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墻角站著被綁住的男人開了一槍,就見他瞪大眼睛,遲疑了幾秒,帶著有些不甘心,萎靡著倒下了。
然后導(dǎo)演喊了聲“咔”。
飾演被殺害演員的戲份是臨時改的,按之前的劇本他要五集之后才會被殺,所以他剛剛才死得是那么不情愿。在我的理解中,演員的情緒和角色的情緒不謀而合,有種一致的真實(shí)性,倒下的時候帶著些延遲是恰到好處的。
但導(dǎo)演顯然有些不滿意,從監(jiān)視器前小跑過來對著他一通嚷嚷,那個男演員本來就一肚子怨氣,也對著導(dǎo)演吼了起來。小制作網(wǎng)劇的導(dǎo)演在業(yè)內(nèi)本身就沒什么地位,演員因?yàn)椴还降拇龊蛯?dǎo)演撕破臉往常也不是沒有的事。
因?yàn)闋幊成踔粮缮狭思?,有人勸架有人拉架,也有人趁亂給了導(dǎo)演兩腳,劇組里亂作了一團(tuán)粥。我得以早早下工,趁亂跑回家時,還去買了心心念念許久但由于平時總是凌晨才下工而遇不到的桂花糯米藕。
為什么對那天的事情記得這么清楚?因?yàn)榫驮谀翘?,我第一次見到濤生?/p>
當(dāng)我哼著小調(diào),手里拿著被桂花糯米藕的熱氣熏得白花花、霧昭昭的一次性食盒走進(jìn)出租屋的時候,窗邊一陣穿堂風(fēng)吹過來,一片不知是什么鳥的、碩大的灰白色羽毛撲到臉上,癢癢的。撥開羽毛,順著風(fēng)吹來的方向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窗戶大開著,靠近床腳和衣柜正下方的地上稀稀拉拉地落了許多羽毛。我輕輕把食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拿起靠在桌腳邊的握力棒,踩掉鞋子,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打開衣柜,就看到了濤生。
他在里面斜靠著柜壁,睡得正香。
濤生今年三十三歲,經(jīng)常夢到自己會飛。
當(dāng)時我隨手抽過一邊的握力棒,緊緊攥住,把他卡在衣柜里,另一只手揪著他的衣領(lǐng),質(zhì)問他是哪里來的。他說是風(fēng)刮開了我家的窗戶,他是從大南邊飛過來的。我當(dāng)然不信,嗤笑了一聲,說:“你再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我立馬報警了。”他無奈似的在狹隘的空間里攤了攤手,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迄今為止,我的理想主義人生仍舊不起波瀾?!?/p>
“不起波瀾就得會飛?”我瞪了他半晌,他點(diǎn)點(diǎn)頭,一臉真誠地看著我。最后我放棄了,像喪失許多氣力一樣,頭耷拉了下去,把壓在他身上的握力棒移開,也不想報警。
轉(zhuǎn)身坐回床上,我說:“這房間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你也看到了,一室一衛(wèi)的屋子,就一個置物架,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桌子,還有個小凳子,連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比缓髢扇擞直舜顺聊艘粫骸?/p>
“我不是來偷東西的?!彼乳_了口,從衣柜里鉆出,然后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喜歡你樓下那只鳥,它有好聽的味道?!?/p>
“那只純白的、只有額頭上帶點(diǎn)海藍(lán)色的鸚鵡?”我愣了下,隨即緩過神來,以為他是偷竊未遂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好借機(jī)溜走,“那你去看看吧,那只鳥是房東家的,天氣好的時候他都會把鳥籠放到單元門洞邊,讓鳥見見光,叫兩嗓子?!?/p>
“嗯,我有空多去聽聽?!彼c(diǎn)了點(diǎn)頭,旋即又沖著我微笑。
見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意識到自己想錯了,這會兒反而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聽聽?你怎么還不走?。课艺f了家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p>
他攤了攤手,依舊微笑著向我耐心解釋:“剛剛我也說過了呀,那只鳥的味道很好聽。另外,想跟你商量個事?!?/p>
“什么事?”
“想在你這里暫住些時日?!?/p>
“不能因?yàn)樵谑芎φ呒依餂]偷到東西,就賴上受害者吧?!庇行┘{悶他怎么這么理直氣壯地提出無賴的要求,于是試著爭辯。
“你看我現(xiàn)在也沒有地方可去,而且想多聽那只鳥幾天?!边@次他歪了歪頭,帶著點(diǎn)羞澀。
后來他沒再說什么,因?yàn)槲易屗∠铝恕N乙膊恢涝趺聪氲?,也可能?dāng)時根本沒想什么。只是覺得這場甚至算不上爭吵的論辯顯得有些空虛,好像我與他對話的開頭便是錯的,說到最后我被他的話帶得飛到天上下不來,于是自己嘴里吐出的字句也跟著漫天飄揚(yáng)。
原來世上真有用嗅的方式來欣賞鳥雀的人。在濤生的老家,他們習(xí)慣把用鼻子嗅嗅說成是聽,比如剩菜放了好幾天,再拿起來吃時,他們會說“你聽聽這菜壞沒壞”,又比如春天花開了滿山谷,濤生他娘總會拉著他跑到山溝溝里,“你聽聽這花多香”,諸如此類,算是他們的方言。這些都是他后來和我說的。真奇怪,顛倒嗅覺和聽覺的說法。
小時候在公園里玩,也見過些遛鳥的老大爺,他們哼著小曲漫無目的地溜達(dá),累了就找個亭子歇歇腳,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攀談,這個說:“你看我這鸚鵡這毛兒多順多亮!”那個說:“我這百靈叫起來那小聲兒透著呢!”還會有人說:“我這八哥兒才靈呢!”
