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伙的眼睛真是非常特別,金黃色的虹膜占據(jù)了眼眸的大部分,眼周鑲著一圈纖長的黑色睫毛。就在我盯著它看的短短幾秒鐘里,它的瞳仁已經(jīng)縮成了一個小黑點。
“它確實挺漂亮,不過,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我忍不住對旁邊那位負責(zé)照顧它的年輕女飼養(yǎng)員說道。
她笑了笑,解釋道:“金剛鸚鵡可是大型鳥類?!?/p>
我小心翼翼地與這個大家伙保持著安全距離,嘀咕道:“我還以為是個小不點呢。他們只告訴我是一只——鸚鵡?!?/p>
“沒錯,金剛鸚鵡也是鸚鵡家族的一員。”飼養(yǎng)員補充道。
這位鸚鵡家族的成員昂首挺胸,對我不理不睬,似乎在昭示,初次見面,它已判定我不配做它的朋友。
“沒問題,我們會友好相處的,”我信心滿滿地說,“只要這位‘鳥先生’愿意,我樂意努力嘗試?!蔽以囍W鵡邁近一小步。然而,這位“鳥先生”顯然對我的熱情不買賬。它猛地一伸脖子,腦袋彈向我,同時發(fā)出尖銳的叫聲,那聲音簡直就是電鉆在鋼板上打洞,震得我耳鼓發(fā)麻。我嚇得后退三步,驚叫道:“啊!”
飼養(yǎng)員嘆了口氣:“真可惜。羅杰才剛剛適應(yīng)我們呢。這下他又得從頭開始了?!?/p>
于是,我得到了第一個寶貴的教訓(xùn):對待鸚鵡要像對待人類一樣,絕不能用“它”來稱呼這位高傲的“鳥先生”。
這就是羅杰,一個個性十足的家伙。羅杰這名字對這只討厭的老鳥而言,真是恰如其分。羅杰,一聽就是個反派的名字。比如,海盜旗上那個陰森森的骷髏頭標(biāo)志,就叫“快樂羅杰”;18世紀那些專門調(diào)戲少女的花花公子,十之八九也叫羅杰;還有那些低俗笑話里愛占便宜、行為不端的“房客羅杰”。而我面前這位羅杰,他那閃閃發(fā)亮的眼睛,還有那巨大的、彎彎的黑喙上永遠掛著的笑意,都讓你忍不住覺得,這家伙一定見多識廣,無惡不作。
“他的身份文件上可是寫著‘羅杰爵士’,”年輕的女飼養(yǎng)員說,試圖為這只高傲的鸚鵡挽回點形象,“我們在學(xué)校學(xué)過一種叫‘羅杰·德科弗利爵士’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舞蹈。我猜,這只鸚鵡的名字可能正是由此而來?!?/p>
我覺得不太可能。我叔叔喬治,這只鸚鵡的前主人,從來就不是在鄉(xiāng)村跳舞的什么紳士。他是個搶劫鉆石的大盜。很久以前——那是在1954年5月,喬治叔叔和兩個同伙搶劫了哈頓花園的一名商人,搶走了27顆未經(jīng)切割的鉆石,價值50萬英鎊。在1954年,50萬英鎊可是一筆巨款。
未切割鉆石的好處——要是你偷到了它們的話——就在于很難查明其來歷,所以這也算得上是一次巧妙的搶劫。這起堪稱高明的犯罪唯一的瑕疵是,三名劫匪在一周之內(nèi)就統(tǒng)統(tǒng)落網(wǎng),全都被判處長期監(jiān)禁。但蹊蹺的是,那些鉆石卻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一直沒被找到。涉案的兩名劫匪死在獄中,而喬治叔叔則坐了26年牢。出獄后,他神秘地發(fā)了財,然后移民去了西班牙的陽光海岸。這實在是明智之舉。叔叔低調(diào)地住在一棟舒適的別墅里,與一個比他年輕一半的西班牙美人共度了15年光陰。
在我那個非常保守的家庭里,喬治叔叔是個禁忌話題。我父親很少提到他,對那起搶劫案更是從未談及。直到父親去世后,我整理他的文件時,才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段往事。一份剪報上有這名老鉆石劫匪出獄的消息。
