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東門外有三家便利店,面積最小的那家門頭上橫著一塊噴繪板,綠茵茵的大草原背景上書六個鏗鏘有力的黑體字“老馬平價超市”。老板四十來歲,中等身材,圓臉,成日笑瞇瞇的,脾氣不錯的樣子。我常去他家買煙,總見他在電腦鍵盤上敲著什么,樣子又不像記賬。有一次,我沒忍住好奇,問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呵呵一笑說:“寫點兒東西。”
“小說?”我說。
他臉上微微一紅,點點頭。
“網(wǎng)絡小說?”
他又點點頭。
“穿越?修仙?還是推理、懸疑?”
“武俠小說?!彼f。
我頓時覺得這人有點兒意思,沒準還是個知名網(wǎng)絡寫手,便利店不過是他接觸世界的一個窗口,并不以此為生。從這天起,我便常常隔著吧臺和他聊天,一來二去,我們就熟了。
老馬是黑龍江撫遠縣人,初中還沒畢業(yè)便離開了家鄉(xiāng)四處流浪,這個城市待幾年,那個城市待幾年,全國三十幾個省他全走遍了。“男人是船,女人是錨,有了錨,船才能定下來?!崩像R說。言外之意,他漂泊無依,全是因為沒有老婆。他談過幾個女朋友,都沒修成正果。他對另一半要求不高,是個女的就行,哪怕有婚史還帶個拖油瓶,但有兩個條件必須得具備:
一、會做一手好飯菜;
二、絕不能碰麻將,摸一下都不行。
我很吃驚——這也能算條件嗎?符合上述兩點要求的女人滿大街都是啊。我身邊就有不少。老馬說,反正他談的幾個女的剛開始都挺好,兩三個月后問題便浮出水面了,她們不是太饞便是太懶,要么就又饞又懶。
“你剛還說只要會做飯不搓麻將就行,現(xiàn)在又說饞也不行懶也不行。”我說,“假如有個女孩長得漂亮,會做飯,不打麻將,就是饞了點兒,你要不要?”
老馬聳聳肩,沒說話。
某天晚上,小區(qū)因施工挖斷電線,停電了,我去他那買蠟燭。他感到不可思議——都二十一世紀了還有人點蠟燭嗎?他都好多年沒見過蠟燭了,要不是因為我,他甚至都忘了世界上還有蠟燭這種東西。他的店里沒有蠟燭,就像沒有方便面和火腿腸。聽他這么說,我這才仔細觀察他身后的貨架,煙酒糖茶樣樣不缺,唯獨看不到方便面和火腿腸,要知道,在方便食品中,這二者可是銷量最好的產(chǎn)品呀,賣東西還挑三揀四,這也太奇怪了。我問他為什么。他頓了頓說,跟他小時候的經(jīng)歷有關。
這輩子,老馬最恨的事情便是打麻將,聽到洗牌聲,他的腦仁會疼,不是心理作用,是實實在在的生理疼痛,仿佛有一枚細細的繡花針在里面用力地戳啊戳,面積雖小卻鉆心。
在他少時的記憶中,每年都有這樣一段農(nóng)閑時光,大人們晚上搓麻將,白天補覺。他家變身成麻將館,客廳擺一桌,爸媽房間擺一桌,倉房里還有一桌,唯獨廚房和老馬的房間沒被侵占。倉房里沒扯電線,人們就用電瓶燈,電瓶燈忘記充電的時候就點蠟燭。很多次,老馬都已經(jīng)睡著了,又被爸媽從被窩里拎出來去買蠟燭、買煙、買毛嗑,作為酬勞,他被允許用找零的錢給自己買包辣條或薯片。
這段時光之所以被他稱為噩夢,還因為,他沒法正兒八經(jīng)地吃飯,頓頓都是方便面、火腿腸。倘若讓他給世界上最糟糕的食物排名,第一名是方便面,第二名便是火腿腸。尤其在得知方便面是日本人發(fā)明的后,老馬就更痛恨方便面了。“小日本的心眼子就是他媽的不好使。”老馬說。這些方便食物堪比魔鬼,誘使人類變得越來越懶,也越來越蠢。
“人這輩子啥都能應付,唯獨吃飯不行??偣膊呕疃嗌偬欤€不好好吃飯?非要吃那些垃圾食品?!彼x憤填膺地說。
