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

黑壓壓的天空預示有雨。大朵大朵的烏云像一團團濃厚的心事，無聲地敲打在山坳間。風里吹來清涼的問候，夾雜著大雨來臨的氣勢。不一會兒，在山坡上睡覺的楊沖從夢里驚醒，睜眼看到天空，意識到要下雨的他急匆匆趕著?；丶?。路上，他順便摘了一些野菜，等會讓娘煮吃。再快的腳步也趕不上大自然降雨的速度。在路上，雨毫不客氣噴薄而出并且越下越大，來不及找躲雨處的楊沖不得不跑起來，自詡跑步極快的他哪能跑得過速度更快的傾盆大雨。一會兒，早就沒有力氣的他，被淋成“落湯雞”。都怪這世道，把我餓得抬不起腿，一個“飛毛腿”活生生被餓成“病夫”，楊沖在心里憤懣難耐。而且，回家的路也跟他作對，變得仿佛不認識他似的，一連讓楊沖摔了好幾跤，當膝蓋處鉆心的疼痛刺激大腦時，匍匐在泥濘路上的楊沖淚流滿面，不停地捶打地面。老天！干脆讓我死了好了。

老牛甩著尾巴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頭看楊沖兩眼。老牛眼神里釋放出一種憐憫，還有眼巴巴的期待。楊沖是這么認為的，連自己養(yǎng)的牛也覺得自己可憐，老牛還能有草可吃，人都只能找野菜吃了，這日子怎么過？

踉踉蹌蹌回到被大雨澆得不成樣的家。楊沖娘撐著一把通洞雨傘站在泥濘不堪的小院中，呼喚著兒子。娃呀，你不會躲躲雨嗎？你看看，你看看！濕得就像掉進河里一樣！生姜都吃完了，我去哪里找姜給你熬湯？

煮野菜湯喝吧！楊沖掏出濕漉漉的野菜遞給娘，渾身哆嗦不已。

不一會兒，娘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野菜湯端到楊沖面前。一股股熱氣沖進鼻翼間，他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看著家徒四壁，風雨中飄搖的家。楊沖心里比誰都難過，自己一個大男人，根本撐不起這個家。家里斷糧幾天，如今又因日本人“大掃蕩”被封鎖。每天都餓得找不到北的楊沖只好找水喝。去小河邊舀水喝，喝打上來的井水，喝老天降下的雨水，喝多了反而更餓，餓得頭昏眼花走路都像在“練輕功”。這晚，睡不著的楊沖望著房頂上的瓦片出神，心想這種日子怎么熬。尤其是爹娘。爹餓得全身浮腫，看起來軟綿綿的，娘更是瘦得仿佛一張紙片，一陣風就可以把她吹起來。小弟和小妹整天扯著嗓子干嚎，家里能吃的早就吃光了。

第二天早上，村里的陶軍來找楊沖。看著臉色蒼白的楊沖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陶軍哄著楊沖，帶他去找好吃的。

好吃的？聽到這么誘惑的話，楊沖果然兩眼放光，哪里有好吃的？隨后他又嘁了一聲，你別騙我了，山上的樹皮都快被鄉(xiāng)親們吃光了。

你家不是還有牛嗎？陶軍說了一句。

那是我家唯一的念想！楊沖叫了起

來。

要不咱們再出去找找。昨天下雨，說不定會有什么東西冒出來。陶軍再次邀約楊沖。

楊沖想了想，一家老小愁眉苦臉的樣子，還是答應了。

楊沖沒想到，正是和陶軍外出，才幸免于難撿回一條小命。等到下午兩個人背著一些好不容易找到的物品回來時，整個村子已經(jīng)化為廢墟。

兩個人瞪大眼睛看著眼前一切，天旋地轉(zhuǎn)險些站不穩(wěn)。原先熟悉的村子不見了，到處是殘垣斷壁和躺在地上的死尸。楊沖像瘋了一般奔回家，看見的卻是一片凄慘至極的場面。爹和娘仰面躺在院子中央，早已沒了聲息。弟弟倒在堂屋門口，小妹則倒在廚房里。唯一的老牛也不見了，牛欄里是雜亂不堪的腳印，心如刀割的楊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兩眼一黑昏厥在地。

