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凱爾坐在本·阿克斯頓的辦公桌前,因為緊張而出了一身汗。阿克斯頓是阿拉斯加內(nèi)陸地區(qū)最大的狩獵公司——阿克斯頓狩獵探險公司——的老板。
阿克斯頓身材魁梧,留著銀色的海象胡子。凱爾一坐下,他就從桌上的文件中抽出一份仔細閱讀,“凱爾,我這里有一份你的材料,上面顯示你在野生動物局注冊了私人狩獵監(jiān)督員?!?/p>
“是的,我已經(jīng)有22年的執(zhí)照了。”凱爾雖然緊張,但聲音平穩(wěn)。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你來嗎?”
“我猜是非法侵入的問題?!?/p>
“還沒到那一步,”阿克斯頓說,“但我預(yù)計會有那么一天。給你,看看這個——”他遞給凱爾一封信。這是來自安維爾山監(jiān)獄
的囚犯釋放通知,告知囚犯羅伊·桑德將于12月3日獲釋。
“那就是明天了?!眲P爾把信遞回去。
“沒錯?!北尽ぐ⒖怂诡D身體前傾,“我給你簡單說一下羅伊·桑德的情況。他家以前在努拉托有一個奶牛場,由他的父親和叔叔經(jīng)營。父親和叔叔在一場車禍中喪生,他的哥哥羅杰接管了奶牛場,羅伊從小幫忙。長話短說,他們沒能經(jīng)營下去,抵押貸款根本無法還清,于是銀行取消了奶牛場的贖回權(quán)。事情一發(fā)生,我就介入買下了那塊地。那塊地緊挨著我的私人狩獵保護區(qū),對我來說是個自然的選擇?!?/p>
“我明白?!?/p>
“離開家園后,羅杰帶著家人——妻子、兩個小女孩和一個生來就有生理疾病的男嬰——搬到了科伯克,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奶牛場的工作。但弟弟羅伊完全失控了。他說我偷了他們的地,因為我是銀行的董事會成員。他帶著步槍進入我的狩獵保護區(qū),開始獵殺動物:四只麋鹿、四只駝鹿、六只麝牛。他把肉和皮毛賣給了鎮(zhèn)外的因紐特人。警長設(shè)法阻止了他,但由于他還是個孩子,剛剛失去了家園,法官同情他,只判了他三個月的縣監(jiān)獄監(jiān)禁?,F(xiàn)在我問你,這算不算寬大處理?”
“這確實夠?qū)挻蟮?。”凱爾表示贊同。
“沒錯?!卑⒖怂诡D一拳砸在桌上,“你可能以為監(jiān)獄生活會讓這小子吸取教訓(xùn)。但他一出來,又干了同樣的事:這次他獵殺了24只動物。和以前一樣,他把肉和皮毛賣給了因紐特人。這次被抓后,法官判了他四年,在懷爾德伍德少年犯管教所服刑。他服了30個月,因表現(xiàn)良好被釋放。現(xiàn)在你不會相信——”
“他又來找你了?!眴獭P爾接過話。
“像瘋子一樣,”本·阿克斯頓強調(diào),“那時他已經(jīng)成年了。他找了個伙伴——一個因紐特人,我們一直沒查出來是誰——弄了輛舊皮卡,開始在我的狩獵保護區(qū)橫沖直撞,見到什么就射殺什么。這場屠戮持續(xù)了一周。因紐特社區(qū)有了足夠過冬的肉。這次他把皮毛賣給了明托的一個皮毛商?!?/p>
“警長又抓到他了嗎?”凱爾問。
“沒有。州長最后不得不派國民警衛(wèi)隊去抓他。因紐特人逃走了,但羅伊·桑德被判了七年。他被送到北邊的安維爾山監(jiān)獄?,F(xiàn)在,在他服刑四年半之后,他們又要放他出來了。又一次?!?/p>
“你覺得——”
“我不覺得什么,凱爾。我知道!”阿克斯頓雙手握拳放在桌上,“那個瘋狂的混蛋肯定會再次在我的保護區(qū)獵殺動物,我要阻止他!”阿克斯頓冷靜下來,身體向后靠去,聲音降低了一些,“凱爾,我叫你來是因為你是我需要的那種人?!?/p>
“哪種人?”喬·凱爾平靜地問。
阿克斯頓的表情變得狡猾,“一個像了解鏡子里的自己一樣了解苔原和荒野的人,但三年來沒有一份像樣的工作。一個時不時酗酒的人。一個婚姻可能破裂的人。一個債臺高筑的人——”
“好了,我明白了?!眲P爾抬手打斷了阿克斯頓的列舉,“看來你查的不僅僅是我的私人狩獵監(jiān)督員執(zhí)照。那就直說吧,你想讓我做什么?”
