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引用格式:.“潘畫王題”:王文治與潘恭壽書畫交游考[J].藝術(shù)科技,2025,38(5):32-34.中圖分類號:J2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5)05-0032-03
1詩畫同輝:文人協(xié)作傳統(tǒng)中的“潘畫王題”
王文治,字禹卿,號夢樓,別號無余。王文治少時喜遠游,五湖四海皆留蹤?!秹魳窃娂肪硪弧峨s詩二十首》之九云:“少年慕游俠,骯臟風塵間?!盵1]221他南北游歷,遇景留題,書法功底也在閱歷增長中愈發(fā)精進。乾隆二十年,清廷以全魁為正使、周煌為副使,赴琉球完成尚穆的冊封儀式。其時王文治文采斐然、書法俊逸,已小有名聲[2]。
潘恭壽,字慎夫,初號握賞,出身詩禮之家。雖家道中落,然幼承庭訓,工詩善書。書法師法褚遂良,詩作頗具王維、孟浩然之韻。后受王夢樓啟迪,中年皈佛,受菩薩戒而更名達蓮,號蓮巢。
詩畫同源,意蘊相通,乃中國藝術(shù)之精髓。自蘇軾標舉王維詩畫互融之論,宋元以降,兼擅詩書畫的“三絕”才子層出不窮?!爱嬋嗽姟迸c“題畫詩”成為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個重要支流,不僅極大地豐富了詩的寶庫,也在書法層面完善了畫境的特殊審美情趣。自清初起,畫壇便盛行多人同題一幅畫的風尚,文人每以佳作廣征題詠,如羅聘《鬼趣圖》等,題跋者動輒百人,不乏名家題識。王文治為同時代畫作題寫的跋文中,也常見一幅作品匯集多人題詠的情況:文人畫像題詠有《迦陵填詞圖》,為康熙十七年釋大汕為陳維崧繪制,陳氏邀梁清標、朱彝尊、納蘭性德等50家題詞63首,另有王士稹、洪昇等人題詩曲。乾隆至光緒年間,陳維崧后人繼續(xù)征集題詠,如錢載、翁方綱、阮元等26首,時間跨度超200年;山水紀游與主題畫作有《鳳阿山房圖冊》,是吳歷為侯大年繪,康熙至嘉慶年間130余人題詩,歷時近130年;古畫與法帖題跋多為宋元名畫題詠,如乾隆帝題《宋元梅花合卷》考證徐禹功、趙孟堅等前人題跋,并補跋徐守和身份。清代題詠風氣的興盛與統(tǒng)治者的倡導、文人社群的交游、收藏市場的繁榮密切相關(guān)。題詠內(nèi)容從藝術(shù)鑒賞到人生寄托,成為文人身份認同與文化權(quán)力的體現(xiàn)。徐珂記:“王文治與袁子才同時負盛名,以工書名海內(nèi)。其詩超拔不群,特為書名所掩耳?!盵3]
在王文治題畫詩中,為潘恭壽畫作題詠的數(shù)量最多,僅其《詩集》所載就達三十余首。這些題畫詩不僅數(shù)量可觀,藝術(shù)價值亦高。王文治為潘恭壽《山水卷》題詩,由此開啟“潘畫王題”的藝術(shù)合作。潘氏作畫,王氏題跋,二人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成為清代文人書畫交游的一段佳話。李斗言潘恭壽畫必王文治作題:“潘恭壽,丹徒人,工山水花卉人物。每畫必王夢樓題之?!盵4]