楊沖做夢了。夢里他一直在跑，不停地跑，從白天跑到黑夜。他感覺山上尖利的植物已經(jīng)劃破他的臉龐，鞋子似乎跑掉了，碎石早就扎破腳底板，血一直在流?？墒撬桓彝?，他覺得只有不停地跑，才能跑出人間地獄。

接著又是一個可怕的夢，外面?zhèn)鱽砹鑱y的腳步聲和驚慌失措的叫喊聲。“鄉(xiāng)親們！趕緊跑，日本人進村了！”什么？楊沖一個魚躍從床上翻起來，大喊大叫招呼爹娘趕緊逃，還有兩個睡眼惺忪的弟妹。你們趕快跑！不然來不及了！

你醒了？慌亂中的楊沖聽到這樣一句話，嚇得瞪大眼睛看著眼前一切。這是在哪？為什么不是夢里的人間地獄？楊沖惶恐地看著面前的男人，穿著干凈的軍服，一臉慈祥地看著他。這是一間安靜的小屋，一張床一張桌子。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單。楊沖摸了摸身上一件干凈的布衣，不敢相信地晃動腦袋，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

是在夢里。

醒了就好。男人接著說了一句，陶軍正在外面，我讓他進來陪你。

看到陶軍興沖沖走進屋內(nèi)，神氣十足的樣子。楊沖這才知道，八路軍得到消息后趕往他們的村子，沒能救下鄉(xiāng)親們，卻救了昏死在地的楊沖和哭得撕心裂肺的陶軍。兩個人都成了孤兒。

剛才的這個男人就是連隊的連長。

身體恢復之后的楊沖和陶軍加入了部隊，這既是他們的心愿，也是唯一出路。在連隊里，楊沖和陶軍很快和大家融為一體。從未讀過書的兩個放牛娃，在部隊的火熱熔爐鍛煉，成長為兩個表現(xiàn)最突出的新兵。尤其是楊沖，殺敵勁頭比誰都猛。鉚足勁一心請戰(zhàn)，恨不得把日本侵略者早日趕出中國。

那天，連長找楊沖談話。

站在小河邊，看著波光粼粼的河水和遠處青翠的山巒，楊沖一時感慨起來。多么壯美的河山，豈能被豺狼糟蹋？

“小楊，自從你參軍后，進步很大。”連長拍了拍楊沖肩膀，“我能體會你的心情，部隊里的同志們，哪個不是背負家園被奪家人被殺的血海深仇，日本侵略者簡直喪盡天良?！?/p>

聽到這兒，楊沖眼里噴出怒火，心臟激動得跳個不停。他無法抑制這樣的情緒，哪怕時間一天天流逝，也不能抹去一家老小慘死的畫面。日積月累，這樣的仇恨就像一把匕首，不停地扎著他的心窩。盡管連長和戰(zhàn)友們一直教導他，作為軍人要服從命令，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錘煉自己?？墒?，國仇家恨如熊熊燃燒的烈火，沒有一天不在心里翻騰。他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

“報仇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要靈活多變，多學習有用知識?！边B長面露笑意，“你還年輕，往后的路還很長，不能被仇恨蒙蔽雙眼，在關鍵時刻頭腦一熱控制不住自己?！?/p>

