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媚妍臉上的氣色有兩個基調(diào),青和黃。疲憊的時候泛黃,憤懣的時候泛青;不黃不青的時候也有,那多半是在她心情爽快或情緒昂揚時——這時,她臉上會漾起一層紅暈,眸子里會飄出少有的嫵媚,好像熱戀中的女人,有股不管不顧過把癮的勁兒。可這樣的時刻并不多,十多年中,我也只見過幾次,絕對屬于偶發(fā)事件。
其時黃媚妍五十剛出頭,瘦長的臉蛋上長了幾個黑褐色的雀斑。她不施脂粉,女人喜歡用粉底霜偽裝臉色的小把戲,最讓她不齒??傻瓓y還是要化的,只是描眉畫眼讓她的臉顯得嚴(yán)峻,再配上一頭烏黑僵硬的短發(fā)(這得怪那些昧良心的商家兜售的廉價染發(fā)水),便愈發(fā)顯得雄姿英發(fā)起來。這并非她的本意,心底里,她是喜歡窈窕淑女的,滿臉的正經(jīng)會使一個女人的容顏打折扣,她懂的。不過這個尺度挺難把握,稍不留神便適得其反了。
周日晚上,媚妍的臉色多半是泛黃的。五天工作日,辦公室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惹人心煩郁悶,這些都得拋到腦后,周末兩天必須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兒子。別人家是夫婦齊上陣,她得既當(dāng)娘又當(dāng)?shù)_車跑全場。最后一站自然是麥當(dāng)勞,給兒子買份漢堡包加炸薯條,一周的日子便這樣落下了帷幕。
媚妍斜躺在起居室的花布沙發(fā)里,百葉窗簾半卷著,后院幾棵無花果樹葳蕤挺拔。十多年前她搬進這個新家時,隨便栽上了幾棵小苗,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園子角落的蘆葦草靜靜地瘋長,灰白色的花絮在微風(fēng)中搖曳。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寂寞無聲,恍若秒拍默片,一閃即逝。
樓上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兒子丹尼在淋浴。剛搬進這座房子時,他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男孩,每天晚上纏著她講故事,要她幫助洗澡,抹爽身粉,如今已長成六尺男兒,活脫脫一個郭小林。她忍不住就想起他爸爸郭大林來,心里頓時五味雜陳。
丹尼窸窣猶豫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路。這兒子,準(zhǔn)是又藏著掖著什么心事。
“丹尼,有什么事,下來跟媽說。”
丹尼站在樓梯口,吞吞吐吐:“嗯,其實也沒啥大事,小姑發(fā)微信過來,說我爸,他下個月要結(jié)婚了?!彼荒樉狡?,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羞于啟齒的事。
媚妍愣了一下:“結(jié)婚?跟誰結(jié)婚?”
“我告訴過你,就是上次回國,他帶我去見的那個經(jīng)紀(jì)人白寧。”
“哦,名字還蠻酷的。但愿你老爸這次不會給人白擰一把。她幾歲了?”
“好像比我大兩歲吧?!?/p>
“老牛逮嫩草,過癮?!?/p>
“媽,快別說了,真難聽。都是小姑多事,干嗎偏告訴我這個?!?/p>
“你小姑沒錯,應(yīng)該通報一聲,好讓咱們也放心,知道他不用再天天做新郎了。”
“別這么說話,媽,其實……其實我爸他時常關(guān)心你的?!?/p>
“丹尼,別替他說好話了。關(guān)心我,你以為我還在乎?”媚妍忽然停住,不再言語。她又后悔了,就像以往任何一次。她在心里暗罵自己,我這是怎么了,為什么跟兒子過不去?他還是個孩子,這些年夾在我們兩個人中間,也夠難為他的。動不動就拿兒子撒氣,你還算什么好母親?
“媽,怎么了?”丹尼盯著媚妍的眼睛,不解地問。
“哦,我有點頭暈。你快上樓睡覺吧!別忘了,明天咱們還得起早,樂隊不是有活動嗎?”