媽媽通常要睡到下午四點才起床做晚飯,她頂著雞窩似的頭發(fā),一面在水盆里洗臉,一面囑咐老馬剝根蔥,洗一把小油菜。她一臉倦容地走進廚房,將蔥切成段,用熱油爆一下,再添半鍋水,等水面泛起細小的泡,打進去三顆雞蛋,等雞蛋抱緊實后開始下方便面,煮三五分鐘,再把切好的火腿腸片和小油菜撒進去攪拌一下,撒兩勺鹽,滴幾滴麻油,晚飯就搞定了。這情形倒不像做飯,倒像煳豬食呢。
老馬不止一次地想,倘若自己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全球范圍內(nèi)禁止搓麻將。對私藏麻將牌者,一律斬首示眾;第二件就是禁止方便面和火腿腸,是的,還要把發(fā)明火腿腸的小日本槍斃掉(他不知道那人早就去世了)。想到此,便有一股酣暢淋漓的快意在他心底騰起。
2
某個晚上,老馬剛睡下,被窩還沒焐熱呢,爸爸就闖進來,讓他去買蠟燭。他覺得煩,又不敢說出來,只能在心里抱怨。穿好衣服,趿拉著鞋子走出院門,搓麻將的聲音水一樣流淌到街上。他站在街口回望自家窗口里泄出的光,影影綽綽間,恍惚一道開闊且波光瀲滟的海,將他和父母隔離開來。
村里共有兩家賣店,一家在前街,一家在后街,后街這家是他同學趙大偉家開的,離老馬家不遠。老馬很少去趙家賣店買東西,他不喜歡趙大偉,就像趙大偉不喜歡他那樣,兩人倒從沒發(fā)生過正面沖突,只是互相看不慣。
這個村子不寬,但長,由南至北綿延出兩公里遠。老馬家距前街賣店一公里左右,問題倒不在于遠近,而是不久前,前街有個五保戶自殺了,他的宅院荒廢后,在孩童間建立起鬼屋的聲望,有些孩子言之鑿鑿,說目擊過忽閃的幽藍色火苗和一個紙片般飄忽不定的鬼影。黑燈瞎火的,老馬自然不敢去那邊,只能硬著頭皮去了趙家賣店。
看店的是趙大偉他爸趙軍,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貨架上的蠟燭賣完了,他要去庫房里找找看。建議老馬先到隔壁房間看一會兒電影(他家有影碟機),他兒子和幾個同學在看《侏羅紀公園》。老馬搖頭拒絕,一方面是不想遇見趙大偉,另一方面是他早在縣城錄像廳看過了,那些龐大的、身上覆著厚厚鱗片的恐龍,除了叫他惡心和恐懼外,沒留下其他印象。
隔壁傳來恐龍的嘶吼和幾個孩子的尖叫,老馬辨別出了李毛豆和王彬彬的聲音,心里頗為不屑,這倆人成天像蒼蠅一樣叮在趙大偉這坨屎上。在老馬看來,班里的男生和趙大偉好,一半是因為趙家有錢,一半是因為趙大偉能帶他們看三級片。
五分鐘后,趙軍回來了,庫房里也沒有蠟燭,他讓老馬去前街賣店看看。老馬不敢去,又不敢立刻回家,決定在街上溜達一會兒再回去。他會跟父母說兩個賣店都去過了,沒有蠟燭。那時,村里還沒架路燈,到處黑咕隆咚,僅從路旁的窗戶里泄出少許光芒,伴著光流淌到街上的還有清脆的麻將聲、男人女人的閑聊聲、咳嗽聲、吐痰聲,也有孩子們的哭鬧和父母的斥罵。
不知不覺,老馬已走到了學校附近,夜幕中那一長溜黑黢黢的磚瓦房,囊括了從小學到初中的八個年級。還看到那根直入云霄的細細的旗桿,靜止在夜色中,如一架通往天堂的陡峭的梯。學校是前后街的分水嶺,老馬不敢再朝前走了,就好像,鬼和他們有個不成文的約定,只要他們不侵犯前街地盤,就不會找他們的麻煩,并且,它也絕不會到后街亂竄。
再次路過趙家賣店時,碰上了剛看完錄像回家睡覺的趙毛豆和王彬彬。他們問老馬干嘛去了。老馬沒吱聲。他們就笑起來,說老馬賊頭賊腦的樣子像只發(fā)情的貓。
3
老馬意識到自己就是同學嘴里的小偷時,班里的氣氛已經(jīng)不正常一整天了。