連長的話很有道理?？粗矍暗那嗌骄G水，楊沖明白連長的苦心，他就像自己的老師一樣，總是耐心又細致地鼓勵這個愣頭青。

那天是個陰雨天。一大早，連隊通知趕緊轉(zhuǎn)移，要在天黑前趕到漯河鎮(zhèn)埡口。楊沖知道埡口這個地方，地勢險要處于兩座山之間，是個打伏擊的好地方。最近戰(zhàn)局一片大好，幾次大戰(zhàn)役均以我方勝利告終。據(jù)可靠情報，日方惱羞成怒大發(fā)雷霆，準備集結(jié)精銳部隊開始強攻，大反撲趨勢逐漸形成。上級要求連隊利用好有利地勢，多打幾個伏擊戰(zhàn)挫挫敵人士氣，讓敵人繼續(xù)遭受重創(chuàng)。

一路上，濕滑的地面讓急匆匆趕路的楊沖猛地摔了一跤。陶軍把他拉起來，問他昨夜是不是沒睡好？楊沖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沒有告訴陶軍昨夜又夢見了家人。自從參軍之后，忙著打仗的楊沖充分體會到戰(zhàn)爭的殘酷和軍人的不易。經(jīng)常是接到命令就出發(fā)的急行軍，有時候連肚子都填不飽就累得只想睡覺。時間磨煉著這個新兵，也在洗刷他內(nèi)心的仇恨。每打一次勝仗，他都在心里默默對天上的親人說聲，你們安息吧。

一路急行加小跑，餓了就吃點干糧，渴了就喝口河水。下午時分，連隊離目的地不遠了。此時，累得氣喘吁吁的大家，心情開始放松下來。緊繃的弦在這一刻被悄悄釋放。陶軍拍拍楊沖，我的媽呀，沒點好的身體還真吃不消。

再加把勁！同志們！連長站在高處鼓勁，估計還有半個小時，我們就可以到達埡口。這場戰(zhàn)役很關鍵，我們要乘勢前進，千萬不能助長敵人的囂張氣焰。

楊沖摸了摸膝蓋處，血已經(jīng)把扎好的布條染紅了，看來傷得不輕。他想了想，等到埋伏之前再去找衛(wèi)生員包扎一下。

看著楊沖漸漸落到隊伍后面，陶軍只好放慢腳步陪著他。衛(wèi)生員也趕過來了，簡單幫楊沖處理一下，三人急匆匆追上部隊。此時，天上的小雨又飄了起來，淅淅瀝瀝下在小路上。

莫說，當年我們放牛的時候，這樣的天氣最舒適。陶軍忍不住說了一句。

放牛娃成長為英勇的抗日戰(zhàn)士，真不錯！衛(wèi)生員笑瞇瞇地夸了他倆一句。

楊沖也笑了，這場伏擊戰(zhàn)要是打贏，該有多么漲士氣！他似乎看到勝利之后的連隊，士氣高漲群情激昂。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喜悅的笑容，每個人都在擊掌慶賀。

連隊來到預定埋伏區(qū)，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不知怎的，楊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心驚肉跳。他以為是太累的緣故，不由看了看周圍，草木間掛著被雨水滋潤的葉子，遠處有樹葉晃動，仿佛提前進入雨季。

突然，一陣槍聲在頭頂上響起來。“糟了，被敵人伏擊了！”連長喊了一聲，大家趕快分頭隱蔽！不遠處的楊沖意識到遭遇埋伏之后，第一個沖到連長身邊。隨著幾聲槍響，接著是越來越密集的槍聲、炮彈聲，夾雜著日本人嘰里呱啦的喊叫聲，還有偽軍狐假虎威的尖叫聲。大家瞬間明白，連隊陷入險境。

天上的雨也為連隊遭遇的冤屈難受，不斷砸下雨點制造一曲又一曲令人肝腸寸斷的傷感之音。

拼了！跟他們拼了！

這場遭遇戰(zhàn)最終以連隊失利告終，100 多人的隊伍幾乎全軍覆沒。在慘烈的戰(zhàn)斗中，楊沖被炮彈炸飛，因為埋在幾位戰(zhàn)友下面才撿回一條命。當楊沖從鬼門關走回來，意識漸漸清醒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撥開戰(zhàn)友們尚留著余溫的身體，楊沖艱難地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他的下肢痛到?jīng)]有知覺，血一直淌著，他想他的腿可能要斷了，也活不了多久。想到這點，楊沖竟然開心地笑了，戰(zhàn)友們！別丟下我，我一個人活著有什么意思。