丹尼轉(zhuǎn)身往樓上走,上了兩個臺階,突然又跑下來?!皩Σ黄穑緛砦覜]想告訴你的??墒?,小姑說我爸沒準(zhǔn)兒要打電話給你。我怕你心里沒個準(zhǔn)備,一下子蒙了。”
“寶貝,別為媽擔(dān)心。讓他結(jié)去吧,反正早晚的事,一個大男人家,閑得住才怪呢?!?/p>
丹尼眨眨眼,聳聳肩,上樓去了。望著兒子的背影,媚妍的臉色開始由黃轉(zhuǎn)青。她躊躇著走進書房,整個人蜷縮進高背皮椅里。暮色如墨一般潑下來,淹沒了整幢房子,周圍一瞬間便暗了下來,只有影影綽綽的光影。
她兩眼盯著電腦屏幕,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看見。從前的景物遙遠(yuǎn)而模糊——天光慘白,寒風(fēng)凜冽,光禿禿的樹干,窗格子在北風(fēng)中窸窣作響。她和郭大林手扯著手,在前門大柵欄擁擠臟亂的街道上閑逛,從街頭逛到巷尾。他緊攬著她的腰,生怕她跑掉似的。他肩寬背闊,披一件草綠色的軍大衣,松松垮垮隨隨便便,那是70年代年輕人時髦的標(biāo)志。郭大林就是這副模樣,他永遠(yuǎn)都滿不在乎,誰也改變不了他。再崇高的事,到了他那里就什么都不是了?!皠e假正經(jīng)了,累不累呀?”這是他的經(jīng)典語錄。媚妍喜歡的是他這個,討厭的也是他這個。
他們算是幸運兒,參加了七七年高考,趕上了時代末班車,從廣闊天地一步跨進高等學(xué)府,從下鄉(xiāng)知青搖身變成天之驕子。在農(nóng)村插隊的集體戶里,郭大林是她的保護神,歸她獨有,他隨時隨地可以為她打架動拳頭?;氐骄┏切@,角色卻掉了個兒,她變成了他啦啦隊的主力。他是學(xué)院男籃中鋒,是女同學(xué)心目中的明星。媚妍可不敢錯過一場比賽,她得用心盯著。不是怕他變心,是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她就這樣向身邊的女友們赤裸裸地表白。那些喜歡沖男生拋媚眼送秋波的女孩子最讓她瞧不起,不止是反感,簡直是憎惡。大學(xué)一畢業(yè),他們順理成章地結(jié)婚生子,生活從此按部就班,似乎再無懸念。
可以這么推想,世界上如果沒有美國,或者壓根兒沒有出國這碼事,他們這輩子便定格了。還能有什么變數(shù)呢?沒想到80年代的出國大潮洶涌澎湃,誰能抵擋得住它的沖擊和誘惑?郭大林是不甘落伍的人,他喜歡趕潮流,加上背后媚妍這雙強力推手,他便稀里糊涂地跟風(fēng)飛到了美利堅。媚妍也毫不猶豫地夫唱婦隨緊隨其后,辭去了學(xué)院教職。一個小小助教,每月基本工資才五十八元,加上獎金物價補貼,滿打滿算也不過八十幾塊。沒什么好可惜的。而郭大林每月能拿到一千美元助學(xué)金,去掉房租生活費,還能剩下七百多美刀呢。媚妍總是在心里把那些數(shù)字迅速地乘上八,七八五十六,天哪,將近六千元人民幣,天文差價呀!她記不清是哪位經(jīng)濟學(xué)家的論斷了,當(dāng)工資差距大于三倍,勞動力的流動就是不可避免的。
郭大林花了三年工夫拿下碩士學(xué)位。時值九三年克林頓剛剛?cè)胫靼讓m,經(jīng)濟不景氣,他費盡周折,才尋到一家小公司落腳。干了不到一年,公司盈利下滑,面臨破產(chǎn)并購,他被裁掉了。在家待了幾個月,閑得百無聊賴,他開始“腦筋急轉(zhuǎn)彎”?!鞍?,我說,你讓我回北京去看看,咋樣?再這么待下去,我可真就變成廢人了?!彼麘┣竺腻?。她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有什么好猶豫的,與其在美國憋悶著,還不如讓他一個人回國闖蕩闖蕩,散散心也好嘛——要是連這點自信都沒有,那這婚姻不要也罷。彼時的黃媚妍就這么瀟灑。而郭大林更瀟灑,他這一去就再也沒回頭。
“哼,沒想到,還讓他給dump(傾倒)了?!彼龝r不時會氣惱地罵上一句。要說還是美國人給力,“dump”明明是指自卸卡車傾倒垃圾,卻用它來形容男人拋棄女人,干凈利落,再形象不過了。相比之下,中國人喜歡說“甩了”,那可遜色多了,甩得不好拖泥帶水更叫人惡心。她時不時在心里發(fā)狠罵自己一頓,不過是想把殘存的那一丁點自作多情掃蕩干凈。
2
“你好嗎?這么晚了,還在線上?”手機屏幕上跳出個綠色卡通人,沖著她一閃一閃的,戴著一副滑稽的圓眼鏡。
“不好,一點都不好,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她一邊敲字,一邊從抽屜里拿出化妝盒。得補補妝,她這臉色太不上鏡,誰知道斯蒂文會不會又發(fā)神經(jīng)地打開視頻。
“怎么會呢,一直想你的?!?/p>
“想我,那就馬上過來吧!”
“哦,這個……今天怕是太晚了。我剛從托尼的比薩店回來,幫他忙活了一下午。明天進城上班,咱們一起吃午飯,好吧?”
“要是我活不到明天呢?”
“媚,別胡說……”
手機響起來,但她不想接,綠卡通人跳得更歡了。
“媚,別折磨人,請拿起電話,親愛的……”
她偏不接,她就喜歡看他情急的樣子。男歡女愛不過是一場游戲,只要游戲規(guī)則了然于心,誰熬到最后誰就是贏家?;叵肫饛那昂凸罅?,她覺得自己太傻了。
“五十多歲的女人找男朋友,又不結(jié)婚,圖啥呢?”初遇媚妍時,我曾這樣不知深淺地問過她。
“開心呀!”她仰臉大笑,笑得放浪,讓我摸不著頭腦,以為自己愚呆落伍了,踩不上時代的節(jié)拍。她止住笑,一臉認(rèn)真地說:“結(jié)婚干嗎?翻臉了,捆綁在一起,豈不受罪?”她說得也不無道理,至少從她的角度看是那么回事。
以這樣的開場白,她和我聊起了她和斯蒂文的那些事。知道他在哪兒工作嗎,說出來嚇你一跳。警察算什么,可比那危險多了。你沒聽說過有位華人作家就因為嫁給外交官,差點給對方惹出麻煩來?斯蒂文可不用擔(dān)心FBI會把他怎么樣,他是局內(nèi)人啊。再說,像我這么清白的人,想給他添亂都難呢……對呀,更何況我們還沒那層關(guān)系,調(diào)查有啥意義?
