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想過,如果下一句話將成為你的臨終遺言,你會說什么?
你會為自己的一生辯解嗎?
你會說“我愛你”,還是會祈禱?
你能否說出一句連貫的話?
我不能,但我確實有過這樣一次遭遇。
那是一個金秋的傍晚,夕陽灑下余暉,給這座小小的大學城披上了一層溫暖的法蘭絨外衣。我剛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莉內(nèi)特就開車來接我了。在一個繁忙的十字路口,紅燈亮起,我們停下車,開心地爭論著回家后該誰做晚飯。
突然,我從后視鏡中注意到一輛車正在迅速逼近,車燈越來越大,越來越亮。
是輛大卡車,不但沒有減速,似乎還在加速。我本以為它會繞過我們,但它沒有,而是徑直沖了過來。那時我們已經(jīng)來不及躲開了。
天哪!它撞上來了!我瞪大眼睛,看向莉內(nèi)特,脫口而出:“搞什么鬼?”
這話沒什么深意,也不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話,因為最后遇難的不是我。
莉內(nèi)特剛轉(zhuǎn)過頭,卡車就狠狠撞了上來。剎那間,我們的世界坍塌了,金屬的撞擊聲、安全氣囊的爆開聲、輪胎的刺耳摩擦聲交織在一起。我那輛豐田混合動力車沖進晚高峰時段的“鋼鐵洪流”中,引發(fā)了一場可怕的連環(huán)車禍?;艁y中,司機們猛踩剎車,拼命打方向盤,但根本來不及躲開。
我的全新豐田普銳斯,配備了先進的混合動力引擎、倒車影像和電加熱杯托,此刻卻像個乒乓球一樣,被至少三輛車撞來撞去,
最后被一輛載著20噸卷鋼的平板卡車攔腰撞斷。
油箱裂開,燃油泄漏。我炫酷的小車瞬間化作一顆凝固汽油彈,轟的一聲爆炸了。
我只能祈禱莉內(nèi)特在被火焰吞噬之前就已經(jīng)長眠了。
但我無從知曉。或許這樣更好。
我慢慢醒來,周圍白茫茫一片。白色的瓷磚墻壁、白色的天花板,甚至我的痛感都是白色的。我的記憶也是,白茫茫一片,仿佛一張白紙。
我只記得我對莉內(nèi)特說的最后一句話:“搞什么鬼?”
“弗雷澤教授?”
我緩緩地轉(zhuǎn)動腦袋。一個女人站在病床邊。她身材高挑,留著一頭干練的淺棕色短發(fā),身穿黑色西裝和高領(lǐng)毛衣。她遞過來一份證件,但我看不清上面的字。
“教授,我是沙恩·科瓦奇警長,”她收回警徽,“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嗎?”
“醫(yī)院。”我咳了一下,感覺口干舌燥,“大學醫(yī)院?”
她點點頭,像在填寫表格一般掃視著我的臉,“能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嗎?”
“有人……追尾我們。我想是一輛卡車?!?/p>
“什么樣的卡車?”
“沒看清,只看到車燈。車燈位置很高,不是轎車或皮卡。我僅知道這些?!?/p>
“事故發(fā)生之前呢?你和誰有過節(jié)嗎?有沒有別過誰的車、按喇叭挑釁,或者豎過中指之類的?”
我盯著她,試圖理解她的意思,“你是說路怒癥?沒有,完全沒有?!?/p>
“教授,這年頭一點小事就可能引發(fā)沖突。如果——”
“警官,我在漢考克大學教西方文明史。莉內(nèi)特是圖書管理員。我們不……不會和陌生人起爭執(zhí)。她還好嗎?”
科瓦奇猶豫了一下,“他們沒有告訴你嗎?”
“告訴我什么?”
“你和羅杰斯小姐是什么關(guān)系?”
“我倆……住在一起,”我勉強擠出這幾個字,“我們在一起兩年了。她情況——?”
“我很抱歉,弗雷澤教授,”科瓦奇扭頭看向別處,避開我的目光,“莉內(nèi)特·羅杰斯沒能挺過來,她被當場宣布死亡?!?/p>
“天哪?!币粋€低沉的聲音說道。是我的聲音吧,我猜。
“聽著,弗雷澤教授,我很抱歉必須繼續(xù)追問下去,但那場事故中還牽涉其他六名受害者,他們傷勢嚴重,其中一人可能挨不過今晚。好幾位目擊者看到一輛砂石車全速撞上了你的豐田車,所以如果此前發(fā)生過任何事情——”
“我說了,什么事都沒有!你們?yōu)槭裁床蝗栕参覀兊哪莻€人?”