幾聲烏鴉叫聲讓楊沖瞬間清醒。一只烏鴉從他眼前飛過，像一道黑色閃電。楊沖木然地看著這片土地上僅存的生物，再看看不成人形的自己，突然想大哭一場。

可是，一個聲音在內(nèi)心響起：哭什么哭！哭能解決問題嗎？

那是副連長對楊沖說過的話。他是楊沖見過長得最英俊的男人，還是讀書人。在他從排長升任副連長并且第一次當眾批評楊沖的時候，楊沖竟然還對副連長產(chǎn)生不滿。一個文縐縐的讀書人，竟然會罵人，書不是白讀嗎？

現(xiàn)在，楊沖好想副連長站在他面前再罵他一頓，哪怕罵得讓楊沖哭起來也不會怨恨他。楊沖永遠不會忘記那雙明亮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從副連長嘴里說出來的話總是一套套的。副連長和指導員是連隊文化水平最高的兩位才子，戰(zhàn)友們常常簇擁著他倆，聽他們一字一句地念書。

戰(zhàn)役前兩晚，副連長特意去看望站崗的楊沖。他對楊沖說，我雖然是個讀書人，但是脾氣有點不好。那次當眾批評你，是我方式不對過于急躁，希望你別介意。咱們以后還要面對很多惡戰(zhàn)，日本人陰險狡猾，絕不是區(qū)區(qū)武力所能征服。要在實戰(zhàn)中靈活運用戰(zhàn)術，才能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聽到這番話的楊沖愣住了，呆呆地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副連長。他知道自己魯莽愛沖動，字也不認識幾個。除了使蠻力，幾乎不會智謀。在部隊的火熱熔爐里，要不是有連長、副連長、指導員等大哥們幫助，有像陶軍、衛(wèi)生員等戰(zhàn)友的照顧和包容，他都不知道還要鬧多少次笑話。

現(xiàn)在，看著副連長真誠的眼神，楊沖忍不住低下頭。訥訥地說了句，副連長，你批評得對，我這個人想法簡單，經(jīng)常不考慮事情后果，你多批評我才能進步。

那夜的星光特別燦爛，天上有很多星星在閃耀。楊沖抬頭看著夜空，覺得心里暖暖地充滿希望。

萬萬沒想到的是，因情報有誤，連隊被日軍和偽軍夾擊，本來準備拖住日軍大部隊后腿的連隊反而被兩隊人馬連番攻擊。寡不敵眾加上敵人早已布好埋伏圈伏擊，連反擊戰(zhàn)術都無法施展，便被敵人猛烈攻擊，全連幾乎戰(zhàn)死。

“幾乎”這個概率像一道道匕首一樣猛扎楊沖脆弱的心窩。那晚他哭啞了嗓子，也沒聽見有人回應。他在戰(zhàn)場上找呀找，終于找到頭部和胸部分別中彈的連長、副連長，任憑楊沖如何呼喊，他們再也不會回答他了。

抹干眼淚，楊沖站了起來。

就在楊沖一瘸一拐地走出死人堆時，身后竟然傳來一聲又一聲微弱的呼喚聲——喂……喂……是中國人嗎……

楊沖赫然轉(zhuǎn)身?？匆姾谄崞岬囊估镉终酒鹨粋€身影向他揮手。還有人活著！楊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激動得拖著傷腿直向他奔去，唯恐慢一秒就要生離死別。那刻，楊沖根本顧不上這個人是敵是友，更不會去想他會不會給自己一槍。來到這個人面前，看清了，居然是陶軍！楊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摸了摸面前的男人，的確是陶軍！兩個人激動得抱在一起號啕大哭。

