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孤零零地站立在路邊已有四十余年。
它,從村里最好的樓房之一慢慢淪落到村里僅有的幾幢危房之一,它見證了村子的成長。它眼看著周圍的伙伴陸續(xù)倒下,又在幾個月間重裝筋骨、水泥砂石塑身,變成比它還高大閃亮的模樣。它不是不驚嘆,它不是不羨慕??赡俏焕咸珜⑺械姆e蓄都給了她的兒子,哪還有錢裝扮它呢。她的兒子十幾年前摔斷了腿,沒了營生,家庭支離破碎,他老婆撇下他另擇良木了。
它常在蝙蝠橫行的暗夜里聽到老人痛苦的咳嗽聲。它仔細探聽,幾聲嘆息聲、幾聲抽泣聲,無言語。它再細聽,聲音漸漸虛無。它逐漸放松下來,瞇起眼睛打盹兒。然而剛睡著又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緊接著是老人慌張的詢問聲:“什么!他在哪個醫(yī)院?我叫他不要再去了,為什么就是不聽我的話!”
屋子亮起了燈,走廊亮起了燈。老人拖著急切的步伐,晃晃悠悠地走下樓。最后幾級,老人大概是沒踩穩(wěn),整個人向前撲去。它聽到了一聲沉重的悶悶的聲響,而后又聽到了幾聲微弱的求救聲。漸漸地,徹底沒了聲響。這夜,又如往常的夜一般寧靜了。
它已許久未見老人了,偶爾看見她的孫子急匆匆地來,急匆匆地走。他的左臉上有一大塊青紫,那臉色暗沉得都快比得上他的父親了。倒希望它藏有一兩支煙,可以留住他迅疾的步伐,讓他說一說老太太的近況??伤鼪]有煙了,沒有錢了,只有一肚子的破銅爛鐵。老太太已往它的肚子塞了十幾袋空塑料瓶,幾袋廢紙和一筐長滿鐵銹的鐵片。它被周圍的伙伴笑了整整七年。
它再見到老人已是一月之后了。老人縮在輪椅上,身上蓋了條灰色的毛毯。她的頭發(fā)和它斑駁的墻皮一個顏色,灰、白揉雜。幾縷頭發(fā)落在老人面前,讓它看不清楚老人的面容,只看到幾道深深的溝壑嵌在她的嘴角兩旁。老人從醫(yī)院回來后便一直安靜地坐著。它真想聽她說幾句話。
它是老人的不甘壘起來的。那時候老人不過48歲,一個不曾經(jīng)歷太多風(fēng)霜的女人。臉上的皺紋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她是一個寡婦,但她不屑于做一個只會哭天怨地、讓人憐憫的寡婦。她去離家十幾里外的機械廠做飯掙錢,像個男人一樣肩負(fù)起養(yǎng)家重任。她兒子在單位結(jié)交了個女朋友,也有了結(jié)婚的打算。女人聽說后極歡喜。她讓孩子放心,她這個做娘的一定會將新房準(zhǔn)備好,別家孩子有的,自家兒子必須也有。
女人開始托村里的人幫忙留意磚瓦。她自己則依然在機械廠里做飯。除此之外,她又在工廠附近的制衣廠做短工——剪線頭、包裝衣服,從晚上六點做到晚上十點鐘。那時候的她,心里有奔頭,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每天早上四點半她就起床拾掇廚房里的菜了。水槽旁一大盆雞毛菜是從旁邊村里收來的,還沾著泥和露水,新鮮得很。一小刀豬肉盤在瓷缸里,緊鄰菜盆,地上還堆疊著許多大大小小的芋艿頭。老人麻利地拖來水管沖洗、搓泥,一絲不茍。深藍色防水帶袖圍裙和黑色長筒膠鞋是女人常年不變的裝束。這是生活賦予她的裝束。她省下美,積攢著孩子的憧憬。
天漸漸暗了,食堂里只有兩三個遲來的工人還在扒飯吃,桌上的殘羹冷炙全被他們一掃而空。女人一個人窩在灶邊,快速地扒拉著碗里的冷飯。碗底有兩條她預(yù)先夾出來的豬肉絲,悶在飯里,到現(xiàn)在還是溫?zé)岬?。她聞著難得的噴香的肉味,胃口大開,就著兩塊豆腐乳,一大碗飯立刻下了肚。
最后一個工人吃完飯離開了,留下一桌的狼藉。桌面滿是醬汁、湯漬,筷子橫七豎八得被扔在餐盤旁。女人拿來一個大臉盆,小心地將餐盤、飯碗碼好放到盆里。瓷碗本身就挺有分量,女人沒有力氣一次性將二三十個碗盤搬到水槽邊,只能分兩趟搬運。女人看了眼墻上的掛鐘,離六點就差二十分鐘了。女人心里急,卻不敢懈怠手里的事情。她慢慢把碗盤放到放滿水的大水槽里。水是剛燒開的,滾燙,才好去油。她套上手套,加快了洗碗的速度。洗好水槽里的最后一個碗后,女人便急匆匆地往制衣廠趕去。微弱的余暉映照得天空斑駁陸離。天空真美,可女人沒有那么多閑功夫駐足欣賞。她搓了搓被熱水燙得通紅的雙手,攏了攏耳邊的碎發(fā),急切地向第二個給予她希望的地方走去。
它的身骨是從水庫邊撿來的。
村子附近有個大水庫,水庫邊堆積著大量的泥砂與碎磚石,聽說是別家砌完房子后用剩下不要的。常年累月,這等垃圾越堆越多,成了座泥石山。女人瞧著眼前的小山,忍不住落下淚來:“我兒的房子有了!”