“潘畫王題”的藝術(shù)實踐,成就了清代書畫史上一段珠聯(lián)璧合的佳話。這種協(xié)作模式的成功,既得益于二人同里閈的地緣便利,更源于當時文人圈層對“詩書畫一體”審美理想的集體認同。
2墨法相生:從筆法授受至鑒藏互動的書畫實踐
2.1王文治與潘恭壽的書畫技法交流
王文治與潘恭壽相交甚深,王文治對青年潘恭壽的繪畫研習多有提攜之功,“蓮巢年少時,我見其畫作不落俗套,便常與之探討繪事。我雖不善丹青,僅能以書道之理與之交流”[1]197。在《為潘握賞自寫秋林讀書圖三首》中有“憶余初識君,君發(fā)始垂額。相知有鮑子,玉樹雙株碧?!盵1]134詩中意境,寄托著對少時友誼的深切感懷。
王文治授潘恭壽以書入畫之法,以中鋒運筆、側(cè)使取勢之筆法入畫。這種方法使潘恭壽畫工大進,有言:“王夢樓太守自云南解組歸里,以書家用筆之道授之,其畫日進?!盵5]且書畫同源,將書法之理融入畫中,不落窠白,神似古人:“王夢樓資其書理以為畫訣,故每一點染輒能超越常蹊,與古人爭勝?!盵6]這種將書法筆法系統(tǒng)轉(zhuǎn)化為繪畫語言的教學,使潘恭壽的作品既保持了文人畫的筆墨趣味,又具備專業(yè)畫家的造像能力。
潘恭壽畫上王文治跋曰:“蓮巢曾兩度創(chuàng)作自題詩意畫作十四幅。初次由我代筆題款,蓮巢珍藏后贈予耀卿,后又被耀卿友人取走。此冊乃蓮巢為耀卿補作,并囑我親署己名。因蓮巢近來書法造詣愈精,恐我拙筆相襯,未免有魚目混珠之嫌?!盵7]除繪畫外,王文治在書法和詩歌方面同樣給予潘恭壽諸多指導與鼓勵。
2.2共觀、共鑒、共藏書畫
乾隆五十四年冬,王文治再次游楚拜訪畢沅,與之同行的便有潘恭壽。冬至后二日,在畢沅的邀約下,二人共賞岳麓勝景,暢敘往昔,縱論文心。直至暮色四合,方乘一葉扁舟,踏著鄰粼江波歸去。王夢樓有賦七言古一首,有言:“人生此友朋山水樂,不羨蓉城蓬島為飛仙?!盵1]18 王文治與潘恭壽此行,共同鑒賞了《北苑瀟湘圖卷》蘇軾《天際烏云帖》、董其昌仿米芾《瀟湘奇境圖》等真跡?!秹魳窃娂肪硎拧妒徍饫|有作》詩云:“到處勾留為索書,凌晨解纜似逃逋。安能江水俱成墨,題遍天公大畫圖?!盵1]64五月六日,王文治啟程旋里。
《快雨堂題跋》及作品題跋顯示,潘恭壽與王文治確有藏品互贈。如潘氏所藏丁云鵬《十六應(yīng)真像》,系王文治在上海獲贈后“喜其工絕,遂貽蓮巢”[8]21;董其昌《幾上煙云圖卷》則由潘氏轉(zhuǎn)贈王文治。潘恭壽雖勤于收藏,仍難滿足其藝術(shù)需求,幸得王文治及本地藏家鼎力支持。王文治的私人收藏堪稱海內(nèi)巨擘,其珍藏不僅涵蓋歷代書法名跡,更以元明時期的藝術(shù)精品見長。在其豐富的藏品中,諸如高克恭摹寫的《云山圖》陳容傳世的《墨龍圖》長卷、唐伯虎精繪的《琴會圖》、趙左筆下的《桃源春水》立軸、董香光創(chuàng)作的《山雨圖》手卷,以及宋代佚名畫家所繪《觀音大士像》等,皆為藝林珍品。