全部都死了……嗚嗚嗚……沒有人活下來……嗚嗚嗚……

只有我倆活著……那就好好活下去 ……替戰(zhàn)友們報仇……

過了一會兒，山風把兩個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吹醒了。楊沖和陶軍攙扶著走出來，就像兩顆孤獨的星星，能聽到彼此微弱的心跳。

后來，幸存下來的楊沖和陶軍被整編進其他部隊繼續(xù)抗戰(zhàn)。傷好后，如何為連隊報仇，又成了壓在楊沖心上的一塊大石頭。

那段時間的楊沖郁郁寡歡。傷還沒好，他就躺不住了。在衛(wèi)生院里搶著幫大伙干活，大聲霸氣地邊干邊喊，熱情過度反而把大伙弄得心里毛毛的，覺得他是不是受刺激太重，腦子都出現(xiàn)問題了。

一天，一個臉色平靜的中年人出現(xiàn)在楊沖眼前。他默默地走進院子，找了個地方坐下。并招了招手，讓楊沖過來。

恢復得如何？一聽他的語氣，楊沖就知道這是位首長。

基本可以了，首長。楊沖笑瞇瞇地回答。

閑得我心里都發(fā)毛了，手心每天都是癢癢的。楊沖突然加重語氣，眼角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恨意。

首長看出來了，笑瞇瞇低下頭。

一會兒，話題轉(zhuǎn)移到連隊。楊沖頓時臉色大變，身體不住地顫動。只要想到連隊所有人的犧牲，我就控制不住想報仇的沖動。楊沖握緊拳頭，牙齒咬得緊緊的。

首長也嚴肅起來，拍了拍楊沖肩膀。

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陳連長是我同鄉(xiāng)，王副連長是我遠房堂弟，他們都是我的交好。那天直到天亮，我都沒緩過氣來。

白白犧牲了……那么好的戰(zhàn)友……要什么時候才能把日本鬼子徹底趕出去……眼眶泛紅的楊沖望著遠方，語氣里散發(fā)著一絲絲喪氣的意味。

他們的犧牲不是白白的，而是有價值的。首長加重語氣，一字一頓地告訴楊沖，連隊雖然不在了，但那天的戰(zhàn)役敵人損失很大，敵偽軍還發(fā)生內(nèi)訌，叛徒也得到應有懲罰?？梢哉f，連隊用一己之力拖住敵人“大反攻”的妄想，為大部隊研究最佳戰(zhàn)機贏得了有利條件。而且，上級吸取了教訓，開展一次次有效的反擊戰(zhàn)，狠狠收拾了那兩支敵軍，陳連長他們可以瞑目了。

順利歸隊之后，楊沖和陶軍依然在一個連隊。

現(xiàn)在的楊沖，經(jīng)過戰(zhàn)火洗禮，眉宇間多了幾分沉穩(wěn)。陶軍依然是那個大咧咧的人，時不時與楊沖調(diào)侃一下。作為一個村里出來的兩個幸存者，尤其是連隊最后的兩個幸存者，他們比誰都懂得活下來的價值。

這天，趁部隊休整間隙，楊沖和陶軍來到河邊散步。

你長壯實了，最近胃口好吧？陶軍捏捏楊沖胳膊，并用拳頭輕輕敲了他幾下。

楊沖笑了。自從成為軍人后，經(jīng)過戰(zhàn)火洗禮，身體越來越好，再也不是從前的“病夫”。

記得我們參軍前，我去你家找你。你那萎靡的樣子，像片生病的青菜葉一樣，我都看不下去。沒幾年，就變成一個魁梧健壯的軍人了。陶軍感慨地說。

我也是。陶軍侃侃而談，比起從前的苦日子，現(xiàn)在就好像活在天堂一樣，至少能夠挺直腰桿。你看，現(xiàn)在的我，還長高了呢。

兩個人坐在河邊，意猶未盡地談到夜深。

等到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建立新中國之后，咱們就有更好的日子了。那時候你想做什么？陶軍問楊沖。

