像,基座已是苔痕斑駁,顯出滄桑。先生左手搭藤椅扶手,右手夾半截香煙,眉峰微蹙凝視遠方,恍如仍在深慮憂思。
轉(zhuǎn)過奎文閣飛檐,忽聞市聲喧噻。青石板鋪就的民俗街上,戴烏氈帽的船工正用紹興官話吆喝渡客,錫箔店老師傅捶打銀箔的叮當聲與臭豆腐攤的油香交織成市井交響。街角會遇到魯迅小說中的情景演繹:衣衫襦樓的阿Q叼著旱煙袋,瞪圓眼晴與游客爭辯“兒子打老子”的哲學;拄竹杖的祥林嫂挎著破籃,逢人便絮叨阿毛被狼叼走的往事。當假洋鬼子揮舞文明棍念著洋涇浜英語時,戲謔中透著心酸,文學符號驟然化作血肉之軀。
雙面戲臺的設計別出心裁。臨水一面演著越劇《祥林嫂》,哀婉唱腔隨櫓聲蕩開;朝街那面正上演紹劇《阿Q正傳》。只見頭戴瓜皮帽的趙太爺拍響驚堂木,衙役水火棍敲地聲聲駭人,阿Q伏地畫圈的滑稽與悲涼,讓圍觀者笑中帶淚。戲臺對聯(lián)“天地大舞臺,舞臺小天地”醒目顯眼,讓人沉思魯迅筆下刻畫的深蘊
穿過祝福橋,錢府朱門洞開。這座按 《狂人日記》意象打造的宅院,將封建禮 教的壓抑具象化為扭曲空間:回廊墻壁嵌 滿“吃人”字樣的碑刻,幽暗如怪獸食 道,忽明忽暗的燈光里,電子音反復詰 問:“從來如此,便對么?”
經(jīng)過咸亨酒店,可在柜臺前來一碗花雕酒,就著茴香豆細品孔乙己的遷腐與尊嚴。行至靜修庵,竹影婆娑的禪房外,小尼姑正與游客笑談當年被阿Q摸頭的趣事,苦難敘事在時光中發(fā)酵出黑色幽默。
在魯鎮(zhèn),可乘烏篷船搖進蛛網(wǎng)般的水巷,讓船擼攪碎倒映的馬頭墻,驚起棲在石橋洞的盧?;秀遍g,仿佛《故鄉(xiāng)》里那艘載著童年月色的航船,正從記憶深處緩緩駛來。
行走魯鎮(zhèn),引人注目的還有魯迅作品中幾十個人物的銅像雕塑,一組組形象夸張的群雕講述著魯迅筆下的故事,讓人形象了解先生的作品,
魯鎮(zhèn),這座虛實相生的小鎮(zhèn),不僅復現(xiàn)了黃酒般醇厚的江南風物,更讓教科書里的鉛字化作可觸摸的體溫。當阿Q等一眾形象從紙頁走進現(xiàn)實,我們方知魯迅筆下的悲歡從未遠去,仍在煙雨長巷中演繹著永恒的人間戲劇。
去探一處園
另一出人間戲劇八百年前即在離魯迅故居不遠的一處園子里上演,讓人扼腕長嘆。
從魯迅故居前逼仄的小河乘烏篷船,或是步行向東兩百米左右,即可到一處園林。
古樸厚重的門扉洞開,門額上“沈氏園”三字墨痕斑駁,將人引入一方被時光浸透的園林一一這里,是一處詩意棲居地,是一場愛情遺夢處,是一闋吟詠在宋詞里的平平仄仄的千年遺恨。
踏入園門,迎面一塊太湖石峭然獨立,上書“詩境”二字,取自陸游手跡。石旁老梅橫斜,枝干虬結如墨筆勾勒,恍若詩人揮毫潑墨的瞬間凝固于此。
繞過詩境石,穿過一片梅林,深處的一堵青磚斷墻突兀地橫亙眼前,斑駁的墻面上,兩闋《釵頭鳳》如泣如訴:“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指尖撫過凹凸的刻痕,仿佛觸到八百年前那個春日一—陸游與被迫改嫁的唐琬在此重逢,酒盞未舉,離愁已溢,詞句如刀,刻進青磚也刻進歷史。
墻角的葫蘆池水波不興,倒映著孤鶴軒的飛檐,傳說唐琬臨終前曾在此徘徊,淚落池中,潤開久閉的蓮花。臨水駐足,讓人想起陸游筆下“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意象。只是傷心橋已不存,唯余一池春水,載著驚鴻掠影的悵惘,流向時光深處。
