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禮孩
詩人、作家、藝術策展人。1999年創(chuàng)辦《詩歌與人》,2005年創(chuàng)辦“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2008年創(chuàng)辦“廣州新年詩會”,2022年創(chuàng)辦“詩劇的讀法”。詩歌入選《大學語文》等。出版詩集《我對命運所知甚少》、舞蹈隨筆集《起舞》、藝術隨筆集《憂傷的美意》、電影隨筆集《目遇》、詩歌隨筆集《美在轉身之際》等十幾種。
一切思想始于詩。從這個意義上說,孔子以降所強調(diào)的“詩教”,至今還具有超越N個時代的人文意義。在遙遠的過去,詩被視為語言中的語言,被認同為世俗的宗教。今天,當我們進入AI時代,人工智能的大數(shù)據(jù)整合及其強大的學習能力對眼下的詩歌寫作構成了新的壓力。不過,利用人工智能這個工具去理解詩歌,這對于詩歌教育是利好。任何時代,技術的進步都會帶來人的進一步解放,但思考力、想象力、改變力才是人的核心。如今,人工智能進一步進入人的思維領域,人類必須擁有與人工智能所不同的心靈體驗,詩歌審美及寫作才能在更高的層面開啟人的五官感受,去反轉這個世界。
今天,當我們談詩歌教育的時候,所指的還是中小學階段。教育內(nèi)卷如驚濤駭浪,不少學生連吃飯的時間都在節(jié)約,更不可能花精力去讀詩了。多讀一首詩歌并不能幫助學生考上好學校,這是很多老師、家長的認知。如果中考、高考的作文可以寫新詩,就天差地別了。說來,詩教并非中國僅有,異國他鄉(xiāng)也到處開詩歌的美育之花。日本詩歌教育始于小學,其教材《國語》編選了大量的詩歌,并安排詩歌創(chuàng)作練習。每學年上學期安排詩歌閱讀欣賞,下學期安排詩歌創(chuàng)作練習。在三、四年級,寫作要求“根據(jù)熟悉的事物和想象的事物寫詩”,五、六年級,明確要求“根據(jù)經(jīng)驗和想象等,創(chuàng)作詩歌、短歌、俳句”。而東歐的波蘭,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詩歌學習的量是逐步增加的。波蘭人口雖少,但卻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最多的國家之一。盡管科技、經(jīng)濟、軍事是一個國家實力的體現(xiàn),但文化才是一個民族的光芒。試想,把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李商隱、蘇東坡等詩人從史冊上抹掉,中國還是中國嗎?從長遠來說,詩歌才是一個民族賴以仰望的不滅星辰。詩歌一直是歷史的一部分,并高于歷史。詩,作為全人類永恒的藝術,詩教應在普世價值的語境下推進。
盡管國內(nèi)的詩歌教育不盡如人意,但詩人莊麗如仍把班里的五十九個學生培育出了詩心,像一棵樹長出葉片一樣自然。這五十九個小詩人長大后是否再寫詩,也許沒那么重要了,但他們在人生的幼年就埋下了詩歌之種,他年開出精神之花,一定與童年所經(jīng)歷的別樣詩教有關。莊麗如進行的就是從零到一的詩教。福建詩人林宗龍說:“每個孩子天生就是詩人,他們用未經(jīng)訓練的眼晴看世界,語言里自帶詩意。成人要做的不是‘教’,而是幫他們留住這種能力?!彼尯⒆觽円浴叭绻L有顏色”為題寫詩,通過比喻和聯(lián)想打開創(chuàng)作思路?!艾F(xiàn)在的語文教育把詩拆解成標準答案,這是對詩的謀殺。讀詩應該像感受雨水一樣直接,而不是先問它有多少毫升?!痹娙硕錆O洞察到詩教真正的路徑,他把教鄉(xiāng)村孩子寫詩的“是光詩歌”公益機構創(chuàng)始人康瑜及寫詩的孩子們請到天津,參加“芒種”詩歌節(jié),助力詩歌的孩子們走得更遠。詩人、翻譯家樹才在詩教上做得更為出色。他應邀到學校、書店、圖書館等地為孩子們講詩歌、教寫詩,至少有近七千名孩子因他而與詩結緣。樹才將詩分為“目光之詩”和“耳朵之詩”,引導孩子們通過觀察和傾聽去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詩性,從而找到詩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就是找到詩與鼻子、眼晴、耳朵、舌頭、雙手的關系。