我想去學校念書，我感覺還是要學習文化知識，以后能發(fā)揮更大作用。楊沖興致勃勃地憧憬著，他的眼睛里綻放出明亮的光芒，就像看到希望一樣。

我想當拖拉機手，去農(nóng)村搞建設。我不愛看書，適合搞點技術性的工作。陶軍告訴楊沖，兩個人互相擊掌，約好一起實現(xiàn)夢想。

每當遇到困難的時候，連長和副連長的笑臉經(jīng)常在他眼前出現(xiàn)。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短暫而快樂?？峙率浅曛?，楊沖擁有過的最好時光。自從長大，日本鬼子侵略中國，楊沖再也沒有擁有過快樂的日子。每天生活在饑寒交迫的貧困和隨時結(jié)束性命的恐懼之中，每天都在煎熬。直到一家人被殺害，再也沒有家。

加入部隊之后，好不容易擁有溫暖的大家庭。和戰(zhàn)友們一起打鬼子的日子，楊沖總是充滿豪情。他幻想著，在連隊和戰(zhàn)友們一起把日本鬼子徹底趕出中國。那個時候，他們還滿懷期待地憧憬打完日本鬼子以后，要去干什么。

沒想到親如家庭的連隊被摧毀，楊沖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撕碎，碎得難以縫補。

還好，陶軍依然在他身邊。

沒想到在一次戰(zhàn)役中，陶軍被敵人炮彈擊中，硬生生倒在楊沖眼前。那一刻，楊沖憤怒得就像一頭狂暴的獅子，什么都顧不上了，端起機槍直挺挺地站起來掃射。還是旁邊的戰(zhàn)友眼疾手快將他按下來，才沒有成為敵人炮灰。好不容易爬到陶軍身邊，血肉模糊的陶軍掏出一張血跡斑斑的紙片遞給楊沖才咽氣。抱著陶軍尸體的楊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傷口都迸裂了……

陶軍遺書上寫著：楊沖，當你看到這張紙的時候，我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你不要難過，我沒有完成的心愿你一定要替我完成。希望你活到趕走日本鬼子那天，看著他們投降被趕出中國。希望你好好地，替我看看新中國。

過了一年，因在戰(zhàn)場上的英勇表現(xiàn)，楊沖被提拔為排長。

楊沖特意去戰(zhàn)友們墳前祭奠他們，順便跟他們說說話。他蹲在這一座又一座墳塋前，把長出來的雜草拔掉。再看看秋高氣爽的天空，葉子開始黃了。一年很快要過去了，侵略者氣數(shù)已盡，離他們投降滾出中國的日子不遠了。

楊沖掏出一瓶酒，默默地倒在陶軍墳前。他告訴長眠于此的好友，這瓶酒是在戰(zhàn)場上繳獲的，他們還繳獲了一批武器和戰(zhàn)略物資，可謂是打了一場相當漂亮的翻身仗。老陶，你在天上還好吧？不要舍不得吃穿，你這個人最節(jié)儉了。走的時候軍裝都是破破爛爛的，像什么話？

楊沖還有很多話想對原先的戰(zhàn)友說。他默默地傾訴著，就像在跟自己說話。連長，你還好吧？我現(xiàn)在也成了排長，想不到吧？那個傻乎乎的新兵蛋子如今也開始挑大梁了。連長，你可是我的人生導師，沒有你就沒有我。我永遠都不會忘懷從劫難中醒來，你的溫暖笑臉。

副連長，你身體還好吧？你這個文弱書生可要注意身體，那天跟我談話后不就是冷著感冒了嗎？第二天強撐病體跟著大部隊急行軍，一路歪歪斜斜的，還是衛(wèi)生員及時熬了姜湯才好轉(zhuǎn)一點。天氣涼了，注意加衣。