考諸文獻可知,王文治與當時著名鑒藏家保持著密切往來,其交游圈包括商丘陳崇本、太倉畢氏昆仲(畢沅、畢瀧)、揚州汪棣、江寧袁枚等文壇翹楚。其中,他與蘇州汪谷的友誼尤為深厚。憑借這層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潘恭壽得以結(jié)識諸多藏家,并為其創(chuàng)作多幅畫作:為陳焯繪制《焦山勝景圖》,替汪棣作《甘霖圖》扇面,為袁枚描摹《柏樹盆景圖》,以及為汪谷精心創(chuàng)作《摹董其昌山水圖》《補景肖像圖》等。在王文治的《夢樓詩鈔》及其書畫題跋中,詳細記載了二人共同鑒賞藏品、結(jié)伴尋幽訪勝的諸多雅事。王文治與潘恭壽通過互贈書畫藏品及共享藝術(shù)資源,形成了密切的收藏互動關(guān)系,共同推動了乾隆時期京江地區(qū)書畫鑒藏風尚的發(fā)展。
3禪韻雙聲:入古出新與意境再造的美學共振
在書畫實踐之下,二人在藝術(shù)理念上呈現(xiàn)出深刻的共鳴:其一,皆秉持“入古出新”的創(chuàng)作觀,既師法晉唐傳統(tǒng),又能自出機杼。潘氏山水取法文徵明而自成一格,王氏書法宗二王而創(chuàng)淡墨風神;其二,均將禪宗美學融入創(chuàng)作,潘畫追求“寧靜”之境,王書講究“淡遠”之韻。這種“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的藝術(shù)追求,使二人的合作作品呈現(xiàn)出書畫合璧的獨特美學價值。
3.1自出新意,不落窠臼
王文治作為清代帖學創(chuàng)新的代表人物,其書法藝術(shù)以“自出機杼”的獨創(chuàng)性在書法史上獨樹一幟。他雖以晉唐為宗,卻能在傳統(tǒng)中破繭成蝶,形成“淡墨探花”的獨特風格,展現(xiàn)出“規(guī)矩而灑落”的藝術(shù)境界。
在技法層面,王文治突破了傳統(tǒng)帖學的桎梏。他師法二王《蘭亭序》《圣教序》及顏真卿《多寶塔碑》,卻摒棄帖學“流轉(zhuǎn)圓媚”的舊習,以“清、逸、雅、潤”為核心,構(gòu)建了兼具文人雅趣與大眾審美的藝術(shù)范式,作品如《待月之作》以疏朗章法、纖勁筆畫構(gòu)建“瀟疏秀逸”的意境,雖被錢泳批評“骨格清纖”,但其“以古為骨,以心為韻”的創(chuàng)作理念卻開創(chuàng)了帖學新境,為清代帖學注入了新的活力。
潘恭壽對此也有同樣的見解,認為古人推崇文章貴在“奪胎”,書畫之道亦是如此,倘若只是生搬硬套,終究淪為剽竊之流,更無法脫化前人精髓,只有真正領(lǐng)悟其中三昧,才能與古人之妙境心領(lǐng)神會。潘氏臨古而不拘泥于形似,王氏師古而能自出新意。二人都主張在深人研習古人筆墨的基礎(chǔ)上尋求突破,既重視傳統(tǒng)技法的傳承,又強調(diào)個人風格的創(chuàng)新。
3.2不通于禪,非上乘也
王文治中年后潛心佛學,提出“詩有詩禪,畫有畫禪,書有書禪。世間一切工巧技藝,不通于禪,非上乘也。”[8]46考證可知,他使用的第一個書齋名稱,其命名靈感直接來源于佛教典籍中的經(jīng)典語錄。其《夢樓詩集》卷一小序云:“余弱冠時取趙州放下之語,名其齋。時初學為詩,亦初學坐禪。”[1]197王文治一生中曾兩度正式皈依佛門。據(jù)史料記載,其首次受戒發(fā)生于乾隆四十四年冬,在杭州天長寺依止朅摩法師剃度,獲賜法名達無,法號無余。