水庫離老宅近六里地,那時路還未修,都是些崎嶇的石子路。女人為了省錢,沒請小工,她也請不起小工。她花了兩天時間將家里拉谷子的手拉車做了大改動——底板鋪上五六層篷布,四周用木板釘死,如此一來泥砂石便被牢牢束縛住,不會流落出來。
女人一趟又一趟地用板車?yán)笆氖直弁鈧?cè)與手肘內(nèi)側(cè)被磨掉了一層皮,她用紗布包裹后依然如舊,不曾停歇。她的額頭被汗水泡了一天又一天,又反復(fù)被毛巾摩擦,通紅一片。臉色從蒼白逐漸變成灰暗,如臨雨的暮色。她腳上的解放鞋已換了兩雙,粗布面哪爭得過奮力的腳趾,很快便被穿透,鞋底也抵不過粗糲的泥石,被生生磨得平滑。
女人的女兒不忍母親那般辛苦,也過來幫忙了。她從家里帶了扁擔(dān)與竹筐,專揀大石頭挑。那些大石頭用來壘筑地基的。女人見女兒挑起扁擔(dān)后,整個人被兩頭重?fù)?dān)壓得搖搖晃晃,她害怕極了。她叫女兒停下,可女兒也是夠犟的,鉚足勁兒,一股腦兒往前走了。
兩個瘦弱的女人撐起了不服輸?shù)膫?。女人看見女兒的肩頭滲出了大片的血,眼淚霎時奪眶而出,她哭著讓女兒回去:“女婿在工地干活,每天晚上回了家吃不到一口熱飯,太不像話?!笨膳畠盒奶勰赣H,母親這些日子越發(fā)瘦了,她想給母親做幾頓飯。知道她要是走了,母親一定是草草吃幾口冷飯,又去干活了。母親停不下腳步。
女人還是將女兒攆走了。她不愿孩子跟著她受苦。女兒已經(jīng)夠苦了,她在女兒不足20歲時便將女兒許了人家,親手把女兒送走了。那時的她,要離家討生活去了,可是女兒腦子不靈光,讓女兒一個人在家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放心的。她想著將女兒許配給人家便好了,只是村里人看不起她女兒,所以當(dāng)遠村的小伙子來求親時,她一口答應(yīng)了。小伙子家是個窮苦人家,只有三間土瓦房。女兒嫁過去后,日子過得十分困苦,又時時被人譏笑。她對女兒有虧欠,她沒有給女兒選個好人家,沒有讓女兒過上好日子。
女人起早貪黑地干活,她請了兩個水泥工壘磚砌墻,又請了個小工,與她一道鏟砂、鏟碎石、拌水泥、遞水泥桶,等等等等,女人都一并干了。她渾身是傷,卻只默默等待傷口愈合,她像蟬蛻般,幾乎換了一層皮。她不與人訴說,只是每每到了夜深人靜時,才釋放些痛苦的情緒,流瀉出對丈夫早早撒手人寰,棄她不顧的怨恨。
嚴(yán)冬過后,春暖花開,緊接著迎來熱浪席卷大地的夏季。就在這個酷熱難耐的夏日里,女人終于將新房子立起來了。
她拼了命地將它立起來了。
即便沒有丈夫,她依然可以讓孩子住上新房子。即便沒有丈夫,她依然可以建立起兩層半的樓房。從此,她無懼風(fēng)雨,無懼嚴(yán)寒也無懼流言。
它立在路邊,過了四十余年。
起初它時常寂寞,老人仍回工廠做飯,老人的孩子為奔前程,舍了它,去了市里。它滿心期待地看著附近的瓦屋傾倒,立起樓房,它像個被孤立的小孩看到有伙伴向它招手似的開心。但伙伴們的注意力都在懷里靈動的小人身上呢,沒空搭理它。
它也開始盼著懷里多些小人,小人多可愛。終于,它盼著盼著,盼來了人。是那個將它帶到這個世間的女人!真好,其實它最盼望的人就是那個女人啊。
女人老了,身板從來都硬挺的她此刻卻佝僂了不少,臉上多了許多皺紋。她,是一個老人了。
回來就好,它暗嘆著,往后,它會護著她的。
老人每天天一亮便起床了,她去它前面不遠處的工廠旁的垃圾堆撿電線、撿鐵片等一切可以換錢的有用的垃圾。它看著遠處黑色小小的一團影嵌在垃圾堆里,心里泛酸。
老人把撿回來的垃圾分類放好,藏在它的肚子里。她極寶貝那些垃圾。每隔一個月,她會在它面前的花壇邊,燒上一叢火,然后把撿來的電線全部擲在火堆里。火越燒越旺,電線的塑料外殼逐漸融化,現(xiàn)出銅絲。老人拿一根鐵鉗,仔細地將銅絲夾出,放置一邊。而后,她提來一桶水,利索地潑向火堆。黑煙飄散后,老人又蹲下身子,拿一根鐵絲,細細地?fù)荛_煙灰,企圖找出漏網(wǎng)之魚。直到翻找過三四遍后,她才收了手,收拾那堆黑灰。
