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駒雪羊羔

一 騎上大西瓜

洪柳來到了農(nóng)場最偏遠的連隊，第二天，像給馬系上繩套那樣，爸爸把他拴在地窩子的床腿上。

洪柳原本在農(nóng)場場部的托兒所，頭一天，爸爸趕著馬車來接。機耕路盡是泡土，車碾過，干燥的土像濕柴著了火，冒出了濃濃的塵煙。一匹小馬駒一會兒跑到前邊，一會兒跟在后邊。路旁有一個沙丘，沙丘上有一層紅柳，像沖天的辮子。剎住車，爸爸抱他下車，牽手，上了沙丘。爸爸用長滿老繭的厚手，撫了撫開著細碎淡紅花朵的紅柳花，說，這叫紅柳，來，相互認識一下。

洪柳第一次把自己的姓名和紅柳對上了號。戈壁沙漠里，紅柳抗旱耐活。聽媽媽說，這個連隊，曾屬沙漠。爸爸那批老兵來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墾荒，就有了這片綠洲（后來，他做了個夢，夢綠了一片沙漠）。洪柳前面好像有一個大大的馕餅，他佯裝咬一塊，唾沫滋潤出一片綠洲。

除了這個連隊，相鄰的還有好幾個連隊，每個連隊都有馬廄。那是馬輝煌的時期。爸爸重返當年墾荒的老連隊，發(fā)揮特長：給馬釘蹄、釘掌。傳來上工的鐘聲。爸爸要去別的連隊給馬釘掌，就用一根麻繩，一頭系在洪柳的腰上，一頭綁在床腿上，打了死結(jié)。繩子的長度就是洪柳活動的半徑。半徑的范圍里，清除了刀子、剪子之類的利器。但擺著一壺水，幾個蘋果，兩個麥面饅頭，洪柳很委屈，說，我又沒有犯錯誤，為啥拴住我？

連隊還沒建托兒所。媽媽解釋：連隊所有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都這樣，離沙漠近，不能胡亂跑，跑進沙漠就出不來了，大人進去了也會迷路。

爸爸想耍魔術(shù)，從床底下夠出一個西瓜。偌大的西瓜，像個肥嘟嘟的豬，滾到洪柳面前，爸爸表情嚴肅地說，只能玩耍，不許弄破，記住，一切行動聽指揮。

媽媽解釋，弄破了，天氣熱，容易餿，會招來蒼蠅。還說，你爸爸要去很遠的連隊，那里有許多馬，你一天天長大，是不是要換鞋子？你爸爸給馬換鞋子，蹄子長大了，走路不舒服了，就鏟馬蹄，釘馬掌。

洪柳提出一個要求：讓小馬駒來陪伴我。

爸爸說，小馬駒還要吃奶，離不開媽媽。媽媽系上了白紗巾，爸爸挎上了工具包。地窩子的門關(guān)閉了，洪柳還聽見門外上鎖的聲音。他的耳畔，還留著鐘聲的余音。

那一口鐘，是一塊犁鏵。昨天，他進連隊時，看見連部前面有一棵粗壯的胡楊樹，樹上懸掛著一片犁鏵。墾荒年代，保留住了這棵胡楊樹。爸爸講了個故事。墾荒時，上下班兩頭不見太陽，有一天收工，一個戰(zhàn)士到沙丘背后解了個手，夜色降臨，那個戰(zhàn)士竟往沙漠里走，等到發(fā)現(xiàn)未回連隊，連長指揮幾路人進沙漠尋找。爸爸騎的馬有靈性，找到了已奄奄一息的戰(zhàn)友。

爸爸出了個主意，天黑后，在胡楊樹梢上再掛一盞馬燈（原來只掛了一面紅旗），再也沒出現(xiàn)迷失方向的情況了。

地窩子頂，有一扇方方的小天窗，框著一片藍天。有白云飄過，像一只只綿羊，偶爾，飛來幾只麻雀，探頭探腦，嘰嘰喳喳，偏著頭，仿佛鼓動洪柳上去。他仰臉，望累了，低頭，感覺地窩子里暗了許多。不一會兒，視力適應了光線，就看見炕臺上的剪刀，他走過去，卻被腰上的繩子拽住了。他夠著了一根紅柳，騎上大西瓜，雙腳離地，紅柳為鞭，他像趕馬車的爸爸那樣吆喝：駕——吁——駕。他也像爸爸那樣，虛晃著鞭子，不抽打。

碧綠的西瓜不聽使喚。他腳尖著地，一蹬，瓜滾。他坐了個屁股墩。他趕緊起來，及時地阻止了西瓜滾動，前邊是梁柱子，西瓜會撞得頭破血流。幸虧沒滾出束縛腰間的繩子的極限。他重新騎上大西瓜，借助抵地的鞋尖，他移動著西瓜，想象騎上了沒有韁繩的小馬駒。他的重心沒把握好，西瓜似乎不愿意被騎，鬧起了別扭，趁機往床底下滾，卻被床腿擋住了。分明聽見一聲脆響，他立刻檢查，生怕西瓜破裂。幸虧只擦破了一點皮。他表揚西瓜，你經(jīng)受得住考驗。

他吃了一口饅頭，咬一口蘋果，就一口水。吃飽，喝足，躺到床上，望著天窗。一束陽光照了下來。床邊的地上，有一方耀眼的陽光，似乎地上也開了一扇窗。他發(fā)現(xiàn)，從上到下的光柱里，細微的飛塵像蚊子一樣飛舞。

漸漸地，洪柳的眼皮垂下來，像演出結(jié)束，合攏帷幕。突然，傳來幾聲敲擊聲。不是門，而是窗。他仿佛從夢中出來，看見天窗伸進一條腿，是馬腿，小馬駒的腿。像掉進了陷阱，腿在窗下邊亂蹬?？墒牵榱难劾?，似乎在招呼，邀請他上去玩耍。小馬駒來幫他出去。

洪柳站起來，踮起腳尖，卻夠不著那條腿。他跳下床，取出床底下的一根棍子——坎土曼把子，再跳上床，用棍子抵住馬蹄。也許棍子幫了忙，也許是馬駒受了驚，反正，那條腿收上去了，消失在天窗。塵土紛飛。不一會兒，天窗出現(xiàn)了好奇的小馬駒的頭，看樣子，它要弄明白天窗下邊到底有什么。洪柳笑著，擺了擺手。那是昨天一路伴他們行的小馬駒。爸爸說過，馬廄里，唯有小馬駒不拴韁繩，不戴籠套，可以自由活動。他羨慕小馬駒。仿佛他是拴了韁繩的小馬駒。

地窩子里恢復了平靜，平靜引出了瞌睡。不知過了多久，媽媽推醒了洪柳。天窗一方星星閃爍。

梁柱懸掛著一盞放亮的馬燈。爸爸的臉出現(xiàn)在洪柳的上邊，擋住了有星星的天窗。洪柳聞到爸爸身上散發(fā)出馬的氣味。爸爸笑了，說，生瓜蛋子。

媽媽也笑了，說，這孩子，死腦筋。

爸爸拿起了英吉沙小刀，切掉瓜蒂，插入刀尖，剛要劃刀，好像瓜里藏了一個好笑的秘密，憋久了，一胳肢，就笑開了懷。

西瓜脆響著裂開，猶如一道閃電，裂開了一條貫穿的大縫。粒粒黑籽，嵌在紅瓤里，手一掰，瓜一分為二。

媽媽遞來了一個木勺子。洪柳挖瓤心，吃得打了個飽嗝。他聽見外邊有放出來的小孩的叫聲笑聲。爸爸說，關(guān)了一天，該出去遛一遛了。他走出地窩子，滿天繁星。遠處的沙丘和連隊的地窩子，外形都差不多。夜色中的大地隆起了一個一個包。

洪柳看見連部刷了白石灰的木坯房子前那棵胡楊樹，馬燈照亮了懸掛著的犁鏵鐘。他發(fā)現(xiàn)，腳下的地窩子頂，長著一層草。爸爸把草籽拌在泥土里，覆蓋并加固“屋頂”，可以防風抗雨，不讓屋漏。

洪柳發(fā)現(xiàn)，鮮活的草，有啃過了的痕跡。一定是白天小馬駒嘴饞，一不留神，踩進了天窗。他把手伸下去，燈光里的媽媽沖著他說，小心，別掉下來。

那天晚上，他認識了綽號叫猴子、楊娃子、小迷糊的幾個小伙伴。媽媽循著小孩的聲音找過來，叫他回家。新鮮的夜晚，他還沒盡興。

那一年，他五周歲，楊娃子已上小學一年級了。上學了，就不用拴在家里。他盼望早日上學。楊娃子身上一股羊臊氣，好像是披著羊皮的人。他還聽說，爸爸和楊娃子的爸爸曾是戰(zhàn)友。

二 小火駒

洪柳終于上學了。他一直盼望背著書包上學校。

楊娃子主動陪同洪柳到學校報到。洪柳發(fā)現(xiàn)，楊娃子在小學已經(jīng)很有名了，小學二年級的學生都叫他羊娃子。楊、羊諧音，可是一年級的同學咬準“羊”這個字，試圖把楊和羊區(qū)別開來，仿佛他是混進人堆里的一只羊。

本來，楊娃子和他們同上一年級，他們升級了，楊娃子留了級——像站隊列，別人前進了，他在原地踏步。洪柳覺得楊娃子故意在一年級等候著他。洪柳身上馬駒的氣味，同學還能接受。不過，同學們嫌楊娃子身上有一股難聞的羊膻味（同學們把這種氣味叫成羊臊氣），不愿和他同桌。岳老師安排了洪柳和他同桌。

楊娃子說：“羊和馬都是家畜?！?/p>

洪柳隱隱約約約聞到了沙棗花香。那香氣很淡。沙棗花開時，他和楊娃子吃了沙棗花，可現(xiàn)在，樹上已經(jīng)結(jié)滿了一串串沙棗。他打量著楊娃子，猜想是不是春天的沙棗花被楊娃子吸收，現(xiàn)在散發(fā)出來了？楊娃子神秘地笑了，在桌子下面，掏出一個黃色的香囊。那是香氣的源頭。洪柳以為楊娃子用花香氣掩蓋羊膻味。楊娃子解開囊口，里邊裝滿了干干的碎碎的沙棗花。

洪柳吸吸鼻子，說：“男人怎么喜歡女生的東西？”

