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好寫詩,堪稱中國一絕,帝王寫的詩不怎么樣,也是中國一絕。
在中國,凡帝王,無論識字的,不識字的,無論會寫字的,不會寫字的,穿上龍袍,坐上龍椅,找到九五之尊的感覺之后,都想在詩詞或者在藝文上,表現(xiàn)一下自己。唐朝是詩歌的黃金時代,不但有一流的、超一流的詩人,而且詩人之多如過江之鯽,根本用不著太宗、高宗、玄宗、則天娘娘等來湊熱鬧的。這幾位日理萬機(jī)的帝王,偏要加入這場詩歌競賽中來,與李白、杜甫為伍,這不純粹是裹亂嗎?
帝王好寫詩的毛病,由來久矣!可能與封建王朝對帝王的預(yù)期有關(guān),凡為天子,御臨天下,立萬世基業(yè),必以文治武功彪炳史冊,才能稱作明主。中國有將近三百個皇帝,成氣候的少,不成氣候的多,所有昏君、庸君、暴君坐在龍床上的時候,都覺得自己高明得不行,而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的,莫過于寫詩。帝王寫詩,少有數(shù)十句、數(shù)百字以上者,那太麻煩,通?;蚪^或律,五言七言,四句八句,省功省力。而且,上句沒有寫完,下句早有人擬好呈上來;只要寫出來,侍讀學(xué)士,經(jīng)筵講師,無不哄然叫絕,誰也不敢當(dāng)著陛下的面說長道短,總是好,好得不得了,這也是中國帝王好寫詩的一個動因。
唐末的黃巢,寫過一首關(guān)于菊花的詩,因詩句被拍了電影,還躥紅了一陣?!按角飦砭旁掳耍一ㄩ_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彼未内w匡胤,黃袍未加身前,就寫過“欲出未出光辣達(dá),千山萬山如火發(fā)。須臾走向天上來,逐卻殘星趕卻月”的詩,題目頗怪異,曰《日》,雖然拗口,可誰敢改皇帝的詩?明代的朱元璋,也寫詩,他學(xué)黃巢詠菊:“百花發(fā)時我不發(fā),我若發(fā)時都嚇殺。要與西風(fēng)戰(zhàn)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秉S巢和朱元璋,都是殺人如麻的帝王,詩雖大白話,近乎順口溜,可透出來一股殺氣。
這三位帝王的出身,一販鹽,一行伍,一淄流,別看文化程度相對的低下,寫詩的積極性卻絕對的高漲。若當(dāng)不上帝王,也許寫詩的欲望未必強(qiáng)烈,而坐上龍床,那就偏要做到兩手都抓,兩手都硬,治國我在行,寫詩我也在行。撐著也要憋出幾首詩來,這就是在文化上處于弱勢地位的帝王暴得天下后的必然行為。朱元璋做皇帝后寫過一首《詠燕子磯》:“燕子磯兮一秤砣,長虹作竿又如何?天邊彎月是釣鉤,稱我江山有幾多?!蹦遣豢梢皇赖目跉?,聽得出來的潛臺詞是:你們不是說我不行嗎?我偏行給你們看。別忘了,我是皇帝,不行也得行。
漢代的劉邦,亭長出身,也是個粗人,衣錦還鄉(xiāng)到了下邳,詩興大發(fā),吼出過一首《大風(fēng)歌》,留傳至今。我一直懷疑這位亭長,是否具有寫詩的細(xì)胞?
在中國帝王級的人物中間,真正稱得上為詩人的,曹操得算一個。雖然曹操不是帝王,但勝似帝王。如果有帝王文學(xué)排行榜的話,曹操名列前茅,列屬三甲是毫無疑問的,甚至有可能拔得頭籌。曹孟德的詩,可以用十二字來評價:有氣概;有聲勢;有深度;有文采。因此,千古傳唱,弦誦不絕。在中國人的記憶里,至少他的這三句,忘不了。第一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直到今天,還掛在酒鬼的口邊。第二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幾乎是所有上了點年紀(jì)的中國人,用以自勉的座右銘。第三句:“神龜雖壽,猶有竟時”,普及程度不如前兩句,但思想深度要勝過前兩句。中國有無數(shù)詩人,能夠在千年以后,被人不假思索,即可脫口而出這幾句金玉良言者,有幾何?
當(dāng)然,寫“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五代李煜,寫“中原心耿耿,南淚思悠悠”的北宋趙佶,在帝王級詩人中,算得上一流或亞一流水平,但他們以寫詩的浪漫,去治理國家,以寫詩的激情,去抵抗外侮,最后無不落一個國破家亡,客死他鄉(xiāng)的下場,了此一生。接著,等而下之,就該是寫“妖姬臉?biāo)苹ê?,玉樹流光照后庭”的南朝陳叔寶,寫“何如漢天子,空上單于臺”的隋朝楊廣了。以上這四位亡國之君,在好寫詩的帝王中,還應(yīng)看作是出類拔萃之流,至少他們寫出來的是詩,而非數(shù)來寶,快板書,打油詩,順口溜。
由此可見,帝王好寫詩,對真正的詩人來講,恐怕就未必是一件好事了。
(摘自《李國文千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