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引用格式:.清代漆箋花鳥畫的暗底視覺建構研究:[J].藝術科技,2025,38(6): 31-33.
中圖分類號:J21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5)06-0031-03
1漆箋材質與暗色的形成
“箋”本義指精美華麗的紙張,而“漆箋”是以漆為底的絹本繪畫載體,將大漆髹涂于絹織物上,再施彩漆繪之。大漆作為漆箋創(chuàng)作的核心材料,剛割取采摘時主要呈灰乳色。其暗色的形成,根本原因在于材料的特殊性。漆樹上割出的漆液主要由漆酚、含氮物質、樹膠質、水分及一些微量的揮發(fā)酸等組成。其中漆酚大約占整體的 65%~78% ,水分約占13%~20% ,樹膠約占 7% ,含氮物質約占 1.7% ,夾雜物質約占 1%~4%[1] 。大漆與空氣接觸后會發(fā)生氧化反應,干燥固化后呈現(xiàn)出黑褐色,這正是暗色形成的原因,即材料本身的自然呈現(xiàn)。
2暗底視覺語言的雙重呈現(xiàn)
在清代花鳥繪畫的“水墨至上”敘事框架中,主流論述多聚焦于惲壽平明麗的沒骨寫生畫,或“揚州八怪”筆墨呈現(xiàn)出的狂放灑脫,鮮少有學者留意到同時期作為繪畫載體漆箋所構建的異質視覺體驗,目前學術界也缺乏對其的系統(tǒng)研究。這一現(xiàn)象折射出藝術史中“材質盲視”的特殊困境,當研究者過于關注筆墨形式時,物質媒介作為視覺表達的重要組成部分,常被默認為隱形的“背景”。
漆箋選擇黑底并非僅是大漆氧化變黑的單一材料特性,而是當時藝術家們主動參與畫面建構的視覺行動。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漆箋畫冊《繡球花蝶及鳥》為例(見圖1),畫面描繪繡球花團簇盛開、枝頭棲鳥、蝴蝶翩然的靜謐場景,以潔白花團作為畫面中心,輔以鳥蝶綠葉構成畫面整體,構圖飽滿的同時保持著對稱平衡。當畫面已有繡球花、蝴蝶等色彩明度高的圖案時,如何凸顯主體?此時暗色背景的運用不再是受限于材料的被動選擇,而是藝術家們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結果。拋棄傳統(tǒng)亮底后,繡球花和白色蝴蝶在黑漆底映襯下仿佛微光閃動,為畫面注入了靈動感。這種以中國畫的逆向思維“計黑當白”的理念,使二維平面呈現(xiàn)出三維景深,可以看作暗底視覺語言的典型范式。類似的創(chuàng)作思維也體現(xiàn)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其他漆箋花鳥藏品中。在宋繡《白鷹》軸中也可以看到,以暗藍地綾為深色背景,色線繡出鷹隼昂首之態(tài),鷹的羽毛紋理、強悍姿態(tài)在暗底襯托下更加清晰醒目,背景起到了天然聚焦效果?!独C球花蝶及鳥》利用漆箋黑底,突出主體的清新靈動,《白鷹》則憑借簡潔暗底,突出猛禽神韻。二者雖材料、技法不同,但都因獨特底色與表現(xiàn)手法而在花鳥畫中別具一格,可見背景對畫作視覺呈現(xiàn)的關鍵作用。
主體需要暗底的襯托,那么對于色彩不明亮的圖像《茄子》(見圖2),其背景是否可以采用其他色調?這種與技藝相悖的視覺取舍值得深思,其形成可能并非偶然,而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茶