前天晚上,趙家賣店丟了兩百塊錢和一套徐悲鴻水墨奔馬明信片。趙軍對那晚的情況做了一次復盤,認為最可疑的時間段便是他去庫房找蠟燭的幾分鐘。他家的錢箱并不隱蔽,當然,里面也沒多少錢,都是常備的找零的錢,最下面壓著四張五十的。上面的零錢沒少,唯獨少了四張五十的。趙毛豆和王彬彬又將那晚在街口遇見老馬的事添油加醋說一回,老馬就更可疑了。只是,到底沒有確鑿證據(jù),趙軍既沒法去學校找老師,也不能貿(mào)然去找老馬的家長,便讓兒子趙大偉暗中調(diào)查。
趙大偉和老馬的戰(zhàn)爭是這天放學后爆發(fā)的。
趙大偉故意用粉筆頭砸老馬,又將鋼筆墨囊里的碳素墨水甩在老馬的衣服上。趁老馬和趙大偉理論的時候,趙毛豆悄悄拿起老馬的書包,將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出來,除了課本和鉛筆盒,還掉出來一只鼓囊囊的翠綠色荷包。打開荷包一看,哎呀媽呀!全是錢。趙毛豆如獲至寶,舉著荷包大喊:
“找到了,找到了?!?/p>
“別動我的錢?!崩像R大叫一聲,就去奪趙毛豆手里的荷包。
趙毛豆將荷包丟給王彬彬,老馬忙朝王彬彬撲過去,王彬彬再把荷包丟給趙大偉,老馬又朝趙大偉撲過來。趙大偉一個右勾拳正中老馬下頜,老馬被打了一個趔趄,也顧不得荷包了,開始積極迎敵。別看老馬個不高,力氣倒不小,打起架來一點都不輸趙大偉。趙大偉的問題是太胖,行動不靈便。兩人戰(zhàn)斗的緊要關頭,王彬彬突然伸腿將老馬絆倒在地,還沒等他爬起來,趙大偉已經(jīng)騎在他腰上了,簡直像一座山,壓得老馬動彈不得。趙大偉騎在老馬身上,捏著荷包底端用力甩了甩,“啪嗒”一聲,用橡皮筋捆扎的一卷鈔票掉了出來,全是毛票,這錢不是別的,正是每次幫爸媽買東西剩下的零錢,老馬不舍得花,悄悄攢起來了。
“我早就有離家出走的念頭了,一直在攢錢呢?!崩像R對我說。他恨透了那個家,那個村子,那些人。
孩子們看到這卷毛票,都有一點兒吃驚——那顯然不是趙家賣店丟的錢。趙大偉遲疑片刻,還是接過了趙毛豆遞過來的一根楊樹枝在老馬屁股上抽打,爪牙們圍過來起哄,有的喊著“駕”,有的喊著“吁”,有的拍手,有的大笑。趙大偉的屁股一顛一顛,就像真在騎馬。差不多折騰了五分鐘,老馬感覺自己的腰椎都快斷了,趙大偉才翻身下來,又讓幫兇們按住老馬的四肢,他脫掉褲子,掏出小雞雞,在老馬身上撒了泡尿。
4
老馬不姓馬,姓蘇,叫蘇天明,老馬是昵稱。見我一臉震驚,老馬笑了,說他老家那邊沒有馬,人們見過牛,見過驢,見過騾子,也都知道騾子是馬和驢生的,盡管騾子很像馬,但終歸不是馬。孩子們想見識一匹真正的馬,尤其是棗紅馬,這名字本身就具有一股魔力,像一縷律動的火,在想象的茵茵草原上熾烈燃燒。
這種情愫當然是被武俠小說攪起來的,故事里的武林高手通常都精于騎射,他們快意恩仇,四海為家,不用為上學發(fā)愁,也不需打工賺錢,永遠有花不完的銀子,困了住客棧,餓了就下館子,他們豪氣沖天地對店小二說:
“先來五斤黃牛肉、兩斤好酒,其他好菜只管上來就是,少不了你的銀子?!?/p>
他們的坐騎通人性,關鍵時刻會舍身救主。老馬記憶深刻的有這么幾匹馬——《天龍八部》里的黑玫瑰,《隋唐演義》里的白蹄烏,《三國演義》里的赤兔和的盧。它們在奔跑時猶如足不踐土,一形十影,當真是追風逐電,超光越禽。似乎是,一切全在于馬,只要騎上了這種馬,沒有武功的人也會搖身一變成為武林高手。
黃昏時分的街道上,總能看到一群孩子,兩腿間夾著一根木棍,雙手把住木棍這端,那端拖在地上,摩擦出很多塵土,孩子們一顛兒一顛兒地奔跑著,嘴里不停喊著“駕”,頻頻舉起莫須有的鞭子,抽打在屁股后的木棍上。他們也會模仿馬鈴鐺,叮鈴,叮鈴,叮鈴……這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
攔住一個孩子問:“你們這是在做什么呀?”