“我們還沒找到他。司機肇事逃逸了。我們在離路口幾百碼的地方找到了卡車,車是從市政工程工地偷來的??赡苁亲眈{,也可能是偷車兜風。所以如果你能想到任何可能引發(fā)這起事故的線索——”
“我真的不知道,警官,但這事和我們絕對沒有關(guān)系。我和莉內(nèi)特只是回家吃晚飯,糾結(jié)吃意大利面還是中餐。我能說的就是這些。事情就這么簡單。”
但事實并非如此。
第二天中午,我辦理了出院手續(xù)。我左臂嚴重扭傷,打著吊帶,扭傷顯然是甩出車時造成的。全身挫傷,前額擦傷處還纏著繃帶。但除此之外,沒什么大礙了。照科瓦奇警官的說法,我算是幸運的。
但我并不覺得自己幸運。
我什么感覺都沒有。我做事有條不紊,是個天生的學者,也一直以此為業(yè)。我覺得自己還有點死板。莉內(nèi)特以前總打趣,說我生下來就有一顆老氣橫秋的心。也許她說得沒錯。
我知道有些學生選我的西方文明史課,是為了能在課堂上補覺。我講課沒有激情,也不擅長與人閑聊。
但現(xiàn)在,我必須說點什么。我要為莉內(nèi)特寫悼詞,為她的一生做個總結(jié)。她沒有家人,這個責任自然落在我身上。
但我啥都寫不出來。
對我來說,愉快的周五夜晚就是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上,手捧色諾芬的《遠征記》,喝上幾口拿破侖干邑。
莉內(nèi)特是個開心果,讓我們的感情永葆新鮮與活力。莉內(nèi)特參加各類活動——戲劇社、巴諾書店的詩歌沙龍、教師聯(lián)誼會。我們的朋友其實大多是她的朋友。她喜歡與人交往,享受聊天和歡笑。而我的樂趣純粹源于她喜歡這些。
但事實是,我從不在乎有沒有朋友的陪伴。我唯一需要的陪伴就是莉內(nèi)特。她是照亮我世界的暖陽。
而如今,我怎么可能在殯儀館禮堂里,站在幾乎不認識的人面前,用寥寥數(shù)語概括她的一生,展現(xiàn)她的風采呢?
對莉內(nèi)特來說,這一切輕而易舉。她是個詩人,天生的文字奇才。她的詩句能如水銀瀉地般一閃而過,也能在喧囂的咖啡館里,將你心底最隱秘的私語,化作靈魂與靈魂之間的低喃。
“每一個圖書管理員的外衣下都藏著一顆詩人的心?!崩騼?nèi)特常愛這么說。
現(xiàn)在,這句話讓我靈機一動?;蛟S我可以用她的一首詩來做悼詞的開頭。一首輕盈、飄逸,又帶些許幽默的詩,應(yīng)該比我笨拙的言辭更能展現(xiàn)她的個性。
我從她的書桌上收拾了幾本詩歌筆記,帶到書房,如同淘金般細細篩選。
我在第一本筆記里就覓得了幾行合適的詩句,但我沒有停下來,繼續(xù)沉浸在她的文學世界里。醫(yī)院已經(jīng)給我開了止痛藥,但我真正需要的慰藉是安靜地坐在書房里,以書為伴,慢慢品味摯愛之人留下的詩行,在字里行間傾聽她的心聲。
夜幕降臨,我打開臺燈,繼續(xù)品鑒她的詩。這時,一股不安的情緒悄然蔓延開來,而它與窗外的暮色毫無關(guān)系。
第二本筆記讀到一半,我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合上本子。我大為震驚,再也無法讀下去了。
我發(fā)現(xiàn)的真相,遠比預期更為殘酷。這是個苦澀的現(xiàn)實,就隱藏在詩歌的字里行間,雖被隱喻和典故掩蓋,但千真萬確,不容置疑。
莉內(nèi)特有了外遇。
如果說突如其來的車禍與愛人的離去讓我痛不欲生,那么現(xiàn)在,這一發(fā)現(xiàn)更是令我萬念俱灰。房間的地板突然顯得脆弱不堪,好像我隨時可能墜下去,一直墜入熾熱的地心,被燒殆盡。
我真希望如此。希望自己就此消失,不復存在。只要能緩解心中切膚之痛,什么都行。
我一定是關(guān)了臺燈,因為聽到聲音時,房間里一片漆黑。有人在敲門。我沒有回應(yīng),也無力回應(yīng)。
敲門聲愈發(fā)急促,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門把手轉(zhuǎn)動,發(fā)出刺耳的吱吱聲,我想來者會轉(zhuǎn)身離去。
直到一個黑衣女人輕輕推開了書房的門。
“弗雷澤教授?你還好嗎?”