如今,叔叔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去年圣誕節(jié),他在自家床上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享年79歲。他似乎早就預(yù)感到了這一天,所以提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而這只藍黃金剛鸚鵡,就成了他留給我的“特別遺產(chǎn)”。
1月,我收到一封律師函,通知我繼承遺產(chǎn)的事。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誰在開玩笑。信里說,我還得等上半年,因為這只鸚鵡得完成所有進境動物都必須經(jīng)歷的為期六個月的隔離檢疫——好像我急著見這只鳥似的!說實話,我從沒想過要養(yǎng)鸚鵡,對鸚鵡也是一無所知。
我是個演員。天哪,怎么可能把一只藍黃金剛鸚鵡融入我的生活?我給律師打電話時,他居然告訴我,鸚鵡是很好的伴侶。他還提到已故著名演員拉爾夫·理查森爵士也養(yǎng)過鸚鵡,一點也沒耽誤他的演藝事業(yè)。
我現(xiàn)在真是左右為難。拒絕一個老人的臨終愿望?那簡直是徹頭徹尾的混蛋行為。叔叔一定非常喜歡這只鸚鵡,才會費心把它從西班牙運到英國。可是,喬治叔叔啊,你為什么偏偏選擇了我呢?
沒錯,我是他唯一在世的親屬,但我還有個猜測。喬治叔叔可能在有線電視上看到過我——我曾在某個老套的犯罪連續(xù)劇中扮演一個愛說俏皮話的反派。那部劇播了好幾周。我想,他大概是對那個角色有點“惺惺相惜”吧。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叔叔的其余眾多遺產(chǎn)——包括他在西班牙的那棟別墅、別墅里的所有家當(dāng),以及足夠讓人過上幾十年舒坦日子的比塞塔(西班牙以前的貨幣單位,于2002年為歐元所取代?!g注)——全都歸了那位陪他度過晚年的西班牙女郎伊莎貝拉。而我,只分到了一只鸚鵡。我猜是因為伊莎貝拉發(fā)出了最后通牒,如果喬治叔叔不把那只鸚鵡處理掉,她就勒死它。
于是,我來到靠近倫敦機場的“鳥類檢疫寄養(yǎng)中心”。羅杰——那只藍黃金剛鸚鵡——終于度過了六個月的隔離檢疫期,現(xiàn)在輪到我來領(lǐng)走他了。
“這是他旅行用的箱子,”年輕女飼養(yǎng)員一邊說,一邊打開塑料寵物箱的門。這種箱子通常是給貓狗用的,唯一為羅杰考慮、讓他在里邊待得舒服一點的設(shè)計,就是在離箱底約3英寸的高度安裝了一根棲木——不過,它已經(jīng)被羅杰那鋒利的喙啄得面目全非了?!八惶矚g這個箱子,”她補充道,“需要我把他放進去嗎?”
“放吧?!?/p>
羅杰一看到箱子,立刻變得焦躁不已。他不安地晃動著身體,羽毛也豎了起來。當(dāng)飼養(yǎng)員戴上皮手套時,羅杰展開了翅膀,發(fā)出一連串刺耳的尖叫,引得其他鳥也跟著騷動起來,場面一片混亂。
“它們有時會很吵?!彼f,好像在向我透露什么重要信息似的。
“希望你和新伙伴能和諧相處?!彼贿呎f,一邊熟練地躲開羅杰伸過來的尖喙,迅速抓住他的脖子和腿,把他從棲木上提起來,塞進了箱子?!八芸炀蜁察o下來?!彼舐曊f道。
果然,當(dāng)她在箱子前面蓋了一塊布后,黑暗讓羅杰瞬間安靜下來。
她問我:“你以前養(yǎng)過鸚鵡嗎?”
“沒有。”
“那你得去商店給他買些零食。如果以后實在受不了羅杰,你可以看看有沒有熱帶鳥類園林愿意接收他?!?/p>
“你們愿意接收嗎?”我滿懷希望地問。
“不可能。我們這里只接收處于檢疫期的鳥?!?/p>
“看來我是甩不掉這個包袱了?!?/p>
“別這么想,”她同情地說,然后補充道,“請付150英鎊?!?/p>
“什么費用?”