“在我的地盤上抓到他,”阿克斯頓直截了當?shù)鼗卮?,“在他再次偷獵的時候?!?/p>
“然后呢?”
“向他開槍?!?/p>
“你給多少錢?”
“2萬,現(xiàn)金。先付一半?!?/p>
凱爾抿了抿嘴唇,沉思著。他想到了自己不斷像洪水一樣上漲的債務(wù)。他想到了妻子多麗絲,他懷疑她有了外遇。他想到了未來可能從阿克斯頓狩獵探險公司得到的狩獵監(jiān)督員工作推薦。
他不用再多想了。
“成交。”他說,就像法官重重敲下了木槌。
當北極光巴士駛?cè)肟撇似囌荆_伊·桑德離開座位,從頭頂?shù)男欣罴苌习嵯卵b有他全部物品的紙箱,第一個下了車。育空街上的埃塔咖啡館是為來來往往的旅客服務(wù)的,羅伊松了口氣,看到靠窗的座位上沒有熟悉的面孔。每次剛從監(jiān)獄出來見到熟人,他總是很尷尬。他拉起牛仔夾克的領(lǐng)子,沿著育空街迅速走向一條通往哥哥羅杰家所在的鄉(xiāng)村道路。經(jīng)過一家商店時,他突然聽到門廊里有人喊他:“嘿,羅伊,chimo(因紐特語,你好?!g注)?!?/p>
羅伊轉(zhuǎn)身,看到了圖特加那張黝黑的笑臉,他是羅伊在管教所時認識的因紐特朋友。圖特加在招呼的同時還用左手在胸前畫了個圈,表示問候。
“嘿,圖特加,chino?!绷_伊回應(yīng)道,也用左手做了同樣的動作。他走進門廊,與朋友肩并肩站著,握手或擁抱的禮節(jié)都不需要,“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來?”
“你嫂子告訴了她的一個因紐特朋友,這個朋友又告訴了我。”圖特加謹慎地掃視了一下街道,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沒有標簽的酒瓶,遞給羅伊。羅伊擰開瓶蓋,快速喝了一口,烈酒像火一樣燒到胃里。
“帶勁,這酒不錯?!?/p>
“那當然,我自己釀的。”
羅伊把酒瓶遞回給朋友,看著因紐特人喝了兩大口?!八麄冇袥]有發(fā)現(xiàn)那次和我一起瘋狂獵殺動物的人是你?”他問。
“沒有,伙計,他們甚至沒有找我,”圖特加回答,“他們只想抓到你?!?/p>
“好吧,”羅伊平靜地說,“他們確實抓到我了?!?/p>
“下次我們會做得更好,伙計。”
“不會有下次了,圖特加?!绷_伊低頭看著腳上笨重的囚鞋,“從我16歲起,除了大約兩個月的時間,我一直在坐牢。但這次真的夠了,圖特加,我再也受不了監(jiān)獄了。在里面簡直半死不活。不值得?!绷_伊第一次注意到朋友穿著一件沒有襯里的風衣,牛仔褲的膝蓋處也已磨破。圖特加顯然運氣不佳,但羅伊不能因此改變自己的決定?!皩Σ黄?,伙計。我猜你一直指望我們能賺點皮毛錢?!?/p>
“是的,我是這么想的?!眻D特加承認,勉強笑了笑,“不過,嘿,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的。沒什么大不了的。忘了吧?!?/p>
在少年犯管教所,他們像兄弟一樣,但此刻他們無法直視對方的眼睛。兩人之間的沉默就像無聲的尖叫。
“聽著,我得走了,伙計。再見?!?/p>
“再見。”圖特加說,看著羅伊匆匆離開。
喬·凱爾聽到電話那頭響了四聲,然后多麗絲接起了電話,“喂——”
“嘿,是我。我找到工作了,親愛的?!?/p>
電話那頭傳來空洞的沉默,仿佛他們之間隔著一條隧道。
“多麗絲?你在聽嗎,親愛的?”