見怪不怪,但像濤生這樣用鼻子聽鳥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從第一次見他,他說樓下那只鳥的味道很好聽,我以為是他在給自己找個臺階下想要趕緊離開的一個新奇說辭,到后來發(fā)現(xiàn)他是真的很喜歡聽鳥,這個過程很快,因?yàn)槲颐看螐膭〗M收工回來,傍晚、凌晨、黎明或是正午,都能看見他在樓下單元門門口隔著鳥籠對著鳥吸嗅。
那段時間房東一直將鳥籠放在外邊,我問過他,回答是暑氣上來了,屋子里總是有股鳥屎味不說,鳥也發(fā)躁,樓道里陰涼還有監(jiān)控,每天光線隨著時間變動的時候,恰好又能曬上一會兒太陽,索性就放在那里懶得拿回來了。
濤生聽鳥的樣子極為專注。他個子不矮,得有一米八幾,聽鳥時常常弓下身子,貓著腰,將鼻尖輕輕抵到籠架的欄桿上,眼睛慵懶地瞇起來,緩慢地做深呼吸。我每次見到他這般,都覺得嗅覺仿佛是他此刻全身上下唯一的感覺器官了。
他就這么每日聽鳥,在我家住了很久。
其間我也好奇過,問他:“那鳥能有什么味道,不就是鳥屎味嗎?”
他搖搖頭:“很香。”
“能有多香?”
“一天聽不著我都睡不著覺?!彼至诉肿欤y得開了個小玩笑。
濤生在我家睡的地方也有點(diǎn)奇怪:衣柜或是床下。實(shí)話說,我從沒親眼見過他爬進(jìn)柜子里或者床底下,我也沒見過他睡醒從柜子或床下出來。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因?yàn)榧彝剿谋诘弥挥幸粡埓?,他住進(jìn)來的第一天我就問過他睡哪里,客隨主便,更何況還是個來歷不明的客,我還沒有慷慨到能和一個陌生人共歇一榻。他當(dāng)時指了指衣柜,隨即又指了指床底。我有點(diǎn)于心不安,心想著不讓你睡床,你打個地鋪不就行了,倒也不用睡得那么憋屈??伤宦牐覄袼?,他只是搖頭。果然之后有幾次起夜或是凌晨收工,我都沒在屋子里看見他,想必是睡得正酣。
后來有些日子連著拍了好長時間的夜場戲,趕上臺風(fēng)梅雨季節(jié),導(dǎo)演說這好,正好有不少雨里的戲要拍,趕上這個天氣倒是省事了。可是臺風(fēng)的雨比瓢潑大雨還要大些,有時候場記剛喊完3,2,1,Action,打完板,演員的頭飾假發(fā)瞬間被吹出去老遠(yuǎn),各種亂七八糟的導(dǎo)演、場記、工作人員跑過去找好久也找不到。連著幾天,眾人叫苦不迭,道具那邊也一直在跟導(dǎo)演抱怨經(jīng)費(fèi)緊張。天天丟道具,小成本的網(wǎng)劇誰經(jīng)得起這么折騰嘛。導(dǎo)演還是之前那個導(dǎo)演,手里握著四五部網(wǎng)劇,全是狗血愛情戲,只是換了諜戰(zhàn)、古裝、都市等不同情景。只有他頭鐵,對大家的怨氣充耳不聞,硬是拉著劇組熬著大夜淋著大雨,天天拍到次日凌晨。“劇組耽誤一天你知道損失多少嗎?”他總是這么說,說的時候瞪著眼睛,油膩的光頭像夏天我奶奶家剩了薄薄一層水有些發(fā)霉的水缸?!斑@損失你來賠?”這是他常說的第二句話,抗議者往往這會兒就蔫了。
直到有天,收工時已經(jīng)將近黎明了,天邊還是烏壓壓的黑,演員都無精打采地耷拉著頭,一幫副導(dǎo)演靠在一邊不住磕瞌睡頭,導(dǎo)演還在頤指氣使指揮場記、道具收拾場地。再后來我就不知道了,聽說那天導(dǎo)演回酒店的路上被人打了,他剛上車坐進(jìn)副駕駛的位子系好安全帶,后座就有個人拿個黑袋子把他腦袋套上一頓捶,捶完還不解氣,把他衣服都扒了,打開車門,扔在一旁的水坑里,踩了好幾腳,這才揚(yáng)長而去。他剛剛系上安全帶就被套了個黑袋子,安全帶妨礙了他行動,一面挨揍一面掙扎了半天也沒解開,最后渾身赤裸,黃不溜丟的像條泥塘里的大鯰魚,縮在一旁靠著車門在那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司機(jī)把袋子摘下來,導(dǎo)演鼻青臉腫自不必說。
“剛剛誰打的我?”導(dǎo)演虛弱的語調(diào)下壓著怒意。
“沒看清?!彼緳C(jī)點(diǎn)火,掛D擋,踩油門。
“怎么上來的?”導(dǎo)演斜著眼看他。
“不知道?!庇徒o大了,導(dǎo)演刷一下靠在椅背上。
“怎么下去的呢?”導(dǎo)演的火壓不住了。
“開車門下去的?!?/p>
“你不攔著?”