王文治在佛學修為上造詣頗深,其藝術(shù)理論獨具特色,他既在詩歌評論中引人禪理,又在書法品評中融入禪意,形成了獨特的藝術(shù)觀。論米帖云:“嘗謂王右軍書如如來禪,唐人書似菩薩禪,宋人書則宗門禪也。米芾豈非宗門之六祖耶?其書奇崛超逸,既舍晉之風神,復(fù)破唐之法度,獨以空靈清遠之氣韻,與右軍心印于真如性海。譬若以毒攻毒,轉(zhuǎn)迷成悟,化俗諦為菩提,非上根利智者,豈能窺其堂奧?”[8]33《漸門證道圖記》作于嘉慶五年,是王文治為數(shù)不多論述佛教思想的文章。時值其晚年,該作品集中體現(xiàn)了關(guān)于漸悟與頓悟的哲學思辨。這一觀點在《夢樓詩集》卷十四《為弟學海題子穎畫并序》中亦有闡發(fā):“《楞伽經(jīng)》有云:‘譬如習書學畫,漸次成就,非一時可致?!侵で嗪材m屬藝事,然未有不由循序漸進而得其妙者。”[1]104這種漸修頓悟的禪宗哲學注入書道,是王文治書風的集中體現(xiàn)。
自小喜佛的王文治有許多佛教界的朋友,有記言:“甘露寺住持希圣實賢禪師,乃神縱法師法嗣,主寺務(wù)五十余載。其精于瑜伽密法,施放焰口屢顯靈異,與太守王夢樓結(jié)為方外至交?!盵9]與王文治相交甚篤的潘恭壽也受其影響頗深,互為禪交。
潘恭壽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深得禪意滋養(yǎng)。皈佛后,他受菩薩戒,虔繪佛像數(shù)百幅,風格出入明人丁云鵬、吳彬之間,莊嚴中見文人意趣,如鎮(zhèn)江博物館藏《大士像立軸》以楷書錄《心經(jīng)》于畫上,自署“優(yōu)婆塞戒弟子”,彰顯其凈土信仰。其山水畫注重淡墨渲染與空靈構(gòu)圖,如《煙云閣圖》以云煙勝景暗合“無住生心”的禪理?;ɑ軐懮鷦t取法惲壽平,濯濯如迎風凝露,人物仕女秀韻合古,皆透露出“蕭然出塵之思”。
晚年潘恭壽主張“與其為偽宋元,毋寧為真明賢”,強調(diào)藝術(shù)應(yīng)直指本心,這一理念與禪宗“明心見性”相通。其詩作簡淡如王孟,書法師褚遂良,篆隸古雅,晚年刻印亦含禪機。雖未形成鮮明個人風格,但其融合禪悅的筆墨嚴謹性,尤其云煙山水的墨法控制,對后世影響深遠。傳世《龜仙精舍集》及《煙浮遠岫圖》等作品,堪稱清代文人畫與佛教藝術(shù)交融的典范。
4結(jié)語
王文治與潘恭壽頻相交往始于乾隆三十二年底,詩集最早提及潘,是在《柿葉山房集》中。王文治題詩中的禪學隱喻與潘恭壽筆墨中的文人意趣相互激發(fā),形成“以禪入畫、以畫證道”的美學體系,這一轉(zhuǎn)向與乾嘉時期儒釋合流的思想背景密切相關(guān)。“潘畫王題”的合作模式,既有王文治提攜后進的因素,也反映了當時藝術(shù)市場的需求。它既延續(xù)了董其昌“南北宗論”以來文人畫的雅正傳統(tǒng),又通過協(xié)作生產(chǎn)機制適應(yīng)了新興市民階層的審美取向。京江書畫家為擴大影響力,除采用結(jié)社收徒等傳統(tǒng)方式外,更通過書畫合作提升作品價值。這種創(chuàng)作組合,不僅是清代書畫結(jié)合的產(chǎn)物,也實為清代藝術(shù)市場中的成功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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