“不好,一點也不好,科瓦奇警官。你怎么進來的?”
她聳聳肩,走進書房,環(huán)顧四周,“撬鎖進來的。這些公寓的安保系統(tǒng)實在太差勁了?!?/p>
“我會向房東投訴的。你來干嗎?”
“為什么不給我開門?”
“我不想見人?!?/p>
“抱歉叨擾,但你并非這起事故的唯一受害者。不管你愿意與否,我還有些問題需要問你,另想給你看些東西。不介意吧?”
沒等我回答,她就拿出隨身帶來的筆記本電腦,放在桌上,打開,“這是我們從路口監(jiān)控視頻里提取的畫面,覆蓋了十字路口和州道東西兩側(cè)?!逼聊簧祥W爍著顆粒狀的黑白圖像,由于監(jiān)控攝像頭是定時拍攝,畫面略顯卡頓。
“我刪掉了車禍過程的畫面,你不想看到的……看那里。那就是撞你的人?!彼钢聊簧弦惠v滿載礫石、正緩慢行駛在右車道上的大卡車。卡車快要駛出監(jiān)控畫面時,猛然停住,司機迅速跳了下來。那人穿著黑色T恤和牛仔褲,棒球帽壓得很低,遮住了臉。我湊近了一些,仔細審視著畫面。
“你認得他嗎?”
“就這畫質(zhì),他親媽也認不出來啊。有更清楚的畫面嗎?”
“恐怕沒有?!洗蟾纭奖O(jiān)控,只有繁忙的路口才有。再好好看看?!?/p>
她重復播放畫面,一幀一幀地放。我死死盯著屏幕,眼睛都要看花了,“他上臂那個印記是什么?”
“文身吧,也可能是傷疤。但看得不清楚,沒法確認。是什么線索嗎?”
一瞬間,我的腦海中閃現(xiàn)出一絲模糊的記憶……又迅速消失了。
“抱歉,警官,我看不清他的臉,認不出來?!?/p>
“那是因為他從未露出正臉。注意到?jīng)]有?他下車時用手臂遮住了臉。這恐怕不是巧合?!?/p>
“你是說?”
“他可能對這個路口非常熟悉?;蛟S是故意遮住臉,以免被監(jiān)控攝像頭拍到???,他撞了你的車,然后在距離事故現(xiàn)場約四分之一英里遠的地方棄車而逃。那輛卡車正好又停在監(jiān)控邊緣。接著,他就這么消失了。沒有人看到他步行或者搭便車離開?!?/p>
“那他能去哪兒?”
“我們還在調(diào)查。他也許在更遠的地方早就準備好了一輛車,但沒人看到。我覺得他更有可能鉆進了路邊的樹林。進入樹林20碼就有一條小道,跟公路平行,長約半英里。沿著小道可以直接繞回大學校園。”
我盯著她,“你壓根不信他是個醉鬼或者偷車賊,對吧?”
“我不知道這是個什么人,”她淡淡說道,“我希望你能提供一點有用的線索?!?/p>
“我也不知道!我已經(jīng)把情況都告訴你了,警官?!?/p>
“好吧,那我跟你同步一下我們目前掌握的線索。首先,沒人會偷這種滿載礫石的大卡車。這種車毫無轉(zhuǎn)賣價值,且容易被追蹤。其次,那輛卡車可是個大家伙,操作起來很困難。但這個司機在晚高峰期間,能在擁堵的車流中撞上你的車,并迅速離開,還能兩次急轉(zhuǎn)躲開其他車輛,我認為這可不是一個醉漢或竊賊能做到的。所以,我覺得他是故意撞你的。問題是,他為什么這樣做?”
“不會的?!?/p>
“不會?你最近有沒有給誰掛過科?或者把誰轟出教室?”
“我教的是歷史,警官。我甚至都激不起學生的好奇心,哪有本事激發(fā)他們的暴力傾向?!?/p>
“歷史,本質(zhì)上是一種暴力,教授。它將過往的事件凝結(jié)在文字的琥珀中。”
我震驚地看著她,“言之有理,警官。這是孫子說的嗎?”
“我不知道,我讀過的書很雜。所以,不是心懷不滿的學生干的?那你能想到還有誰會害你或羅杰斯小姐?任何線索都行。”
我猶豫了一下,打量著她的表情。她臉龐精致,輪廓端莊分明,一雙灰色明眸嚴肅而深邃,讓人捉摸不透。
“我……覺得莉內(nèi)特可能有了外遇?!?/p>
“你只是覺得?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不知道。不過你好像并不感到意外,警官。你早就知道了?”
