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徐剛
文化學者、傳記作家,著有《海子傳》《海子》《我不是壞小子》《文化藝術(shù)的歷程》等書,曾任職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現(xiàn)任教于安徽銅陵三中
查海生、扎卡、海子——這三個名字的嬗變,是一個詩人從肉身到精神的遷徙史。
1983年的北京,當北京大學法律系畢業(yè)生查海生在法大校報的油墨味中寫下“扎卡”這個筆名時,他已悄然將靈魂押注于文字的祭壇。西藏唐卡中的“扎卡”是供奉神靈的微型畫像,而詩人用這個符號包裹的,是尚未成型的詩歌理想與躁動的青春情欲。
從《小站》的油印本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絕筆,從昌平單身宿舍的校車轟鳴到山海關(guān)鐵軌的冰冷震顫,海子的一生既是情詩的狂歡,亦是遺書的讖語。他的情書寫給四個女人,而遺書卻寫給了整個時代。
1983年春天,北大五四文學社,一本油印詩集在中文系學生手中秘密流傳。這本由同班同學陳四海、李存捧、甘培忠、劉大生等人支持,海子自費編印完成的油印詩集取名《小站》,署名查海生。二十冊《小站》如同二十枚火種,點燃了海子詩歌創(chuàng)作的黎明。查海生用法律條文般的精確排版,將二十五首詩作縫制成青春的標本。在《小站》的扉頁上,他給每個人都寫了題贈,也預言了他此后六年的人生軌跡一一從北大到昌平,從查海生到海子,每一次遷徙都是一次自我撕裂。
十九歲的海子從北大畢業(yè),沒有回安徽,也沒有去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而是去了中國政法大學。1983年的昌平校區(qū),法大校報編輯部的水泥墻上掛著一幅北京地圖,查海生用紅筆在昌平與海淀之間畫下密密麻麻的折線。
編輯部的日光燈下,查海生以“記者”身份記錄著校園新聞,卻在稿紙背面涂抹著“扎卡”的詩行。這個十九歲的法律系畢業(yè)生尚未意識到,這些折線終將成為他精神版圖上難以愈合的裂痕。當同事們談論著“扎卡”在校報發(fā)表的詩歌時,他們不會想到這個筆名暗含著西藏唐卡的隱喻一一那些被供奉在佛龕里的微型神像,正預示著一個詩人即將展開的精神朝圣。
星塵詩社的年輕學子們圍坐在昌平校區(qū)的草坪上朗誦時,“扎卡”這個充滿藏地神秘氣息的筆名正隨著內(nèi)蒙古姑娘小武的裙擺搖曳,逐漸蛻變?yōu)椤昂W印钡臅邕h意象。她是第一個走進他詩歌核心的女孩,小武的蒙古長調(diào)與漢地書卷氣讓海子的情詩在蒙漢文化的裂隙間生長出野性的根系。她收集著所有署名為“扎卡”的校報剪貼本,似收藏瑪尼堆上的經(jīng)文石片。
1983年至1986年的三年間,校車載著呼市的風沙與小武的發(fā)香,一次次碾過昌平的道路。海子在宿舍墻上釘滿詩稿,每一首都像一封未寄出的情書,而小武的剪貼本成了這些情詩的終極墓冢。海子為她寫下的詩句里,“馬頭琴的顫音在肋骨間游走”,蒙漢文化交融的意象,是他們愛情里難以調(diào)和的節(jié)奏。
1986年11月18日的雪夜,當小武最后一次推開那扇鐵門時,海子將未完成的詩稿撕碎拋向天空,紙屑在1986年的初雪中紛揚,如同招魂的經(jīng)幡,海子看著小武最后一次乘坐校車消失在昌平大路的盡頭,好友孫理波的二鍋頭灌醉了這場離別,而次日清晨,海子望見軍都山巔的積雪,痛哭流涕,并在日記中寫道:昨晚,我差點死了。
與小武的決裂讓海子的詩歌從抒情轉(zhuǎn)向譫妄。他開始在法大課堂講授《荷馬史詩》,卻在黑板上畫滿西藏壇城的幾何迷宮。
1987年的昌平文化館,在一次征文比賽中,海子獲獎了。他和昌平文化館工作的姑娘小劉在此相識,小劉用肥皂泡的幻影短暫填補了詩人生活的裂縫。她為海子洗凈沾滿墨漬的襯衫,將發(fā)霉的詩稿晾曬在文化館的天臺,這個渴望世俗溫暖的女子,永遠讀不懂海子寫在菜市場收據(jù)背面的詩句。