在漆箋花鳥畫所構建的視覺體驗中,暗色效果不僅依賴于暗底,更得益于髹漆工藝與繪畫技法的深度結合。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代漆箋花鳥畫為例,當傳統(tǒng)紙本花鳥追求“色不礙墨”疊色效果時,漆箋畫展現(xiàn)出獨特技法:以黑漆直接涂于絹上,再以少量油或漆與顏料融合,層層堆染或涂染其上,與漆繪于器物上不同,也有別于傳統(tǒng)繪畫[2]。這種髹涂手法與漢代馬王堆墓中的黑地漆棺的云氣紋“堆漆”技法裝飾異曲同工,但漆箋以絹為基底,能呈現(xiàn)出獨特的“光滲”現(xiàn)象。創(chuàng)作者在花鳥的繪制中采用多種技法,或戧刻,或勾勒暈染,這些創(chuàng)作技法在二維平面上看似接近國畫工筆效果,實則是材料疊加形成的自然厚度,當光線從不同角度投射時,畫面明亮處并非奪目之光,而是溫潤柔和的“亮”,契合文人審美中“靜”與“潔”的意境。礦物顏料與漆酚子產(chǎn)生穩(wěn)定螯合作用,使得漆箋歷經(jīng)300年仍保持色澤艷度,成為中國古代材料科學的實證樣本。
3暗底的延續(xù)與文化投射
基于前文所述,當時的藝術家們已熟練掌握多種技法來塑造花鳥形象,無論是細膩的暈染,還是富有層次的肌理表現(xiàn),都展現(xiàn)出他們對技法調配與材料運用的高超技藝,這證明了他們具備將漆箋背景處理成明亮底色的能力。令人費解的是,現(xiàn)存漆箋花鳥冊中的作品普遍采用暗底。如果說明亮
查找傳統(tǒng)漆藝的發(fā)展脈絡,自秦漢開始,漆便將玄朱兩色定為主要基調,黑漆(玄色)因物理特性穩(wěn)定,成為高端器物常用基色。《淮南子·說山訓》論述:“染者先青而后黑則可,先黑而后青則不可;工人下漆而上丹則可,下丹而上漆則不可?!盵3]包山楚墓漆棺與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大量漆器,其黑底彩繪是典型視覺樣式。到元明清階段,“玄底朱章”視覺邏輯在雕漆及宮廷漆畫中延續(xù)發(fā)展,這種以黑色為基礎、以細節(jié)為亮的美學,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漆箋色彩設定。在傳統(tǒng)文化中黑色承載了獨特的宇宙觀?!兑捉?jīng)》有言:“天玄地黃?!薄墩f文解字》將“玄”解讀為幽遠也。這種哲學論知在藝術實踐中轉換為對暗底的恬然詩意。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fā),以煙云為神來,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4]漆箋暗色基底的選擇恰似營造出“夜觀萬物”的冥想氛圍,采用遮蔽及暗示構建畫面深度感。如果將八大山人筆下“白眼向人”的禽鳥移植到漆箋之上,其孤絕感將獲得更具張力的表達。
清代中后期,頻繁的戰(zhàn)亂撕裂了盛世的平和,文人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從“經(jīng)世致用”轉向“獨善其身”。這種轉變在紙本花鳥畫中形成鮮明對照:從清初惲壽平的作品“粉筆帶脂,點后復加以染色足之”,重視“明麗清潤”與“造意精微”,到晚清虛谷畫作開始追求“自我退隱”“孤芳自賞”的精神狀態(tài)。投射到宣統(tǒng)御覽之寶一漆箋花鳥畫中,物象如夜色中的剪影若隱若現(xiàn),此時暗底早已超脫材料賦予的反差設計,成為知識分子對時代的視覺回應,是對“美”的一種收斂式、反叛式重構。
東西方藝術對暗底的詮釋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哲學指向??ɡ邌淘凇妒谏系乃o物》中運用“酒窖光線法”強化明暗對比,其目的是將觀者視線引向視覺中心誘人的水果靜物,暗底在此成為渲染美味的舞臺背景。反觀漆箋畫中的暗色,始終遵循“藏鋒守拙”的東方智慧。如《花與二鳥》(見圖3)中花瓣高光區(qū)與鳥的白羽處以蛤粉輕染,使光亮如“月之晦”,而非“烈日灼目”。這種差異折射出中西哲學對“光”的不同認知一一西方視光為真理的隱喻,東方則視光為道的顯現(xiàn)。
4暗色美學的現(xiàn)代視覺轉譯