科瓦奇點了點頭,“她的幾個朋友也暗示了這一點。沒人知道那個男人是誰。我猜你女朋友……很謹慎。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我剛……從她的詩里看出來的。不過她用的都是隱喻,沒提那人的名字,只叫他‘蜜郎’?!?/p>
“什么?”
“Apian,”我拼了出來,“意思是蜜蜂。我猜是說他像蜜蜂一樣忙碌,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和我正好相反?!?/p>
“這個詞對你有什么啟發(fā)嗎?”
“目前還沒有,我才看完她一半的詩歌筆記。不過,我覺得這可能沒什么價值?!?/p>
“現(xiàn)在,我們根本不知道什么有價值,”她嘆了口氣,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我們只是在排查,希望能找到突破口?!?/p>
“來杯咖啡?現(xiàn)成的?!?/p>
“我現(xiàn)在只想躺下來睡20分鐘,”她揉了揉眼睛,“為了這個案子,我都沒怎么合過眼?!?/p>
“你可以在沙發(fā)上休息一會兒——”
“謝謝,但時間緊迫,”她深吸一口氣,勉強打起精神,“案發(fā)后的48小時至關(guān)重要。我得再回現(xiàn)場。這個Apian……你就不能隨便猜猜是誰嗎?”
“不行。我也是才知道有這么一個人。知道是誰重要嗎?又能怎樣?”
“通常來說,暴力犯罪有三大動機:愛情、毒品和金錢。這起事件中,沒人從中撈錢,而你看上去也不像是毒販。那就剩下感情問題了——愛情、仇恨、妒忌,總歸是其中一種。”
“感情的事,我一竅不通。我對這方面知之甚少。”
“在愛情這場游戲里,我們都不諳世事,教授。我結(jié)過兩次婚,兩次嫁給同是警察的男人,兩次以悲劇告終?!?/p>
“抱歉?!?/p>
“你道什么歉?”
“因為……你說得對。愛情固然美妙,但只有一切順利才能盡顯美妙。而一切順利似乎可遇不可求。”
“如果愛情總是順利,我們的生活會無聊到爆,所有的藍調(diào)歌手也會失去創(chuàng)作素材,餓死街頭?!笨仆咂嬲{(diào)侃道,“希望下次我們都愛得一帆風順。我得走了?!?/p>
筆記本電腦屏幕上再次播放起卡車失控的畫面。我看著司機下車,用前臂擋住自己的臉……
“你又看了一遍,”科瓦奇低聲說道,“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沒有。我只是……什么也沒有,警官。我希望能幫上忙?!?/p>
“該道歉的是我,”她合上筆記本電腦,“在你這么難受的時候還來打擾。弗雷澤教授,我對你的遭遇深感痛心。如果你想起什么,或者只是想找人傾訴,請隨時給我打電話。”
說完,她就走了。我又陷入了孤獨。在這個干涸、空洞的“美麗新世界”里。
我從未想過死亡會成為一種新的開始,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事實確實如此。
愛情、過去的生活,以及我曾堅信的一切,都煙消云散,被平板卡車上的20噸鋼鐵和幾行詩句徹底摧毀。但不管怎樣,我還得振作起來,處理莉內(nèi)特的后事:安排葬禮,準備悼詞,挑選墓地……
但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一個解釋。這一切為何發(fā)生,背后的邏輯、前因后果是什么。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才讓她另尋新歡嗎?是她的外遇引發(fā)了這場悲劇嗎?雖然不太可能,但這至少是個調(diào)查的切入點。作為學者,尋求真相是我的職責所在。
于是,我倒了杯白蘭地,坐回書桌前,翻開莉內(nèi)特的詩歌筆記,開始了某個全新領(lǐng)域的研究。至少,對我而言是全新的。
我翻開第三本筆記。在這本詩集里,莉內(nèi)特描述了她如何迷戀上“蜜郎”,無論是生理上的吸引,還是心理上的依戀。還提到了她如何跟“魯特琴手”漸行漸遠。我想,“魯特琴手”大抵指的是我。我在大學時曾輔修過中世紀音樂。
這些十四行詩,時間跨度有幾個月,她描述了新戀情帶來的身體上的歡愉……天哪,我有點讀不下去了。