他會夸張地往后拽拽木棍,似乎在拉緊韁繩,嘴里喊了一聲“吁”,又在原地踏了兩步才停下來,莫名其妙地盯住你,滿臉是被冒犯的神情。
“看不見嗎?我在騎馬。”
但,他們通常到此為止。
唯獨老馬愛馬成癡,他的書包上繡著一匹威武雄壯的奔馬,衣服上是漫畫風格的飄逸的瘦馬,文具盒上是大氣磅礴的八駿圖。房間墻壁上貼滿了各種馬——不是從書本、畫報上剪下來的,就是專門跑到縣城書店買的電影電視劇海報、明信片、貼畫紙,那些馬形色各異,有白的、黑的、赤色、栗色、棗紅、褐色、灰白,有的鼻端帶白,有的額上帶星,星又有幾種區(qū)別,像什么廣流星、斷流星和短流星。恰好,老馬的生肖也是馬,屯子里,1978年出生的孩子就他一個。他將這份巧合視作自己與馬的宿緣。那些月色明亮的夜晚,老馬躺在炕上,聽著窗外嗚嗚咽咽的風,想象那是駿馬飛馳的聲音,后院一棵老垂柳在風中舒展的枝條,是駿馬飛揚的鬃毛,風鼓蕩起后院里那齊腰深的雜草,簡直就是萬馬奔騰。他感到自己也化為了一匹馬,踏著清冷的月光飛越平原、河流、山川,來到廣袤無垠的草原。
跟人聊天的時候,他也總愛說到馬,甚至告訴班里的同學,他姑姑在山東養(yǎng)馬。明年暑假他要去姑姑家的草原騎馬。他還說了句極富深意的話——馬是草原的靈魂。孩子們并不知道山東沒有草原,就像不知道老馬沒有姑姑那樣。
周末,老馬愛去縣城的書攤租書,言情小說一周的租費是一塊錢,武俠則是一塊五。老馬從不看言情。后來和書攤老板熟絡了,老板給他打折,武俠也按言情價。老馬看過金庸和古龍的全部作品,也看過梁羽生、還珠樓主和東方木翎。他最喜歡金庸,不是那么喜歡古龍,最不喜歡的是東方木翎,覺得他寫的故事都很牽強,情節(jié)松散,而且,他筆下的武林高手從不騎馬。
“沒有寶馬的武林高手還算高手嗎?”
5
被冤枉偷錢,當馬騎,還被尿淋,簡直就是奇恥大辱,老馬發(fā)誓要報仇。
他家院里堆著一摞磚,是爸爸為了秋收后翻新房子準備的。老馬找了半天,最終找出一塊有裂縫的,他認為這種磚頭的力道輕,不會致命。他悄悄把磚頭裝進書包,又塞進去一把折疊式水果刀,以備不時之需。
一整天,老馬根本沒聽課,腦海中不停閃現(xiàn)趙大偉躺在血泊中的樣子。他該如何拿捏力道呢?太重不行,太輕也不行。重了,會把趙大偉打死,太輕,則不會出血,不出血就起不到震懾作用。想到血,老馬心里也虛得很,但他告訴自己絕不能放棄,要就這么忍了,吃虧的日子還在后頭呢。
“此仇不報非君子!”