媚妍是個拎得清的女人,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她還是說到點子上了,同居與結(jié)婚在法律上畢竟是不一樣的。不過,有個白人男友已足以令她自豪,或者說給她掙了面子,至少在女人堆里,她再也不覺得矮人一頭。不但不矮,還有種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小姑子向她打探:“媚姐,有人了嗎?”媚妍氣定神閑地回她:“其實我真得感謝你大哥,要不是他這么灑脫,我哪有機會見識山外之山呢?”小姑子知趣地連聲說:“可不是,那就,那就……祝媚姐姐幸福。”
幸福嗎?誰知道呢,幸福又是個什么東西?
媚妍常拿這個燒腦的“幸?!眴栴}和斯蒂文纏磨,打發(fā)時間。
“你說,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幸福了嗎?”
“嗯,不好說。可是,如果得不到你想要的,那肯定是不幸福的?!?/p>
“那倒是,如果永遠(yuǎn)得不到你想要的,注定不幸福,但只要有得到的可能,甚至是有一線希望……”
“親愛的,快別自尋煩惱了,真正的幸福就是每天重復(fù)同樣的事情,就這么簡單。去體驗,去享受,我讓你慢慢地沉下去,再輕輕地飄起來,比什么都幸福,不是嗎?”
斯蒂文把她扯進懷里,兩百多磅的身子壓下來,但他的動作卻出奇柔緩,保持著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像船槳撥動湖水,嘎吱嘎吱,撩得人心麻酥酥的。有時他會停下來,在她耳邊廝磨,喃喃地說些枕邊情話。她聽不大懂。不懂也好,懵懵懂懂反而更有韻味。他有意把序曲拉得幽深綿長,讓她迷失,不能自已。然后兩人不顧一切奔向狂潮,靜靜地躺在一起。時間像只停泊的舊船,搖搖晃晃。他緊擁著她,沉沉地睡去。
媚妍醒來時,他還閉著眼睛。她抽出手臂,輕輕撫摸他的臉頰。青色細(xì)密的胡茬從鬢角一直到下頦,摸起來令手心發(fā)癢。他的額頭碩大光亮,典型的東歐猶太人臉型,睫毛卷曲像個孩童,薄薄的嘴唇總是緊抿著,酷似阿蘭德龍——最令她著迷的影星美男子。鼻梁又高又直,還帶個彎鉤,她把嘴唇貼上去,吻他的鼻尖。他迷迷糊糊,動了動身子,摟緊了她。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她急忙把臉轉(zhuǎn)過去。
這時候,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起了郭大林。郭大林沒有狐臭,郭大林的腋下沒有味道,可郭大林這個人也同樣沒什么趣味。比如說,他可沒有雅興陪她去肯尼迪藝術(shù)中心聽什么交響樂,兩百美刀一張門票,會讓他大喊大叫,太他媽不值了。
人家斯蒂文卻完全不一樣,第一次約她,他就帶她去欣賞新奧爾良爵士樂隊的表演。那怪誕滑稽的音調(diào),忽緊忽慢神經(jīng)質(zhì)般的節(jié)奏,聽得她抓狂。說老實話,她聽不懂,也不喜歡,可見斯蒂文聽得津津有味,她只能舍命陪君子,不過再難聽的音樂也不至于要誰的命??此敲闯撩?,她一點都不奇怪,一個在堪薩斯城長大的男孩,從小耳濡目染的除了藍調(diào)爵士樂,沒有別的。他喜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并沒有忽略她。音樂會從頭至尾,他一直輕輕握住她的手。指尖傳遞的不只是體溫,還有模模糊糊欲說還休的感覺,像海潮一浪追逐一浪。幾乎在一瞬間,她就決定了,不管他要求什么,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奉獻出去,北京姐兒就有這股豪爽氣。
可斯蒂文什么也沒要求。他是個懂得深淺的男人,經(jīng)年的職業(yè)歷練,教會了他不露聲色,更何況是初相識的女人。對于輕易就愿意自我奉獻的女人,他總是格外小心。如果女人把這事看得稀松平常,急于投懷送抱,反倒令他不安,甚至不知所措了。
3
斯蒂文和前妻格蕾絲是大學(xué)同學(xué)。格蕾絲原本在一家非營利組織兼職工作,在婚姻圍城的十多年里,她整天抱怨自己被孩子拖累了,無法邁進職場嶄露頭角。兩個兒子剛升上初中和高中,她就全職加盟了市長競選團隊。聽起來簡直像黑色幽默,她的助力不僅使那個男人當(dāng)選上了市長,她自己也搖身一變,成了市長夫人。
媚妍看過那女人的照片,一張平平常常的臉,過早發(fā)福的身材,真看不出來有多大魅力。
“哎,很好奇,你們是怎么相愛的?”媚妍的言外之意,這么相貌平平的女人……
斯蒂文的回答頗令她意外。“你是說格蕾絲嗎?年輕時她是個挺漂亮的女孩子?!迸滤恍?,他還拿出他們從前的照片。格蕾絲和他肩并肩站在大學(xué)校園的橄欖球場里,他牽著她的手,格蕾絲低頭淺笑,眼里滿含著初戀少女才有的那種清純。媚妍心里酸酸的,她和郭大林幾時這么浪漫過?這西方人也真怪,都分道揚鑣了,還不忘美言對方,估計郭大林絕對沒這個雅量。
“別想那么多,親愛的,你比誰都漂亮?!彼谒哪橆a上輕輕吻了一下。這樣的話他說過不知多少遍,她都聽膩了,可并不厭煩。對她這把年紀(jì)的女人,還能認(rèn)真說出溢美之詞的男人,除了有一顆悲憫之心,還能說明什么呢?這么一想,她的心便軟了。
“唉,不好的婚姻,真是誤人誤己啊?!彼龂@了口氣。
“婚姻哪有好壞之分?我不覺得。你知道女人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
“是什么?”
