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間,天氣寒冷晴朗,鐘敲了十三下。
我懷疑我聽錯了,昨晚沒睡好,大概是出現(xiàn)幻覺了。但是另一個聲音告訴我:是真的,你沒有聽錯,就是你帶來北京的鐘。
所以我輕而易舉地妥協(xié)了。那有什么辦法呢?鐘真的敲了十三下。所以我從床上跳起來,抄起手機(jī),摁下了那串熟悉的號碼,撥出去。
“喂——你還知道打電話啊,路菲!”電話里突然傳來了聲音。
“沒辦法啊,我這里十三點嘛。”我揉揉鼻子,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更堅硬。
“ 什么十三點? 你還沒睡醒啊?早飯吃了嗎?不吃對身體不好。樓下有賣豆?jié){包子的嗎?快去買點吃……”又是熟悉的絮絮叨叨和自說自話。那是我曾經(jīng)努力逃離的,此刻卻讓我那么安心。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中午了,親愛的媽媽! 我早就醒了!”我躺回床上,又重復(fù)了一遍,“我說,我的鐘剛剛敲了十三下。”話一出口,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荒謬:鐘怎么可能敲十三下?但我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反正對面是媽媽。
“ 當(dāng)時你說:‘ 除非是十三點,否則你別回來?!F(xiàn)在我這里真的十三點了,所以我打電話給你。怎么了?”
對面卻沉默了,甚至讓我懷疑她掛掉了電話。我很怕這是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因為我講得太蠻不講理卻又太理直氣壯了。我們當(dāng)然都知道那句“十三點”根本不是在說什么“鐘敲了十三下”?!笆c”,在我們的方言中是罵人的,說人發(fā)傻、發(fā)癡。這么拙劣的借口,她一定知道是我賴皮了,是我服軟了。她一定也記得那天——那個時候的我還沒從二戰(zhàn)考研復(fù)試失敗的失落中走出來,一心想去北京闖。而那個時候的我媽只想讓我留在家鄉(xiāng)小城市找份安穩(wěn)的工作,我爸則永遠(yuǎn)無條件擁護(hù)我媽。所以我們經(jīng)常吵架。最后在一場激烈爭吵后的第二天,我終于收拾行李只身一人去了北京。走的那天,他們沉默地看著我收拾行李,沒再阻攔,以至于我對那天的記憶只剩下我媽最后甩下的一句“除非是十三點,否則你別回來”,還有坐上高鐵之后我爸給我打的一萬塊錢——我爸還給我留言:這是偷偷給的,別跟你媽賭氣,我們都希望你好。
“偷偷給”,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給錢這種事,我爸不可能不知會我媽,大概是她默許了,我知道她的,嘴硬心軟。但我很狡猾,我沒有說,而是記住了她的那句話,也帶走了一萬塊錢。這一個月里我用這筆錢租了房,維持著每天的日常開銷,隔幾天就要倒好幾班地鐵去面試。來北京之前我既沒有租房也沒有找工作,但我不怕,我以為一個月內(nèi)我一定能安定下來。結(jié)果并沒有,我發(fā)現(xiàn)我什么也不懂,租房已經(jīng)讓人精疲力竭,面試的公司又總是讓我“ 等通知”。每天回家,面對出租屋潦草的布置,想到在偌大的城市里我竟沒有一個親人朋友,我的心情就像房間的燈光一樣昏暗。爸媽總是打電話,但我總是不接,或是回個簡短的“ 在忙”, 表示我一定要在北京站住腳,再光明正大地和他們聊天——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無顏面對他們,也無顏面對已經(jīng)開始在深夜里思考回家借口的自己。
可是今天不一樣。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四月的北京比家鄉(xiāng)冷,但是今天的天氣特別好, 那么陽光燦爛,讓人覺得冷一點也沒關(guān)系,太陽是不會消失的。所以我的鐘終于敲了十三下。媽媽仍然沒有說話,于是我接下去說:
“媽媽,祝你生日快樂。其實我有一點想家。對不起。”
然后我哭了。淚水漣漣中, 我聽見媽媽說:“ 好久沒有聽到菲菲叫媽媽了,真好?!彼穆曇粢矏瀽灥?,我知道她也哭了,可是我沒有說。就像她立刻就對我的叛逆、我的逃離、我的畏縮既往不咎,只是因為我叫了她一聲“媽媽”。
我又說:“ 我會在北京再堅持一會兒的,但是如果我堅持不下去了,可以回家嗎?”
我又說:“你會嫌棄我失敗嗎?”
我又說:“下次你們來北京,我們可以一起去天安門看升旗嗎?小時候你們帶我去看過的,來了這么久我還沒有去過?!?/p>
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其實都知道。但我不知道媽媽會說:“我和你爸晚上可以去北京嗎?其實我們早就買好票了, 只是一直沒和你說,對不起。”
我當(dāng)然想說“好”,但是風(fēng)吹過來,窗外的樹搖落的陽光讓我瞇起眼睛,一時間失了神。我問:“為什么?”
媽媽依然回答了我——我那“狡猾”的媽媽輕笑了一下,說:“我們的鐘早就敲了十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