楊娃子嘴對準他的耳，說：“爸爸接我來新疆，就給我戴著媽媽的香囊，現(xiàn)在，我用它獎勵我的小羊羔呢?！?/p>

洪柳終于知道自己身上帶著馬的氣味，他聞一聞自己的手和臂，試圖辨別出馬味，好像他原本就這個氣味。他想念小馬駒。楊娃子說：“馬咋能聞得出自己的氣味？別人說的羊膻味就是我的氣味?！?/p>

這一年，洪柳六周歲，他不再說虛歲有七歲了。那天晚上，他和小伙伴一起玩。新疆普通話一下子置換掉了上海話，接著，他去食堂打飯。飯票上計量單位是“克”，而不是“兩”。逐漸，原來的計量單位也被置換了，跟上海的記憶一同消失，市斤換成公斤，米頂替了尺。里換算為公里，還有星期，十天為一旬，每一旬休息一天，就是大禮拜天，洪柳感到一個禮拜時間那么漫長。

連隊和營部之間，有一條一千米長的林帶相連，像一條綠色的綢帶連接著。農(nóng)場統(tǒng)一規(guī)劃，一個條田，一千米長，五百米寬，長方形。連隊的小伙伴，包括楊娃子，都走讀，唯有洪柳寄宿。兩個班的寄宿男生住在一間大房子里，據(jù)說，以前是大禮堂。

大通鋪，墊稻草，用圓木攔住，走廊像田埂，一個挨一個睡的通鋪像瓜田，一個一個腦袋挨著，洪柳看，像一堆西瓜田。爸爸會說：“你就是個生瓜蛋子。”洪柳記住的是紅柳，那是爸爸接他來農(nóng)場之前，樹根叔叔隔時空給他起的名字。紅柳生在戈壁荒漠。他看見紅柳，像是報到，會說：“我也叫洪柳?！?/p>

洪柳很委屈，像被爸爸嫌棄了，這么近，還寄宿，寄宿的同學都是離營部很遠的連隊的小孩。爸爸根本不容他爭辯，用命令的口氣說：“兒子娃娃（男子漢）從小就要經(jīng)受考驗?！卑职纸o他準備的裝備也簡單，一條床單，一條毛毯（羊毛毯子）。爸爸還說：“當年我們那支部隊進新疆，翻越祁連山，風雪交加，我就披著這條毛毯過來了，好多戰(zhàn)友還穿著單薄的軍裝呢。”

洪柳心里抗議：現(xiàn)在已和平了。

媽媽說：“毛毯是不是薄了？”

爸爸堅持道：“不經(jīng)受寒冷考驗，哪會珍惜溫暖呢？吃不了苦，哪來的甜？”

仿佛一條毛毯隔開了洪柳和爸爸，那一邊，爸爸還在過雪山，這一邊，他躲在綠洲里，動一動，床單下邊的稻草就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沙漠地帶，晝夜溫差懸殊。當然，他也試過爸爸抵抗寒冷的方法，冷得受不了，就到外邊站一站，果然，回到毯子里，溫暖了，可不一會兒，他又冷得發(fā)抖。周末回家，他不提毯子那么薄，自己冷得夠嗆，他也不說，那么多同學，為什么只有他要經(jīng)受“考驗”？家里，爸爸媽媽蓋有棉絮的被子。他把話悶在心里，像充了氣的皮球，感覺隨時會飛跳起來。

半夜醒來，他的半個身子已鉆進相鄰同學的被子里。好像不用腦袋指揮，身子會本能地尋找溫暖。后半夜，尿急，同學會扯起他的毛毯，當成臨時御寒的披風。解手回來，他也鉆進毛毯，能聞到毛毯上的尿臊氣味。早晨，他還按照爸爸要求的折疊方式疊得方方正正。值日老師把情況轉(zhuǎn)告給班主任岳老師，岳老師送來一條棉絮被子，含著奶香味，那味道來自奶牛，嬰兒喝牛奶。洪柳不再看同學的臉色了。他每次遇見岳老師，會恭敬地叫“老師好”，還認真地聽岳老師的語文課。

洪柳發(fā)現(xiàn)，班里有幾個同學的眼睛不對勁。有一同學說那是“斗雞眼”，也有的說是“對擠眼”，他傾向后者，因為眼白上黑色的瞳孔向鼻梁兩邊的眼角靠近，像對擠，他試過，將手指豎在眉心前，兩只眼凝視，就是“對擠眼”了?？墒?，他弄不明白，眼珠子為什么會長成那樣？

每天傍晚，喧鬧一個白天的校園寂靜下來。洪柳站在校園東邊，目光沿著林帶往前掃，仿佛自己在林帶里走，盡頭就是連隊。

小伙伴即將聚攏，開始捉迷藏，或打土坷垃仗。他望著馬廄。連長照顧洪柳的爸爸，給營部打了招呼，不再每天奔波去鏟馬蹄，而是固定在馬廄，當飼養(yǎng)員。還搬了家，騰出馬廄旁邊的一間耳房——那像是馬廄的大耳朵。要是喊，能收聽到嗎？他真想呼喚出小馬駒，撒歡地跑到他跟前。甚至，他想象小馬駒能散發(fā)出棗紅的光，如同胡楊樹上的馬燈（現(xiàn)在已取消那盞樹上的馬燈了）?；糜X中他還能聽到馬在槽頭嚼草的聲音，他想象自己變成一只蟋蟀，藏在草里，馬一定奇怪，草會叫？馬會支棱起耳朵。他隨機編了個故事，故事里，他變成了蟋蟀，藏在塑料槽里叫，一排馬豎起耳朵好奇地聽。要是最初給相鄰的同學講這個故事，同學一定邀請他進溫暖的被窩，旁邊的同學也會豎起耳朵聽，然后，會說“上當了，洪柳把我們當成馬了”。直到夜色籠罩大地，他凝視著那一點亮，那是掛在馬廄的一盞馬燈。好像黑夜是一個龐然大物，吞不下一點亮，只能含著，像含著一塊糖。洪柳期盼大禮拜天。周末放學，他跟小伙伴一起回連隊，在林帶里追逐、爬樹、摘沙棗，尤其是摘黑屁股沙棗（含糖多）。

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候。吵得麻雀驚飛，像一把一把石子拋向夜空，簡直可以跟繁星會合，當然麻雀不高飛，林帶是它們的家。

家門虛掩著，沒亮燈。田野里響著康拜因的轟鳴，那是在抓緊時間收割稻子。他拉亮電燈，桌上有麥面饅頭，鍋里有西紅柿蛋花湯。爸爸在馬廄里。他的肚子里已裝了沙棗，吃了一個饅頭。他的鼻子靈敏，聞到了雞的氣味。移凳子，夠衣櫥，上邊有一個柳條籃子。一只燉好的雞，他扯了個雞腿，狼吞虎咽。然后把凳子放回原處，聽見門外有腳步聲，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偷，偷食。他拉滅了燈，蹲在桌下。

門張開，一個身影，背后襯托著滿天繁星。仿佛帶來一群星星。

洪柳以為那是走錯門的人，他維護起“家”了，就問：“你是誰？”

那個人頭蒙紗巾，發(fā)出媽媽的聲音：“住了學校，你連我也認不出了？！”洪柳看媽媽渾身上下蒙著沙塵，像個沙人。

媽媽摘下紗巾（連隊的阿姨，都戴著一塊紗巾蒙頭，遮陽擋沙，沙漠吹來的風攜帶沙子，而且陽光毒辣），一抖，紗巾像著火冒煙，拍打衣褲，也似濕柴燃燒，整個人蒙在塵煙里。媽媽這才走進門。洗臉洗腳，一盆水也渾了。終于現(xiàn)出原形。

洪柳莫名其妙地擔心，媽媽要是一遍一遍地換水洗，是不是會洗得沒有了？像冬天堆起的雪人，太陽照，雪人化，一攤水。他從來沒有這樣引媽媽說話，小腦袋里抖出一連串的話題。媽媽回答，就表示媽媽存在。

媽媽說：“進了學校，說起話來，像車轱轆，睡吧?！?/p>

可是，他還是說出了憋了很久的疑問，他給媽媽演示起來，然后問：“為什么好幾個同學會是對擠眼，黑眼珠子往鼻梁方向擠，被鼻梁擋住了?！?/p>

媽媽耐心地回答：“白天，大人墾荒，生怕小孩自己跑，就關(guān)在屋子里，還不會走，放在床上，小孩只能望著天窗，雙眼看久了，眼珠就擠到一起。”

洪柳說：“我也仰望過天窗呀?！?/p>

媽媽說：“你會走，會玩，望天窗時間短，吃奶的小孩躺著不動?！?/p>

洪柳看得出，媽媽累了，累得像要散架了，只說：“你們提前給小馬駒套上韁繩了?！?/p>

第二天一早，爸爸叫醒他。他首先聞到了爸爸身上馬的氣味。學校待一個禮拜，他身上馬的氣味也少了。

爸爸說：“一只雞腿跑到哪里去了？”

洪柳回過神，雞腿在他的肚子里呢?？墒?，他不響。他幾乎要說：有好吃的，還瞞著我，考驗我忍住冷，還要忍住餓嗎？

傍晚，臨走，媽媽扯下另一條雞腿，吃啥補啥，跑得快。他在乎沒有雞腿的雞，他享受不到了。后來，他從楊娃子的口中獲知，楊娃子的爸爸舊傷發(fā)作，享受了雞的慰問。楊娃子也沾了光。

收割完畢，馬廄的山又增高了，除了苜蓿山，還有稻草山。大人稱那是“垛”，小孩叫那是“山”，那是玩戰(zhàn)爭游戲的絕佳地方，守和攻?？墒?，洪柳寄宿學校，失去了那種快樂。

一天黃昏，洪柳習慣地遙望馬廄，他看見“山”，如果過冬，那“山”會一天天低下去，那么多匹馬在吃“山”?！吧健弊罡叩臅r候是深秋。

洪柳第一次望見了大火——馬廄著了火。馬棚、草垛，都易燃。他沿著林帶奔跑，像學校舉行田徑運動會，最后沖刺，出了林帶。夜色退縮，火光把馬廄那一片照得亮晃晃。幸虧馬廄不遠處有個澇壩。大人們拎桶，端盆，往火里潑水。到處都在動，到處都是火。洪柳站在人群外邊，像一棵幼樹，發(fā)呆地望著大火的舞蹈。起風了，馬廄里伸出無數(shù)個火的舌頭，舔著潑進去的水。