“羅杰的賬單——他在這里的費用。你知道,我們不提供免費服務(wù)?!?/p>
“這算哪門子遺產(chǎn)??!”我說,拿出支票簿。
“如果你真要賣掉他,”她告訴我,“別賣得太便宜。你要知道,這種鸚鵡值好幾百英鎊呢。”
“我現(xiàn)在可算知道了。”我一邊開支票一邊對她說。
我把寵物箱搬到了停車的地方。天地良心,雖然羅杰對我一點友好的表示都沒有,但我還是透過通風(fēng)口和他說了好些安慰的話。在高速公路上,我也時不時地和他搭話。車開到赫斯頓時,我在一個園藝中心停下來,買了一副厚實的皮手套。
一回到家,我就把寵物箱打開了,但我的新房客卻遲遲不肯出來。他那尖利的喙看起來巨大無比,要是被他啄一下,可不是鬧著玩的,所以我沒敢伸手到箱子里去把他抓出來。說實話,我有點憂他。等了一會兒,我決定離開房間去給自己倒杯咖啡。當(dāng)我回來時,羅杰已經(jīng)出來了,正開始“巡視”新住所。
至少,他為我的家增添了一些急需的色彩。他的背部和翅膀是亮麗的天藍色,胸部和翅膀下方是耀眼的金黃色,頭頂和前額是鮮艷的祖母綠。真是令人驚嘆。但問題是,這份“美麗”的代價是什么呢?
我費了好一番功夫,用山毛櫸木頭做了一根棲木,裝在客廳里。
可我沒想到,羅杰自己是沒法飛上去的。他的翅膀被剪短了。即使戴著皮手套,我也還沒準備好和他“親密接觸”。不過,事實證明我根本不用操心,因為他已經(jīng)為自己選好了地盤。他掃視了一圈房間后,果斷決定占據(jù)打印機的進紙口。那里有個合適的凸出角度,正好安放他那條藍色的長尾巴。他沿著廢紙簍和桌子最上層的抽屜,用喙和爪子一路攀爬,最終成功抵達目的地。
才登上新寶座,羅杰就聳起肩膀、翹起尾巴,在我下一個電視角色的劇本上拉了一坨綠色的排泄物,以此宣示主權(quán)。劇本是我之前落在打印機后面的,雖然我也覺得那劇本和鳥屎挺般配的,但還是把它換成了舊報紙。
棲木上掛著的盤子里裝滿了葵花籽和玉米粒,但羅杰似乎對它們毫無興趣。最終,我還是妥協(xié)了,把盤子挪到打印機附近。然而,這只鸚鵡依然對食物視而不見。他站在辦公設(shè)備上,敏銳地注視著我,大概是想看看,我是否會把他從那里趕走。為了增進彼此的信任,我把寵物箱拿走,放到隔壁的空房間里。
在與人類交流情感方面,鸚鵡的能力無疑是非凡的。他們能夠通過瞳孔的放大和收縮來表達情感,臉上的毛皮還會因情緒變化而泛出粉紅色。頭一歪,肩膀一聳,爪子一動,好奇、無聊、悲傷、憤怒、贊同、支配和順從,所有這些都能呈現(xiàn)出來。更妙的是,表達這么多情緒,他們甚至連聲音都不需要發(fā)出。萬幸,羅杰在家里還沒有尖叫過,至少眼下還沒有。
那天晚上,我由著他霸占打印機的進紙口。到了早上,雖然他依然沒有碰食物,但似乎對我的出現(xiàn)顯出了幾分興趣。真正的信任感開始在我倆之間慢慢建立。終于,他開始吃東西了。大約一周后,有一天,他竟繞過家具,從那兒一路攀爬,穩(wěn)穩(wěn)落在我的椅背上。我們倆都一動不動地待了好一會兒,這無疑是個明顯的進步。
接下來的那周,一天早晨,羅杰像往常一樣站在打印機上,歪著頭,瞳孔放大,突然向我伸出一只爪子。我忐忑地伸出手臂,他便將爪子搭在我的手腕上,從打印機進紙口一步步挪到我的手臂上。我儼然成了個活動的棲木,在房間里慢慢走來走去。當(dāng)我想要把他重新放回打印機上時,他竟順著我的手臂往上爬,直抵肩膀。他終于認定,我并非敵人。