某個深秋傍晚,這對戀人在白菜擁前爭執(zhí)。小劉驀著皺巴巴的結(jié)婚申請書,而海子町著賣魚擁販刀下的鰓紅,突然喃喃道:“血的溫度與詩的溫度都是 37.2c ?!碑斠梗侇^的灼燒催生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初稿。1989年3月14日刪改前,原詩中曾有這樣的句子:“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边@些被后世視為“溫暖宣言”的詩行,是詩人向塵世告別的預演。小劉最終帶著一摽未寄出的婚宴請柬離開昌平,而海子對著空蕩的灶臺做無聲的嘆息:婚姻是散文,而我只擅長絕句。
“西藏,你多像無人的村莊”一 這句被無數(shù)文藝青年引用的詩成為海子精神分裂的讖言。1988年第二次進藏途中,海子在格爾木寫下眾多詩行,這種對藏地文化的癡迷,在《西藏》組詩里化作“無人的村莊里/經(jīng)筒轉(zhuǎn)動著星辰的密碼”。拉薩的酒館里,詩人、大姐姐小馬的藏袍被海子拽出褶皺,藏靴踢翻了青稞酒桶。大姐姐小馬在西藏的雜志社工作,海子在酒精與缺氧的迷狂中看見小馬和文成公主的魂靈在納木錯湖面起舞,而事實上,那是他視網(wǎng)膜上毛細血管投下的幻影。
詩人的臆想容易變成異幻。這次旅途中,海子開始聽見
“神諭”。他在日喀則的旅店里預感喜馬拉雅的風暴,這是史詩的節(jié)奏。這些逐漸失控的幻聽,在返回昌平后演變?yōu)閷Τ_h、孫舸的迫害妄想。無奈的是,當他寫下“道教巫徒”的指控時,那些被詛咒的名字,不過是詩人顱內(nèi)劇場中自我分裂的角色。
“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1989年春天的成都跳傘塔下,海子將這句詩念給小高時,塔尖正掠過一群南遷的候鳥。這個被他稱作“姐姐”的法大同事,是最后一個試圖用世俗溫情打撈詩人靈魂的女人。小高為他整理西藏帶回的經(jīng)卷,在《跳傘塔》的手稿里發(fā)現(xiàn)用血寫的詩句。
小高的婚姻悲劇與海子的死亡形成鏡像一她在深夜讀海子為她寫的《日記》時,丈夫的拳頭與詩人的鐵軌在時空中重疊。1991年離婚后,她選擇終身不嫁,卻在五十歲那年對友人說:“海子的詩是往生咒,聽多了會愛上鬼魂。”那些被揉進四川方言的情詩,在三十年后的深南大道上依然灼燙,像無法愈合的傷口滲出時間的鹽粒。
宿命般的糾纏,讓“姐姐”成為海子情詩譜系中最復雜的符號:既是母性的救贖,又是禁忌的深淵。小高終于明白“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的告白,是詩人與現(xiàn)世最后的割席。
1989年3月24日夜,海子在法大宿舍的臺燈下開始書寫遺書。
第一封:今晚,我十分清醒地意識到:是常遠和孫舸這兩個道教巫徒使我耳朵里充滿了幻聽,大部分聲音都是他倆的聲音。他們大概在上個星期四那天就使我突然昏迷,弄開我的心眼,我的所謂“心眼通”和“天耳通”就是他們造成的。還是有關(guān)朋友告訴我,我也是這樣感到的。他們想使我精神分裂,或自殺。今天晚上,他們對我幻聽的折磨達到頂點。我的任何突然死亡或精神分裂或自殺,都是他們一手造成的。一定要追究這兩個人的刑事責任。海子89.3.24。
第二封:另外,我還提請人們注意,今天晚上他們對我的幻聽折磨表明,他們對我的言語威脅表明,和我有關(guān)的其他人員的精神分裂或任何死亡都肯定與他們有關(guān)。我的幻聽到心聲中大部分陰暗內(nèi)容都是他們灌輸?shù)摹,F(xiàn)在我的神智十分清醒。海子89.3.24夜5點。