趙大偉坐在倒數(shù)第三排,老馬在最后一排(座次是按成績排的)。他死死盯著趙大偉的后腦勺,認為,磚頭拍在這里最合適,拍額頭太危險了,倘若不慎將他打死,自己肯定會坐牢,那一輩子就完蛋了。
老馬是趁趙大偉低頭收拾書包時將磚頭拍上去的。趙大偉頓時傻了,本能地拿手去捂后腦勺,一臉茫然地盯著老馬。老馬又揮起磚頭,并不是要繼續(xù)拍,只是恐嚇。幾個女生尖叫起來:“血,血,流血了?!壁w大偉試圖從座位上站起來,但他的屁股剛剛離開座位幾寸遠,身體一晃,人便暈了過去。老馬也嚇壞了,書包都沒帶,拔腿逃離了現(xiàn)場。
當晚,趙大偉的父母帶著受傷的兒子來到老馬家討說法。
趙大偉他媽李桂花比比畫畫,說她兒子后腦勺上的口子比王大嘴(屯子里嘴巴最大的那個男人)的嘴巴還大,簡直能塞進去一只拳頭(其實就縫了三針),那血就像從趵突泉眼里噴出的水,從屯子一直噴到縣醫(yī)院,要不是她家有摩托車,她兒子的血早流光了。失了那么多血,哪輩子能補回來呢……
相比妻子,趙軍就冷靜很多,這個人高馬大的男人等妻子發(fā)泄完后才將嘴角的煙頭掐滅,拍拍老馬他爸爸的肩膀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他們還是談談解決辦法吧。他給了他們兩個選項:一、讓老馬給趙大偉道歉,蘇家賠償全部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并說了一個具體數(shù)字;二、蘇家不用賠錢,讓趙大偉用磚頭拍老馬后腦勺,一報還一報。
老馬早嚇得躲進衣柜里了。爸爸將他扭出來,擰著耳朵拖到趙大偉跟前,讓他道歉。老馬拒不道歉。憤怒的爸爸用力抽了老馬一耳光,抽得他眼冒金星鼻血直流,耳管內(nèi)如同迫降了一架直升機。爸爸說假如老馬不道歉,今天就打死他。老馬還是不道歉。爸爸再次揚手抽在老馬另一側臉上。媽媽看不下去了,一把將兒子攏在自己懷內(nèi)說,她替兒子給趙家賠不是,該賠的錢,他們一分都不會少。
趙軍平心靜氣地對她說,這是男人間的事,女人不準插手。說完,他去院里撿來一塊磚頭遞給趙大偉,讓他拍老馬后腦勺。老馬注意到那塊磚頭上沒有裂縫。趙大偉看看他爸,又看看他媽,他媽也在看他爸。趙大偉又去看老馬他爸,老馬他爸低著頭。趙大偉慢吞吞地接過磚頭,手卻一直抖。他咬咬嘴唇,掄起磚頭大叫一聲,手抖得更狠了,似乎那磚頭有千斤重。就這樣虛張聲勢了幾次,只聽“咣當”一聲,磚頭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趙軍從牙縫里擠出一個“慫”字,轉身對老馬他爸說,這件事已經(jīng)了了。
眾人沒搞懂他的意思,趙軍已經(jīng)轉身朝門外走去了。李桂花追過去,拽住丈夫的衣角,問他到底咋回事。趙軍指指趙大偉說:“回家,別在這丟人現(xiàn)眼?!?/p>
他們走后,爸爸將老馬毒打一頓,又闖進他的房間,撕墻上那些俠客與奔馬圖,邊撕邊說:“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把你的腦子燒壞了,我讓你看,我讓你看……”
這可要了老馬的命,發(fā)瘋似的沖上去和爸爸扭打在一起,瞧那陣仗,這爺倆非得死一個才行。嚇得媽媽忙喊鄰居家的男人來拉架。拉了半天才拉開,累得那男人一身汗。日后,只要一提到老馬,這個男人就搖頭,說,他見過愣的,沒見過這么愣的,簡直就是一條不要命的小瘋狗啊。
6
第二天早上,老馬照常背著書包出門,快到學校的時候,就繞一個彎,從村子東邊那條泥土路來到江邊,在一株柳樹下躺下來,嘴角叼一根狗尾巴草,盯著天空發(fā)呆。那些游俠、駿馬、江湖奇遇——所有看過的武俠元素統(tǒng)統(tǒng)在他心底打轉,如同江心的漩渦將他吸進去,攪起來。江里機動船的馬達聲聲聲入耳,他恨不能乘上其中一艘,去一個陌生之地,隱姓埋名地活著。