我覺得,這個評價還算公平。我曾經(jīng)想過,要是其他辦法都不行,我還可以去試著扮演《金銀島》里的角色。幾個月后,我學(xué)會了如何與羅杰相處,他的棲身之地也轉(zhuǎn)移到了那根專門為他搭建的棲木上。他的一條腿上套著一個小銀環(huán),我本可用鏈子把他拴在棲木上,但覺得沒這個必要。他表現(xiàn)得還算規(guī)矩,雖說他總愛用喙啄東西,但鸚鵡都這樣。他造成的最嚴重破壞,也不過是啄斷了電話線。
有時候,與外界中斷聯(lián)系,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至少過了整整一天,我才驚覺自己已與外界失聯(lián)。羅杰模仿的電話鈴聲惟妙惟肖,連我都被蒙騙了,拿起話筒時我才發(fā)現(xiàn)線路斷了。這是我頭一回領(lǐng)教他的模仿本領(lǐng)。后來,當(dāng)他真正安頓下來,他竟能根據(jù)訪客的性別,用“你好,先生”或“你好,親愛的”打招呼。這想必是喬治叔叔教他的。他不會說別的詞,我也懶得訓(xùn)練他。
我認為,讓動物模仿人類行為,實在有損它們的尊嚴。你或許已經(jīng)察覺,羅杰正慢慢俘獲我的心。我覺得他非常有趣,而他似乎也會感激我對他的關(guān)注。有時,他會專注地望著我,盼我走過去欣賞他。他雖一動不動,卻散發(fā)出一種強烈的期待,令我不得不放下手頭的話,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他。那雙一眨不眨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我的內(nèi)心深處,令我一時恍惚。見我走近,他會在棲木上踱幾步,轉(zhuǎn)個圈,抖一抖優(yōu)雅的尾巴。若我將臉貼在他的羽毛上,那天然油脂的香氣,便會讓我心曠神怡。
一天晚上,我排練完回家,已是深夜,結(jié)果被嚇了一跳:羅杰不見了。我在房子里四處狂奔,呼喚他的名字,直到發(fā)現(xiàn)窗戶被打破了——小偷正是從那里進來的。
我崩潰了??蓱z的鸚鵡一定奮力反抗過,因為棲木下散落著幾根醒目的藍色尾羽。
警察的到來沒能給我多少安慰。“我們以前也遇到過鸚鵡被盜的情況,”警察說,“這是另一種形式的犯罪,和偷汽車、收音機一樣。那些賊知道怎么處理贓物。像你家這樣的鸚鵡賣幾百英鎊不成問題。他們連籠子也偷了嗎?”
“沒有籠子,他平時就待在棲木上?!?/p>
“當(dāng)初你是怎么把他帶回家的?”
“裝在寵物箱里。箱子后來放在一個空房間里……”話還沒說完我就意識到寵物箱不見了。我之前去那個房間找過羅杰,沒看到箱子。我本該注意到的。好吧,某種程度上我確實注意到了,但直到現(xiàn)在才反應(yīng)過來。那些混蛋不僅偷走了羅杰,還厚顏無恥地連寵物箱一同帶走。
“我們會留意的?!本煺f。我聽出了他語氣里的敷衍意味,更是一點信心都沒有了?!斑€有個問題,你能認出自家的鸚鵡嗎?這些藍黃金剛鸚鵡看起來長得都一樣。”警察繼續(xù)說。
我心里空落落的。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那只鸚鵡對我有多重要。憤怒、自責(zé)、無力感一股腦兒涌上來,攪得我心煩意亂。我一向覺得自己是個平和的人,可現(xiàn)在,我真恨不得掐死那個偷走羅杰的混蛋。
每天,我都給警察局打電話,問有沒有消息??擅看味际峭絼?,什么消息也沒有。眼看一周就要過去了。他們勸我再養(yǎng)一只鳥,可我不想再養(yǎng)別的鳥。我只想要羅杰回來。實在受不了了,我把空蕩蕩的棲木挪到了隔壁空房間里。因為一看見它,我心里就跟刀絞似的難受。就連我的工作也受到了影響,試鏡搞砸了,臺詞也記不住。