“我在,喬,”她的聲音平淡,毫無感情,“你在哪兒?”
“在阿拉斯加法利的一家汽車旅館。我找到工作了,多麗絲?!?/p>
“你為什么離開康復(fù)中心,喬?”她沒理會丈夫找到工作的消息。
“因為我痊愈了,親愛的,”他興奮地回答,“痊愈了就不用再待在康復(fù)中心了。我戒酒了,多麗絲。永遠戒了?!?/p>
“你找到什么工作了?”她終于問道。
“狩獵監(jiān)督員。為諾姆的一家大型狩獵探險公司工作。有個年輕人在偷獵動物。我抓到他就能得到2萬美元。”
抓到他?他腦子里閃過一個不安的念頭。阿克斯頓先生雇用他可不僅僅是抓到偷獵者。
凱爾把這個麻煩的念頭拋到腦后,“我應(yīng)該在兩周之內(nèi)就能完成任務(wù),然后回家。真希望能回到亞利桑那的陽光下。嘿,今年我們可以過個歡樂的圣誕節(jié)了!”
“還有很多賬單要付,”多麗絲說,“我自己付了一些。我現(xiàn)在有工作了,喬?!?/p>
“工作?”凱爾疑惑地問,“做什么?在哪兒?”多麗絲一生中從未工作過一天。
“嗯,我在亨利·愛德華茲的公司工作?!?/p>
凱爾皺起了眉頭。亨利·愛德華茲是他們的保險代理人。有幾次愛德華茲來到他們的活動房屋,喬注意到這家伙時不時會偷瞄一下多麗絲豐滿的胸部。
“我必須做點什么,喬,”多麗絲辯解道,“債主每天都來要賬。亨利——愛德華茲先生——和他們制訂了還款計劃,這樣他們就不會再來煩我了。他還給了我一份工作。他一直很友善,幫了很多忙?!?/p>
哼,我敢打賭他很友善,凱爾心想。
“至于你戒酒了,我為你高興,喬。我只是希望這次你能堅持下去。但至于你回家,說實話,喬,我得好好想想。過去幾年有很多不好的回憶?!?/p>
“我明白了。”凱爾緊繃著下巴,“那我現(xiàn)在怎么辦,多麗絲?”
“你過幾天再打給我,喬。讓我想想我真的希望我們能做朋友,不管怎樣?!?/p>
最后這句話讓他感覺腹部被人猛踢了一腳?!昂冒桑視?,多麗絲。過幾天我再打給你,不管我在哪兒?!?/p>
“那好吧,喬。再見?!?/p>
掛斷電話后,喬·凱爾心想,幸好手邊沒有酒瓶。
羅伊·桑德沿著積雪覆蓋的小路走向哥哥羅杰租的牧場房子,這時兩個侄女跑出來迎接他。羅伊盯著她們,既高興又難以置信。艾米麗16歲,伊迪絲14歲。他最后一次入獄時,她們還是小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少女了,穿著毛衣和牛仔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我簡直認不出你們來了,”當她們親吻他、擁抱他時,羅伊說,“你們都長這么高了?!彼呀?jīng)四年多沒見過她們了;嫂子達琳拒絕讓羅杰帶女兒們?nèi)ケO(jiān)獄探望他?!拔也幌胱屛业呐畠罕灰晃葑拥那舴付⒅!彼龜[出這樣的理由。
在回屋的路上,艾米麗和伊迪絲每人挽著他的一只胳膊,拋出一個接一個問題。
“這次監(jiān)獄生活怎么樣,羅伊叔叔?”
“還不錯,”他撒謊道,“我想我越來越適應(yīng)了?!?/p>
“這次你被關(guān)禁閉了嗎?”
“只有一次,”他承認,“在院子里打架對方先挑起的?!?/p>
達琳在門廊上等著。她的臀部更寬了,雙下巴也越來越明顯,只是眼神沒變,仍然非常冷漠。她沒有笑。她從來不對羅伊笑。
“你好,羅伊?!?/p>
“達琳?!彼c點頭,笨拙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主要是為了侄女們。越過她的肩膀,他看到門廊后面站著侄子丹尼,這個10歲男孩患有嚴重的自閉癥?!昂?,小東西,”羅伊高興地說,繞過嫂子,蹲在他面前,“你還記得羅伊叔叔嗎?”