楊娃子在喊：“起火了，起火了?！彼暮奥?，如同后來有一天夜晚，喊賊，也似稻秧已綠了，布谷鳥在林中叫：“布——谷，布——谷。”

一個小伙伴拿著臉盆經(jīng)過，前襟一片一片濕，說：“你家也著火了?！?/p>

爸爸從人群里跑過來，拎著空桶，頭發(fā)散發(fā)著焦煳味，一定被火舌舔過，衣服上有燒破的洞，說：“你這個生瓜蛋子，來看熱鬧呀，還不去幫媽媽救火。”

可能是剛才那個小伙伴把洪柳在場的消息告訴了爸爸。洪柳的腦袋一片空白，像被燒空了。他望著馬廄，穿過人群，徑直地走過去，火里吐出了一團火，分明是一匹馬，棗紅馬，后邊緊隨著小馬駒。馬身上在燃燒。沖出火，身上落下了頂棚的干草。母馬有韁繩，大概掙斷了，韁繩也帶著火，像是炸藥包的導火索。洪柳分不清是火的顏色還是毛的顏色。

洪柳愣在外邊，不是看人，而是關(guān)心馬，那匹小馬駒?，F(xiàn)在，他替小馬駒著急。它的身后，馬廄頂棚紛紛坍塌。里邊還有馬在火的肚子里。他期望看到的小馬駒終于展現(xiàn)在他的眼前。火像是一張大嘴，吞了果肉，吐出一粒核。

棗紅母馬如一團燃燒的火炬，沖進了夜幕里，夜幕立即亮開一條道，小馬駒緊隨其后。夜幕籠罩住了前面的田野，收割過的稻田，只剩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稻茬。稻茬好像不甘心被割了，還醞釀著生長的力氣，抽出了嫩綠的葉子，那些葉子又進入了一場未來豐收的夢，可惜，即將來臨的嚴霜會打斷它們的美夢——這是他去守防沙林帶，樹腿叔叔說的話。

朦朧的月光里，洪柳追隨棗紅馬母子。他看見小馬駒的影子，漸漸消融在無邊的夜色里。馬身上的火已熄滅了。馬的黑影融入了夜的黑暗。好像火吐出核，被黑夜趁機叼進了。他踩著稻茬跑。稻茬像一把把刷子，還沾著露水。他聽見母馬的呼喚，小馬駒的回應。他朝夜幕里喊：“不要跑了，等等我呀?！彼€模仿小馬駒的聲音，竟無回應。隨后，一派寂靜，夜風吹來，他打起寒戰(zhàn)。

那天夜晚，他不敢回家。遠遠望馬廄，還有星星點火。他轉(zhuǎn)入林帶。偶爾驚飛幾只麻雀，他不敢回頭，總覺得后邊跟著什么，但希望是小馬駒。他多么希望小馬駒來陪他走夜路。到了學校，整個寢室黑咕隆咚。他鉆進毛毯，又拽起棉被蓋上，腦袋也捂進。他渾身顫抖，是因為夜寒，還是大火？

到了周末，他第一次畏懼回家。他的腿把他帶到了羊圈。老楊頭點亮馬燈，歡迎小客人。那一刻，他羨慕起來，要是爸爸的脾氣像老楊頭一樣就好了。楊娃子讓他抱一抱脖頸掛著香襄的小羊羔，還說：“明天，你去把小馬駒叫來。”洪柳高興不起來。楊娃子說：“那天馬廄著火，過后，你爸爸到處找你呢?！焙榱宦暡豢?。臨睡前，他冒出一句：“我去追小馬駒了?！笨墒牵瑮钔拮颖е⊙蚋崴?。

小馬駒，小火駒，小馬駒，小火駒。

那是跟他形影不離的小馬駒。好像洪柳的腦袋里建了一個馬廄，只住馬駒。而且是一大群棗紅色的小馬駒。他想起，冬天的大雪，羊群出不了圈，他和楊娃子堆起雪羊，他倆忙得出了一頭汗。楊娃子的頭上，像揭了蓋的蒸籠。

洪柳佩服樹腿叔叔一夜之間，能畫出十幾頭大大小小的毛驢。起先，洪柳以為豎腿叔叔擁有一大群毛驢。樹腿叔叔豎起一根指頭：“一頭毛驢，從小到大，好像一群?！焙榱氲酱蠡饹_出的小馬駒，反復念，反復想，他的腦袋像一個馬廄，有了一群活靈活現(xiàn)的小馬駒了。

三 白羊，黑羊

班級里，同學相互起綽號，大多對應動物。洪柳也有綽號：紅馬駒（紅和洪同音），只是沒叫開來。還有女生叫小燕子、蝴蝶、黃豆芽。課堂上也叫綽號，甚至叫學名時，被叫的學生還遲疑著不應——叫得連自己也都接受了。學名和綽號像一個人分身為兩個人。

又是春天，有個大禮拜天，沙棗樹還沒綻芽，楊娃子陪同老楊頭去放羊。把羊趕到沙漠里。

春天的沙漠，是小孩的臉，說變就變。沙漠起沙暴了。綠洲里，沙塵暴那么高，那么大，像巨型滾筒，轟轟烈烈地從沙漠碾過來，然后，狂風率先到達，攜帶著沙子，遮天蔽日，天地都“黑”了。白天像黑夜，躲進屋子能聽見沙子往門窗縫里鉆的聲音。

風停沙沉，已近傍晚，那是收羊群的時候，父子倆趕著羊群進圈，像平時一樣清點羊只，少了好多只羊。

楊娃子一臉驚慌，像突然啞巴了，一聲不吭，愣愣地陪著他爸爸。洪柳的爸爸告訴洪柳，楊娃子晚上睡不著，點亮煤油燈。老楊頭用手撫一撫他的頭，只說：“睡呢，睡一覺就好了。”

連隊里流傳著一個說法：有三個“連長”，童連長管人，一百多號人；洪柳的爸爸管馬，包括毛驢、騾子，主要是五十多匹馬；小楊的爸爸管羊，二百多只羊，穿著“白衣天使”一樣的絨衣，是個加強連。三個“連長”常常碰頭，養(yǎng)馬人，放羊人，也屬于童連長管。爸爸知道楊娃子睡不著覺，洪柳斷定：爸爸頂著沙塵暴已經(jīng)去過羊圈了。

第三天早晨，風仿佛累了，外邊寂靜了。屋子里，所有的平面上，都落了一層沙子。沙子從門的縫隙中鉆進來，盆里、碗里都是沙子。洪柳動一動嘴，嘴里也有沙子，硌牙，吐一口唾沫，是一團黏稠的沙子。掀開被子，被子像是著火冒煙，沙子飛揚。想象，狂風把沙子揚上天，像曬場，大人拿著木锨、鐵锨揚麥子，麥魚隨風飛起。現(xiàn)在風停歇了，可是，天空還彌漫著沙塵，看不見太陽。太陽像迷瞪瞪的睡眼。

趁這個機會，爸爸叫上洪柳，裝了一手拉車的干苜蓿，去羊圈“支援”，洪柳叫上小馬駒。

圈里的羊，一見車上的干苜蓿，叫聲一片，還擁到木柵欄門口。

洪柳聞到了老楊頭身上散發(fā)出的藥味，不見楊娃子的身影。老楊頭指指地窩子，說：“他在地下睡覺呢。”

洪柳帶著小馬駒進了地窩子，楊娃子蒙著被子，床頭，臥著一只小羊羔，小羊羔看見洪柳手上的一把干苜蓿，“咩咩”叫著蹦跳過來。洪柳阻止小馬駒：“不要跟咩咩羊搶食，馬號里苜蓿夠你吃的呀?！?/p>

楊娃子的腦袋鉆出被窩，說：“你打斷了我的夢?！?/p>

洪柳套用爸爸說他的話，說：“太陽曬到屁股了，你夢見了啥？”

楊娃子說：“黑羊?！?/p>

洪柳說：“都是白羊，啥時候增加了黑羊？”

楊娃子一拽被頭，像藏貓貓，又捂進了被子里。

洪柳熟悉馬廄的氣味，地窩子里彌漫著羊的氣味，他還在羊的氣味里聞出了沙漠的氣味和沙棗花的香氣。是他們進沙漠放羊，把沙漠的氣味帶回了綠洲，沙棗花是去年的干花。洪柳記得，有一次他進入沙漠，僅僅是沙漠的邊邊，卻撒謊，說是到林帶摘沙棗了。爸爸揭穿了他的謊言：“你現(xiàn)在撒謊也不臉紅了，你身上有沙漠的氣味?！?/p>

當時，洪柳的臉發(fā)熱（他一撒謊臉就發(fā)熱或發(fā)燙）。爸爸拉下臉，說：“不能隨便進沙漠，給我記住?！边^后，他聞一聞自己的手，試圖聞出沙漠的氣味。有幾次，他想跟小羊倌一起進沙漠放羊。因為，他夢綠了好大一片沙漠。老楊頭說沒見過沙漠的綠洲。洪柳想，我肯定把那個夢放到了沙漠的腹地了，羊群跑不到那么遠。

從羊圈回到連隊，爸爸對洪柳說：“黑夜里，楊娃子睡不著。”起先，他還聽到門前五十多米遠的羊圈里，傳來羊的叫聲，也有羊羔的回音聲，后來，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就如同沙漠，沙塵暴過后，恢復平靜，沙漠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那樣。楊娃子發(fā)現(xiàn)，其實，沙漠已有變動，移動過位置的沙丘就沒了紅柳。

睡不著怎么辦？老楊頭曾對楊娃子說過：“數(shù)羊?！?/p>

其他連隊的羊群，有雜色。老楊頭放的羊群都是純白色，進入沙漠，像一大朵白云落在地上。出圈，歸圈，都要數(shù)一遍，不夠了還要去尋找。那天晚上，他只數(shù)歸圈時的羊，反而睡不著，因為缺了好多只羊。

然后，他想象中把羊群分為黑白兩種顏色，還黑白混群，數(shù)清了出圈時的整群羊的只數(shù)，一只不少。白的歸圈，黑的失散。

怪不得呢。楊娃子睡覺做夢，夢里能聽到埋在沙丘里的羊群，起沙塵暴，昏天黑地，像夜晚一樣，羊也染上了夜色——是白羊變黑了。

像是攢足了勁兒，沙塵暴又猖狂起來，風仿佛要鼓動沙漠，把沙子倒進綠洲。洪柳聽爸爸說起過，現(xiàn)在的這片綠洲，墾荒年代就是沙漠的一部分。

過了兩天，風歇沙沉，云開日出。洪柳聽見鳥兒叫，門前的林帶，樹枝上的一串串芽苞，像爆米花一樣崩裂，綻放出嫩葉，枝與枝之間也綠得模糊了。林帶那邊的田野，像水沾濕的衣襟，一片一片濕潤，那是硬邦邦地解了凍。沙漠就是用這種粗暴的方法驅(qū)散冬寒。