在羅杰被盜的第六天,一個周日的早晨,我家的電話響了。
是羅杰。
讀者朋友,別替我擔(dān)心。我還沒有因為這只鸚鵡而徹底瘋掉。不是羅杰拿起電話撥通我的號碼,是別人撥的。但我分明聽到電話那頭是羅杰的聲音——他正在模仿電話鈴聲。撥通我電話的人沒有說話。我反復(fù)問了幾次“你是誰”,沒人回答,而背景中,羅杰仍在模仿電話鈴聲。
諸位或許會猜,有可能是另一部電話的鈴聲在響,但我確信不是,那就是羅杰的聲音。
我已然猜到其中的蹺。小偷在試探我是否在家,打算再次闖入,也許還想偷別的東西。電話鈴響了幾秒便戛然而止。打電話的人始終一句話也沒說。我感到既沮喪又憤怒。
幸好,電話號碼還能追查到。我撥打了查詢系統(tǒng),獲取了來電號碼。但這種系統(tǒng)只提供來電號碼,不會透露來電者姓名和地址。
我考慮過去警察局,請他們查查這個號碼,但先前那位警察的態(tài)度,實在叫人不敢恭維。他顯然覺得一只金剛鸚鵡丟了算不得什么大事。于是,等了一個小時,我自己撥打了那個號碼。電話鈴響了半天才有人接,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馬伍德酒店?!?/p>
我腦子一轉(zhuǎn),便問道:“是諾丁山門的馬伍德酒店嗎?”
她答:“我不知道諾丁山門的馬伍德酒店。我們是富勒姆的馬伍德酒店,在格雷斯徹奇路。”
富勒姆離我住的地方不過十分鐘車程。我告訴她我打錯了。一放下電話,我便立刻驅(qū)車前往。格雷斯徹奇路曾是愛德華時代中產(chǎn)階級的理想居住地段,如今卻被哈默史密斯立交橋的陰影籠罩。那些曾經(jīng)氣派的磚砌別墅,如今已淪為破舊的旅館和人滿為患的公寓,昔日的榮光早已蕩然無存。
我的手段也沒什么高明之處。我走進酒店,直接問前臺的女接待員酒店是否允許客人帶寵物入住。
她說:“只要他們守規(guī)矩就行?!闭莿倓傠娫捓锏哪莻€聲音。
“那帶只鸚鵡呢?”
“我對鸚鵡不太了解?!彼q豫了一下。
“你們這兒不是已經(jīng)有一只了嗎?”
她皺了皺眉,“我可不想再見到一只那樣的鳥。它一興奮就發(fā)出可怕的叫聲,簡直能把人耳朵震聾。”
“藍黃色的?個頭挺大?”我心跳加速,急忙問道。
她點了點頭。
我問:“那鸚鵡是酒店的嗎?”
“不,是12號房間那位外國先生的。在頂樓。”
“他什么時候入住的?”
“大概十天前?!?/p>
“十天前就帶著鸚鵡來了?”
“不,鸚鵡是他上周末帶來的。裝在箱子里。他說只住幾天。”
“他現(xiàn)在在房間嗎?”
她看了看掛鑰匙的板子,“應(yīng)該在。你要找他,我可以打電話過去?!?/p>
我說我要考慮一下,稍后再來。直接上樓敲門,并非明智之舉。
她沒看到我悄悄繞到了酒店后頭。這些改建成酒店的老房子,通常都有消防梯,這里也不例外。梯子是最簡單的那種直上直下的鐵梯子,牢牢固定在磚墻上,通到上面三層樓的大窗戶。順著梯子爬上去,運氣好的話,房間里的人不會發(fā)現(xiàn)我。
我得抓住這難得的機會。我爬了大概50級梯子,到了頂樓。窗戶是鉸鏈式的,還開著,輕輕一推就能開得更大。窗戶下頭還有幾級梯子。我只要側(cè)身過去,把腿跨過窗臺,就能進去。
我先聽了聽房間里的動靜。什么聲音也沒聽到。我雖不是什么雜技高手,可還是成功地把腿伸進窗戶,爬進了房間。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你好,先生。”
是羅杰!