讀著讀著,我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我深愛的女人赤裸著身體,與另一個男人纏綿的畫面……
我猛地站起身,喘著粗氣,酸澀的胃液在喉間翻涌,我咽了咽,努力把它壓了下去。
我又強迫自己重新坐回椅子,繼續(xù)往下讀。哪怕真相再丑陋、再痛苦,倘若我現(xiàn)在不硬著頭皮面對,以后永遠也無法面對。
而我迫切想要知道,我們到底哪里出了問題,我們是怎么出問題的,而其中有多少是我的原因。
于是,我接著往下讀。憑借酒精消除莉內(nèi)特詩句的刺痛。慢慢地,隨著這段外遇終結(jié),那種痛感稍稍緩解了一些。隨著時間的推移,莉內(nèi)特眼中的“完美蜜郎”逐漸露出并不完美的底色。他畢竟是個凡人。
而且還是個有缺點的凡人。起初,莉內(nèi)特欣賞他自信滿滿,后來他變得目中無人。起初干脆利落,到后來剛愎自用。與其說他雷厲風行,倒不如說他盛氣凌人。
很快,她筆鋒一轉(zhuǎn),詩句基調(diào)陡轉(zhuǎn)陰暗。
她遇到了一位“灰色女士”。很快,“灰色女士”搖身一變,成了“灰色妻子”(“灰色女士GrayLady”原指《紐約時報》——因該報風格嚴謹,版面?zhèn)鹘y(tǒng)以黑白灰為主,且“Lady”象征莊重。這里的“灰色”當指“在背景中時隱時現(xiàn)”“不被重視”之意。“灰色妻子GoodGrayWife”的“灰色”還有正統(tǒng)、古板、年老色衰等褒貶雜合的多重意思?!g注)。
沒想到,真沒想到,莉內(nèi)特的“蜜郎”是個有婦之夫。
莉內(nèi)特一定早就有所察覺,只是在激情驅(qū)使下,她忽略了這一點,直到親眼見到那位“灰色妻子”。而且,莉內(nèi)特欣賞這個女人。非常欣賞。也正是那個時候,她的背叛開始真正遭到報應(yīng)。
往下讀,又是一記重擊。她的“蜜郎”比她想象中更加卑鄙無恥。他不僅背叛了妻子,還同時欺騙莉內(nèi)特,甚至還和另一個女人有染。莉內(nèi)特心碎不已,感到自己受到愚弄——
我合上筆記,揉了揉眼睛,胸口突然鉆心地疼,疼得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我為失去一切而心痛。為莉內(nèi)特和我們消逝的愛而心痛。也為她的痛苦和我的痛苦而心痛。
在我們的生命里,愛情的魔力太過強大,一點也不公平。它能讓我們的生活如沐春光,絢爛璀璨,也可以讓我們?nèi)鐗嬌顪Y,暗無天日。為什么就不能……順利下去呢?相愛的人為什么不能長相廝守?
這時,我突然想起科瓦奇的話:如果愛情總是順利,我們的生活會無聊到爆,所有的藍調(diào)歌手也會失去創(chuàng)作素材,餓死街頭。
這個念頭給了我一記耳光,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我?guī)缀跄苈犚娍仆咂嬲{(diào)侃著對我說這句話。莉內(nèi)特就曾無數(shù)次用這樣的語氣調(diào)侃我,讓我擺脫陰郁的心情。
女人,她們的內(nèi)心對我來說永遠是“未知的領(lǐng)地”。我永遠無法讀懂她們。其他男人也一樣。
我深吸了一口氣,不再自怨自艾?,F(xiàn)在,我像個拳擊手,在第八回合被擊倒,但仍然得打完接下來的四個回合。我可不能現(xiàn)在放棄。勝利就在眼前。
她的外遇,也接近尾聲了。我在房間來回踱步,翻閱最后幾首詩。我意識到,莉內(nèi)特對她的“蜜郎”已經(jīng)徹底失去興趣。她告訴他,她想要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
而他竟然打了她!
該死!我突然想起一周前她下巴上的瘀青。她說是工作時不小心撞到了門框上,而我這個白癡竟然相信了她的鬼話——但事情還沒完。莉內(nèi)特罵他是個懦夫,說要將一切告訴他的“灰色妻子”……那是最后一首詩。剩下的幾頁是空白的。后面什么都沒有。
我慢慢合上筆記,怔在原地。莉內(nèi)特試圖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時,等待她的是來自“蜜郎”的暴力。而當她威脅要告訴他的妻子……
然后她就死了。還有其他人在車禍中身受重傷。只是因為一段沒有善終的外遇?
