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一朵，勝過萬語千言

有一首膾炙人口的短詩：君自故鄉(xiāng)來， 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這是王維寫的《雜詩》。

想必很多人對這首詩非常熟悉，也覺得最后一句理所當然。

然而我想問的是，為什么久別重逢時，王維問的是，冬天的梅花開了沒有？他為什么會問這么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

一般而言， 許久未見，我們會覺得理應(yīng)迫切詢問家鄉(xiāng)是否安好，父母是否健在，然后問庭院、書齋等，家鄉(xiāng)的一切是否依然如昔。

相較之下，王維的提問就非常奇怪?？墒菉W妙就在這里。

首先，請注意一處小小的訓(xùn)詁，就是“來日綺窗前”的“ 來日”。這個“ 來日”，指的是這位從故鄉(xiāng)來的親友來這里的那一天。換句話說，他問的是這位親友所能夠掌握到的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最新的信息。王維傳達出他確實非?？释拦枢l(xiāng)最新狀況的心意。

但是他為什么要問“寒梅著花未”？ 花開了沒有，這究竟關(guān)乎什么呢？這跟我們心里最迫切的擔憂似乎是沒有關(guān)系的，然而它卻深深觸動了一千多年來許多游子的心靈。它的奧秘在哪里？

我非常幸運，在成長過程中，通過一位老師揭開了這個奧秘。

那時候我是一名高中生，這位老師是1949 年到達臺灣的。他曾講過一個故事，讓我終于找到理解王維這首詩的鑰匙。

兩岸的阻隔歷經(jīng)了不同階段的變化，首先是徹底的隔絕，然后是兩岸的人可以通信，之后就是允許兩岸的人在第三地見面。而眾所周知，關(guān)于第三地，從地理優(yōu)勢上來說，香港一定是首選之地。于是，這位老師終于跟弟弟約定在香港見面。

他說，心里的焦急、忐忑，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墒钱斨胤甑哪且惶旖K于到來時，在終于見到弟弟的那一瞬間，內(nèi)心的千言萬語卻無從訴說。就在那一刻，連自己都沒有辦法理解的是，他脫口而出的是一個自己根本沒有想過的問題——家鄉(xiāng)現(xiàn)在有沒有電？

阻隔會造成很多誤會，他可能覺得家鄉(xiāng)的發(fā)展水平還停留在30 多年前吧。其實對這個當事人來說，他根本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因為有沒有電無關(guān)緊要，這跟親人健在與否、安好與否完全無關(guān)。

我當時聽了這個故事后，心里百感交集。

原來，一千多年前王維在提問“ 寒梅著花未” 時，他捕捉到久別重逢最初的那一瞬間。

那一瞬間理性停擺，問的問題微不足道，因為微不足道所以才會脫口而出，因為它在幫你爭取內(nèi)心自我建設(shè)的一個安全的防備。你的心里知道自己很脆弱，所以一開始其實并不會問最重要的問題，因為你不一定能夠承受那樣的打擊。

王維太敏銳，他比其他的詩人更敏銳地捕捉到稍縱即逝的那一瞬間。我認為這是王維這一首短短的小詩會那么吸引我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