對我來說,這次重逢,簡直像探險史上斯坦利與利文斯通博士的會面一樣,叫人激動萬分。
羅杰正站在一張雙人床床尾的踏腳板上。他認出了我,舉起爪子——這是他想站到我手臂上,再爬到我肩膀上的意思。我心頭一熱,趕緊朝他邁了一步。
身后傳來一陣響動。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后腦勺就挨了重重一擊。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過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雙手被反綁在背后。那個外國“先生”正用拇指戳我的眼皮,逼我睜開眼。他說了幾句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的頭疼得厲害,眼前一片模糊,但慢慢能看清了。這家伙長得兇神惡煞,肩膀覺得嚇人。
我說:“我并不想招惹麻煩,只想要回鸚鵡?!?/p>
他用濃重的西班牙口音問道:“這只鸚鵡是你的?”
我告訴他我是誰。
他又說:“這只叫羅杰的鸚鵡很蠢。他什么都沒告訴我。什么都沒有?!?/p>
我說:“他不過是一只鸚鵡。你指望他能告訴你什么?”
“指望什么?我想你已經(jīng)和這只鸚鵡說過話了,他應(yīng)該告訴過你鉆石藏在哪里。”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他猛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抽了我一記耳光。我的嘴唇裂了,鮮血滲了出來。
他吼道:“你叔叔有很多鉆石,對吧?為什么他死前把這只鸚鵡送給你?”
我問:“你到底是誰?”
他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把我的頭往后拽,
“你來了,就得跟羅杰說話。讓他告訴你數(shù)字,銀行里某個箱子的號碼?!?/p>
銀行里的箱子。我漸漸明白了,“保險箱號碼?”
“對?!?/p>
“他沒說過數(shù)字?!?/p>
“那就讓他說。現(xiàn)在就說?!彼ブ业念^發(fā),把我從枕頭上拽起來,拖到床尾。羅杰還站在那兒,看起來很是不安,身子微微搖晃著,就像我第一次在“鳥類檢疫寄養(yǎng)中心”見到他時那樣。
我感到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對著鸚鵡念出數(shù)字:“一,二,三,四?!?/p>
羅杰呆呆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五,六,七?!?/p>
“這樣不行,”那人說,“試試三個、四個數(shù)字一起說?!?/p>
我說:“一二三,一二四?!弊齑侥[了,我感覺到溫?zé)岬难樦掳屯铝鳌?/p>
羅杰把頭扭到一邊。
“一二五。”
我繼續(xù)念著一串串?dāng)?shù)字,心里盤算著這件事會如何收場。
我說:“羅杰很緊張。你讓他緊張了。鸚鵡緊張的時候是不會說話的?!?/p>
這話似乎起了點作用。羅杰也很配合,把翅膀緊緊收在身體兩側(cè),胸腔深處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哀鳴。那人掏出一把彈簧刀,割開了綁住我手腕的繩子。我坐在床邊,擦掉臉上的血。我得好好想想。這家伙人高馬大,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說:“你再試試?!?/p>
我說:“我得搞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想要一個保險箱號碼,你以為鸚鵡會說出這個號碼,對吧?”
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權(quán)衡該告訴我多少信息,“喬治,有鉆石。伊莎貝拉,他的女人,搜遍了整個別墅。沒找到鉆石?!?/p>
“你是伊莎貝拉派來的?”
“對。她認為他可能在馬拉加的銀行存放了一個保險箱。沒有名字,只有號碼,明白嗎?”
“明白?!?/p>
“伊莎貝拉說喬治是個狡猾的美國佬。他教了鸚鵡這個號碼,然后把他送給你?!?/p>
“應(yīng)該不是,”我說,“我其實根本不了解他?!?/p>
聽了這話,面前的這個歹徒無動于衷,“那個愚蠢的老東西欺騙了伊莎貝拉?!?/p>
“你是伊莎貝拉的朋友?”