“他從后面下去就跑了,我下車來不及,也攔不住。”
“我是說,你不攔著他打我?”導(dǎo)演盡量心平氣和地說。
司機(jī)沒說話,打開車窗,點(diǎn)了根煙,軟中華,轉(zhuǎn)手又把打開的煙盒朝導(dǎo)演遞過去。
導(dǎo)演擺了擺手:“你被解雇了?!?/p>
“好嘞。”踩剎車,掛P擋,熄火。司機(jī)打了傘,蹦蹦跳跳下車了。
“等會兒。”導(dǎo)演招了下手。
司機(jī)回頭,順勢吐了口煙氣,導(dǎo)演沒反應(yīng)過來,張著嘴正要說話,嗆到了,直咳嗽。
“咳——咳,中華留下?!?/p>
一道暗沉的紅光飛進(jìn)來,剛好敲到導(dǎo)演頭上,回過神來正要破口大罵,發(fā)現(xiàn)司機(jī)早已轉(zhuǎn)身走了。他打著傘,走在黑漆漆的黎明里,吹著口哨,瀟灑風(fēng)流。
這些都是司機(jī)事后找我們吃飯的時候說的。我和司機(jī)關(guān)系好,不是因?yàn)槲覀z多臭味相投,而是這群跑龍?zhí)桌镂腋@個導(dǎo)演時間最長,混他的戲最多,一來二去的,片場間隙吃盒飯的時候也就熟了。
他說起導(dǎo)演挨揍的時候神采奕奕的,反倒是幸災(zāi)樂禍的語氣比較少,我嚴(yán)重懷疑人就是他打的,當(dāng)時黑燈瞎火的,啥都難看見,自己轉(zhuǎn)身系安全帶的時候趁著不注意一個袋子扣過去,事后再說后座蹦出來個人,突起暴行,一不留神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人就跑了。理是說得通,但導(dǎo)演也不是傻子,好端端的保姆車,這么私密的地方除了司機(jī)和自己,哪兒蹦出來的第三個人??删退阏媸撬虻模艘膊荒艹姓J(rèn)不是,承認(rèn)了就完了。估計(jì)大伙一起吃飯的時候有和我一樣的懷疑,不過導(dǎo)演挨打是好事,很多人早就想干他了,誰也沒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
聽說導(dǎo)演后來去醫(yī)院檢查出了輕微腦震蕩,沒有大礙,但也得休養(yǎng)一段時日。也多虧了他這場橫禍,組里才能借此機(jī)會休過這個臺風(fēng)天。
“演員是個高危職業(yè)”,忘了這話是誰說的了,但這種天氣,這么演下去遲早得出事。妝發(fā)吹飛倒還好,下次要是有鐵皮、玻璃甚至石塊飛過來呢?這次拍的是都市麗人題材的戲,富千金愛上來城里打拼的窮小子,要是傾盆大雨,好歹還有點(diǎn)類似于《雷雨》里周魯認(rèn)親或者《情深深雨蒙蒙》里依萍找她爹索要生活費(fèi)未遂反遭毒打的苦情感覺,擱這臺風(fēng)天里演愛情戲,水都沒到小腿了,像泥塘里插秧的。
其實(shí)我不喜歡演戲。再逼真的演技也是假的。那些老戲骨,有的演到最后陷進(jìn)戲里出不來,就得有人替他們出來。對我來講跑龍?zhí)滓埠茫?dāng)炮灰也罷,只能算是個饒有趣味的營生,看著拍攝場地那么多人一板一眼地認(rèn)真做一樁虛事,有人急得上躥下跳破口大罵,有的人跑來跑去滿頭大汗不敢說一個“不”字,還有的男演員長相平平往那一站卻逼著組里所有女演員愛上他——又能掙錢又能天天看萬花筒似的鬧劇,何樂而不為呢。
我和濤生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雨。我坐在床上,他坐在一旁的地上。本來想拉他坐床上來的,他還是老樣子,死活不上來。我給他講最近組里發(fā)生的這些事情,講到我不喜歡演戲卻喜歡看戲,他像個老頭兒在那兒感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币贿呥€拍打了幾下地板。
我嘲笑他:“你怎么跟我爸似的?!彼麚u搖頭,不說話。
相坐無言了一會兒,我打開一盒桂花糯米藕,慢慢吃起來。雨后的桂花糯米藕不太好吃,不甜,也不夠香糯。不曉得是雨水打落桂花沖淡了氣味,還是白藕所在的池塘連日漲水導(dǎo)致水分飽和,成了水藕。
“其實(shí)就是這鍋的紅糖和蜂蜜放少啦?!睗呛堑匾徽Z點(diǎn)破。
他不喜歡吃桂花糯米藕,每次聞到桂花的味道,總是皺皺眉頭,說:“桂花應(yīng)該留在樹上。”我不懂,就跟他解釋:“這東西甜甜糯糯的,而且桂花的味道很濃,多好吃啊。”他就笑笑:“你只是用這種特殊的甜蜜掩蓋某種回憶?!?/p>
這次我沒分享給他吃,本來也不夠香甜,況且他對這物什不感興趣。一口氣吃了半盒,有些飽意,輕輕打了個嗝。