與此同時,老馬對趙軍的感覺發(fā)生了深刻變化,身高一米八零的趙軍愛穿皮夾克、皮靴,他戴風鏡,騎摩托,常常在江邊的防洪壩上奔馳,騰起一股煙塵。以前,老馬總覺得這家伙是有錢,愛顯擺,現(xiàn)在,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行為背后的某種東西,那正是從俠客們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老馬從沒在自己爸爸身上感受過這種東西。想到此,他有種備受鼓舞的感覺,決定去找趙軍,并告訴他:“我不是賊,我沒偷你家明信片,更沒偷錢?!彼€要告訴他:“你知道嗎?你像武俠小說里的胡一刀、喬峰和令狐沖?!?/p>
十點鐘,他悄悄來到趙家賣店,還沒進門便聽到了清脆的麻將聲。趙軍面南朝北,對面是王彬彬他爸,右手邊是他老婆李桂花,左手邊,也就是背對老馬的位置坐著一個胖女人。趙軍一面抽煙一面嫻熟地摸著麻將牌,他朝地板上響亮地吐出一口痰,罵一句“操!”,再用牙齒用力咬住香煙的過濾嘴,騰出那只手悄悄從桌子底下伸過去在胖女人大腿上掐了一把,胖女人的眉角微微一挑,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第二天,老馬又逃學了,奇怪的是,老師既沒家訪,也沒派人來打探情況,似乎,老馬已經(jīng)徹底被學校給遺忘了。第三天,老馬決定離家出走。他早聽說離本縣三百多公里遠的地方有座始建于1947年的軍馬場,決定去見識一下真正的馬,假如有可能的話,就留下做個牧馬人,要是沒人收留他,那就繼續(xù)上路,到南方,到有草原的地方去。
爸媽都在睡覺,他躡手躡腳來到客廳,從五斗櫥上捧下那只陶瓷花瓶,將里面的塑料玫瑰花拿出來,再把花瓶翻過來拍拍瓶底,一堆鈔票枯葉般紛紛揚揚落下。他被嚇了一跳。他知道這是媽媽藏私房錢的地方,不知道媽媽藏了這么多,簡直是個小金庫。他把花瓶放在桌上,將散落的紙鈔一張張撿起,總共一千兩百五十塊。他抽出五張一百的塞進褲子口袋,聽到心臟在胸腔里激烈地跳,似乎胸腔是個監(jiān)牢,心臟是被囚禁其間的罪犯。
他走進廚房,從食櫥里拿出兩包方便面裝進書包,又折回客廳打開電視柜抽屜,掏出三包什么東西裝進了一只蛇皮袋。
老馬出門的時候沒遇見任何人,似乎是,整個村子,除了學校,都陷入了昏睡中。他順利地來到江邊,見四周無人,便將蛇皮袋里的三包東西取出來,先打開一個包裹,抓出幾顆小石子般的硬物用力擲向江中,隨著幾聲清脆的“啪”,水面濺起幾朵漣漪。那是幾張麻將牌。很快,這副麻將牌被丟空了。他又拎過第二個包裹繼續(xù)丟。第二副麻將牌又被丟光了。他將第三個包裹里的麻將牌一股腦倒在沙灘上,狠狠跺了幾腳,有的麻將牌陷入沙子里,他再用腳扒拉出來,又跺、又踏、又踩,再像踢小石子那樣,一顆顆將它們踢進水里。最后,他把那三個包袱掛在岸邊的柳樹上,想了想,再扯下來,用濕泥巴在上面寫了三大個字——去死吧。
7
老馬搭上了一艘去上游某地送木料的船,謊稱自己是來這邊走親戚的,現(xiàn)在要回家,他家在程家集(某部武俠小說里的村名)。
船主大叔一眼就看穿了老馬的鬼把戲。問他是不是逃學出來的。老馬矢口否認。大叔嘴角掛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問“小家伙”今年幾歲,上幾年級,學習咋樣,父母是做啥的。老馬不回答,而是反問對方:
“你喜歡搓麻將嗎?”
“你瞅著我像是有時間搓麻將的人嗎?”
“你到底喜不喜歡麻將呢?”
“還行吧。”
“為啥大人都喜歡搓麻將呢?”