我無法斷定,但這無關(guān)緊要,畢竟,我仍然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
或許我可以查出來。我可能不是個行動派,但學者知道如何調(diào)查,也知道如何學習。
我現(xiàn)在不需要那些詩了。我只需要集中精力,冷靜而客觀地理清這個局面:一個我深愛的女人與另一個男人偷情的故事。
這比讀那些詩更難。
我在狹小的書房里來回踱步,反復思考這起背叛的細枝末節(jié)。有幾首詩提到了他們在逐漸暗淡的光線下纏綿,所以他們可能是在傍晚約會。莉內(nèi)特是圖書管理員,每周二和周四下班時間是下午3點半。那時距離我最后一節(jié)課結(jié)束還有兩個小時。她通常會來接我……我咽了口唾沫。不管發(fā)生了什么,她都會來。
她從未遲到過。也想不起她有任何無故不來的時候。這將時間范圍縮小到了那兩個小時,如果算上開車的時間,甚至更少。
從我們住的公寓到學校圖書館,開車要30分鐘。所以,要想趁此間隙偷情,他們肯定是在大學附近見面,或者就在校園里。
這意味著她的“蜜郎”很可能是我的同事,甚至可能是我的朋友……那一刻,我腦海中閃過監(jiān)控視頻中那個文身的家伙——該死!我確信我見過那個文身!可我就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算了。能想起來的遲早會想起。要是想不起來,那也沒辦法。
莉內(nèi)特的情人可能是我身邊認識的人。這個推斷說得通,盡管并沒有給我?guī)矶嗌傥拷?。我從桌上拿起課程表,逐一掃視各個任課老師的名字和相應(yīng)的照片。
我不禁開始想象這些人與莉內(nèi)特纏綿的畫面……天哪,我接受不了。我換了個方法,不再看照片。
我試著回想她是否說過我哪位同事的壞話。其實并不難。我記性好,特別是莉內(nèi)特的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我想不起來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身邊也沒有什么可疑對象。大多數(shù)同事和我一樣,都是書呆子。
但我要找的肯定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對吧?“蜜郎”必定是個卓爾不群的人。如夢中情人,是英雄般的存在。同時像勤勞的蜜蜂一樣,日理萬機。
很快,我就縮小了嫌疑人范圍,重點關(guān)注那些性情活躍、精力充沛的人:體育教練、行政人員、董事會成員。然后我翻看他們的簡介,尋找任何可能的關(guān)聯(lián)。
終于,我找到了。
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人,一個忙得不可開交的人,一個白手起家成就事業(yè)的人。他曾服役于美國海軍,之后通過《退伍軍人權(quán)利法案》讀了大學。服役期間正值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他參加過著名的“沙漠風暴”行動。
在工程營,也就是所謂的“海蜂”部隊,他負責駕駛重型設(shè)備。
“海蜂”部隊的標識是一只頭戴水兵帽的工蜂,怒目而視,抱著一支“老湯米”沖鋒槍。
我見過這個標識,是一個文身,在某人結(jié)實的肱二頭肌上——人文學院院長約翰·麥基。
也就是我的上司。
天哪,莉內(nèi)特怎么能……不!別想這些。集中精力,專注于眼前的問題。
我認識約翰·麥基院長,盡管不是很熟。高級行政人員很少和基層教授打交道,但關(guān)于“大個子約翰”,我還是知道一些情況的。
上學期,我們一起打過壁球聯(lián)賽,我甚至還跟他交過幾次手。
他球品差,老犯規(guī),故意用肩膀或球拍擋住擊球路線。見鬼,他寧可把你撞到墻上也不肯讓出一分。
這些不過是臨時組織的友誼賽,沒有獎金,沒有名次,甚至都沒有觀眾,根本沒必要作弊。但麥基總是作弊,并且不止一次。他就是輸不起。任何事情上都輸不起。
“大個子約翰”行事囂張跋扈,在更衣室里是公開的笑柄。但從來沒人敢跟他叫板。不管怎樣,麥基畢竟是院長。
我知道有關(guān)他的第二件事情是,他能穩(wěn)坐院長位置,靠的是政治手段而非學術(shù)才干。他的妻子多琳——道奇汽車家族繼承人——給學校捐贈了一大筆款項,之后他出任人文學院院長。
多琳比約翰大幾歲,但不失為一位賢惠的“灰色妻子”。她家財萬貫,驕傲自滿,一旦發(fā)現(xiàn)丈夫出軌,必定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掃地出門。
而莉內(nèi)特曾威脅約翰,揚言要結(jié)束關(guān)系,并向他妻子揭發(fā)。約翰·麥基妄自尊大,脾氣暴躁。他絕不允許自己被拋棄,更不允許任何人威脅到他。
所以他出手了。先是用拳頭,然后是……
天哪。我現(xiàn)在幾乎確信,那個卡車司機就是“大個子約翰”。
但問題是,我能怎么辦呢?