這時,有只燕子在窗戶外面疾速滑過,漸漸遠(yuǎn)去,變成一個黑色的小點(diǎn),如同窗玻璃上的污垢一般,不被人察覺地粘連又消失。
“這么大的雨,鳥兒怕是飛不起來咯?!睗侵谎嘧樱粲兴嫉刈匝宰哉Z。
“那它還不是飛起來了。”
“飛不了多遠(yuǎn)?!?/p>
吃飽了就困倦起來,我往后仰了仰,半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問他:“你呢,跟我說說你?我的生活就這些了,沒啥新奇的地方。”
“我有什么好說的?”他雙手抱住一只膝蓋,另一條腿徑直地伸展出去,像一尊雕塑。
“在人家家里白住這么長時間,什么信息也不透露,未免不禮貌吧?!?/p>
“只是覺得沒有意義?!?/p>
“瞎聊天唄,那你覺得啥叫意義?”
“我也不知道?!?/p>
“不知道意義具體是什么?”
“不知道要在這里住多久,還能和你相處多長時間,還有……我究竟會不會飛?!?/p>
“你不是說你是飛進(jìn)我家的嗎?”相處得越久,越覺得濤生身上有許多神秘之處是我無法看透的。
他遲疑了一下:“應(yīng)該是吧?!?/p>
我好奇:“那你從哪飛過來的?”
“從我家里?!?/p>
他似乎發(fā)覺這么說有些廢話,尷尬地笑了笑:“要翻過好多好多的大山,穿過好多好多條河流和小溪,和好多好多的鳥打招呼,才能來到你這里?!?/p>
“嘖,你說的這些講得跟童話似的?!?/p>
“哈哈?!?/p>
我倆又沉默了好久,望著窗外的天空。這些天的雨連綿不絕,氣壓有些低,正值傍晚,看不到夕陽的影子,倒是那灰蒙蒙的云層,肉眼可見地翻騰、滾動,雨點(diǎn)變得愈發(fā)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戶上,將一塊又一塊的污漬沖刷干凈,裹挾著它們不停地向下墜去,一時間,我有些喘不過氣。
濤生還是開口了,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從他神情變化的那一刻起,我就有預(yù)感,他講述的似乎會是個漫長、繁復(fù)的故事。
樓下的虎皮鸚鵡發(fā)出幾下“咕咕嘎嘎”的叫聲,夾雜著兩聲銳利的“啾”的尖鳴,傳到樓道里,形成悶重的回聲,隱隱約約隔著門板能聽到,不是很清晰,也可能是我的幻覺。
“我的家在山里邊,爹是個十里八鄉(xiāng)還算小有名氣的教師,娘在家務(wù)農(nóng),家里就我一個孩子,日子過得也還算殷實(shí)。哈哈,多么質(zhì)樸的故事開頭,跟你們城里的那些小說一樣,講一些平凡的故事,要有些熠熠生輝的閃光點(diǎn),但我的故事沒有那么多值得動容的地方,只是普通的一家三口,普通的一生,可能會有些無味,可既然我講了,還希望你能耐心聽完,你剛剛說的,要禮貌嘛。”
我默默點(diǎn)點(diǎn)頭。
“我爹算是中年得子才有的我,有我的時候,都四十歲了。在他們那個年代,有點(diǎn)學(xué)識的人,都秉持著老一套的古舊作風(fēng),琴棋書畫多少得會點(diǎn),琴和棋不談,那些東西在鄉(xiāng)下實(shí)在無甚用處,反倒是書法和繪畫較為吃香,逢年過節(jié)了,畫個門神,寫副對聯(lián),誰家若是喬遷了新居也掛幅字畫,顯得有文化、有排場些。我爹他老人家寫得一手好字,國畫也算熟稔,村里村外的,紅白喜事,總免不了叫他寫上幾副楹聯(lián)或是奠字、福字,因此在我們山里他雖說不上是德高望重,可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一號人了。”
“但你別看他是正兒八經(jīng)的教師,其實(shí)工資落下來,落在我們一家的生活上,就顯得有些勉強(qiáng)了,特別是自從有了我,還要供我念書,家里更加捉襟見肘。我娘大字不識幾個,除了種點(diǎn)莊稼,就是做做裁縫活,納納鞋底子,這些能掙些零碎錢,也幫不上什么忙??蛇@些活計(jì)村里哪個婆娘不會干,長久下來自然也掙不到什么錢。后來聽她說他倆能成婚完全是靠著二道溝蔡媒婆那三寸不爛舌的十分火候,當(dāng)時我爹下鄉(xiāng)返村,沒能在大城市留下來,跑到中學(xué)教書,一教十多年。鄉(xiāng)里人漸漸和我爹熟了,愈發(fā)稀罕起這教書匠來,覺得他人好,善良,有才華,還能吃苦。一想到他在城市里也沒有根,又是從遙遠(yuǎn)的南方農(nóng)村跑到咱這北方小縣城的偏僻地方,大家就合計(jì)著不如把他留下來,一晃這么多年,世道變化得那么快,就算讓他回到故鄉(xiāng),估摸著也是物是人非,比現(xiàn)在在這里的光景也好不到哪兒去。于是這才有了蔡媒婆的攛掇,我爹和我娘成了親。我娘那也是遠(yuǎn)近聞名賢淑漂亮的姑娘——”