男孩盯著他,毫無興趣,然后轉(zhuǎn)身走開了。
“他對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達琳說。
羅伊站起身,“羅杰在哪兒?”
“在關(guān)擠奶棚,天快黑了?!?/p>
羅伊轉(zhuǎn)向艾米麗,“幫我把紙箱搬進屋,好嗎,寶貝?”
丹尼回到屋內(nèi),站在音響前,似乎被音樂迷住了?!斑@是他在世界上唯一在乎的東西,”達琳說,“他會這樣站上幾個小時?!?/p>
“在他發(fā)現(xiàn)音樂之前,”伊迪絲說,“他唯一的樂趣就是用頭撞墻?!?/p>
達琳惱怒地看了小女兒一眼,“現(xiàn)在安克雷奇有一所面向自閉癥兒童的學(xué)校,叫馬金森研究所。我們?nèi)ツ甏禾鞄Уつ崛ツ抢镒隽嗽u估。羅杰告訴你了嗎?”
“沒有?!绷_杰每個月來看他一次,但每次都說不了幾句話。羅伊和哥哥相差8歲,性格也截然不同。羅杰性情溫和,羅伊則脾氣火暴;羅杰有家庭,必須考慮未來,羅伊則無法忘記過去;羅杰嚴格遵守每一條規(guī)則和法律,但羅伊內(nèi)心有一種強烈的沖動,總是審視一切是否公平。兄弟倆彼此相愛,更是相互尊重。
“馬金森研究所說丹尼可以得到幫助?!?/p>
達琳見艾米麗抱著羅伊的紙箱走過來,就說,“艾米麗,你來解釋吧?!?/p>
“丹尼患有—種叫作‘嬰兒自閉癥’的病,”艾米麗像個小大人一樣告訴羅伊,“他的感官知覺扭曲了。這導(dǎo)致他在語言、學(xué)習(xí)和行為模式上存在困難。馬金森研究所雇用了精神病學(xué)家、心理學(xué)家、神經(jīng)學(xué)家、語言治療師和一批訓(xùn)練有素的行為顧問。他們接收來自阿拉斯加各地甚至加拿大的孩子,根據(jù)每個孩子的情況教他們?nèi)绾卫米陨砼で母兄?。對于丹尼,他們會從教他音樂開始。馬金森研究所的評估說,他可能在幾周內(nèi)就能成為一名出色的鋼琴師?!?/p>
羅伊難以置信地盯著侄女,簡直不敢相信如此專業(yè)的解釋竟然出自一個中學(xué)生之口。達琳聳了聳肩,“她在學(xué)校已經(jīng)跳了兩級。明年秋天她會進入阿拉斯加大學(xué),拿全額獎學(xué)金。她那時才17歲,太小了,不能離家——”
“別說了,媽媽?!卑愓f。
羅伊仔細看了看艾米麗那張漂亮的臉,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天哪,不會吧!”他看向伊迪絲,“那你呢,小家伙?你也這么聰明嗎?”