“為了打發(fā)時間呀,小家伙,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恨麻將。”
……
一個半小時后,船在某個江邊小鎮(zhèn)停下,大叔要上岸吃飯,問“小家伙”去不去。老馬搖搖頭,說他包里有方便面。大叔呵呵一笑說,方便面有啥好吃的,鎮(zhèn)上的“塔拉哈”可是一絕。老馬問“塔拉哈”是啥。
“赫哲族話,其實就是拌生魚。”大叔說。
老馬一直喜歡這道開胃菜,想到泡在米醋里變軟的鯉魚皮,口腔內(nèi)馬上分泌出津液,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拎著書包爬起來,要一塊兒去。
兩人走了一箭之地,來到一家小館子,是棟古色古香的二層小樓,樓上挑著一面紅色鑲邊的旗幌,上書“沿江小館”。老馬跟著大叔走進去,揀個靠窗的位置坐定。館子里人不多。穿藍印花圍裙的女服務員端著一本厚厚的菜譜走過來讓他們點菜。大叔不看菜譜,點了燒雞、炸花生米和塔拉哈,再燙一壺“黑土地”。燒雞上來后,大叔撕下一條雞大腿給老馬。老馬大口撕咬著雞腿肉,一面環(huán)顧四周,此情此景,恍惚是在武俠小說中。又看面前的大叔,覺得他劍眉星眼,氣宇不凡,疑心這是藏匿于民間的武林高手。
他見大叔獨酌,就要陪他喝兩盅。大叔笑了,問“小家伙”行不行。老馬說行,還說他常陪他爸喝。大叔便將隔壁桌上的酒盅拿來,倒了一點兒遞給他。老馬脖子一昂,干了。大叔朝他豎大拇指,叫聲“好”。這是老馬頭回喝酒,那味道實在不咋地,苦不是苦,澀不是澀,還火辣辣,像吞下了一線火苗。他想起《水滸傳》里的武松,過景陽岡前一口氣喝下十八碗酒,那可真是純爺們啊。
三盅酒后,老馬開始感到渾身燥熱,心跳加速,舌頭也不受控制,又胡亂吃了一些菜肴就睡著了,醒來時日已西斜。身旁傳來雷鳴般的呼嚕,是大叔。又細細一看,見兩人躺在船艙里。是大叔將他從酒館背回船艙的,想到此,老馬有些難為情。
他爬到船頭,朝江里撒了泡尿,一只受驚的翠鳥從蘆葦蕩里飛起,貼著水面逃之夭夭。他感到腦袋沉沉的,像頂著一塊石頭,還有點兒眩暈,就靠著船舷坐下來,盯住曠野與江流,天地相銜處,一行白鷺斜斜飛過,細風吹來,揉皺腳下平整如鏡的江。
他想著武俠小說里俠客行走江湖的孤寂與清冷,心底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惆悵。
8
岸上傳來一陣摩托車的馬達聲,老馬循聲瞧去,就見一輛紅色“嘉陵125”在岸邊的泥土路上飛馳。定睛細細一瞧,騎車的不是別人,正是爸爸。有那么一瞬間,老馬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直到摩托車在他跟前停下,他才慌了神,跳進船艙,搖醒睡覺的大叔讓他趕緊開船。
“追殺我的人來了?!彼f,“快開船啊?!?/p>
大叔漫不經(jīng)心地朝岸邊瞧一眼問,“那是你爸爸嗎?”
“不,是追殺我的人。”老馬一邊哭一邊去找船槳,早已忘了,這其實是一艘機動船。
爸爸像一頭饑餓的下山虎,咆哮著,讓“狗日的”老馬趕緊下船。
老馬見大叔不開船,便作勢要往江里跳,老馬是識水性的,他打算游到江對岸,盡管那根本就不可能。他想,哪怕溺死在江里,也比被爸爸捉回去好,何況,武俠小說里的男主角哪有這么容易死的?從來都是絕處逢生,并因禍得福,撿到一本武林秘籍,練就蓋世神功。突然從老馬身后伸過來一雙大手,鉗子似的,將他牢牢控制住,那不是別人,正是大叔。
老馬像條被人攥在手里的泥鰍,擰著瘦小的身軀,在大叔懷里瘋狂踢騰,罵大叔是個“吃里扒外的叛徒”。
爸爸已經(jīng)跳到船上來了,一耳光摑在兒子臉上,讓他“狗日的”閉嘴。兩個男人將又哭又鬧的老馬抬下船。老馬死死摳住船舷,不松手。爸爸用力掰開他的手,幾乎要把他的手指頭給拗斷了。最終老馬被他們架到了摩托車后座。那大叔按住掙扎的老馬,還不忘安慰他:“小家伙,聽話,跟你爸回去,聽話……”
爸爸甚至沒來得及跟大叔道謝,發(fā)動摩托車,一溜煙地跑了。