“哎,一扯扯遠(yuǎn)了,還是說回我自己。家里顯得拮據(jù),我爹就得想辦法再額外找找別的路子補(bǔ)貼家用。他能寫一手好字,畫一幅好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請他幫忙,久而久之,也都不好意思白麻煩我爹了。今天這個給兩根苞米,那個明天帶二兩秫米。我爹于是就想著,不如自己裁些草紙,寫上現(xiàn)成的對聯(lián)、福字,趕上年節(jié)前夕,去山里面賣一賣。我們那山多,山好多好多,山里的人家就也好多好多。從小我爹就教我練字,每每他寫字,我還總幫他研墨、壓紙,當(dāng)時我十歲出頭半大小子的年紀(jì),山里路險,他要出遠(yuǎn)門,缺個幫手,這幫手自然是我?!?/p>
“我記得第一次和爹出去賣字,是一年的中秋節(jié)前。爹挑著擔(dān)子,一頭的木簍里裝紙,一頭裝筆墨。那天天上好大的月亮呦,又圓又潤,像鄰居馬奶奶給我吃的糖餅,里邊灌著黃澄澄的糖漿,咬一口,滿肚子都是蜜。想到這里,恨不得將那皎潔的玉盤咬上一口。肚子餓了,身邊的干糧只有臨走時娘塞在我懷里的幾個地瓜,我和爹分吃了一個大個的,又繼續(xù)趕路。到了一戶人家,靠在半山腰,從山的另一頭望下去,像是被一把巨大的鐮刀斬開了一樣,山的剖面光滑得像我和大牛經(jīng)常玩的玻璃彈珠。那戶主人要了一副對聯(lián),我爹大筆一揮,他寫的什么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第一次嘛,太深刻了。上聯(lián)是: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下聯(lián)是:金風(fēng)有意送丹桂。橫批:月滿中秋。我們那個地方是沒有桂花的,后來我才反應(yīng)過來,他第一幅寫這個,是想南方的家了。我就說,桂花應(yīng)該長在樹上,而不是摘下來放在這個什么藕里?!彼f著指了指床邊地上還剩半盒的桂花糯米藕,我無聲地笑了?!?/p>
“后來我跟父親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山,一道又一道的嶺,那山路崎嶇兇險的——對,你們城里人不是喜歡玩什么叫攀巖的運(yùn)動嗎?那對我們來說簡直是小兒科,不用掛安全繩,手一撐,腳都不用使力,那個墻半個小時我能上上下下十幾趟。剛開始和他出去,盡管走了很遠(yuǎn)的路,爬了很多山,我還是好奇,山的那邊是什么?小時候爹晚上總給我講故事,說山的后面是平原,可平原到底長啥樣呀?我家的四周是山,再遠(yuǎn)點(diǎn)還是山,現(xiàn)在翻了這么多座山,山的后面還是山。我想看看平原長啥樣,可山是無窮無盡的,我翻山翻得好累好累?!?/p>
“于是我又問我爹,平原在哪里,平原上真的平坦寬闊嗎?為什么翻了這么多座山還是見不到平原呢?這次他跟我說,我娘生我的那個晚上,他夢到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洶涌的海濤不知疲倦地拍打著沙灘和堤岸,似乎永遠(yuǎn)也不會停歇。他這輩子只見過一次海,是大學(xué)畢業(yè)坐火車來我們這邊的時候,在火車上見到了朦朧的、夢幻的海岸線。我出生那天,他夢到了海,一定有些冥冥中的因緣,所以給我取名叫濤生?!?/p>
“他還說,你抬頭看看天,海呀、平原呀都和這天是一樣的,一樣平坦、廣袤、無聲無息,卻時時刻刻陪在我們身邊。我抬頭望望,沒什么特別的,藍(lán)色的天,白色的云,有時候下雨,有時候不下。當(dāng)時忽然想起來有次跟老爹走夜路,他給我指著北方的七顆星星說,以后要是自己走夜路迷路了,就靠著那七顆聚成勺子樣的星星在正北方的定位,一路往東走,慢慢找回家去。我看著北方的星星,不止有像勺子的,還有像鍋的、碗的,只低頭一瞬,再揚(yáng)起頭來看,漫天繁星,哪還能找到那七顆?!?/p>
“正直愣愣地想著那些往事,我爹摸了摸我的腦袋,似乎是為了安慰我接著說道,在天空飛,和在平原上奔跑、大海里游泳,也是一樣的。濤生,你看,咱爺倆整天在大山里繞,可是抬頭就能看見天,可不就好像在天上飛嘛!只不過是飛在云層的最底端,便有些嶙峋坎坷,如同魚兒在海底的珊瑚礁里轉(zhuǎn)啊轉(zhuǎn),蟋蟀在平原的草叢、麥田中跳啊跳,我們現(xiàn)在飛在空中穿過這些山溝溝,和你跑在平原里,爬過一塊又一塊土坡,可不就一樣嘛!”