小女兒搖了搖頭,“差遠了。我可能永遠都不會有什么出息。長大了也只能像媽媽一樣,做個擠奶工的妻子?!?/p>
“真是謝謝你了?!边_琳冷冷地說
“這么說丹尼要去馬金森研究所了?”羅伊問。
“還沒定呢?!边_琳轉(zhuǎn)過身,眼神悲傷。
“安克雷奇太遠了,”艾米麗說,“丹尼得住在學(xué)校,每個月只能回家兩次。一年的食宿費是8000美元。爸爸每個月單獨為他存下100美元,這已經(jīng)是他能做的極限。我們現(xiàn)在存了900美元?!?/p>
羅伊和侄女對視了一下,彼此心知肚明。80個月存夠12個月的費用?這是徒勞的努力,他們都知道。仿佛讀懂了他的心思,艾米麗說:“等大學(xué)畢業(yè),我打算教英國文學(xué)。到時候我能幫上很多忙。”
“你當然能。”羅伊說,心里卻在想:怎么幫?老師賺不了多少錢。在郵局工作的女人賺得更多。他對這個真誠、堅定的侄女笑了笑,輕輕用指節(jié)滑過她的臉頰,“你會成為一個漂亮的老師。”他眨了眨眼。
羅伊打開紙箱,拿出一雙老舊的黑色小牛皮牛仔靴,換下笨重的囚鞋。他活動了一下腳踝,笑著說:“這才像樣?!彼亚粜f給伊迪絲,“把這扔了,寶貝。”
羅伊又從紙箱里拿出一件舊羊皮襯里馴鹿皮大衣、一雙黃油色的麋鹿皮手套和一頂破舊的灰色牛仔帽。
“我現(xiàn)在就去擠奶棚,看看能不能幫羅杰一把。”他說,“回頭見?!?/p>
來到屋外,羅伊仍想著小丹尼,眼眶漸漸濕潤了。
喬·凱爾站在一輛側(cè)滑門打開著的通用薩瓦納車旁,正在做最后的準備工作。他打算第二天早上出發(fā)進入本·阿克斯頓的狩獵保護區(qū),尋找非法侵入的跡象。這是輛四輪驅(qū)動的多用途汽車,裝有帶防滑鏈的雪地輪胎和加強型減震器,凱爾就是開著它從法利一路向東來到索爾特科茨的。
車的后部放了一輛雙人座的北極貓雪地摩托,上面綁著幾個帆布背包。一個背包里裝著雪地摩托的備用燃料罐,其他背包里裝有一人用的帳篷、加厚保暖睡袋、露營裝備、炊具和四盒100發(fā)的步槍子彈。凱爾用阿克斯頓預(yù)付的錢買了除多用途汽車和雪地摩托之外的所有東西。多用途汽車和雪地摩托是阿克斯頓借給他的。
出發(fā)前,他還有兩件事要做:第一件事是在保護區(qū)的地圖上規(guī)劃監(jiān)視路線;第二件事是再給多麗絲打個電話?;氐狡嚶灭^的房間,他把步槍和雙筒望遠鏡從桌子上移到
床上,然后在桌子上攤開地圖。阿克斯頓的狩獵保護區(qū)位于北部的巴克蘭和南部的科尤克之間的荒野地帶,大約80英里寬,40英里縱深。地圖用顏色標明動物的主要活動區(qū)域:淺綠色代表駝鹿,深綠色代表麋鹿,黃色代表馴鹿,淺藍色代表麝牛,棕色和灰色的點代表游蕩的狼群。而在保護區(qū)的最北端,散布著許多白點,代表那些體形龐大、難以捉摸且令人憎恨的白狼:它們之所以令人憎恨,是因為與那些體形較小、顏色較暗的其他品種的狼不同,它們不介意包圍馬廄、谷倉或畜欄,攻擊任何活物——包括小孩——以獲取食物。
凱爾推測,羅伊·桑德會去保護區(qū)邊界線附近尋找最大的獵物,即駝鹿和麋鹿。于是他用紅色記號筆在地圖上標出了第二天要走的所有東西方向的次要道路。完成后,他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多麗絲。
“嘿,親愛的,又是我?!碑斔悠痣娫挄r,他愉快地說。
“哦,你好,喬。真意外?!?/p>
凱爾皺起眉頭。真意外?她要求他再打給她的。
“有什么問題嗎,親愛的?”
“沒有,沒什么問題,喬。你只是讓我有點措手不及。你現(xiàn)在在哪兒?”
“索爾特科茨,在保護區(qū)的邊緣。明天我就要進入荒野了。”他等了很久,希望多麗絲能繼續(xù)對話,但她保持沉默。最后,他困惑地問:“那么,你考慮過了嗎,親愛的?”
“說實話,喬,我還沒來得及多想——”
他聽得出來她那通常冷淡的聲音有點兒過于甜美。她在為某人演戲。
“他和你在一起,對吧,多麗絲?”
“你什么意思?”
“你應(yīng)該很清楚我什么意思。亨利·愛德華茲。他現(xiàn)在和你在一起,對吧?”
“是的,事實上,我現(xiàn)在有客人——”
“幫我個忙,多麗絲,告訴我你那邊幾點了。我的表停了?!?/p>
“亞利桑那這邊是8點45分,喬。你那邊晚兩個小時,對吧?”