老人將它肚里的裝著廢舊紙殼、塑料瓶、鐵塊鐵片、銅絲的蛇皮袋一一拖出,摞到那輛老手拉車上。它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明白它的建立于這個老人來說是多么不易。它看著老人彎著腰用力拉著身后的手拉車上坡,多想沖過去助她一把。
它一直盯著老人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望不見。于是它開始望著盡頭發(fā)呆,期盼著她早些歸來。沒過多久,傳來了陣陣喧鬧聲,原來是舞獅隊在挨家挨戶表演以求得些許錢財。舞獅隊走到了它身前,并敲響了大門。它心里不禁冷笑起來,別來碰運氣了,老人自個兒都舍不得吃喝,怎么可能給你們,你們?nèi)て渌思野伞?/p>
老人的錢都換做小孩的衣物、零食放在手拉車?yán)锪恕@先诵睦锔吲d,它看得出來。老人一回家便跑到馬路對面的小店。它知道她是給她兒子、女兒打電話去了,她一定是想讓他們帶著孩子回她這兒一趟,她有東西給孩子們?;鼗囟歼@樣,這回也跑不掉。
當(dāng)然,并不是老人一給他們打電話,他們就會很快過來。她的兒子一家住在市里,并不常來,只有當(dāng)孩子放暑假、寒假的時候才回來住幾天。她女兒每天的用錢都是算好的,一天也就5塊錢,用來買菜?;啬锛乙惶耍邪蛙?,一趟就得花1塊5,她女兒哪有這閑錢。老人心疼孩子,尤其牽掛她的女兒和外孫女,生怕孩子吃不飽穿不暖。
它又在一個暖陽高照的午后看見老人挑著扁擔(dān),離了它,往它身后方向走去,越來越遠。十多公里的路,老人就這樣挑著重?fù)?dān),一步一步走到女兒家。走到她女兒家應(yīng)該天快黑了吧,小孩見到老人一定高興壞了吧,然后呢,老人又會在深夜挑著空擔(dān)子慢慢地走回來。它真想拉住老人,叫她花上1塊5,坐車去??墒撬兰幢憷先四苈牭剿f話,也必不肯聽它的話,她一定會把這錢省下來買孩子愛喝的牛奶,她絕不會把錢用來坐車。
她是如此牽掛她的兒孫啊。
它現(xiàn)在是許多人的避風(fēng)港了。
它守護老人,也守護逃到娘家的老人的女兒與外孫女。
每逢夏季,臺風(fēng)總會來臨。每回老人聽說臺風(fēng)要來時,便日夜不得眠,深深牽掛著女兒一家。風(fēng)一大,她就急匆匆地跑向它對面的小店,給她女兒打電話,讓她們收拾一下東西趕快過來。老人總擔(dān)心女兒家那破舊的平房挨不住臺風(fēng)的摧殘,轟然倒塌。
臺風(fēng)過境前,老人的女兒帶著孩子來了。面對越來越劇烈的臺風(fēng),它沒有一絲恐懼,它要挺直腰桿,不讓它懷里的人受半點傷害。它要守好老人,守好老人的孩子們。
它還要守護老人的兒子。
老人的兒子自從摔斷了腿,便回了它這。它知道老人心里痛極了,但她依然堅持不在孩子面前落淚。她掏出積蓄,給兒子買好的輪椅,貴的藥。老人一向舍不得買魚買肉,但她在兒子養(yǎng)病期間天天買??墒抢先诉@般付出,她兒子還怨她、憎她。它真氣急了,它想將她兒子丟出去。
老人坐在它身邊默默流淚。它心里也一陣發(fā)酸。
老人總以老鼠自比,但凡得到點什么,就說自己是掉進米缸的老鼠。盡管她一次次被命運碾壓,卻始終不肯放棄,努力尋找新的米缸,在不公中掙扎出一個可以進入米缸的小小的洞,然后躲到獨屬于自己的米缸里默默享受短暫的幸福。
而此刻,老人得之不易的幸福好像跟隨著她兒子雙腿的摔斷逝去了。
老人的兒子走了。
它也要走了。
它沒有任何辦法。
老人親手將它建造,也親手送走了它。
它即刻要灰飛煙滅了。它知道這是老人做出的最難的決定。它不會怨她。
那就讓它再陪她度過最后一段時間吧。
最后,在它的懷里,老人,就好好休息吧。lt;O:\pic\bt\wxg\wxgbt13.tifgt;
原載于《鄞州文學(xué)》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