從某種意義上講,詩教是全民教育,不僅僅要面對中小學生,也要去影響大學生,甚至所有的群體。對于從應試教育里走出來的語文老師,不能苛求他們精通詩歌,還會寫詩。一線詩人進行新詩教育,固然會產(chǎn)生直接的效果,但與千千萬萬的語文老師相比,激情滿懷并善于指導學生的詩人畢竟有限。所以喚醒語文老師的詩歌熱情,讓他們以語言的幻想來誘惑孩子們的天性,詩歌的花朵自有別的芬芳。2024年12月,在第四屆黃埔詩歌音樂會上,我策劃了主題為“打開新界面:課本里的詩鏡像”的詩會,聚焦中小學《語文》里的當代詩歌,去做陌生化的表達,衍生出新的見解,讓師生再次觸摸到詩歌原初的魅力。舞臺化的演繹讓課本中的詩歌立體起來,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由我來講解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樹和天空》。特翁的詩歌被選入高中《語文》,實在是令人驚喜的事情,至少我們看到教材在更新。我不清楚語文老師如何講解這首詩歌,當我從與特翁的會面開始敘述,一下子就拉近了與作者之間的距離。2011年4月,我給特朗斯特朗姆先生頒發(fā)了“第六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半年后,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個文學事件純粹是巧合,不過,詩歌從來不乏相互交織的故事。我去講述自己親歷的詩人,這樣的案例確實不好效仿。不過,我參與的另一件詩歌事件也許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大概在十年前,家鄉(xiāng)徐聞有人文情懷的老板購買了我五千冊新出版的詩集,作為詩教的讀本,送給徐聞所有學校的語文老師及校領導。鄉(xiāng)賢說,盡管徐聞歷史悠久,但能從本土走出來并產(chǎn)生影響力的詩人很少,送我的詩集形成激勵教育。這事的緣起是有一年與家鄉(xiāng)的領導聊到詩歌教育時,我建議他們?nèi)フ埍睄u老師或者諾獎得主莫言老師來徐聞給全縣語文教育者上一堂生動的詩歌課,從影響老師,老師再影響學生做起。遺憾的是,相對于給全縣的語文老師上詩歌課,送詩集還是容易一些。最初還想在送詩集之后去做一個跟蹤,可惜不常在老家,也難成事,以致這個事件是否產(chǎn)生過什么反響,也不清楚。有一次回徐聞,遇見一語文老師,她說起那年送詩集的事情。她說,我通過描述與日常實際相反的事情來發(fā)現(xiàn)真實性,由學生們來朗讀,倍感親切,與讀別的詩歌情感不同了。她還說到我那首《它不是別的花朵》,對此印象深刻,感覺比教科書上的作品還好。這件事情多少給了我一些啟發(fā),詩歌教育有多種可能性。地方詩人寫地方的事,再給地方的師生來閱讀,這何嘗不是詩歌教育的一種嘗試。
十多年來,我在廣州圖書館策劃并主辦的“廣州新年詩會”始終面向全體讀者,逐漸形成了“一票難求”的社會效應。有媒體說,“廣州新年詩會”如一盞不滅的詩歌燈盞,持續(xù)十七年照亮城市的文化夜空。其實根植于廣州圖書館的詩歌盛會早已超越傳統(tǒng)文學沙龍范疇,成為當代城市文明中極具標本意義的詩歌教育現(xiàn)象。我們所做的詩歌欣賞活動并不是簡單的配樂朗讀,而是動用多種藝術手段去做陌生化、形象化、生動化的呈現(xiàn)。有一年詩會,我們做“詩歌與建筑”這個題材,我特別選了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途中的秘密》。這首詩歌寫道,“我站在一間容納所有瞬間的屋里一一座蝴蝶博物館”,對于這個充滿想象力的詩句,我們請建筑師來研究詩人的作品,請他畫出草圖并做成模型展出。之后,我把圖紙給到動漫藝術家,請她做成自己理解的動漫作品,在詩會上播放。此外,我們把這首詩歌譜曲做成民謠演唱,讓詩歌變得有旋律。但這還不夠,我們還提供給現(xiàn)代舞者,讓他們把詩歌的建筑感跳出來。當一首詩歌與多種藝術發(fā)生關系,讀者就會從不同側面了解到這首詩歌所隱藏的一切。如此一來,詩歌就不是扁平化的存在。“六邊形”的詩歌演繹,讓詩歌從書本鉛字蛻變?yōu)榭捎|摸的生命經(jīng)驗,市民在參與中實現(xiàn)從“旁觀者”到“詩歌本體”的身份轉變。對于我來說,就是為了告訴大眾:任何時候都不要用一成不變的眼光閱讀詩歌。
2025年1月,在廣東“南海大吉·西樵工業(yè)藝術展”上,我把孫詩雪和孫詩梅的作品《聲影入青境》寫成了詩歌,一起展出。與此同時,我們把這首詩歌里的文字裁剪出來,提供給觀眾,讓他們重新拼貼。這個互動項目吸引了不少觀眾,他們按照自已的意思,在墻上貼出了各式詩歌,并在其拼貼的詩歌下署名。很多從來沒有創(chuàng)作過詩歌的人“拼寫”出了人生的第一首詩歌??粗鴱淖约旱脑姼枥镅苌鰜淼谋姸嘈略姼?,讀來令人感動,以至于我在他們的詩歌下面寫了評語,同時給一些不夠完整的詩歌做一些加法或者減法,令拼貼者看到詩歌語言改變帶來的魔力。從一首詩歌蔓延向另一首詩歌,這讓我想到雅斯貝爾斯在《什么是教育》中講到的一句話:“教育就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痹姼杞逃褪侨フ賳荆ミM行文字的創(chuàng)造,去喚醒內(nèi)心隱秘的情感,去體會王小波說過的“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
語言是人類創(chuàng)造新文明的主要手段,詩教是民族素養(yǎng)提升的重要途徑,靈性生活依然是人最高的追求。詩在低語,心在聆聽,大地在重生。無論是哪個群體或個人,只要注入詩性基因,每個普通人都能平等地接近美,并在詞語的星空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