“再見,多麗絲?!彼f完,憤怒地掛斷了電話。
有那么一會兒,他只是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表,表根本沒有停。那邊是7點30分。多麗絲總是把臥室的鬧鐘調(diào)快15分鐘。
他穿上外套,戴上牛仔帽,離開房間,沿著街道走向一家酒品專賣店。
“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他對店員說。
第二天,羅伊·桑德回到科伯克鎮(zhèn),在一家因紐特人經(jīng)營的破敗不堪的臺球廳找到了圖特加。
“我改變主意了,”他把朋友拉到一邊,“我打算去弄皮毛,很多皮毛。我需要大約2.5萬美元。”
“為了那個孩子,對吧?小丹尼?去安克雷奇的那所學(xué)校?!?/p>
“你怎么知道?”
“科伯克的每個人都知道。這里的人試圖籌錢幫忙,但大家都太窮了,籌不到多少?!?/p>
羅伊感動地咽了口唾沫,“他們真好,愿意幫忙?!彼D(zhuǎn)過頭,一時有些尷尬,“你覺得你能幫我們弄到幾匹馱馬、步槍和其他裝備嗎?”
“當然,我們可以賒賬。你可能想去獵些大型動物,對吧?麋鹿,駝鹿。”
“不,”羅伊搖搖頭,“阿克斯頓會預(yù)料到這點。我想去弄到小一點動物的皮毛。烏爾瓦(ulva)皮毛?!睘鯛柾咴谝蚣~特語中是狼的意思。
“那些賣不了多少錢,伙計。運氣好的話,一張皮能賣100塊。”
“我是說白狼,圖特加。明托的那個商人愿意為每張白狼皮出價500塊。我今天早上給他打了電話?!?/p>
“伙計,我們得去北邊很遠的地方才能找到白狼——”
“對,就在塞拉威克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qū)南邊,與阿克斯頓的地盤接壤。白狼會成群結(jié)隊地出沒,在巴克蘭和迪林之間的小定居點游蕩。我們每天有四個小時的白天。如果我們把它們從樹林里趕到苔原上,每天應(yīng)該能打到四五十只。三天內(nèi),我們就能賺到6萬美元?!?/p>
“如果我們能連干三天,阿克斯頓肯定知道你來偷獵了。他可能會派一大群狩獵監(jiān)督員來找你?!?/p>
“當然,他們會去有麋鹿、駝鹿和馴鹿的地方找我,而不會去有白狼的地方。我們會成功的,兄弟?!彼脠远ǖ难凵穸⒅笥?,“你愿意參加嗎?”
圖特加思考了很久,最后笑了笑,用左手在胸前畫了個圈,“Chimo,兄弟?!本拖裣耐牡摹癮loha”一樣,阿拉斯加的“chimo”有很多含義。在這種情況下,羅伊·桑德很清楚它的意思。
意思是:干吧!
五天后,喬·凱爾陷入了困境。
他靠在通用薩瓦納多用途汽車的前擋泥板上,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又一場大雪即將來臨。到目前為止,他已經(jīng)沿著保護區(qū)的南部和西部邊界行駛了120英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非法侵入的跡象。沒有馬蹄印、雪撬印、腳印、車轍——什么都沒有。而且他看到了很多麋鹿、駝鹿、馴鹿悠閑地在苔原旁的樹林邊吃草,它們顯然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打擾,更談不上獵殺。
然而,阿克斯頓打電話告訴他,羅伊·桑德肯定在某個地方。
“我在科伯克有個因紐特線人,”阿克斯頓解釋,“他報告說桑德只在那里住了三晚,然后就不見了,一起消失的還有一個叫圖特加的因紐特人。他們離開時騎著馬,背著步槍。他們就在那兒,凱爾。找到他們,該死的!”