“就是為男人搭建一個避難所——這話你恐怕不愛聽?!?/p>
“避難所?難聽!換個詞兒好不好?”
“也可以說是避風(fēng)港。當(dāng)然,搞不好,也可能演變成災(zāi)難陷阱?!?/p>
“對呀,你也承認(rèn)有災(zāi)難不是?”
“可明智的人,在災(zāi)難來臨之前就逃掉了。”
“比如像你……”媚妍瞟了他一眼,意味深長。
他不接茬,而是轉(zhuǎn)移了話題?!懊模f真格的,明天去我那邊,幫一幫邁克,下個月他就要考SAT(學(xué)業(yè)能力測驗)了?!?/p>
“我這英語,能幫得了他?”
“怎么不能?你兒子丹尼學(xué)習(xí)不錯,也得益于你擅長教育。托尼都是被我們耽誤了,格蕾絲離開時,他剛上高中,不懂事,經(jīng)常背著我逃課。我可真不希望邁克重蹈覆轍,像托尼那樣?!?/p>
媚妍進退兩難,她可不愿意攪和在他們父子之間。斯蒂文第一次帶她回家,兩個男孩面面相覷的窘迫神態(tài),她永遠(yuǎn)都忘不了。長子托尼甚至對她充滿敵意。那時他只有十六歲,卻已出落得像個成年男人,幾乎和他父親一樣高,唇邊一圈毛茸茸的小胡須。他總是用怪怪的眼神暗暗盯著她,還不時扯一扯弟弟邁克的衣袖,然后兩人竊竊私語。
私下里,媚妍氣惱地問斯蒂文:“你兒子是不是把我當(dāng)成第三者了?”
“別動氣嘛,他們還是孩子。相信時間,還有我們的意志力,一切都會改變的?!彼沟傥倪@十足的總裁講話風(fēng)范,媚妍頗不以為然。她不相信什么意志力,只相信直覺,而直覺告訴她,兩個男孩不喜歡她,而且他們篤定地認(rèn)為,她是父親的情人,就是這個中國女人,使父親離開了母親,他們的生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孩子怎么想是他們的事,媚妍內(nèi)心絲毫不覺得愧疚。倘若斯蒂文果真是為她才離的婚,她只會由衷地高興,為自己的風(fēng)韻猶存而高興。為什么不呢?關(guān)鍵是時間點,都發(fā)生在節(jié)骨眼兒上,好像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左右著一切。她與斯蒂文第一次約會,他就暗示她妻子格蕾絲出軌之事。她理解他是在刻意報復(fù),或是在尋找心理療傷之秘徑,就像她自己一樣。后來的情勢急轉(zhuǎn)直下,斯蒂文向格蕾絲提出離婚,還據(jù)理力爭兩個兒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她覺得好像陷入了迷魂陣,看不懂了。
郭大林離開她時,一點都沒跟她爭搶兒子,丹尼名正言順地就留給了她。若是遇上斯蒂文這種人,他們準(zhǔn)得上法庭,打個魚死網(wǎng)破。哼,郭大林,你也配做父親,逃得比誰都快。不過換個角度一想,她又覺得該感謝前夫的不拘小節(jié)大大咧咧。不管是出于對兒子未來教育的考量,還是為了自己另覓新歡少個糾纏羈絆,總而言之,他放棄了兒子。于她而言,這真可謂上帝賜給她的一份溫柔的憐憫。她已經(jīng)丟掉了老公,不能再丟掉兒子。丹尼不只是她的一個伴兒,更是她的精神寄托。她甚至無法想象,沒有兒子的日子該怎么過。
話說回來,媚妍也并非心胸狹隘的女人,她也沒少幫過托尼復(fù)習(xí)課業(yè)??苫蚴翘焐模趺囱a救得了呢?最終托尼還是只申請到了社區(qū)大學(xué)。兩年畢業(yè)后,去租了一間比薩餅店,做起小生意。她也不愿意邁克再步哥哥的后塵,可自己也不是神靈,明知費力不討好的事,摻和進去毫無益處。這些年和美國人交往多了,她深諳說“No”其實是一種藝術(shù),適度虛偽是文明進步的標(biāo)志,“白謊”總比直截了當(dāng)戳破臉皮來得體面。
斯蒂文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習(xí)慣性地看了一眼手表,已經(jīng)快十點了。媚妍懶洋洋地起身,走到廚房,把剛泡好的綠茶端過來。“喝杯茶提提神,開車就不犯困了。”他家和她家的距離是一個小時的車程。
他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好香的茶,謝謝!”他把茶杯放回到餐桌上,眼睛盯著她說:“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媚妍嘴角動了一下,但什么都沒說,跟著他走到前門廳。他忽然回轉(zhuǎn)身,攬住她的腰,低下頭,吻她。她喜歡他的吻,從第一次開始。他的吻既不狂野,也不敷衍,與他的年齡身份剛好匹配。他享受自我沉迷,像在欣賞一曲藍調(diào),節(jié)奏感縱深感都恰如其分,時而輕柔細(xì)膩,時而深入纏綿,令她迷醉。還有他清凜的男人氣息,刺透心脾,叫她來不及躲閃。一股溫?zé)釢褴浀臇|西,電流般地瞬間流遍全身。
“等我,下周末我再過來?!彼皆谒叄卣f。他知道怎么去愛撫這個女人,更知道如何把持住她。就像欣賞音樂,余音繞梁,回味無窮,令她欲罷不能。
媚妍倚著回廊柱子,看他發(fā)動汽車,打開遠(yuǎn)光燈,退出車道。他沖她擺擺手。伴隨著發(fā)動機的轟鳴,車上了路,尾燈忽明忽暗,消失在夜幕中。
等回過神來,她聽到丹尼在樓上喊她。她急忙用手抹去眼角的淚痕,對斯蒂文的絲絲怨艾,頓時煙消云散。唉,他有他的家,我有我的家,不這樣,又能如何?