沈園之魂,盡在“孤鶴軒”。飛檐如鶴翼凌空,柱上楹聯(lián)“宮墻柳一片柔情付與東風飛白絮,六曲欄幾多綺思頻拋細雨送黃昏”,字字泣血,原是陸游以孤鶴自喻,嘆半生飄零:他少年時“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壯志,終被南宋朝廷的茍安碾作塵泥;中年宦海浮沉,晚年退居故里,唯有將滿腔悲憤傾注于沈園的一草一木。軒前古木參天,虬枝如鐵,恰似詩人挺直的脊梁。登軒遠眺,東苑的“鵲橋”與“相印亭”隱現(xiàn)于綠蔭之間,今人借以祈愿姻緣美滿,卻不知這“心心相印”的典故,原是陸游與唐琬求而不得的奢望。
穿過回廊,南苑的陸游紀念館陳列著詩人手稿拓片。一幅《示兒》詩帖墨跡蒼勁:“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辫F馬冰河的豪情與沈園春水的柔情,竟在同一個靈魂中激蕩。館內(nèi)一方菊枕殘片,更令人晞噓一一陸游六十三歲見菊枕思及新婚時與唐琬共制枕囊的往事,寫下“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半生離索,盡藏于這一縷幽香。
沈園雖經(jīng)后世修繕,卻恪守宋式園林“咫尺乾坤”的營造法式。東苑的“問梅檻”三面臨水,冬日梅雪相映,暗合陸游“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的癡絕;西側(cè)的“冷翠亭”翼然池上,柱聯(lián)“世事多艱空縈戰(zhàn)馬嘶風夢,歡緣難續(xù)長憶驚鴻照影時”,將詩人的鐵馬秋風與沈園的驚鴻照影并置,道盡人生雙恨。園中草木亦暗藏玄機:老梅喻傲骨,古柏示堅貞,連鋪地的卵石紋路都仿若《劍南詩稿》的草書筆意。
最妙處當屬“半壁亭”,既指沈園歷經(jīng)戰(zhàn)火僅存半壁,亦暗諷南宋偏安之局。立于亭中,看夕陽將亭影投于粉墻,竟似一幅未完成的水墨長卷一一半是實景,半是留白,恰如陸游未竟的北伐夢與未續(xù)的鴛盟。
園中的許愿樹上,紅綢帶隨風輕擺,今人將祈愿系上枝頭,卻不知那些“天長地久”的誓言,正飄落在唐琬咽淚裝歡的“瞞、瞞、瞞”之上。而院墻邊的“斷云石”,形如撕裂的心,更似一塊凝固的淚滴,將沈園的千年悲歡凝練成一句無言的讖語。
人跡稀寡,或是細雨綿綿之時,回望那林中隱現(xiàn)的孤鶴軒,真恍若陸放翁子立的身影—一他終其一生未能走出心中的這座園林,正如那些中國史書上的蕓蕓文人,永遠困在廟堂與江湖、家國與情愛的兩難之間。
沈園之美,不在亭臺之精巧,而在歷史之沉重。這里每一塊磚石都是半闋宋詞,每一縷梅香都是未寄錦書。當游人散去,月光漫過釵頭鳳的殘碑,或許能聽見陸游與唐琬的絮語一一那是一個時代的嘆息,那是一場跨越八百年的悲愴絕唱,那是一曲永不落幕的江南風情。
作者簡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巢湖》執(zhí)行主編,《巢》詩刊主編。詩歌、散文、中短篇小說等類體裁作品兩百余萬字,散見近千家報刊。出版散文集、詩集及編撰地方歷史文化類書籍多部(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