“老爹講這些的時候,我瞪著大眼看著天空,心想飛在天上固然好,可還是想見見平原,我沒見過海,但是海里的魚估計(jì)和河里的差不多,偶爾也會從水底浮出水面,我只想要飛得再高一些,飛到高高的云層上面去,這樣想必就能輕易越過重重險山,看見平原了?!?/p>
“從此我和山里的鳥兒打上了交道。因?yàn)樗鼈儠w,并且能飛得很高,我想學(xué)學(xué)怎么才能真正地飛起來。等過了幾年,我年紀(jì)大了些,再加上我的書法和繪畫上也算有了些功底,父親便讓我自己進(jìn)山試著去接攬些生意。有一次,我獨(dú)自走在山里,去給一對老來無子的夫妻送一幅送子彌勒圖,本是好端端的晴朗天氣,卻突然下起大雨來,那雨來得好快,雨點(diǎn)打在臉上生疼。恰巧經(jīng)過一片楊樹林,趕忙跑過去躲雨,渾身淋了個透,幸好畫被油紙包著,沒被洇毀掉。我脫下衣服擰了擰水,濕漉漉的,又穿起來,蹲在一棵估摸有上百年的老樹邊上,等著雨停。天發(fā)悶得很,雷聲轟隆轟隆的,隱隱遠(yuǎn),又隱隱近。在那兒揣著手發(fā)呆,一摸,手臂怎么毛毛糙糙的,低頭一看,汗毛全都豎了起來,微微顫動著,像我家西墻外那種屙一泡尿就能長出不少的狼尾草。正納悶?zāi)?,忽然一道銀光閃得我睜不開眼,我下意識拿手擋住臉,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緊接著又是‘咣’的一聲響。等手指叉開一條縫瞇起眼睛細(xì)看,離我不遠(yuǎn)處的一棵楊樹斷了杈,四周草地更是一片焦黑。這時一只長尾巴蓮子的幼鳥——哦,就是你們說的喜鵲,我們那兒的人都管它叫長尾巴蓮子,尾巴長嘛,用外觀特征取了個土名。總之我看到它從身旁這棵老樹上面掉了下來。許是受到了雷的驚嚇,它喳喳喳地叫個不停。我把它撿起來,捧在手心里,就聽到了鳥的味道,準(zhǔn)確地說是長尾巴蓮子的味道。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鳥的味道。我知道,你們平時能聽到的鳥的氣味都是鳥屎味、腥臊味、臭味,我在沒有聽到那只幼鳥之前,也只能聽到這些氣味。但是,我在那只幼鳥身上,那只渾身肉色光溜溜的,還沒有長出黑白綠相間的狹長羽毛的小喜鵲身上,聽到了帶著些微微酸澀更多卻是甘甜的、類似于樹莓的果香。”
“我爬上樹,把它放回窩里,正好碰見一只長尾巴蓮子飛回巢,想必是它的媽媽。驚奇的是,它并沒有對我做出啄咬的攻擊動作,而是兩只爪子攀在巢邊,似乎帶有些好奇般地打量著我。它身上帶有更濃郁的樹莓的氣味,我深深地吸了幾下,便陶醉其中?!?/p>
“后來天氣晴朗了些就重新上路了。奇怪的是,那味道似能飽腹,時至晌午,卻沒有半點(diǎn)餓意,包袱里帶的干糧更是動都未動。從那之后,我就能聽到鳥的味道了。你可曉得,不同的鳥氣味也是不同的,布谷鳥的氣味清新,帶著一絲絲甜味,像某個清晨剛摘下來的被露水打濕的黃瓜;斑鳩的氣味厚重些,如同初秋一場雨后,掉落泥土中的板栗;百靈鳥的氣味可甜啦,像我三舅舅養(yǎng)的蜜蜂在春天的河谷中采來的百花蜜……”
“我聽著這些氣味,在山里趕路,漸漸就不用吃干糧了,身體也愈發(fā)輕盈起來。母親見我每次出去翻山越嶺幾日回來,包袱里的干糧卻絲毫不見少,擔(dān)心我害了什么毛病。我嘗試著跟爹娘解釋現(xiàn)在的我只要聽聽鳥身上的氣味,就如同吸收仙氣一般,便能夠飽腹。父親在一旁嗤笑我,母親顯得將信將疑?!?/p>
“我娘還是擔(dān)心她兒子的身體,加上之前和他們說過險遭雷劈的奇遇,鄉(xiāng)里人講究大難不死,要向神靈感恩其庇佑,她便要我去西山嶺上的白蛇娘娘廟拜上一拜。我們那里是信白蛇娘娘的,傳說很久很久之前,有對上座部的僧人,一路從蒙古過來,過草原,蹚河水,千辛萬苦才來到我們這里,哪曾想山中妖風(fēng)陣陣,舉步維艱,二人正在西山嶺上躊躇不前,為東傳佛法不得而感到無奈時,有條身軀粗如百年樹干的巨大白蟒恰好在此地山脊處吞吐日月,取天地之精華修行。白蟒聽到了二人的談話,知曉了其處境,被他們苦行弘揚(yáng)道義的虔誠所打動,于是決定幫他們一把。白蟒在夜間開山破風(fēng),為他們生生辟出一條安全、無風(fēng)的山路來,兩位僧人早起醒來一看,只見寬闊平坦的大路擺在眼前,一路盡向東去。其中年長的僧人無意間瞥到一旁的林中有一道白影閃爍了幾下,似有所悟,察覺到是有道行的精怪所助,感念其德,于是在嶺邊籌款出力為其塑了泥像、建起祠廟?!?/p>