凱爾來到車的尾部,打開車廂后門,從雪地摩托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個大號真空保溫杯,喝了幾口咖啡。長時間的駕駛讓他腰酸背痛。多麗絲曾用椰子乳液給他按摩以緩解疼痛,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嘆了口氣,拖著疲憊的身體爬上車,調(diào)整了一下疼痛的背部,靠在從汽車旅館拿來的枕頭上,砰地關(guān)上了車門。關(guān)門的聲響掩蓋了遠處東北方向傳來的微弱槍聲。凱爾發(fā)動引擎時,另一聲槍響也被淹沒了。
凱爾驅(qū)車上路,什么也沒聽到。
在他身后,一連串的槍聲不斷響起。
羅伊·桑德和圖特加在本·阿克斯頓狩獵保護區(qū)北端的樹林邊緣的苔原上建了一個雪地掩體。從那里,他們分工明確,一個騎馬從樹林里趕出白狼,另一個則開槍獵殺。羅伊槍法更好,圖特加則更擅長騎馬和驅(qū)趕狼群。
在前兩天的行動中,他們獵取了71張皮毛。其中三分之二是雄性,身長五六英尺,體重超過100磅。雌性大多在5英尺左右,體重約50磅。羅伊沒有射殺幼崽;它們會回到樹林,融入其他狼群。
兩人在樹林深處1000碼的地方扎營。那里拴著一匹備用馬和一匹馱馬。一個用樹枝搭成的小棚剛好夠他們坐起來,里面放著睡袋、食物、水、彈藥以及剝皮工具。他們在營地很遠的地方選了一塊空地用來剝皮。但隨著空地逐漸被狼血和內(nèi)臟占據(jù),刺鼻的氣味彌漫在整個營地。兩人只得全天在鼻孔里涂上薄荷膏。
他們的馬匹、步槍以及其他裝備和物資都是圖特加從因紐特人那里借來的,他承諾將皮毛銷售收入的20%捐給部落基金會,幫助老人和貧困者度過漫長而黑暗的冬季。狼肉不能食用,因為它們吃腐肉,所以羅伊和圖特加簡單地把剝了皮的尸體堆在營地后面50 碼的地方,尸體很快就凍住了。春天解凍時,它們將為保護區(qū)的其他肉食動物提供一頓豐盛的大餐。
今天是第三天,他們行動不到兩小時,已經(jīng)獵殺了33只白狼。盡管開始下雪,他們決定再獵殺一批,然后剝皮,第二天早上向南前往明托,皮毛商就在那里。
于是,羅伊·桑德最后一次趴在雪地掩體后面,彈藥整齊地擺在旁邊,而圖特加則騎馬進入樹林,準備再把一群狼趕到苔原上。
喬·凱爾在保護區(qū)的北部邊界聽到了第一聲槍響。他立即停下車,降下車窗。幾乎同時,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槍響接連傳來……在寒冷稀薄的空氣中久久回蕩。
凱爾迅速抓起雙筒望遠鏡,下車,通過12倍鏡觀察苔原。他什么也沒看到,但遠處的槍聲仍在繼續(xù)。大雪又開始紛紛揚揚地飄下。凱爾考慮著結(jié)冰的苔原是否能承受汽車的重量。也許可以。但大雪讓他擔心。濕雪覆蓋在冰面上,對重型車輛來說很危險……
最好用雪地摩托,他決定。他打開車廂后門,把輕巧的北極貓雪地摩托滑出來,先放下一端,再放下另一端。更多的槍聲在空中回蕩??隙ㄓ腥嗽讷C殺動物,但他無法判斷距離有多遠……
備用燃料,他想,拖出一個背包,放在雪地摩托的后座上,還有兩盒子彈。
“好了,”他自言自語道,“出發(fā)?!?/p>
他坐在雪地摩托的前座上,步槍和雙筒望遠鏡放在旁邊,發(fā)動了雪地摩托,朝著槍聲的方向駛?cè)ァ?/p>
這時,一個不安的念頭再次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抓到羅伊·桑德后,他會怎么做?
持續(xù)的降雪讓羅伊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獵殺。
他跪在地上,開始收集剩下的彈藥,這時圖特加策馬飛奔而來,猛地勒住韁繩。
“羅伊!有人過來了。騎著雪地摩托,開得很快!”
羅伊站起身,瞇著眼睛望向苔原。看不到低矮的雪地摩托,但它駛過時濺起的高高雪霧清晰可見。
“肯定是執(zhí)法部門,對吧?”圖特加不安地說。
“對,保安或狩獵監(jiān)督員?!彼砩像R,坐在圖特加后面,“我們回營地,伙計!”