沙塵暴停了，又要正常上學了。爸爸去了羊圈，帶回楊娃子。洪柳總覺得楊娃子迷迷瞪瞪，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像同個連隊的同學小迷糊。爸爸說：“你倆一起待幾天，同吃同睡同上學。”

馬廄，槽頭前有一個走廊，走廊的盡頭，有一個土坯屋，土坯屋有個地鋪。爸爸值夜班就睡在這里。媽媽炒了菜，爸爸去食堂打了飯。洪柳要楊娃子說說黑羊。明明沒有黑羊，咋夢出了一群黑羊。聽爸爸說過的那一部分，洪柳已不感興趣。

楊娃子把原來那一群羊分成了白和黑兩群，增加了清點的難度。接著，又加大了難度。

楊娃子數(shù)第二遍時，分別數(shù)，白歸白，黑歸黑，想象中，羊聽他的調(diào)度。不過，他數(shù)完了黑羊時，就睡著了。那是他想象出的黑羊。

他對洪柳說：“黑羊的只數(shù)，恰好是留在沙漠的只數(shù)，沙丘移動，蓋住了羊，沙塵暴停歇，西落的陽光照亮了沙丘，不知哪個沙丘肚子里藏著羊?！?/p>

他倆的爸爸是戰(zhàn)友。楊娃子的話像車轱轆，反復說夜里數(shù)羊的事情?？赡軆蓚€大人背地里有過交流，安排他到洪柳家吃飯，還一起睡。他說：“一群雪球一樣的白羊之外，我夢見一群黑羊，那黑羊的只數(shù)，恰好是失去的只數(shù)。”

小馬駒似乎也來湊熱鬧，它站在旁邊，注視著盤子里的苞谷面饅頭。洪柳掰了一半，放在掌心，能感到小馬駒的柔軟的嘴唇，一張一卷，半個饅頭就消失在它的嘴里了。楊娃子說：“我忘了抱那只小羊羔一起來了?！?/p>

洪柳說：“白天刮沙塵暴，沙漠也跟夜晚一樣，你知不知道，黑羊往哪里走了？”

楊娃子說：“爸爸說，捂在沙包里邊了，可是，我做夢時，它們明明還活著?！?/p>

洪柳立起，說：“這就對了，我說過，我把沙漠夢綠了好大一片，同學們，包括你，誰都不相信，那你咋相信夢里的黑羊呢？”

楊娃子說：“就算你夢綠了一大片沙漠，那又怎樣呢？”

洪柳的雙手叉腰，一副權(quán)威的姿勢，說：“什么叫‘就算’，我能看見沙漠有我夢綠的一大片，你夢里的黑羊，餓了，羊?qū)Σ莺苊舾?，黑羊一定朝著那一大片綠，去尋找呢。吃了綠草，綠草的汁液，讓它們變綠了。

楊娃子也一下子站起來，說：“我們晚上都做夢，各做各的夢，兩個夢合在一起多好?！?/p>

洪柳說：“可是，你看不見綠羊?！?/p>

楊娃子眨巴眼，疑惑地問：“我的羊，我咋能看不出？”

洪柳說：“羊吃飽了草，都臥下不動了，羊和草都是綠的，綠在綠里，羊不動，就看不出。”

兩個小伙伴即將開始爭辯。突然，傳來一聲喊聲。洪柳看見爸爸像一棵胡楊樹立在門口。

爸爸瞪了洪柳一眼，說：“不提羊的事了，好好吃晚飯，什么黑羊，不準再說了，馬號里不說羊圈的事，到這兒，就說馬。”

兩個小伙伴坐下。洪柳瞅著楊娃子，吐了吐舌頭，兩張小臉，竊笑。洪柳望著爸爸的背后，走廊的槽頭，一盞盞馬燈亮著，能聽見槽頭的馬嚼草的聲音。走廊的盡頭，很幽暗，像是一個夢中的隧道，無限延伸。

算術(shù)老師教的加減乘除，還限在兩位數(shù)?？墒?，洪柳弄不懂楊娃子，連兩位數(shù)的加法也算不準，但三位數(shù)的羊“加”得一點也不出錯。洪柳很佩服他的神算能力。

課堂提問，叫起楊娃子，兩位數(shù)加兩位數(shù)，和也是兩位數(shù)。起先，楊娃子答不上來，坐下了，又搶答，而且，比另一個被叫起來的同學還準確。

那天晚上，洪柳坐起，問楊娃子怎么又準確地加起來了呢？

楊娃子激動地坐起身，說：“老師寫的算題，只有光光的數(shù)字，我把相加的兩個數(shù)字，在心里當成羊，白的羊，黑的羊，隨便就能加起來了?！?/p>

小馬駒立在洪柳旁邊，支棱著耳朵，像是能聽懂人的話。楊娃子說：“我咋從來沒見過小馬駒躺下呢？小羊羔先是躺在我旁邊睡呀?！?/p>

洪柳說：“馬要站一輩子，站著睡，我爸爸說，馬躺下了，就離死不遠了?！?/p>

楊娃子說：“馬不嫌累，罰站一輩子，誰定下的規(guī)矩？”

洪柳說：“馬的事兒，要問馬?！?/p>

四 夜晚的呼喊

拉亮燈，吃晚飯。外面，猴子的媽媽又開罵了。洪柳的臉又發(fā)熱了。他知道自己的臉紅了。仿佛旁邊有個火爐，添了煤。額頭的汗，像蟲子一樣在蠕動。

爸爸放下苞谷面發(fā)糕，像審訊，問：“你偷了？”洪柳搖頭。爸爸說：“那你緊張什么？”

火爐可以撤柴，但洪柳撤不掉臉發(fā)熱。

而且，越想越熱。像爐子添了柴，越燒越旺——發(fā)燙。他也問自己：沒有偷，你紅什么臉？然后，就來一句安慰自己：精神煥發(fā)。

猴子家養(yǎng)了三只雞。下蛋勤，好像勞動競賽。他和媽媽都舍不得吃，全都滿足妹妹，妹妹喜歡吃雞蛋，還做出各種花樣吃?？墒?，前天早晨，猴子打開雞圈，里邊空了。他媽媽吃晚飯的時候，站在連隊的家屬院中央就開始罵，罵得很難聽，把吃和屙聯(lián)系起來，詛咒偷雞賊。連長也過來勸，勸不住。

那年頭，農(nóng)場有規(guī)定，每家每戶只準養(yǎng)三只雞。大家都養(yǎng)母雞，嫌公雞“浪費”，只吃食不下蛋，只在母雞孵蛋前，借稀缺的公雞來踩蛋。猴子的媽媽已聯(lián)系了公雞的主人。

洪柳的爸爸有句口頭禪：“事不過三。”猴子的媽媽罵了三天，罵累了，歇氣了，誰會來認贓呢？

料不到，熄燈后，像田徑比賽的接力棒，冒出個楊娃子接了茬。

晚飯后，先是一陣丁零丁零的響聲，再是一股香氣傳撲過來，楊娃子常抱著小羊羔來馬廄。洪柳摸摸香囊和鈴鐺，還湊近鼻子吸一吸香氣。洪柳和楊娃子是好朋友，楊娃子似乎也要教小羊羔和小馬駒成為好伙伴。爸爸說洪柳是個生瓜蛋子。洪柳弄不懂傻瓜和生瓜有什么相同的地方。爸爸只說楊娃子腦袋不好使。可是，洪柳佩服楊娃子，鼻子比他還靈敏，鼻子像長了眼睛，能“看見”氣味的路，“看見”洪柳看不見的秘密，而且，一根筋地追尋氣味的源頭。那天晚上，也就是猴子的媽媽罵到了第三天，楊娃子和洪柳一起吃晚飯，吃完了就跟爸爸一起到了馬廄。洪柳打算和楊娃子一起爬“苜蓿山”，一個進攻，一個防守。楊娃子沒興趣，他說：“我有一件事情還沒做好?！?/p>

楊娃子抱著小羊羔，在馬棚里找到了小馬駒。小馬駒已吃過了奶，小尾巴一拂一拂驅(qū)趕著蚊子。楊娃子把兩個小伙伴的腦袋拉攏，讓它們嘴對嘴，開始說話。

洪柳站在槽頭前的走廊里，悄悄往槽后的棚圈里瞅?？礂钔拮拥臉幼?，像老師，在教導兩個打過架的男生，仿佛小馬駒就是洪柳，因為，洪柳跟一個同學打架，被叫到辦公室，岳老師教導過了，然后，鼓勵兩人握手言和。看來，楊娃子很耐心，洪柳想到，要是用成語“循循善誘”造句，這情景，再妥帖不過了。

楊娃子平時話不多，嘴笨，那是對人，可是，他跟小羊羔、小馬駒竟有那么多話，像車轱轆不停地轉(zhuǎn)?？上?，洪柳聽不清，反正，最后的結(jié)果是：小羊羔騎在了小馬駒的背上——是楊娃子抱上去的。洪柳還擔心小馬駒尥個蹶子。小馬駒竟然接受了小羊羔。楊娃子鼓了掌，說：“哥倆好了?！?/p>

洪柳和楊娃子的目光相遇。楊娃子笑了，抱下小羊羔，好像一件大事辦成功了，一臉成功的喜悅，說：“今天就到這里了吧。”

小羊羔還“咩咩”叫，沒有盡興。他倆在一排土坯屋的“缺口”（那里通向屋后，屋后兩百米遠就是羊圈），可是，沒過多久，洪柳聽見連隊的家屬大院子里傳來楊娃子的喊聲。而且，在大院子正中央。

可能連續(xù)聽了三天，楊娃子知道了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他不罵，只喊。反反復復呼喊一句：“我看見你了，你給我出來?！?/p>

洪柳躺在床上，睜著眼。屋內(nèi)漆黑，后窗，滿天繁星閃爍。洪柳聞到沙棗花香。好像楊娃子沖著他在喊。沙漠地帶，晝夜溫差大。洪柳掀掉被子，還是渾身發(fā)熱。那熱，從頭上傳到腳底。他的臉肯定紅了，幸虧有夜色掩護。