“當(dāng)然啦,這些都是傳說,當(dāng)故事聽就行。但是我們本地人很信這個,不是有那么句話,信則有,不信則無。十里八鄉(xiāng)的很多人信,很多人就說白蛇娘娘很靈。母親三天兩頭地催我去拜拜,我也不好忤逆,帶著她前一天剛宰了、褪好毛、放好血的家里唯一的大公雞,就去西山了。到了廟門前,先去一旁的小屋里給看廟的老頭說些客氣、尊敬的話,借把柴刀,把雞一劈為二,一半分給老頭,一半貢給白蛇娘娘。老頭又從床下翻騰半天,找出一把香,一包紙錢,領(lǐng)著我進(jìn)廟里燒了、拜了,拜罷才閑下來有功夫看看白蛇娘娘的塑像。她在中間端正地坐著,慈眉善目的,腦袋戴著的冠飾由兩條如柳葉般狹長的白蛇盤成,娘娘兩側(cè)是兩個丫鬟侍女樣的塑像,一個撐傘,一個搖著蒲扇?!?/p>
“出了廟門,一陣大風(fēng)吹過來,把我刮得忽悠悠地轉(zhuǎn)。這些日子我輕盈得不像話了,感覺風(fēng)再大點(diǎn)就能飛起來一樣,身體倒是健康,甚至精神頭上,一日比一日神采奕奕。老頭吹著風(fēng),像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轉(zhuǎn)頭問我,來這娘娘廟,就只是為了還愿、祈福嗎,還有沒有什么愿望呀?”
“愿望?在那場雷災(zāi)中能活下來已是萬幸了,哪還敢有什么愿望?!?/p>
“我搖搖頭,沒說話。倒是他饒有興致地指了指廟后山,那里有數(shù)十根桿子插在山尖尖上,有木頭的,有鋼的,想必也有鋁的,十幾米長,沒掛幡子和旗子,孤零零地站在山崗上,沒來由地突然想起爹給我講的城里建筑有防雷劈用的避雷針。他跟我說來廟里許愿的人許完愿后都要在后山插上這樣一根桿子,許的愿才靈,才能被白蛇娘娘聽到,才能實(shí)現(xiàn)?!?/p>
“我又搖搖頭,一個人跑來山上,哪有能耐搬來那么長那么大的桿子。老頭似乎也想到這點(diǎn),走到門房角落,那兒靠著把破爛的拖把。他一腳踩住拖把,雙手拎住把柄使勁往上一提,拖把棍被拽出來了。轉(zhuǎn)身又遞給我,嘴向后山努了努。”
“我愣在原地,在想能有什么愿望可以許上一許,這時一股油墨的味道傳來,抬頭看,是老鷹。老鷹只在很高的地方飛,平時一般在山谷里聽不到,只有爬到山頂或者山脊的時候,才偶爾能隱約聽到它的味道。我心里倏地打定了一個主意,先對著白蛇娘娘跪下通通通地磕上三個響頭,閉著眼睛悄悄許下愿望,緊接著又通通通地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趕忙跑到后山把那根短短的、不足兩米長的木棍插到泥地里,這才松了口氣,隨后晃晃悠悠地走下山來?!?/p>
“管不管用我不知道,但是私底下那個想法,那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傾訴了一回,心里頭舒坦了不少。”
“后來我就開始做夢,頻繁地做夢,夢到自己會飛——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做夢還是真的。太逼真了,好多好多次,飛過群山,飛到了平原,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總是晝伏夜出,白天休息,等晚上大家都睡了,我再挺起胸來,背負(fù)著手,一步一步像登樓梯一樣登上天去——哈哈,這些都是和武俠小說里的高手學(xué)的,看起來很有范,仙風(fēng)道骨的??扇羰堑堑锰吡耍筒坏貌话咽殖槌鰜?,和老鷹一樣,狠狠地扇動一下,然后滑一段距離,再扇一下。其實(shí)最開始飛起來就是老鷹似的姿勢,只不過飛到城市的書店里,看了好多武俠小說,玩心也就起來了,又沒人看見,自己飛的時候裝裝隱世高人的樣子,挺得意的。每次我飛到城市里,最喜歡去書店和酒吧。