4
媚妍默默地盯著辦公桌上的婚禮邀請卡,臉色發(fā)青,表情黯然。那是一張制作相當(dāng)精美的婚禮邀請卡,淺褐色仿木紋底板上,凸起的燙金字“Wedding”(婚禮)流暢飛揚?!盎槎Y”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兩個人或兩個家庭之間的一種結(jié)合與承諾,它也意味著又一對新人鉆進了這古老傳統(tǒng)約定俗成的套子,錢鐘書給它起了個雅致的別名——圍城。值得慶祝嗎?當(dāng)然,這是每個人生命的必經(jīng)之路。就像她和郭大林,斯蒂文和格蕾絲,郭大林和白寧,還有擺在眼前的這一對——艾琳和哈羅德,她想不出拒絕參加艾琳婚禮的理由。
艾琳是她辦公室的同事,確切地說,是她的下屬。別看媚妍的辦公室還不到15平方米,可對她來說卻舉足輕重。能在美國白領(lǐng)如云的職場中站穩(wěn),而且還混上了個小“買你者”(manager,經(jīng)理),難道不應(yīng)該有成就感嗎?人總是和自己身邊的人比較,比爾·蓋茨、貝索斯、扎克伯格再聰明再富有,與你我何干?比較對于女人來說好像毒品,會上癮。女人最怕比較,卻又最愛比較。媚妍在暗中默默較勁的對象,正是這個叫艾琳的女人。
艾琳出生在影城洛杉磯,她沒辜負(fù)陽光之城的風(fēng)和日麗雨露滋潤,蜜汁色皮膚細(xì)膩透亮,散發(fā)出一股陽光棕櫚樹的味道。她身材修長,一張典型的鵝蛋臉,典型得你以為她該是個蠢貨,可她并不蠢,連媚妍都不得不承認(rèn)艾琳的精明干練。當(dāng)她端坐在電腦前,腰板挺直,脖頸前傾,那聚精會神的樣子,美得別致。她的尖下頦上嵌著個凹痕,又深又圓,一個靈性且赤裸的標(biāo)識。沖人微笑時,她總不忘揚起下巴,嘴角微抿,眸子里掠過一絲羞澀,里面似乎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夢。她沉穩(wěn)、自信、有板有眼,優(yōu)雅的氣質(zhì)宛如一件瑰麗的晚禮服,套在她身上很得體,但對別的女人卻未必合適。
媚妍眼睛看得酸酸的,撇了撇嘴?!吧秲?yōu)雅氣質(zhì),不過是未婚生子的單親媽媽,裝唄!”這番話她只對我嘀咕過幾回,對旁人她從未吐露半句,那樣會顯得沒氣度沒教養(yǎng)。再說,就沖兩個人都是單身媽媽這一點,她們本該是惺惺相惜的。
沒承想艾琳卻突然宣布要結(jié)婚了,她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是個滋味。以前她時不時跟艾琳聊一聊斯蒂文,艾琳也向她抱怨一下哈羅德(她叫他哈利)。不過哈利與斯蒂文不一樣,哈利的婚史單純得像一張白紙,一個未婚中年男。媚妍弄不明白,艾琳離開她的前任準(zhǔn)丈夫才幾年,就這么猴急地要鉆進圍城,是不是也想嘗嘗失敗婚姻的滋味???她心想,這美國女人真是死心眼,觀念還不如中國女人開放。
她把邀請卡推到桌邊,起身走進公共小廚房,燒好水,泡上一杯綠茶,便信步朝艾琳的格子間踱來,向下屬問早安已成了她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身子倚著艾琳格子間的門框,她的眼睛笑吟吟地瞇成一條縫,西方人寒暄客氣那一套,她操練得爐火純青。
“恭喜你呀,你們選的日子太棒啦!你知道秋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p>
“是啊是啊,哈利也特別喜歡秋天?!卑諔?yīng)和道。
“天哪,一轉(zhuǎn)眼,你女兒都出落成大美人了,越來越像你了?!泵腻粗辙k公桌上的相框,不無突兀地嘆道。這個時候扯出這個話題,似乎是有意提醒艾琳,你都是孩子的媽媽了,別以為自己還是清純少女呢。
“真的,你覺得像我嗎?可本尼說,像她爸爸的地方更多?!卑昭銎鹉?,尖下頦驕傲地翹起來,似乎并沒領(lǐng)悟到那么多。
“本尼懂啥,我說的是神似,瞧這雙大眼睛,妥妥的一個小艾琳。不是嗎?”