“兄弟?!?/p>
我對此心存懷疑,但沒有表現(xiàn)出來,“我已經(jīng)養(yǎng)了羅杰快一年了。他從沒對我說過數(shù)字,基本上只會說你好?!?/p>
伊莎貝拉的“兄弟”又抽了我一記耳光。
羅杰尖叫著張開翅膀。羅徒朝羅杰揮了一拳,差點被啄到。
在極度的緊張中,人的大腦往往運轉(zhuǎn)得更快。我說:“如果你愿意聽的話,我有個建議。你看到他腿上那個小銀環(huán)了嗎?上面刻了東西,非常小。我不知道是不是數(shù)字。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看看?!?/p>
“那個環(huán)!對!”他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他伸手去抓羅杰,羅杰向前傾身,想要啄他的手。羅杰可不會讓這家伙看他的腳環(huán)。
他說:“你來抓住他?!?/p>
我說:“他太緊張了?!?/p>
他說:“你想讓我殺了你和鸚鵡嗎?”
我輕輕對羅杰說了幾句撫慰的話,伸出手腕靠近他。如果說我有時候會需要羅杰的配合,那就是現(xiàn)在了。羅杰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伸出爪子,攀到我的手腕上。我一邊盡可能平靜地和羅杰說話,一邊用另一只手摸索著那個腳環(huán)。
我告訴那人:“我需要亮一點的地方。
這里看不清?!?/p>
他說:“你到窗邊來?!?/p>
我撫摸著羅杰的背,站了起來。那人把我?guī)У酱斑叄f:“別?;ㄕ小D阕プ←W鵡,讓我來看?!?/p>
羅杰出奇地順從,他讓我再次觸摸他的腳環(huán)。在更明亮的光線下,我認真地盯著那個完全空白的環(huán),開始編造數(shù)字,“我看看,好像是,一個3,一個5,一個9。你覺得那是個9嗎?”
西班牙人移到了唯一方便查看腳環(huán)的位置。他也不敢太靠近羅杰那兇猛的黑喙。此刻,他正背對著一扇開的窗戶,就是我爬進來的那扇窗。
機會來了。我正準備用力推他一把,但羅杰搶先了一步。他尖叫著,張開翅膀,猛然朝那人撲了過去——西班牙人搖晃著后退,失去了平衡,身體向后一仰,從窗戶跌落出去。那是一段漫長的墜落,從三層樓的高度直接摔到水泥地上。我沒有探頭去看。
我想,羅杰或許并不理解自己行為造成的后果。他只知道自己被帶到了開的窗戶前。在我擁有他的這一年里——我也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他翅膀上的羽毛已經(jīng)長好,足以飛翔。他渴望試一試翅膀。而且對他來說,窗口無疑是最好的逃生路線。所以,當(dāng)西班牙人擋住他的去路時,他便采取了行動。
我對自己之后的行為并不感到自豪,但我認為還是應(yīng)當(dāng)記錄下來。我抓起鸚鵡,塞進他的專用旅行箱,箱子就在門邊。然后,我提著箱子下了樓,一言不發(fā)地駕車離去。
馬伍德酒店那位西班牙客人的死亡調(diào)查最終以“死因不明”結(jié)案。
由于他使用的是假護照,身份成謎,無從查起。大多數(shù)人認為這是一起令人唏噓的自殺案件。
而我,也在一周之內(nèi)改變了身份。我離開了英國,放棄了電視事業(yè),提前退休去了熱帶地區(qū)。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我不會透露這個天堂般島嶼的名字。這里的氣候比我習(xí)慣的要溫暖得多,羅杰也很喜歡。在島上,我擁有一座漂亮的石頭房子、一個大游泳池、幾個仆人和一艘快艇。
也許你會想,我是從哪里得到的資金。是羅杰發(fā)現(xiàn)了那七顆未經(jīng)切割的鉆石。鉆石藏在他最討厭的那個旅行箱的棲木中,棲木是空心的。我還沒把他從馬伍德酒店帶回到家,他就已經(jīng)啄穿了木頭。
所以,伊莎貝拉的“兄弟”曾短暫地擁有過這批鉆石,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抱歉,伊莎貝拉,我確信這些鉆石是喬治叔叔為我準備的。
這是喬治叔叔留給我的遺產(chǎn),當(dāng)然,羅杰也是。此刻,羅杰正站在我的肩膀上,看著我寫下這些文字。
我想,羅杰已經(jīng)過上了他想要的生活。
(楊柳川:成都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