洪柳躺不住了。他知道怎么摸索，手和腳像長了眼。每家每戶屋前都有高粱稈棚——廚房和雜物間，大多數(shù)的雞窩在高粱棚后，下面一個雞門，雞窩在棚內(nèi)。他佯裝起來解手——總是在棚后解手。

一出門，他就打了個寒戰(zhàn)。月光照亮了家屬院中央的空地，像一個打開了聚光燈的大舞臺，楊娃子就站在中央。他還是呼喊那句話，加上手勢，還轉(zhuǎn)著身體，朝不同的方向呼喊。

家屬院，由四排土坯屋組成，正四邊形，食堂居西，飯廳（兼會場）伸進院子，還有個土臺子，土臺子為院子的中心，楊娃子站在土臺上，身上披著月光，仿佛是他在發(fā)光。小羊羔像一堆雪，沐浴著銀色的月光，像在楊娃子的臂彎里睡著了。

洪柳跨上土臺子，并排站，加入了呼喊，他那樣子，似乎看見了躲在某間土坯屋里的偷雞賊，非喊出來不可。

猴子也披著棉衣跑出來，他說：“我媽媽喊得嗓子都冒煙了，你倆喊，我參加，喊得小偷睡不著?！?/p>

連長過來了，披著軍棉大衣，他說：“這么晚了，喊什么？影響了職工們的休息，會耽誤明天大田勞動?！鞭D(zhuǎn)后，連長對洪柳說：“小家伙，你湊什么熱鬧，穿得這么少，別感冒了?！?/p>

洪柳說：“我們?nèi)齻€嗓門聲音大，要把小偷喊出來?！?/p>

爸爸披著棉衣趕來，拍了楊娃子的頭，說：“楊娃子，這么晚了，跑到這里窮喊個啥？”

楊娃子說：“我喊自己，喊住自己?！?/p>

一定弄糊涂了，這個楊娃子，洪柳竟然糊里糊涂跟他一起喊，呼喊的是看不見的小偷。他“喊住自己”，是什么意思？

楊娃子說：“我也饞，想吃雞，雞蛋?！?/p>

連長說：“楊娃子，你偷了三只雞嗎？”

楊娃子說：“我不敢偷，可是，我想，好像我也想偷，我不敢?！?/p>

洪柳對爸爸說：“我也不敢偷?！?/p>

爸爸說：“沒偷你咋出來？偷的人不敢露面，沒偷的人卻喊自己?！?/p>

洪柳和猴子也偷過果園的果子，瓜地的西瓜。猴子寵愛妹妹，妹妹要吃什么，他就叫上洪柳一起去偷，但是，有個約定，瞞著妹妹。洪柳突然想到，是不是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個小偷？楊娃子一喊，就喊住了小偷。

連長說：“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大人的事，小孩摻和什么？”

回到家，爸爸點亮了煤油燈，召開了緊急家庭會議，決定一個禮拜不給洪柳吃雞蛋。其間，洪柳發(fā)現(xiàn)媽媽將幾個雞蛋援助給了猴子的妹妹，說是不能虧待了女娃娃。

大禮拜天，爸爸叫洪柳去馬廄，飼料槽前的走廊盡頭，小羊羔在場，小馬駒在場，似乎做個見證。當然，楊娃子也在。爸爸打開帆布挎包，半包熱乎乎的煮雞蛋。他剝了一個喂小馬駒，然后，示意他倆動手動嘴。爸爸還剝了一個給小羊羔。小羊羔還嫌不夠，伸出舌頭舔洪柳爸爸的掌心。像比賽，洪柳和楊娃子面前，剩下一大片蛋殼，好像打了個漂亮的殲滅戰(zhàn)。楊娃子打了個嗝。

爸爸說：“味道咋樣？”

洪柳說：“吃得太快，掉進肚子，沒來得及記住味道?！?/p>

楊娃子說：“我還是第一次吃這么多雞蛋，吃多了，就是……雞屎味?！?/p>

爸爸笑著說：“這叫物極必反?！?/p>

洪柳想到猴子的媽媽咒罵，將嘴巴和屁股聯(lián)通了罵。他的臉上已不再發(fā)熱了。

他的反應總是滯后出現(xiàn)。他站起，模仿了京劇《智取威虎山》里的對話：“臉紅什么？”“精神煥發(fā)?！薄霸趺从贮S了？”“防冷涂的蠟?！彼杏X自己是楊子榮——深入匪穴的英雄，不是匪，也不是賊。

楊娃子鼓掌。爸爸笑了，咧開了胡楂包圍的嘴巴。洪柳還是第一次見識爸爸可親的笑。笑著摸一摸他的頭，像在瓜地摸一摸瓜熟沒熟。似乎響應楊娃子，洪柳打了個放肆的響嗝，傳報出肚子幸福的消息。但他躲開了爸爸的手，因為多摸生瓜，瓜成熟不了。

洪柳發(fā)現(xiàn)，小羊羔吃得慢，像延遲享受。爸爸自己舍不得吃，把手掌接在羊羔的嘴下邊，漏下來的碎屑，白白黃黃。爸爸像托個盤子，羊羔伸出小舌頭舔。

楊娃子替羊羔解釋：“小家伙，第一次吃雞蛋，不會吃?！?/p>

猴子的媽媽罵的是人。所有的大人都認為偷雞的是人。可是，洪柳有疑問，總覺得是戈壁、沙漠的狐貍，趁夜?jié)撊刖G洲，叼走了雞。這個秘密埋在心里好幾天，像麥面揉進了酵母，天熱，發(fā)酵，膨脹，憋得難受。終于，他湊近楊娃子的耳朵，說：“可能不是人，是狐貍，狐貍很狡猾，比你的嗅覺靈敏多了。”

楊娃子在沙漠里見過狐貍，他把嘴對準洪柳的耳朵，說：“弄不好就是狐貍，不然，狐貍在沙漠里吃什么？”

爸爸說：“你們有啥瞞著我？”

洪柳愣了一下，說：“雞蛋好吃，雞更好吃?！?/p>

爸爸說：“就知道吃，吃，吃，沒有雞，哪來的蛋？”

五 米孩

稻子收割，入場后，老楊頭接收了一批新羊，楊娃子的熱情高漲。每個大禮拜天，他和爸爸一起早出晚歸，放羊。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羊毛上粘了幾粒稻子。一定是稻粒乘上羊進沙漠找水。他開始關(guān)注沙漠有沒有稻的痕跡，要有，就會有掉隊的稻粒（他總覺得有一部分稻粒去海子里找水了），他還關(guān)注沙漠里有沒有一片綠地，要有，那就是洪柳夢里的那一片沙漠。

日落前，羊歸圈，老楊頭做飯，楊娃子發(fā)現(xiàn)床單上，有蟲子在蠕動，是一種比米粒還小的暗褐色的蟲子，密密麻麻，仿佛撒了一大把黑芝麻。

楊娃子以為是羊身上的虱子，他捏了幾個，攤在掌心上，讓爸爸看。爸爸說：“不是虱子。”

“那是什么？”

爸爸也說不出。

蟲子在蠕動。楊娃子并沒有被叮咬的感覺。他放到小羊羔身上，可能蟲子嫌氣味不好聞，爬出來，掉到地上。他對羊羔說：“一定是你把蟲子帶進了地窩子?！?/p>

爸爸兜起床單，扯到地面，抖掉。楊娃子睡炕，爸爸腰疼，睡木板床。

楊娃子感到癢癢，點亮馬燈，身上有爬行的蟲子，他像一座沙丘，只是，沒有看見被蚊子、跳蚤叮咬過的小包。看來這種蟲子不咬人，只是路過，像螞蟻搬家、遷徙的那個陣勢。

老楊頭醒了。木板床上沒有蟲子，顯然，不是木頭里長的蟲子。又去抖了床單。

后半夜，楊娃子從炕上醒來，身上、床上又是很多蟲子。它們從哪里來？來干啥？要找什么？楊娃子還將手心的蟲子放到眼前，發(fā)了問。蟲子顧自爬著，像沙漠里迷失了方向那樣。

第二天早晨，洪柳、楊娃子趕到教室，楊娃子拿著一小瓶子蟲子叫洪柳看。洪柳湊近看，說：“這是米象，也叫米蟲，我在畫報里看見過。長長的口器，似大象的鼻子?！?/p>

岳老師說：“米蟲，大米里的蟲子?！?/p>

岳老師還叫同學們來見識一下。

老楊頭和樹腿叔叔一樣，每個月都到食堂倉庫領(lǐng)口糧?？诩Z分為粗糧和細糧。苞谷面、稗子面是粗糧，大米、麥面粉是細糧。當然，粗糧為主。粗糧經(jīng)得住消化。細糧里，老楊頭只領(lǐng)麥面粉，楊娃子從小也養(yǎng)成了吃面的習慣，面條、面疙瘩、麥面饃，百吃不厭。周末下了第二節(jié)課，洪柳和楊娃子一起回連隊。楊娃子去地窩子抱戴著香囊的小羊羔來馬廄，還配了一個核桃大的小鈴鐺，動一動就響。

楊娃子說：“我們沒有領(lǐng)大米，咋會有米蟲？”

養(yǎng)馬的爸爸已從食堂里打來了饅頭，給楊娃子一個麥面饅頭，還讓他喝家里熬的大米稀飯。楊娃子不用筷子，轉(zhuǎn)著碗喝，喝得稀飯發(fā)出悅耳的響聲，像往稻田里灌水那樣。洪柳一向用勺子，也模仿楊娃子，像輪式拖拉機駕駛員打方向盤。

楊娃子說：“這么香，這么稠，大米好吃，我住的地窩子，沒大米，哪來的米蟲？”

洪柳笑了。他知道楊娃子是一根筋，會盯著一個疑問，刨根問底。

爸爸說：“你回去檢查一下，地窩子里肯定有大米，而且放了很久的大米?！?/p>

楊娃子毫不猶豫地否定：“不可能，我爸爸從來不領(lǐng)大米。”

總是在太陽即將沉入西邊的地平線之前，羊群從沙漠回到綠洲。圈里的羊，叫聲一片，像傳說一個瞞著人的秘密。楊娃子捋著頭羊的卷曲的羊毛，像尋找證據(jù)，沒有翻查出稻粒。他轉(zhuǎn)述了洪柳爸爸的話，咬定有陳米。