艾琳的臉頰上泛起一層紅暈,眼神羞羞答答的。媚妍斜睨了她一眼,心說,本尼是你什么人啊,無非是個同事,干嗎三句話不離口,搞得人家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這么做人地道嗎?不知怎么,她忽然間就想起了前夫郭大林,想起那個她從未謀面的小妖精(她找不到更合適的詞匯)白寧,想象他們正手牽手,一步一步走在婚禮盛典的紅地毯上,她心里頓時升起一股無名火,臉色一下子由黃變青。
艾琳莫名其妙,搞不清出了什么狀況,莫非是自己說錯了哪句話,把“買你者”(經(jīng)理)惹惱了?于是,她沒話找話地說:“你兒子也快上大學(xué)了吧?時間過得好快呀。”
“是啊是啊,他們長大了,我們也都老了。哦,對了,又到月終檢查了,別忘了發(fā)兩個案子給我,就差你和本尼的了?!泵腻跉庾兊媒┯病_@是她的拿手好戲,“買你者”(經(jīng)理)的優(yōu)越感這時便彰顯出來。管你是氣質(zhì)美女還是皇室公主,通不過我這一關(guān),你啥都不是。
艾琳又是一陣臉紅,紅得有些發(fā)紫。她點了點頭,在嗓子眼里咕噥了一句,好的,就再也找不出合適的詞語了。媚妍觸到了她的軟肋,工作要被人檢查,尤其對方還是個中國女人,她心不甘情不愿。但這是公司的規(guī)定,她無可奈何,有本事你炒老板魷魚,甩手走人啊。
媚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門緊緊地關(guān)上,頹然地坐進旋轉(zhuǎn)椅,淚水不爭氣地奔涌而下。她抑制不住掩面而泣。
5
艾琳的婚禮既沒選擇去豪華的莊園或酒店,也沒選擇去名勝景點或海濱度假村,這有些出乎媚妍的意料。她以為凡事都講究情調(diào)的艾琳,一定得把婚禮搞得高端大氣有排場,可艾琳卻淡淡地說,哈利一家是愛爾蘭人,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婚禮選在教堂舉行是尊重家庭傳統(tǒng)。
斯蒂文把路虎SUV停在教堂旁邊的泊車場,動作麻利地為媚妍打開車門,還像古典英格蘭紳士那樣將手臂伸給她。媚妍欣然地將手搭上去,她非常享受這種感覺。郭大林絕不會跟你來這套,他會說那太裝太假太做作。
她穿的旗袍裙太緊,一下車腳跟沒站穩(wěn),朝前踉蹌了一下,險些摔了個跟頭,幸虧斯蒂文用力一拉,她才沒有跌倒。她低頭仔細(xì)一看,這泊車場的路面太糟糕了,坑坑洼洼凸凹不平。艾琳居然選擇了這樣的地方完成一生一世的神圣儀式……唉,她忍不住連聲嘆氣。斯蒂文使勁握了一下她的手,像是提醒她,他們已經(jīng)走進了教堂。
當(dāng)身穿象牙色婚紗的艾琳從教堂后花園緩步走出來時,斯蒂文驚嘆了一聲——哇!媚妍側(cè)目看了他一眼,他正出神地盯著艾琳,眼神少有地熠熠發(fā)光。媚妍皺皺眉,使勁扯了扯他的手。一位身著藏青色西裝身材魁偉面容慈祥的老者,牽著艾琳的手,那是艾琳的父親,已經(jīng)八十四歲了。在艾琳身后拉著婚紗飄帶的兩位少女一高一矮,媚妍一眼就認(rèn)出了高個女孩,那不是艾琳的女兒嗎?斯蒂文輕聲耳語,哦,像個小天使。相比之下,新郎哈利長相平平,體態(tài)精瘦,腦袋奇小,面容緊張,是個社交場合不太吸人眼球的男人。
婚禮儀式按部就班,就跟排列好的程序一樣,一項不多一項不少,既無高潮也無波瀾。艾琳和哈利一前一后,重復(fù)著那一段被千百萬人說過的古老誓言——“我愿意愛你,尊重你,無論順境或逆境、健康或疾病,一生一世,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艾琳看上去嫻靜溫和,可她好像并沒有入戲。怎么還不如跟本尼閑聊時興奮呢?媚妍在心里嘀咕,她一向得意自己對細(xì)節(jié)的洞察力。驀然之間,她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扎了一下,疼得鉆心,好像那里在汩汩流血。她忽然感到一陣懊悔,為什么要來參加一個不喜歡的人的婚禮,是來自尋煩惱嗎?你被婚姻害得還不夠嗎?你不是早已不相信愛情了嗎?