莉內(nèi)特癡迷麥基,認為他是個行動派,而我不是。她說得對。我只知道,哥特人經(jīng)常訴諸暴力,但他們早在1000多年前就在歷史的洪流中湮滅了。
而現(xiàn)在,我必須面對真正的暴力。身邊的人慘遭殺害,施暴者還是個有權(quán)有勢的男人,完全有可能逍遙法外。
我?guī)缀跄芟胂笏穆蓭焸冚p蔑地掃視莉內(nèi)特的詩句,然后咯咯發(fā)笑的場景。對他們來說,這些詩句毫無價值,壓根兒算不上證據(jù),而約翰上臂的文身則是他光榮軍旅生涯的勛章。
如果僅憑幾首隱晦的詩句和在模糊監(jiān)控視頻中看到的一個文身,就指控人文學院院長謀殺,我肯定會丟掉飯碗,人們定會以為我痛失所愛又慘遭背叛,認為我神智錯亂,我的指控也將被判定為瘋言瘋語。
然而……
我不會讓這件事就這么過去。天知道,失去了莉內(nèi)特,我本就沒什么活下去的盼頭。不管怎樣,我必須找麥基算賬?;蛘?,死在復仇路上。
殯儀館的小禮堂里擠滿了人,有的甚至站到了臺階上,這無疑證明莉內(nèi)特生前十分熱愛生活,曾給那么多人的生活帶來過“喜悅”。
我以為科瓦奇警官會來,但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不過,我看到了最重要的人——約翰·麥基院長。他在儀式快要開始時才姍姍來遲,身邊跟著那位富甲一方的“灰色妻子”。
我本以為麥基會露出一些愧疚或不安的神色,但什么都沒有。麥基表現(xiàn)得關(guān)懷備至,就像痛失親人的家族中的長輩一樣,跟我的同事以及莉內(nèi)特的朋友們打著招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確實是個大家長。
但看到他站在那里,而莉內(nèi)特的殘破身軀躺在棺木里,等待火化,我?guī)缀鯚o法控制自己,恨不得沖進人群,一把掐斷他那粗壯如柱的脖子。
但我沒有。我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站在臺階邊緣,向前來悼念的人點頭示意,接受他們的哀悼,偶爾寒暄幾句。
“謝謝你能來,我想莉內(nèi)特一定很開心?!敝T如此類的客套話我說了無數(shù)遍。
而我,在等待一個時機。
不一會兒,他,也就是約翰·麥基院長,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身材魁梧,身穿一套干凈利落的深色西裝,一臉從容不迫。他像老友般安慰我,或者說,他裝作這樣。
沒等他開口,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力道比自己預想中大了幾分。然后,我直勾勾地盯著他,向前逼近,低聲說道:“我知道你干的勾當,你這個混蛋。莉內(nèi)特有一本日記,上面寫滿了你的名字。一旦她入土為安,我會把它直接交給警察。等著吧,‘大個子約翰’,束手就擒吧!”
原本我還存有一絲懷疑,但他眼里透出的震驚,夾雜著憤怒,徹底打消了我的疑慮。另一個人也吃了一驚——站在他身旁的妻子,她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瞬間變得面無血色。
“約翰,這到底是——”
“閉嘴!”他怒聲喝道,猛地抓住多琳的胳膊,幾乎是拽著她穿過震驚的吊唁人群,匆匆離開了禮堂。
我站在原地,面對周圍投來的好奇目光,不以為意。當面對質(zhì)麥基是我為莉內(nèi)特做的最后一件事?,F(xiàn)在只剩下最后的悼詞了。
我以莉內(nèi)特的詩作為開場白,深情地朗誦著,講述著永別之痛和我的感激之情。感激我曾有幸遇見這位奇女子,感激我們曾共度那短暫卻充實的時光,盡管它如同曇花一現(xiàn)。
那或許是我一生中最精辟的致辭。我甚至覺得悼詞都是多余的。念完悼詞,來賓紛紛起立,表達了他們的悲痛和對逝去朋友的悼念,儀式的時長遠遠超出了預定時間。這是我所經(jīng)歷過的最震撼、最感人的時刻之一。
最終,儀式還是結(jié)束了。禮堂緩緩響起了風琴師彈奏的《奇異恩典》,所有人起身一起合唱。然后,一切就結(jié)束了。
或許我該站在禮堂出口感謝來賓,但我實在疲憊不堪,再無精力招待眾人。我悄悄溜進了牧師寓所,等著來賓們散場。
隨后,我獨自坐在禮堂前排,看著液壓機緩緩降下莉內(nèi)特的棺木,送入火葬爐。
她一直擁有一個超脫的靈魂。而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化作天邊一道銀光,自由自在地飛翔。
而我也終于自由了。背叛之痛已燃燒殆盡,剩下的只有對她的記憶和永別的痛。