又是一床單蟲子。老楊頭沒去抖，而是卷起鋪蓋，揭開炕上的一個蓋板（那是修炕方便留的一個“窗”，跟地窩子的天窗上下呼應）。楊娃子叫起來：“大米動了，大米活了?！?/p>

老楊頭拉下臉，說：“你啥時候把大米藏在炕里了，堵住了煙道。”

大米像雪一樣白，竟然有乳白色的蟲在米里鉆上鉆下。被洪柳的爸爸說準了。

楊娃子驚喜地說：“你們咋藏到這里邊了，到時候燒炕，煙會熏得你們夠嗆，成了爆米花了。”

老楊頭發(fā)了一個口令，說：“立正，站好，給我老實坦白，哪里偷來的大米？”

楊娃子仰臉，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說：“賴我偷，我沒偷，剛才吃晚飯，洪柳爸爸讓我喝大米稀飯，我喜歡，可你從來不領(lǐng)大米?！?/p>

老楊頭順著他的話，窮追不舍：“喜歡，你就偷啦？那次，夜晚，你喊偷雞賊，你還說也饞雞肉，凈給我丟臉?！?/p>

楊娃子挺胸，昂首，說：“我沒偷，就是沒偷，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你們大人就是不相信我們，洪柳說得沒錯?！?/p>

老楊頭用半個葫蘆做的瓢，在炕道里，舀大米，楊娃子在旁邊撐著袋口，竟然裝了滿滿一尿素袋的大米。

第二天，不放羊出圈，先用拉拉車送大米到連隊的食堂：繳公。要是算起來，那可是一年定量的細糧。爸爸在前拉，他在后邊推。他覺得自己像俘虜，而車上的一袋大米，像受傷的俘虜。

老楊頭按照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切繳獲要歸公，只不過，說不出大米的來歷。童連長和司務長一致認為：“是小偷，偷了大米，一時找不到存放處，就倒進離連隊遠的炕洞里了?！?/p>

羊圈旁邊的地窩子不上鎖，神不知鬼不覺地藏起來，羊倌成了守護者。

楊娃子說：“稻子都脫了衣服，脫得那么干凈?！?/p>

司務長笑了，說：“有脫谷機呀?！?/p>

楊娃子想到，他和洪柳聯(lián)手去稻田的排水渠撈魚，整個條田的稻穗泛著金色的波浪，那天晚上做了個夢。夢中，悶熱的天氣，稻粒自覺地脫了殼，他接了一盆的大米，白得如同冬天的雪。忽然，盆中的大米，像澡盆里一絲不掛的小男孩，站了起來，水珠紛紛落下，他看見一個米孩，就像洪柳的媽媽說他剛滿周歲時，白胖白胖的小子。米孩還在盆里跳舞，朝他微笑，夢里，他趕上前，米孩又蹲下，米回到米里。散發(fā)出新鮮的米香。他記得，還吸了吸鼻子。

楊娃子說：“每天都睡在大米上邊，我怎么沒感覺，幸虧蟲子鉆上來報告了消息。”

老楊頭認可了楊娃子的說法，說：“有人栽贓?！?/p>

大禮拜天，老楊頭給楊娃子放假，一個人放羊。他希望楊娃子跟連隊的小男孩一起玩耍——不能脫離群眾。

小羊羔脖子上掛著一個小香囊，還系了個小鈴鐺，模仿樹腿叔叔給毛驢脖子上掛著裝有紙條子的盒子。小香囊里盛著沙棗花，已風干了，還散發(fā)著沙漠的花香。田野成熟了，沙棗、瓜果、稻子，各種香氣匯合在一起，蓋住了香囊的香氣，這種香，洪柳會想到春天。

楊娃子抱著一只小羊羔，到馬廄。小馬駒已經(jīng)習慣了讓小羊羔騎了，洪柳往馬駒的背上放了紅柳條筐子，像個轎子。他倆前后保駕，在馬廄里“視察”。

于是，楊娃子講起窩在心里的疑惑：是誰偷了大米放在我睡覺的炕里，那個人肯定是連隊里的“內(nèi)賊”，弄不好是他呼喊的那個偷雞賊。

洪柳說：“你喊賊，不是喊住了自己嗎？

我也糊里糊涂跟你一起喊，我也饞嘴?！?/p>

楊娃子又說了第二個疑惑：“弄不好，是成熟的稻子，有一部分去沙漠里的海里找水，想一年里再生長一次，可是，害怕沙漠，又返回來了，跟我捉迷藏?！?/p>

洪柳說：“稻子固定在泥土里，又沒長腿長翅膀。”

楊娃子說：“可以乘風，可以駕云呀，白白的大米，跳到云朵里，云朵飄到綠洲，下雨，大米趁機落下，下大米。”

洪柳不接話茬，卻說了一個故事。爸爸的肚子里裝著很多故事，雪孩的故事，駱駝尋水的故事，沙漠尋寶的故事。不知怎的，楊娃子一下子想起了捉賊的故事。他倆坐在“苜蓿山”的頂上，整個連隊都盡收眼底。深秋的風，帶著沙漠的氣息吹來。

洪柳只講了故事的骨架：墾荒年代，墾荒隊啃了沙漠的一個小邊邊，將那一片沙漠變成了綠洲，現(xiàn)在種水稻了，可是，當初種麥子。割了麥子，堆到麥場，木锨揚麥，給麥粒脫衣服和給稻子脫衣服，方法不一樣。那時，發(fā)現(xiàn)有麥子被偷的痕跡，連長叮囑護場員捉賊。那個護場員老是要打瞌睡，打瞌睡還做夢。護場員埋伏在一個麥秸垛里，前邊就是蓋了帆布的麥粒堆?？墒?，一連三天，麥子還在減少，有明顯被偷過的痕跡。

楊娃子說：“他不可能整個晚上都睡死了吧？總得發(fā)現(xiàn)什么吧？羊群少了一只羊，我也能發(fā)現(xiàn)。”

洪柳添油加醋，把一個破案的故事講成了一個好玩的故事，還賣起關(guān)子，說：“這你就猜不到了吧？”護場員很警惕，很認真，死死盯住像沙包一樣的麥粒堆，大人要是打起瞌睡，擋也擋不住，他盯久了，就睡著了，睡著了，他就做夢，他夢游，偷了麥子，醒著的時候守麥，睡著的時候偷麥，他記不起是自己偷麥，每個人心里都藏著一個賊。你看，大人和小孩差不多都稀罕好東西。

楊娃子說：“這不是老鼠守糧倉嗎？”

洪柳說：“他確實不知道，醒著和睡著，他做了相反的兩件事，同一個人，又守又盜，錯開了，偷的時候沒有守，守的時候沒有偷，大人真有意思?！?/p>

楊娃子追問：“后來呢，他怎么察覺出來了呢？他咋不喊住自己？”

洪柳說：“察覺了才會喊，他屢守屢丟，連長親自陪他守夜，在麥秸垛高頭守，高了蚊子飛不上去，有風。半夜，護場員起身，溜下去，取了袋子，往里扒拉麥子，又藏到另外一個麥秸垛里，外表看不出，連長卻看在眼里，像看戲一樣。”

楊娃子說：“連長當場捉住了賊。”

洪柳擺手，指指腦袋說：“一個人夢游，被人驚醒，腦袋會受不了，連長沒驚動他。早晨，連長叫上護場員，發(fā)現(xiàn)了偷賊的痕跡，護場員還奇怪，不可能兩個人都睡著呀，扒開垛上的一個洞，拽出了幾袋麥子?！?/p>

楊娃子：“護場員承認了嗎？”

洪柳說：“他還蒙在鼓里呢，醒著的人不知睡著的人干的事，夢境和現(xiàn)實隔著一道墻呢，我爸爸這么說。連長也沒點穿這件事兒，也沒給他處分，就給他換了個崗位，照顧他，到菜地。那個人后來，跑進沙漠，不知去找什么，可能聽說了沙漠里有寶藏吧。他進去了，沒出來，也找不到他了。你也做夢，你夢游嗎？”

楊娃子搖頭，說：“做夢，亂跑，我不可能那樣，只夢見米孩。”

洪柳笑了，說：“樹腿叔叔說，塔克拉瑪干沙漠，進去了出不來?！?/p>

楊娃子立起，模仿了夢中又白又胖的米孩翩翩起舞的姿勢，說：“進沙漠放羊，我和爸爸不是每次都出來了嗎？”

洪柳伸展雙臂，做出飛翔的姿勢，他惦念那個綠色的夢降落在沙漠里。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楊娃子，我也跟你們一起進沙漠放羊?！?/p>

楊娃子說：“弄不好能遇上失蹤的叔叔吧?！?/p>

洪柳說：“你把放羊的故事寫成作文，別人寫不出來，我們岳老師稀罕你講的故事，你有別人沒有?！?/p>

小羊羔的叫聲飛上來了，還伴隨著羊脖子上的鈴鐺聲。楊娃子仿佛聽見上課鈴響。就是小香襄里的沙棗花香飄不上來，“苜蓿山”上有風，吹得洪柳的頭發(fā)像一窩堿草亂舞。

洪柳說：“每一次，你抱來一只新的羊羔，還是佩戴同一個香囊和鈴鐺，你說說，自從我們在同一個班級上學，你一共抱過多少只新的小羊羔？”

楊娃子說：“你像出算術(shù)文字題，把我弄糊涂了，你的小馬駒，你能算清楚嗎？”

洪柳說：“小馬駒長到6個月，就要套籠套了，套上籠套就長大了，現(xiàn)在，我們上五年級上半學期，4乘以2加1。”

楊娃子說：“你還能列出算術(shù)題呀？我說不準了，要是以小羊羔斷奶為準，沒斷奶時，我也換過小羊羔?！?/p>

洪柳笑起來，說：“我爸，你爸，還有樹腿叔叔，都說了雪娃的故事，好像是三個雪娃，其實是同一個雪娃，他們講得不一樣，我想，我夢到的小馬駒，比剛才算式里的小馬駒還要多，簡直有一大群小馬駒，我也算不清了?！?/p>

楊娃子說：“對，對，加上想，加上夢，我抱過一群小羊羔了?！?/p>

爸爸的一聲喊，打斷了他倆的說和想。洪柳的爸爸打著綁腿，系著圍布，沾著苜蓿葉子，那表明剛鋤過干苜蓿。爸爸說：“玩起來，把肚子也忘了，小馬駒、小羊羔也知道餓了?！?/p>