婚禮的后半場是晚宴和花園酒會,媚妍變得越來越心煩意亂,若不是斯蒂文陪在身邊,她早就逃之夭夭了。斯蒂文倒是興致盎然,舉止得體談吐幽默,他在這種場合永遠(yuǎn)能如魚得水。面對特意走過來為他們敬酒的新娘新郎,他連連舉杯祝福,還不失時機地恭維哈利說:“老兄,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你嗎?娶了這么一位麗質(zhì)佳人?!辈簧妻o令的哈利臉憋得通紅,一時接不上話茬。還是艾琳乖巧,她瞟了媚妍一眼對她說:“瞧你愛人多會講話,你可得小心他的甜言蜜語喲。”說完,她抿嘴淺笑,那樣子媚妍一看就反胃得不行,不過她很識相,這里可不是“買你者”(經(jīng)理)的用武之地。她窘迫地盯著斯蒂文,他們在一起這么久,她還是第一次以異樣的眼神打量他。
媚妍像是跟自己賭氣似的,一杯接一杯地喝紅酒喝香檳,她本來沒多少酒量,酒精把腦袋灌得暈暈乎乎,好像坐飛毯一樣天旋地轉(zhuǎn)。斯蒂文關(guān)切地勸她:“媚,快別喝了,再這么喝下去,你會醉的。”媚妍瞥了他一眼:“咱倆還沒干一杯呢!來,親愛的,干杯!”說罷把酒杯里的紅酒一飲而盡。
斯蒂文開車送媚妍回家,她看上去醉得一塌糊涂,兩人一路無話。媚妍說她可不是那么容易醉的,她是故意不搭理他。第一次,她想懲罰一下這個男人。
車開到她家時已經(jīng)是深夜,他把車開上車道,媚妍好像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過來。她說:“不進去坐一會兒了?”他說:“你好好休息,咱們有話明天再說?!彼f:“你今天挺快活啊,別人的婚禮,你比別人還快活。以后我們得多多參加婚禮,管他是誰的婚禮呢。”斯蒂文有些生氣,不耐煩地說:“你這是怎么了?參加婚禮也沒什么不好嘛?!泵腻不鹆耍骸皩ρ?!誰說不好了,連陪我一會兒都嫌多余了,我看我還是做回單身女人為好。”
“媚,你想聽真話嗎?”
“什么真話,你盡管說呀,我什么時候不讓你講真話了?”
斯蒂文平靜地說:“說真的,婚姻對女人尤為重要,獨身主義絕對是女人的癌癥。知道為什么嗎?女人獨自生活人會變得枯竭,這是顯而易見的,無須解釋。哪怕是差勁的婚姻,也會使女人免于脫水。對了,就像富蘭克林酒里的果蠅,酒的滋潤會讓果蠅復(fù)活。即使婚姻本身不是幸福的源泉,至少它提供了某種形式的庇護或滋潤,讓女人不至于陷入更深的情感困境……”斯蒂文只顧滔滔不絕地說,卻沒注意到媚妍的嘴張得老大。
“什么?女人,脫水,你也太,太……”媚妍憋住了,她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庸俗”“尖刻”“惡毒”,都不確切。她沒明白“富蘭克林酒里的果蠅”是個什么東西,她只聽懂了一點,原來斯蒂文把單身女人想得如此不堪,是極易干枯需要被滋潤的可憐女人。她想起來了,這叫“一針見血”,一陣透心涼從心底涌了上來。這么說他跟她交好,只不過是為了讓她免于“脫水”。難怪他只跟她上床,卻從不提及婚姻之事。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被人騙上了一條漂流的筏子,不知道究竟會漂到什么地方。這時她才猛然醒悟,埋在她心底的那個心結(jié)其實從未解開。她曾經(jīng)視婚姻為桎梏,極力想逃離它舍棄它,可她卻始終掙不脫它的糾纏?;橐鱿駛€套子,束縛感隨時都在,可這套子也拴住了野性,給人一種踏實感。她不喜歡被束縛,可她又喜歡踏實感。就好像文身,你想要它,便把它植入你的皮膚,可你卻再也無法清空它,它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你甚至都意識不到它的存在。她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依然是個傳統(tǒng)的女人,還無法開放到那種地步。
后來,媚妍像講故事一樣跟我描述艾琳的婚禮,說別的場景她記得模模糊糊,但斯蒂文跟她講過的這番話,卻讓她如夢方醒。
6
媚妍是從小姑子的微信朋友圈得知的,前夫郭大林的婚禮盛況空前。她和小姑子并沒有互相拉黑,事實上,她和小姑子一直都挺要好,和前夫分道揚鑣并沒有終止她們之間的姑嫂情誼。在她遇到斯蒂文之前,小姑子還私下為她物色過男朋友,只不過都不了了之。
媚妍嘴上說“讓他結(jié)去吧”,一副滿不在乎的口氣,可當(dāng)她看到郭大林手挽年輕佳麗滿面春風(fēng)的樣子時,心里的天平頓時失衡。她抓起手機,敲進那個印在她腦子里滾瓜爛熟的號碼,響起來的卻是一連串的忙音。她開始后悔,為何要與斯蒂文冷戰(zhàn),人家是你什么人?不過是你的男友,既不是你的老公,也不是你的監(jiān)護人,當(dāng)然就沒有責(zé)任和義務(wù)隨叫隨到。
她把車速加到了每小時一百英里,這時倘若警察追上她訊問她,知道為什么追捕你嗎?她一定開口大笑說,你干嗎要追一個瘋女人,除非你和她一樣瘋狂。所幸她沒有碰到警察,深夜里高速公路上的車輛寥寥無幾。她不知道自己要把車開到哪里,直到看見高懸的路標(biāo)上“To New York”(去紐約)幾個大字,她才意識到,不能再往前開了,那樣會離家越來越遠(yuǎn)。丹尼怎么辦?他馬上就要上大學(xué)了,她是兒子唯一的依靠。在下一個高速路出口,她撥轉(zhuǎn)方向盤,開上了回家的路。