他們丟下剛獵殺的白狼,迅速返回樹林。在營地,羅伊給另一匹馬裝上馬鞍,綁上睡袋和其他裝備,而圖特加則迅速把剝好、晾干并捆好的皮毛裝上馱馬。他們把馱馬帶到樹林深處半英里的地方,拴在一片灌木叢中。
“把步槍和彈藥也留下,”羅伊說,“我們不能被抓到帶著槍?!?/p>
他們騎馬回到苔原邊緣,現(xiàn)在可以看到雪地摩托了,它正快速駛來,距離大約一英里。
“我們在這里分開,”羅伊說,“你往東騎,我往西騎。那人不可能同時追我們倆。誰逃掉了,就回來拿皮毛,帶到明托去。如果是我,我會把你的那份錢交給你母親。如果是你,確保我的那份錢交給安克雷奇的馬金森研究所,作為丹尼·桑德的學(xué)費。成交?”
“成交。”圖特加說。
他們對視了一下,異口同聲地說道:“Chimo!”并用左手在胸前畫了個圈。
他們策馬揚鞭,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聰明,喬·凱爾心想,他觀察到兩匹馬分頭疾馳。
雪下得更大了,能見度越來越低,但凱爾知道,在半英里左右的距離內(nèi),雪還不會完全覆蓋馬蹄印。他可以輕松地跟蹤這些蹄印。
但該跟蹤哪一組蹄印呢?他心想。
他想起了與本·阿克斯頓的電話交談。羅伊·桑德是和一個因紐特人一起離開科伯克的。他舉起雙筒望遠鏡,來回觀察兩個騎手。向東騎的那個人用一只手拉著韁繩,另一只手垂在身側(cè),就像大多數(shù)因紐特人騎馬的方式。向西騎的那個人則彎著腰,雙肘緊貼身體,雙手握著韁繩,就像大多數(shù)白人牛仔那樣。
凱爾微微一笑,將把手轉(zhuǎn)向西面。
他抬頭看了看飄雪的天空,判斷還有大約90分鐘天才會完全黑下來。運氣好的話,他能在一小時內(nèi)追上羅伊·桑德。
他確實用了不到一小時就追上了。
羅伊坐在一個雪丘的一側(cè),凱爾在20英尺外停下雪地摩托,雪地摩托的燃料快用完了,開始發(fā)出啪聲。羅伊的馬躺在附近,痛苦地嘶鳴著,右后蹄上方露出一截骨頭。凱爾從雪地摩托上下來,手里端著步槍,小心翼翼地走向羅伊和馬。羅伊舉起雙手。
我沒有槍。馬在冰石上滑倒了。
凱爾走到痛苦的馬旁邊,干凈利落地朝它的頭部開了一槍。槍聲似乎永遠回蕩著。然后只剩下寂靜,甚至連風聲都沒有,雪越下越大。
“你是執(zhí)法人員嗎?”凱爾轉(zhuǎn)身時,羅伊問道。
“差不多吧?!眲P爾朝雪地摩托點了點頭。羅伊站起身,走向雪地摩托,凱爾端著步槍跟在后面。凱爾從后座上拉出一個背包,放在雪地上,沖羅伊說:“從里面拿個燃料罐出來?!?/p>
羅伊跪下來,打開背包,檢查了一下里面的東西,然后困惑地抬頭看著凱爾。凱爾皺起眉頭,自己檢查了一下背包。里面有一個大號真空保溫杯,一些一次性暖手寶,還有一瓶未開封的杰克丹尼威士忌。沒有燃料罐。
“真是見鬼了。”凱爾嘟囔道。他打開手機,試了幾次,但都沒有信號。
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后環(huán)顧四周,只見地上的雪正在迅速堆積。不需要說話;沒什么可說的。這是暴風雪,純粹而簡單。凱爾把步槍放在雪地摩托的前座上,兩人都坐在雪地里,背靠著雪地摩托。凱爾從背包里拿出酒瓶,打開。他很好奇,如果多麗絲知道他五天前買了一瓶酒卻一直沒打開,會怎么想。
他打開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遞給羅伊。
“知道我們——你和我——錯在哪兒了嗎?”他自問自答,“我們真該去做那該死的保險生意。”
羅伊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聳了聳肩,“隨你怎么說,先生?!彼丫破颗e到嘴邊。
很快,大雪掩埋了他們的雙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