六 稻田的守望者

六年級的下半學期，開學不久。有一天，洪柳一坐下，先聞到了沙棗花香，那是小羊羔掛著的香囊里的新疆沙棗花熏在楊娃子身上的香氣，換得勤，每天都新鮮。接著，就聞到了一股鮮嫩的苜蓿氣味。他知道上學走的林帶旁邊有一塊苜蓿地，第一茬苜蓿已長出來。學校食堂也有苜蓿炒菜了，岳老師大概也聞到了書包里散發(fā)出的苜蓿氣味，就來檢查，果然是苜蓿。

岳老師問：“課本、作業(yè)呢？”

楊娃子說：“羊吃掉了，我拃苜蓿喂羊，救課本。”

同學們哄堂大笑。尤其是小迷糊笑得特別響。洪柳悄悄說：我倆合用一個課本。

楊娃子似乎沒聽進耳朵，那表情仿佛是課本承受不住兩雙眼睛——替課本著想。

第二天，洪柳旁邊的座位空了。第三天，第四天，楊娃子都曠課。周末，洪柳徑直到羊圈，恰遇羊群暮歸。他想象，兩個人趕著羊群進沙漠，小羊羔掛著香囊和鈴鐺，香氣帶進了沙漠，熏得沙漠醒過來了。

洪柳還是每天晚上眺望連隊的馬廄。沙棗花香又濃又稠，彌漫了整個校園。他走進通往連隊的林帶，擼幾串碎小的沙棗花，含在嘴里，花朵和唾沫混合在了一起，他不嚼，而是用舌頭攪拌，像喝苞谷面糊糊那樣。他仰望著湛藍的夜空，星星已像一枚枚閃爍的銀釘。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在空中攪拌，他想象花香也是金黃色，而金黃色的苞谷面糊糊，轉(zhuǎn)著碗，用嘴吸，現(xiàn)在，他用鼻子吸，流質(zhì)般的香氣，流進了他的身體的倉庫。

周末，洪柳去羊圈，不等他開口，楊娃子抱著小羊羔說：“我一上學就頭疼，一見羊就高興。”

岳老師去家訪，動員楊娃子上學。老楊頭最后表態(tài)：“這孩子，腦袋不好使，就讓他干喜歡的事情吧，我的舊傷發(fā)作了，他可是一個好幫手，干一陣子，我再催他上學?！?/p>

洪柳旁邊的座位一直空著，仿佛起沙暴，他抱著的一棵樹被風連根拔走了。他聽爸爸說那群羊遇了沙塵暴。

楊娃子和老楊頭到了沙漠里放羊，起了沙塵暴，昏天黑地。風停沙落，老楊頭清點羊群，發(fā)現(xiàn)少了十幾只羊。尤其是少了那只頭羊?？赡芤驯宦襁M哪一個沙丘里邊了。夕陽照耀著一群巨浪般的沙丘。沙漠不露聲色，不留痕跡，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失卻頭羊的羊群，受了驚，亂了陣，東奔西竄。楊娃子拿著長柄的小鏟子，圍追堵截，好不容易收攏了羊群，趕回綠洲里的羊圈。天黑了。

楊娃子給一只小羊羔喂了苞谷面糊糊，他抱著羊羔睡著了。他習慣了抱著羊羔入睡。給羊羔喂糊糊用的是連隊衛(wèi)生員那里的輸液瓶。

媽媽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他活了，媽媽走了。老楊頭就是用這個瓶子給楊娃子喂的奶。他是個老兵，身上有多處槍傷，他回老家探親，就帶回了這個還不會走路的小孩。據(jù)說，孩子得過腦膜炎，沒及時治療，腦袋不靈活。連隊的大人小孩都叫他羊娃子，喝羊奶長大的小男孩。

楊娃子一會走，就擅跑，跑得跟羊的速度差不多。有時，渴了，或餓了，他直接鉆進母羊的肚腹下邊，像小羊一樣吮奶。母羊就立著不動了。他長得很結(jié)實，還白白胖胖，曬不黑，像羊奶一樣白。

老楊頭特意用麥秸稈給他編織了一頂草帽。因為沙漠地帶的太陽毒辣，會曬傷皮膚。他嫌草帽悶熱，就用綠洲的楊柳條或沙漠的紅柳條編一個圈，套在頭上。老楊頭說那像打伏擊戰(zhàn)，為了隱蔽，就地取材。

羊群遭受了第二次沙暴。失卻頭羊的羊群，第二天早晨，一出圈門，就像爆炸一樣，四下里亂跑。

廣闊的田野里，拖拉機正在翻耕、平整過冬的土地。兩個羊倌把羊群往機耕路上驅(qū)趕。那是通往沙漠的路。楊娃子已列出黑羊的數(shù)字，他特別在乎黑的頭羊。

羊群被自己踩起的干燥沙塵里掩蓋住了，像條巨龍，貼著路舞，飛向沙漠。

傍晚，楊娃子跑到騷亂的羊群前頭，模仿羊叫，冒充頭羊。羊根本不當他一回事，可他認為自己就是頭羊了。甚至，號召羊群要聽他的“統(tǒng)一指揮”，他拍胸、晃腦，仿佛頭上已長出犄角。還降低身段，雙手要接近地面。

老楊頭說：“羊咋會接受你？”

楊娃子說：“怎么才能讓羊接受我？”

老楊頭說：“羊有羊的秘密規(guī)矩，還是來趕吧。”

夜色降臨，總算把羊群趕進了羊圈。

田野里，傳來拖拉機的吼叫聲，那是遇上了一片盤根錯節(jié)的蘆葦灘了，還有拖拉機機頭的兩盞燈在移動。

老楊頭累倒了，舊傷發(fā)作。連長來看望，說是要淘汰這群羊。淘汰，就是屠宰。楊娃子抱著羊羔，用敵視的目光瞅著連長。連長表示：留羊羔，以后，你就領(lǐng)導剩下的羊羔。

楊娃子說：“我是頭羊?！边€拍拍懷里的羊羔，說，“連長讓我領(lǐng)導你們了?！?/p>

楊娃子舍不得這群羊被淘汰。他向老楊頭說了自己的想法。第一，把羊群關(guān)在羊圈里，讓羊選出自己的頭羊，什么時候選出，就什么時候放羊。他說：“我上學時，全班同學就是這樣選舉班長的，大家舉手，可惜羊不會舉手，但會相互表示，我們觀察它們的表現(xiàn)。第二，來指定一只羊當頭羊，給羊毛上染一塊紅色，像一面旗幟?！彼a充道：“剛上學時，我們不會選，岳老師指定一個同學當了班長，大家就服從，爸爸，你來指定。”

老楊頭否定了楊娃子的建議，說：“羊的事，人難管，人指定了，羊也不認?！?/p>

楊娃子說：“一群羊，怎么產(chǎn)生一只頭羊來呢？”

老楊頭說：“每一群新羊，自然會有一只頭羊，那是羊自己的秘密，這個，人插不了手。”

等待農(nóng)場場部批準“淘汰”的那兩天，關(guān)在圈里的羊似乎感到了危險降臨，早早晚晚，擁來擁去，像遭受沙暴一樣。

之后，羊圈空了。老楊頭去護瓜地，楊娃子守良種田。不過，童連長叫楊娃子承諾，到學?！昂煤脤W習，天天向上”。規(guī)定大禮拜天由他護稻秧田，還特意在田邊搭了一個窩棚，滿足他晚上守護良種的愿望。瓜棚和窩棚都離羊圈不遠，一左一右，像兩個大耳朵。瓜棚旁邊攔了個小羊圈。老羊圈積累了厚肥，羊糞供瓜地和稻田。每天晚上，帶著田埂割來的青草，田里拔來的稗子草，送到小羊圈。楊娃子睡在良種稻田旁的窩棚里，給小羊羔喂了苞谷糊糊，才抱著小羊羔睡。

老楊頭說：“你喜歡吃大米飯，要守護好良種稻田?！钡咀釉兴氲臅r節(jié)，老楊頭扎了幾個稻草人，安插在良種田里，這樣，楊娃子就不用那么辛苦。可是，他還是在田埂上跑來跑去，驅(qū)趕麻雀。因為，他發(fā)現(xiàn)麻雀很狡猾，看出稻草人不會走，就鉆空子，一頭扎進稻浪里。

大禮拜天，望見技術(shù)員小趙叔叔和楊娃子在田頭，洪柳趕過去，觀察了一會兒，說：“沒有臉怎么行？”

稻草人頭上貼了一塊白布當臉，像蒙面人。

洪柳揭了布，回到家，花了半天時間，不玩，白布上，就有了瞪圓的眼睛，挺拔的鼻子，呼喊的嘴巴，還給臉頰畫上了腮紅，很像楊娃子，只是夸張了。

楊娃子說：“女生才有紅臉蛋?！?/p>

洪柳說：“灶里燒的是牛糞蛋，鍋里煮的是洋芋蛋，小伙子臉上紅蛋蛋（紅牡丹）?！?/p>

楊娃子的老家在甘肅。小趙叔叔說：

“這是甘肅流傳的民謠?！睏钔拮拥闪撕榱谎邸?/p>

小趙叔叔說：“你們白天上學，稻草人守衛(wèi)種子田?！?/p>

楊娃子笑了，說：“像孫悟空，拔了一撮猴毛，一吹，變出好多孫悟空，現(xiàn)在，地里到處都有我在站崗了。”

有一次，楊娃子索性用稻草、樹枝裝扮自己，立在田埂上，一動不動，像稻草人，等到麻雀飛近，他突然亮出放羊的小鏟子揮舞。麻雀一定誤以為稻草人活了，嘰嘰喳喳飛散。

楊娃子沒閑工夫跟連隊的小孩玩耍，可是，他羨慕同齡的小孩。他就生了個念頭：自己玩。這回，他走進排干了水的稻田，仿照洪柳，畫了自己的表情，貼在臉上，眼、鼻、嘴留出了口子。有一只麻雀飛到他的頭頂，竟棲在頭頂?shù)牟莞C里，他仍不動，他耐心地等待麻雀在他的頭上下蛋、孵蛋。他堅持不動，一只麻雀引來好幾只麻雀，那只麻雀叫了幾聲，從他的頭頂飛入密密的稻浪里。