老馬想跳車,怎奈車速太快,簡直像飛,跳下去,定會摔個粉身碎骨,看來只能等爸爸減速的時候再說。實際上,這是老馬頭一回坐摩托車,回家的恐懼感徹底壓倒了本應該有的興奮與新奇。等他逐漸適應這種狀態(tài)后,一系列疑惑如雨后的種子在他心底破土——爸爸居然會騎摩托車,到底跟誰學的?是剛學的還是很早之前就會?他還意識到,這是趙軍的摩托車。趙軍為什么會把車子借給爸爸呢?爸爸又是如何找到這里來的?誰告的密?是那位大叔嗎?后來,老馬推測,應該是某個打魚的告訴他爸爸的。那打魚的看到老馬上了木頭販子的船,也知道那個木頭販子會在上游的小鎮(zhèn)歇腳,吃午飯。
車在江邊的壩頂上飛馳,老馬的兩只耳朵里灌滿呼嘯的風,就好像,風是一種固狀屏障物,被爸爸的氣勢洶洶震懾,知趣地讓開了一條通道。壩頂?shù)穆冯m然直,但不平整,布滿了小坑小洼,坐在車后座上難免顛簸,這種顛簸讓老馬聯(lián)想到了馳騁的馬,他閉起眼睛,幻想自己是一位俠客,正騎著一匹棗紅馬在草原上飛,他甚至聽到了馬的嘶吼,鈴鐺的脆響,以及四只馬蹄撞擊地面的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村子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他才從這場幻覺中醒來,馬上就被眼前熟悉的景物刺痛了,生平第一次,熟悉感給他帶來的不是安寧,而是窒息和絕望,他想起被自己丟進江里的麻將牌,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一場毒打,還有方便面、火腿腸、臭狗屎般的晚飯以及徹夜不息的嘩啦啦的洗牌聲,他感覺自己像一匹無處可逃的馬,等著被屠夫開膛破肚抽筋剝皮。
車子離開壩頂,拐上進村的小路,小路窄狹且泥濘,車速只能一降再降,三十邁,二十邁,十五邁……在一塊玉米地旁,因要避開一個小水坑,爸爸將車速降到了十邁以下,老馬見機不可失,便迅速從后座跳下去,一頭扎進莽莽蒼蒼的玉米地。由于老馬突然跳車,導致車子不穩(wěn),再加上泥濘引起了輪胎打滑,就這樣,爸爸連人帶車摔進了那個水坑,等他爬起來,扶起摩托車,推到平穩(wěn)處停好,再去追老馬時,老馬早就消失不見了。
其實老馬并沒跑遠,他知道爸爸一定會去玉米地里找,自然不會坐以待斃,早從玉米地溜進了旁邊那塊黃豆田。他聽到爸爸如炸雷般的咆哮,揚言被要揭他的皮抽他的筋。
天黑后,老馬沿著江邊的堤壩摸黑走了十幾公里,來到下游一個鎮(zhèn)上,從那里搭上了去佳木斯的夜班車。他在佳木斯一個小飯館干了半年勤雜工,老板只給他提供食宿,不給錢?!靶〖一铮氵€不到十八歲,屬于童工,沒人敢雇用你?!卑肽旰?,不知是被老馬的勤懇打動,還是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老板開始給老馬算工資了,每月三百五十塊。老馬沒法存銀行,只好在衣服內(nèi)側縫出一只暗兜,把錢藏在里面。
他在佳木斯待到一年零八個月的某天早晨,老板派他去早市買魚,要十斤以上的野生鯉魚。那是春天的早上,天氣不錯,老馬心情也很好。騎車走到大轉盤路口時,見一輛緩緩行駛的大巴車,車門是打開的,售票員扶著車門,對路邊幾個等車的人吆喝:“去牡丹江嗎?去牡丹江的上車了……”
老馬說,就在那一瞬間,他突然瞥見車身上印著一匹奔騰的棗紅馬,就覺得天靈蓋上被什么東西狠狠敲了一下,仿佛某個塵封已久的聲音,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他馬上丟掉自行車,猛跑幾步追上去。“我要去牡丹江?!彼麑κ燮眴T說。
牡丹江距佳木斯三百多里,在南邊,老馬說,那個聲音告訴他,要一路向南。南邊有碧綠的草原、棗紅馬以及不愛搓麻將的人。
我問老馬,后來再也沒回過撫遠老家嗎?他只是笑,不回答。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