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竹篩,雨水從漏孔中滲落,穿越三干丈的距離,飄于屋脊、院子、樹梢、池塘和曠野。檐頭雨,一條線地流。一尺古麻石,是多年前父親從莊東頭的雨華庵撿回,滴雨處已呈微凹狀。
農(nóng)諺云:芒種火燒天,夏至雨漣漣?!皶r霉天”邁著輕碎的腳步,不緊不慢地來了。
墻根一溜老青磚,深色的苔蘚覆蓋嬌嫩翠綠的青苔?!鞍兹詹坏教帲啻呵∽詠?。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不知為什么,每每念起這樣的詩句,心中頓時暖意濃濃。一個人,一輩子,可以不登山,但心中一定要有座山。
母親拉開院落的木門。也許是潮濕的緣故,門窩與木榫緊湊,吱呀作響。一股清香隨風(fēng)送來,半池的荷葉,半塘的碧綠,層層疊疊。粉紅色含苞的花骨朵兒,亭亭玉立。
兩只花喜鵲,長尾一翹一翹地敘鳴,發(fā)出迷人又神奇的聲音。母親深信,靈鵲報喜,萬物有靈。鄉(xiāng)人樸實,認為人一輩子沒有永遠的好,也沒有永遠的背,好壞各半。好壞將至之時,定有征兆。世俗之心難以承受,征兆是最仁慈的鋪墊。
雨微歇,空氣中彌漫著發(fā)霉的氣味。榆木頂箱柜內(nèi)的冬衣發(fā)霉了,灶房鏤空的竹櫥發(fā)霉了,線裝的印本《幼學(xué)瓊林》發(fā)霉了…斜對門友寬奶奶頭發(fā)蓬松,搓著菜園搭瓜架要用的草繩,鼻子嗅嗅,淡不淡咸不咸對著門口扔一句,我家黃豆醬恐怕發(fā)霉了。
奶奶取下掛東墻的老竹匾,水碼頭洗刷,懸竹鉤晾干。精心挑選的黃豆,經(jīng)過一夜清水的浸泡,個個撐得圓圓的。
半鍋水,略加鹽,傾倒黃豆,用菜籽秸或蠶豆稈硬火煮沸。撈于竹匾,待涼,撒面粉拌勻。置陰暗處,摘蘆葦葉蓋之。
我曾好奇地偷偷掀開葦葉,被奶奶發(fā)現(xiàn),用竹筷頭敲我手心,責(zé)備,鬼爪子不能伸呀,氣一走,醬就發(fā)酸不好吃了。就這么守著,七八天光陰,黃黃的霉花生成。
細釉敞口盆,擦干燥。倒入黃豆,加適量鹽水“合醬”。盆口用白紗布裹實,日曬夜露。據(jù)說日曬可讓醬色濃厚,夜露能使醬味鮮美。還是這么守著,半月光景,黃豆醬燉小蔥豆腐的香味,充溢滿條巷子。
村外田野,秧苗青青,田水盈盈,生機盎然。再不走動走動,人快發(fā)霉了!爺爺卷褲腳,戴斗笠,穿雨衣,扛鐵鍬,下田挖溝放澇水。
奶奶發(fā)話,老頭子,夏至不鋤根邊草,如同養(yǎng)下毒蛇咬,順帶鋤鋤雜草啊。爺爺聳聳肩膀,一副沒聽見的模樣。田間野草眾多,看麥娘、鋸鋸草、細葉芹、繁縷…薅草順藤跟搭架牽豆輕活計,爺爺懶得伸手,寧可田埂河畔東游西逛。
中午時分,爺爺歸來,送我兩條黑褐色的比目魚,五公分左右長,尾鰭呈半圓形。我翻出奶奶竹枕旁的罐頭瓶。河水,比目魚,罐頭瓶,一方水的空間,一個裝載著等待的世界。瓶外四只渴望的眼睛,是禮官和我。
喂米飯,喂水草,喂蚯蚓。禮官說那條稍長的是哥哥大歡,歸他。稍短的歸我,是弟弟小樂。我和他爭論。他頭一仰,聽本天人的,明天帶薄荷糖給你。禮官活像個土財主,他爺爺?shù)哪举|(zhì)糖盒是他炫耀的資本。有糖吃,天大的好事,我領(lǐng)情。
比目魚們可不領(lǐng)情,慢哉悠哉地游,視食而不見,對我們更是置之不理。就這么守著,守著它們吃食,守著它們成長。
禮官抬頭問,大歡跟小樂長大,罐頭瓶盛不了,是找大缸裝,還是放回塘港河?我皺皺眉頭,沒答得上來。大歡跟小樂的命運在我們手里,我們的命運又在誰的手里呢?
母親從吳先生家門走過,外墻角一叢叢粉紅色的鳳仙花,快被村莊愛俏的野丫頭們掐光了。鳳仙花莖似竹,葉如柳,花朵玲瓏,成對開。
每年夏至,女孩們掐來鳳仙花,放入白瓷茶碗,加少許明礬后搗爛,將搗爛之物敷于指甲上,用大扁豆葉包裹,棉線纏繞。兩三天后,指甲染成橘紅色,如抹層指甲油般鮮亮,散發(fā)著細碎的花香。無數(shù)鄉(xiāng)間女孩寂寞的小心思,由于指尖的美麗,嫣然一笑,羞澀的歡快微風(fēng)中蕩漾。
細雨打濕門扉,父親難得閑逸,尋來竹節(jié)形淺黃色的圍棋盒。361枚棋子,方格手帕一一拭擦。父親講,圍棋有“九品\"之說;人神、坐照、具體、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和守拙。
“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估計父親夜晚等不上人來擺個一兩局?!队讓W(xué)瓊林》說,“夏至一陰生,是以天時漸短,冬至一陽生,是以日晷初長。\"今日白晝極長黑夜極短,晝六十五刻,夜三十刻。父親口中的“臭棋簍子”吳先生仍舊未歸。
大歡跟小樂守不了拙,一前一后繞著圈,游啊游,游進兩個少年純真的夢。
夏紅衛(wèi):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