漆箋花鳥畫憑借獨特的藝術表達,在傳統(tǒng)花鳥體系中探索出一條彰顯個性的“暗色美學”。把背景從單一形式處理,提升為營造氛圍、構建意境、傾訴情感的關鍵手段。這種針對幽暗空間的美學建構沖破了傳統(tǒng)繪畫邊界,在當下的光影藝術中引起跨越時空的共鳴。
漫步于現(xiàn)代博物館書畫陳列的展廳,空間的光線超出了照明的初始功能,發(fā)展為建構文物敘事及觀展體驗的關鍵要素。當展柜的照度精準模擬古代文人挑燈賞畫的私密場景時,背景悄然隱退,畫卷中的墨色層次在昏暗的背景中依次暈染,展現(xiàn)出半隱半現(xiàn)的朦朧美感,如同漆箋“以暗襯明”的當代鏡像。在實驗性藝術范疇中,創(chuàng)作者解構傳統(tǒng)藝術的光影邏輯,將作品的主體性發(fā)揮到了極致。被賦予“黑盒子”稱呼的藝術空間中,觀眾被安排在黑暗環(huán)境內,只有一束光聚焦于作品上,迫使觀眾在極致黑暗的空間中專注探索畫面奧秘。如藝術家徐冰的《背后的故事》系列,利用投影裝置將“墨分五色”轉換為光影層次,利用透光材料的堆疊形成朦朧意境,其中黑色不再只是簡單的色彩選擇,而是文化記憶留存,與漆箋追求的深邃質感達成了觀念上的契合共鳴。這種尋光般的觀展體驗使作品成為觀眾與創(chuàng)作者交流的私密場域,說明了暗空間對深度觀賞的催化功效。
在如今的數(shù)字化浪潮下,傳統(tǒng)美學正經(jīng)歷材料感知與觀看方式的雙重蛻變。這一過程并非簡單的視覺符號挪用,而是利用技術媒介孕育新的可能。正如利貝曼《繪畫中的想象》所言:“一切藝術都不過是象形文字而已?!盵5]當數(shù)字時代屏幕成為主流觀看窗口,電子產(chǎn)品的夜間模式通過降低界面亮度緩解視覺疲勞,其色彩機制與漆箋“暗底透亮”視覺結構存在科學層面的契合性,漆箋的美學理念正以像素的形式新生。這種跨越三百年的視覺對話表明,中國傳統(tǒng)的暗色美學從未真正退場,它始終在材質與觀念的碰撞中孕育新的可能。從大漆的深邃黑色,到博物館與美術館的光學魔法,再到數(shù)字化時代的像素控制,“暗”不是對光的否定,而是在時光的長河中,用東方智慧續(xù)寫屬于自己的美學傳奇。
5結語
清代漆箋花鳥畫的暗底視覺體系,如同在傳統(tǒng)花鳥畫的明麗長卷中撕開一道幽微縫隙,開辟了一片獨特的藝術天地。它以漆為媒介,重新勾勒了花鳥畫的創(chuàng)作軌跡,這不僅是對擁有千年歷史的漆藝的延續(xù),也是文人精神在時代下的視覺突圍。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凝視藏于漆箋暗底中的花鳥蝶影,看它們消隱于暗色氤氳之中,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曾經(jīng)被賦予吉祥寓意的世俗符號,早已經(jīng)在微茫光影中褪去了浮華,成為叩問本真的精神意象。而承載一切的漆箋,也變?yōu)榱俗甜B(yǎng)藝術觀念的肥沃土壤。
暗底美學的視覺建構,其魅力不僅在于以暗色為基底,更凸顯其超越時代的文化活力,當漆箋從文房賞玩轉人博物館的公共場域,當?shù)驼斩日龟惤柚萍际侄螐同F(xiàn)古代“燭光觀畫”的詩意場景,其暗色視覺超越了工藝局限,成為勾連古今的文化橋梁。這種轉變并非只是技術上的突破,更是對“靜觀”哲學的當代詮釋。身處快節(jié)奏的數(shù)字時代,當UI設計的護眼模式通過降低屏幕亮度來緩解視覺疲勞,恰如古人于漆層間把握的明暗智慧,正以像素代筆,續(xù)寫造就光明的美學逸事。在如今被大量光線占據(jù)的時代,學會在“暗”中凝視本質,正是古老智慧給予我們的生存啟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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