第三封:爸爸、媽媽、弟弟: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殺,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常遠報仇,但首先必須學好氣功。海子89.3.25。
第四封:一禾兄(即詩人駱一禾,《十月》雜志編輯):我是被害而死。兇手是邪惡奸險的道教敗類常遠。他把我逼到了精神邊緣的邊緣。我只有一死。詩稿在昌平的一木箱子中,如可能請幫助整理一些?!妒隆?期的稿費可還一平兄,欠他的錢永遠不能還清了。遺憾。海子89.3.25。
第五封:校領(lǐng)導:從上個星期四以來,我的所有行為都是因暴徒常遠殘暴地揭開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引起的。然后,他和孫舸又對我進行了一個多星期的聽幻覺折磨,直到現(xiàn)在仍然愈演愈烈地進行,直到他們的預期目的,就是造成我的精神分裂、突然死亡或自殺。這一切后果,都必須由常遠或?qū)O舸負責。常遠: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孫舸:現(xiàn)在武漢,其他有關(guān)人員的一切精神傷害或死亡都必須也由常遠和孫舸負責。海子89.3.25。
這些交織著清醒與瘋癲的文字,暴露出一個詩人最后的修辭策略:當現(xiàn)實邏輯崩塌時,他選擇用“道教巫徒”“心眼通”等意象構(gòu)建敘事迷宮,以此對抗死亡的虛無。遺書中反復出現(xiàn)的“常遠”,與其說是具體的加害者,不如說是詩人將內(nèi)心惡魔外化的替罪羊。
而在臥軌前的最后時刻,詩人表現(xiàn)出了異常的冷靜,他善良地寫下最后一封遺書: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教師,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guān)。
值得注意的是,自殺時海子攜帶的四本書構(gòu)成微妙的精神圖譜:《圣經(jīng)》對應救贖,《瓦爾登湖》指向遁世,《孤筏重洋》暗示逃亡,《康拉德小說選》則隱喻黑暗的心。這種矛盾的文本共生暴露出海子臨終前仍未解決的根本困境一一在圣徒與狂人、隱士與殉道者之間,他始終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修辭身份。
余秀華在《海子在說什么》中寫下,“北風打不開你的墳”,卻不知海子早已將自己的墓志銘刻進《小站》的油印本。那些被折疊成紙船的詩頁,如今正漂浮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汪洋中,與彈幕、短視頻爭奪氧氣。在他的老家安慶懷寧查灣的山岡上,他的墓碑朝著渤海方向傾斜十五度一一這是北半球中緯度地區(qū)向日葵的追光角度。每年3月,總有人在此朗誦《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卻鮮少有人注意,詩中被刪除的“閃電”意象,實則是詩人預謀的死亡引信。
人間和地獄只有一張紙的厚度。海子的情書與遺書最終在時間的蹉跎中合而為一。從1989年的春天到2025年的春天,時間過了三十六年。
當小武成為祖母,小劉沉入市井,小馬頤養(yǎng)天年,小高老去深圳,那些被淚水浸泡的詩行仍在進行著永恒的招魂。這些承載著20世紀80年代詩歌基因的脆弱載體,在多極化世界相遇的瞬間,完成著永無止息的對話一一關(guān)于愛情如何在詞語中永生,死亡怎樣在詩行里輪回?;蛟S正如莎士比亞所寫:“你是我的,我的榮光也屬于你?!痹谶@個意義上,海子從未真正離去一一他只是在詞語的冰層下繼續(xù)著春暖花開的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