老楊頭告訴他：“現(xiàn)在不是麻雀下蛋的季節(jié)了，一定是麻雀率領(lǐng)羽毛豐滿的小麻雀來找食，遍地食物?！?/p>

稻穗沉甸甸地垂下了頭。楊娃子蹲下，乘涼。微風吹過稻田，金色的稻穗泛著波，向遠處的林帶蕩漾。過后，他對老楊頭說：“稻子的頭一低一低，向我致敬呢?！?/p>

楊娃子模仿老楊頭，敬了標準的軍禮。在瓜棚里，像在稻田里那樣蹲著，仿佛面前是一片稻穗，他還禮。

老楊頭笑了，給他切了一個哈密瓜，作為獎勵。楊娃子眼里的瓜田里的西瓜、哈密瓜，像綠洲叢中被汁液染綠了的羊群。洪柳曾念過樹腿叔叔說過的一句古詩：“風吹草低見牛羊。”

天蒙蒙亮，他就趕到良種田。沿著稻田的田埂、渠埂跑一圈，邊跑邊喊，總能驚起幾只麻雀，還有逃竄的田鼠。然后，坐下，他看著近處遠處的稻子，忽然覺得成熟的稻子在涌動，像失去了頭羊的羊群。他跟老楊頭說了疑惑：“看不出哪一株稻穗是它們的頭?！?/p>

老楊頭搖頭，笑了，說：“稻子可不像羊那么講究，它們的決定權(quán)在人?！?/p>

楊娃子還是擔心，稻子可能已察覺到什么不對勁，就像失去了頭羊的羊群要被淘汰。他拆來了暫時空閑的羊圈的幾根柵欄，插到田埂邊爛泥地里，還將柴火垛的沙棗枝安插進去，組成一個籬笆墻，圈起不安的稻子。這樣，稻群就不會跑散了。

那天是大禮拜天，他到瓜棚，看見連長和老楊頭在說什么事，很神秘。

連長見他進來，說：“說曹操，曹操到?！?/p>

楊娃子看過《三國演義》的連環(huán)畫，還是不懂自己怎么成了“曹操”？

老楊頭說：“你跑得快，已出了名，連長推薦你代表我們連隊的小朋友，參加團部少年運動會。”

連長甚至臨時做了一番教練，教會他怎么遵守田徑比賽的規(guī)則。

楊娃子聲稱在學校參加過田徑運動，獲得過第一名的獎狀。他沒辜負連長的托付，爭得了百米短跑第一名。他乘拖拉機返回。太陽已西斜，天空像是環(huán)形的運動場，太陽跑累了，西邊的地平線是它一天的終點?？墒?，他守護的那一片良種稻田，只剩齊刷刷的稻茬了。

連長考慮，楊娃子守望稻田，已和稻子有了深厚的感情，讓他看見割了稻，一定不好受，恰好有秋季少年運動會。就跟營部職工子弟學校協(xié)商好了，校長、連長和老楊頭都是戰(zhàn)爭年代的戰(zhàn)友。

楊娃子不知情。他認定趁他不在，稻子趁機集體逃跑了。他趕到遠處的康拜因收割機那里，呼喊“我的稻子”趕緊出來?？蛋菀蚋畹氖谴竺娣e的稻子。

康拜因駕駛員要他去曬場，所有的稻子都會到那里去“會師”。

楊娃子跑上機耕路，他撿了一根樹枝，打算追堵逃跑的稻群。他看見地上有稻穗，撿起，聞一聞，他熟悉良種田里稻穗散發(fā)出的氣味。他甚至問路上的一個小孩：“你看見我的稻子跑過去了嗎？”

小男孩子指著地上遺落的稻穗，又指向遠處的曬場，還扮了個滑稽的表情，逗他說：“跟大部隊一起行動了?！?/p>

曬場有了一垛一垛的稻草，一堆一堆的稻粒。還有幾個人揮動著鐵锨。幾臺揚稻機已停止運轉(zhuǎn)。

楊娃子在機器和草垛之間奔跑，喊：“我的稻子，我的稻群，在哪兒，在哪兒？”

連長過來，豎起大拇指，說：“已經(jīng)順利到達，妥善安頓了，楊娃子，你像管羊群一樣管稻群，已經(jīng)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楊娃子做一個驅(qū)趕的動作，舉起樹枝，說：“那是良種，不能混進其他稻子里。”

連長樂了，抱起楊娃子，說：“你放心，你守望的良種已單獨保存，享受最好的待遇，明年的豐收就指望新的良種了，你不信？讓你親自檢查一下，小趙，過來?！?/p>

技術(shù)員小趙應聲從一個窩棚里出來。

楊娃子和他很熟悉，自從播下種子，技術(shù)員每天都來良種培育田，還時常送他連環(huán)畫。楊娃子喜歡小趙那副眼鏡。鏡片像瓶底一般厚，可是，楊娃子戴上，一片模糊。

楊娃子摘下他的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梁上，還做出“研究”姿態(tài)。技術(shù)員敬了個禮，說：“我倆可是最佳搭檔。”楊娃子蹲下，回了個禮，仿佛小趙是沉甸甸的稻穗。他說了一句：“那么大一片良種稻田，咋只有一堆稻種？是不是有一部分單獨行動了？”

連長和技術(shù)員笑得支不起腰。楊娃子認真地看著他們，又把視線轉(zhuǎn)向機耕路，機耕路的盡頭是塔克拉瑪干沙漠，那里的沙丘也像是堆起的稻子。

于是，楊娃子聽見了“咩咩咩”的叫聲，還夾雜著人模仿小羊羔的叫聲。那叫聲像一根繩子，牽著楊娃子拔腿起跑，他顧不得查看稻群了。

曬稻場與連隊駐地之間隔著一條排堿渠，排堿渠通往沙漠。渠上有一座拱橋，橋上有一匹小馬駒，棗紅色的馬駒背上有一只小羊羔，小羊羔坐在馬背上的一個紅柳條筐里。是小羊羔領(lǐng)著叫，還是洪柳學著叫？

楊娃子也響應。就像連隊的公雞，一只叫，引起四面八方的公雞踴躍地響應，如同擊鼓傳花。只是，楊娃子叫出的“咩咩咩”聲，像對上了暗號。小羊羔誤以為自己的同類來了。

洪柳傳報了一個好消息：“新來了有頭羊的一群羊，你爸爸已經(jīng)接收了。你看，小羊羔白白凈凈，多像我們在冬天用雪堆的羊羔?！?/p>

楊娃子說：“對，雪羊羔。”

洪柳說：“火怕雪?！?/p>

楊娃子說：“小馬駒和雪羊羔是好伙伴?！?/p>

小羊羔像被點名了似的，在筐子里站起來，像是要跳下來。

楊娃子趕上前，抱下來，像是失散的小伙伴重逢了。他從衣兜里掏出小香囊、小鈴鐺，像頒獎一樣，給小羊羔戴上，再掏出路上“失散”的稻穗，讓羊羔在嘴邊銜著，像他蹲在田地里涌動著的稻穗下，讓稻穗拂他的臉：撓癢癢。

小羊羔叼住了一穗稻子，楊娃子說：“小馬駒讓你騎了，舒不舒服？”

他們，當然包括小馬駒、小羊羔，由楊娃子帶頭，沿著羊圈鋪過來的羊叫聲的寬闊的道路，走向羊圈。仿佛楊娃子腦袋里圈了一群稻穗，黃燦燦的稻穗在風中相互摩擦，發(fā)出沙沙沙的歌唱聲。

洪柳循著羊圈傳來的羊叫聲，但是，楊娃子能“聽見”聲音鋪過來的小道，很直。聲音穿越其他可見的蜿蜿蜒蜒的路，比如，大人上工的路，去食堂打飯的路，到林帶玩耍的路。幸虧他殿后。而楊娃子能“看見”聲音徑直鋪過來的路。

在班級里，洪柳的個頭矮，他不愿站頭一個，因為排頭一個就要領(lǐng)路，有時，他弄不清往哪里走，怎么走。他多么盼望自己的個頭一下子躥上去?，F(xiàn)在，楊娃子領(lǐng)頭，他殿后，就不會焦慮了，跟著走就是了。聲音已確定了方向，更主要的是，楊娃子走在前頭，一副毫不猶豫的樣子，穿過各種可見的路。

洪柳跟著小馬駒，小馬駒背上的筐子里蹲坐著小羊羔，仿佛盛了一紅柳條筐子活躍的瑞雪。倒似這個小分隊由小羊羔指揮。甚至，他替小羊羔吆喝：“駕！”

楊娃子突然停下，回頭，神神秘秘地說：“你見過沙漠里的海子嗎？”

洪柳搖搖頭，反問：“你見過嗎？”

楊娃子卻沿著自己的思路，說：“水稻喜歡水，我守護的稻子都是良種，有一部分一定跑到海子那里去找水了?！?/p>

洪柳說：“你要趕羊群找稻種，也關(guān)心一下我夢綠的那片沙漠，沙漠的泉水比海子的咸水好，弄不好我倆的夢聚集在一起了。”

樹腿叔叔、老楊頭和洪柳的爸爸，都講過雪娃的故事。那是墾荒年代創(chuàng)造出的故事（墾荒隊沒有小孩，沒有女人，都是清一色的男兵）：一個雪娃，白天待在地窩子里，夜晚就朝沙漠跑——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終于有一天，不知被什么迷住了，太陽從沙漠盡頭的地平線升起，雪娃來不及往回跑，被陽光融化。雪娃融化的那片沙漠涌出泉水。

而現(xiàn)在，洪柳和楊娃子是軍墾第二代，把羊群、稻種、美夢、泉水，都想到一起去了。洪柳覺得自豪，他和楊娃子，還有小火駒、雪羊羔，已經(jīng)是一支散發(fā)著香氣的響當當?shù)年犖榱耍驗?，童連長是山東人，他老是把“一個人”的“人”，說成“營”。楊娃子領(lǐng)頭，洪柳殿后，可是四個“營”啊，四個“營”就是一個加強團。還有他們?nèi)ァ皶煛钡睦蠗铑^已接管的有頭羊的那群羊。

洪柳說：“我們一起走讀，明天到學校，向同學們透露我們的秘密?！?/p>

楊娃子舉起手，像在課堂上，老師提問，他搶先，說：“要一點一點透露，拖延享受，饞死他們?！?/p>

洪柳說：“故事也有好味道，我爸爸說，就知道吃。”

隨即，一前一后的楊娃子、洪柳靜默地走著。

洪柳看著小馬駒馱著小羊羔，紅柳筐里坐著小羊羔，像坐在搖籃里，一搖一晃，一路響，一路香。風干了的沙棗花，仿佛沉得住氣，淡淡地散發(fā)著香氣。洪柳把鼻子吸得響起來。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