書店里那些武俠小說好有意思,快意恩仇,一言不合就飛檐走壁,比我見過的最大的老鷹還要瀟灑,怪不得那些嶄新的書上的油墨味比老鷹還重。還有那些哲學(xué)的讀本,看不懂,看著看著,暈暈的,就感覺要飛起來了,可還是愛看??档隆⒕S特根斯坦這些人腦袋都怎么長的,他們要是生活在我家那樣的地方,天天翻山爬樹,墾荒種地,是不是就想不出來這些彎彎繞繞的了?至于酒吧,每天晚上飛到那里,正營業(yè)得紅火,聽他們急赤白臉地吹牛、扯著嗓子吆喝,喝酒之前誰都苦,喝完酒之后誰都說人生沒意義了,是不是也挺有趣的?對,就像你在劇組邊演戲邊看他們的鬧劇一樣,大概是一種感覺。那些夢好豐富、好鮮活,我見到了許多新鮮的事情,學(xué)到了好多在山里學(xué)不到的知識?!?/p>
“我越來越沉迷于飛翔,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可我也越來越分不清是夢還是現(xiàn)實(shí),在那些哲學(xué)書里我學(xué)到一個詞,‘理想主義’,一飛,就飛了十年,我這理想主義不是不起波瀾,是什么?!彼D(zhuǎn)頭朝我笑笑,帶著點(diǎn)苦澀。
已是深夜,我所租的房子靠近城中村,遠(yuǎn)遠(yuǎn)的,偶爾能聽到幾聲狗吠。外面起霧了。
有些餓意,我拿起吃剩的半盒桂花糯米藕,繼續(xù)吃起來。
“那我是你夢的一部分嗎?”
濤生搖搖頭,看著窗外白蒙蒙的一片,眼神里有些茫然:“以往我都是晚上飛出來,趕黎明之前飛回家去。這次不一樣,已經(jīng)在你這里好幾天了,時間太久,不像是做夢,而且我也飛不回去了?!?/p>
“為什么飛不回去?我也想看看你像武林高手一樣,一步一步登上天去,多帥。”
“不知道,就是感覺飛不起來,到你家那天,羽毛都落光了。”
想起濤生來我家那天,我打開房門的時候,撲在臉上的那支灰白色的碩大羽毛。
“那你要在我家一直住下去?”
他還是搖頭:“總有天夢會醒的,我也還會飛起來的?!?/p>
或許是他的故事太過奇幻,太像一個沒有結(jié)尾的、被人珍藏很久卻沾滿薄塵的童話,我不知道說些什么,也就沒再搭話。濤生望著霧氣空想了一會兒,起身去樓下聽虎皮鸚鵡了。
“樓下那只鳥的味道像薄荷。”他出去關(guān)門的時候,朝我丟下這句話。
后來臺風(fēng)走了,生活一切照常。導(dǎo)演還是罵罵咧咧,場記還是成天急得滿頭大汗,男演員還是以為所有女工作人員都喜歡他,唯獨(dú)導(dǎo)演的保姆車這次換了個司機(jī),一個沉默寡言的、木訥的司機(jī)。每次收工后導(dǎo)演仍在車上滿腔怒火地自行其道,他只是點(diǎn)火、掛D擋(有時候是R擋),踩油門。他不抽煙,也不給導(dǎo)演遞煙。這些不是那個司機(jī)和我說的,因?yàn)槲揖褪悄莻€司機(jī)。
只是濤生自那以后有些無精打采的,每次我回來的時候,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他總在衣柜或是床底睡著,我不好打擾他,唯有通過屏息傾聽輕微且均勻的呼吸聲來確認(rèn)他仍寄人籬下——在我屋中。許多天我倆也說不上一句話。偶爾有那么一兩次恰巧碰到他醒著,也只是無聲地轉(zhuǎn)過頭來,悄悄凝望著我。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朝他笑笑,他也向我報以微笑。
直到之后的某天,有次路過樓下那只虎皮鸚鵡時,我實(shí)在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拱起鼻子偷偷聽了一下,可聽到的只有一股鳥屎味,我還不死心,抽緊鼻子猛吸,結(jié)果一股刺鼻的腌臜味直沖天靈蓋,嗆得直咳嗽,又開始反胃,這才悻悻地離開。
也是那天傍晚,我發(fā)現(xiàn)濤生走了。家里的窗戶大開著,微風(fēng)輕輕拂動著紗簾,夕陽照進(jìn)來,投到滿是皸裂的灰暗地板上,在床腳衣柜邊,散落了一地的羽毛。
我跑出去,跑到市場里,買了一大盒桂花糯米藕。那天的桂花香氣馥郁,湯汁醇甜,藕也很糯。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