一排一排的樹木、若隱若現(xiàn)的牧場、陷入黑暗的小鎮(zhèn)、忽明忽暗的燈光,這些景物從她的車窗里匆匆掠過,一閃即逝。所有沒有被記住的東西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她曾經(jīng)走過的路、經(jīng)歷過的生活。那一切都是平凡的,那一切也是美好的。她的眼里浸滿了淚水。
等她把車停在房前的車道上,抬頭一看,丹尼正站在門廊那里,一臉焦慮地望向她。他快步跑下臺階:“媽媽,你去哪兒了?我好擔(dān)心呢?!?/p>
她緊緊抱住兒子,泣不成聲。
7
“綠色卡通人”接連不斷地給她發(fā)短信,纏綿的話說了一籮筐。她知道他會的,他為所有深愛或淺愛過他的女人都會這樣。到底她還是接受了斯蒂文的道歉,她想通了,其實他也不欠她什么,一開始她不就是尋開心嗎,這叫所得皆所愿。他和她在一起時很投入,這就足夠了。他邀請她去肯尼迪藝術(shù)中心看芭蕾舞劇《大紅燈籠高高掛》。她看過張藝謀執(zhí)導(dǎo)的這部電影,她不喜歡那個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古老故事,但還是很好奇芭蕾舞里的頌蓮會是個什么樣子。
“我猜你會喜歡的,據(jù)說表演令人驚艷?!?/p>
“我喜歡看芭蕾舞,可不喜歡妻妾成群的故事?!?/p>
“為什么不喜歡?不就是一個男人可以娶N個女人為妻,就像皇帝一樣?”斯蒂文顯得饒有興致。
“是啊,男人都喜歡?!泵腻┝怂谎?。
斯蒂文哈哈大笑:“未必吧,文化不同,自然會有天壤之別?!?/p>
“別什么都跟文化扯到一起,人性都一樣,差不了多少?!?/p>
“親愛的,咱們不爭論,還是好好去欣賞芭蕾舞吧。”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一起去肯尼迪藝術(shù)中心,看的又恰好是《大紅燈籠高高掛》,頗具諷刺意味。就在他們兩人為精彩絕倫的舞蹈表演鼓掌叫好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故發(fā)生了——丹尼出了車禍。
沖出劇場的媚妍不顧一切地朝泊車場奔去,斯蒂文緊緊追趕在后。丹尼騎自行車過馬路時被一輛SUV車撞倒,頭部受傷,已經(jīng)被直升機送到市中心醫(yī)院急診部。這是警察給她打電話報告的。
“你瘋到哪去了,打電話都找不到人,準(zhǔn)是又和那個該死的白鬼混在一起,不要臉的賤貨!”郭大林只顧大喊大叫。他的情緒完全失控,歇斯底里得像個瘋子。
手機在媚妍的手里顫抖著,她拖著哭腔說:“好,郭大林,你也有資格指責(zé)我,那么我問你,你跑哪去了?你還是不是他爹?從打丹尼出生,你幾時關(guān)心過他?你整天和那個小妖精混在一起,還有臉來說我!”
她和郭大林之間有一筆永遠(yuǎn)算不清的冤家賬。很久以后,媚妍和我提起前夫,仍然余怒未消。她說,斯蒂文給他們的婚姻定義為不公平的婚姻,算他說對了。
男人和女人之間,如同正負(fù)兩極之間,電流要么噼里啪啦,要么不噼里啪啦,沒有模糊地帶,從古至今莫不如此。而媚妍和斯蒂文似乎也走到了盡頭,他們的關(guān)系從熱烈到平淡,從纏綿到疏離,完美地驗證了她曾篤信無疑的那句話——“愛情只不過是一種化學(xué)反應(yīng)?!碑?dāng)失去原發(fā)動力,又缺了催化劑,這化學(xué)反應(yīng)還怎么進行下去?
媚妍靜下心來回顧她和斯蒂文的點點滴滴。他對她的感情算什么呢?愛,同情,憐憫?愛到底是“做”不出來的,她想,他對她頂多是懷有些許同情,說白了,應(yīng)該是憐憫她這個越變越老紅顏不再的女人。意識到這點并沒有使她傷心,她的心早被郭大林傷透了。
有一陣子她情緒很低落,艾琳跑過來問候她。她不想讓這個“優(yōu)雅”的女人看笑話,但心里卻不得不佩服這女人的聰明睿智,人家把自己鎖進看似不甚完美的婚姻保險箱,反而可以放心大膽地和本尼眉來眼去。唉,可憐的男人啊,怎么都看不清真相呢?她在心里兀自嘆息。
8
幾年之后,在南卡羅來納州一個僻靜的小鎮(zhèn),人們經(jīng)常會看到一位中國女人,她的臉色不那么黃也不那么青,只是臉上添了不少老年斑。每日晨間她都在林蔭步道漫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累了就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歇一歇。她常常望著遠(yuǎn)處的山林和田野,陷入回憶之中。一生是如此漫長,一生又是如此短暫。她想起那段未能堅守到底的婚姻,想起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情,一切過往在她心底再也掀不起任何波瀾,無喜亦無悲。
唯一讓她感到寬慰的是,退休后她買了一棟小房子,離兒子只有十分鐘的車程,想他的時候,就可以過去看看。她覺得這是她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