黃昏時分,我拖著沉重的步伐,準備開著租來的車回公寓。坐進車里,我降下車窗,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清新宜人的秋日空氣,試圖填補心中的無邊失落。
該走了。我發(fā)動了車,駛向公寓。
但我回不去了。在一個十字路口,我正等紅燈,一輛面包車突然從旁邊的小路上呼嘯而來,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停在我的車旁。
面包車窗戶降了下來,一瞬間,我對上了約翰·麥基瘋狂的眼神。他舉起霰彈槍,對準了我。
這一切發(fā)生得極快,但這次,我知道該怎么做。
“有槍!”我大喊一聲,迅速鉆到儀表盤下。
藏在后座的科瓦奇甩開蓋在身上的毯子,毫不猶豫地拔出手槍,連開三槍。槍聲震耳欲聾,子彈擊碎了面包車的側(cè)窗,打中了麥基的肩膀。
他的霰彈槍走火了,有什么東西狠狠撞上了我的頭……
同一周,我第二次在醫(yī)院醒來。腦袋昏沉沉的,全身酸痛,但比上次好一點。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
科瓦奇警官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雙手托著頭,睡得很沉。我借著微弱的光線打量她的臉。她算不上傳統(tǒng)意義上的漂亮,臉上透著幾分堅毅與真誠,或許有些疲憊和飽經(jīng)風霜的痕跡……
當我再次醒來時,她正凝視著我。
“希望下次見面不是在醫(yī)院?!彼鄙碜樱案杏X怎么樣?”
“糟透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麥基的霰彈槍擊碎了你車的擋風玻璃,碎片擊中了你的腦袋。你昏迷了好幾個小時。”
“麥基怎么樣了?”
“他傷得不重,命是保住了,能上法庭。他引以為傲的那個‘海峰’文身被一顆子彈貫穿了。我覺得這樣的報應(yīng)挺有詩意?!?/p>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了。你不應(yīng)該先口頭警告嗎?比如‘住手,否則我就開槍了’之類的話?”
“根本沒時間,他已經(jīng)舉起槍了。再說,你在葬禮上已經(jīng)警告過他了。他有足夠的時間改變主意,但他沒有,”她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語氣變得嚴肅,“而且你知道他不會。這也是為什么你讓我藏在車里。你怎么知道他會來找你?”
“莉內(nèi)特在詩里把他刻畫得非常準確,一個雷厲風行的男人。我一威脅他,他便動了殺念,就像之前一樣。只不過這一次,你當場逮住了他?!?/p>
“如果我反應(yīng)慢了呢?”
“書呆子也得偶爾冒點險?!?/p>
“好吧,感謝你和莉內(nèi)特的付出。等麥基出院,很快就會因謀殺和謀殺未遂被起訴。而且,從他和妻子在急診室爭吵來看,我猜他妻子不會出錢幫他打官司。”
“他一直標榜自己是白手起家的。如今這場悲劇,的確是他親手釀成的?!?/p>
“那你呢,教授?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我還沒想好。可能先休息幾天,冷靜一下,然后回去教書。我是個學者。老實說,有點像頭老黃牛。莉內(nèi)特說得對?!?/p>
“我得走了,”科瓦奇站起身準備離開,“但作為朋友,我能勸你兩句嗎,教授?”
“科瓦奇警官,你救了我的命,有話直說。”
“好吧。我沒別的意思,但說實話,莉內(nèi)特雖是個聰明人,卻犯了一些愚蠢至極的錯誤。她把麥基幻想成征戰(zhàn)沙場的英雄,結(jié)果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別重蹈覆轍,別在回憶中把她美化成另一個……‘蜜郎’。她值得更好的生活。你也一樣。”
我愣了一下,稍稍有些意外,盯著她那雙透著聰慧的灰色眸子,“眼光真獨到,警官。我會牢記你的話,也會記住你。”
“若有冒犯,我很抱歉?!?/p>
“沒有。反而是我該道歉。”
“為什么?”
“我們是在如此糟糕的境遇下相識。按常理來說,我們大概沒機會再見面了?!?/p>
她在門口駐足,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意味深長,我有些讀不懂。
“這話可別說得太早?!彼f道。
(金學勤: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