還有你，衛(wèi)生員。一路照顧大家非常辛苦，那天不是你幫我包扎兩次，我這條腿估計就廢掉了。現(xiàn)在都還沒完全好轉(zhuǎn)，一到陰雨天就隱隱地疼，我懷疑得了風濕，你還不出來幫我看看？

山間，有一縷縷風吹過。

楊沖邊說邊淌眼淚，越淌越控制不住，索性放聲大哭。長久以來，每次行軍打仗都是生死交付，每次眼睜睜看著活蹦亂跳的戰(zhàn)友離開自己，他根本沒有時間釋放情緒。

看著楊排長低頭抽泣的樣子，好不容易找到他的戰(zhàn)士忍不住紅了眼。男兒有淚不輕彈。在戰(zhàn)士眼里，年紀輕輕的楊排長屢立奇功，真是天生打仗的人。楊排長還是一個勇敢堅強的人，負傷包扎很少喊疼，帶兵打仗總是沖在前面。在大家心里樹立了鐵漢形象。這會兒，戰(zhàn)士本來有情況要匯報，看見這副情形，感同身受的他暫時

按捺住了。

某天，楊沖得到情報。偽軍和日軍聯(lián)手，準備在石湖鎮(zhèn)搞次“大包圍”。大包圍？楊沖冷笑一聲，他們想得太天真了，現(xiàn)在的中國軍人絕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楊沖的仇恨值再次拉滿，他想到一年多前的連隊，想到死不瞑目的戰(zhàn)友們，不由得怒目圓睜。

是時候為屈死的戰(zhàn)友們報仇雪恨了。楊沖和戰(zhàn)友們制定了一個詳細的殲敵計劃，上報團部得到批準。

說時遲那時快，既然敵人要“大包圍”，那我們就“反大包圍”。楊沖和戰(zhàn)友們喬裝打扮，在地下交通員協(xié)助下，成功策反偽軍中的一名青年軍官。在此人協(xié)助下，他們處理了與日軍關系最好的一隊偽軍，穿戴著這身“狗皮”，大搖大擺進了日軍在石湖鎮(zhèn)設立的據(jù)點。此行，隊伍是要幫助日軍修筑據(jù)點，鞏固硬件設施。

狡猾的日本人警惕性很高，搜了半天才放他們進去。青年軍官利用為日軍運送糧食的便利，把槍支彈藥藏在夾層，放在日軍倉庫里。

楊沖帶領隊伍故意把修筑時間拖得很慢，日本人一次次來催，大家表現(xiàn)得手忙腳亂互相埋怨，還制造爭吵之后的打架事件，把日本人氣得夠嗆。

報告皇軍，他們打架了！

什么？八格牙路，簡直無法無天了。日本怒氣沖沖趕到修筑隊，氣急敗壞地拉開打得不可開交的兩幫人。見日本人抬起槍指著眾人，大家才被嚇得不敢吱聲繼續(xù)干活。期間，又有人因“過度勞累”突然昏倒，日本人怒罵著使勁搖晃昏倒的人，并恨恨拋出一句，不干就滾蛋！

下午時分，趁修筑隊伍和日本人亂成一團的時候，楊沖帶領兩個士兵，從倉庫里找到槍支彈藥。他們把東西轉(zhuǎn)移到事先挖好放置點的廁所里，一切準備就緒。

傍晚時分，趁大伙排隊解手之際，軍官悄悄把炸藥埋在日軍據(jù)點彈藥庫下。等到哨兵換崗之前，隊伍被催促趕快離開據(jù)點。趁這當口，楊沖又喊肚子疼了?？词氐纳诒贿@些中國人“折磨”得頭都大了，嘴里嘰里呱啦地罵罵咧咧。楊沖從廁所窗戶爬出來，把槍支遞給接應的隊友。大伙趁著光線不好摸到彈藥庫，從兜里掏出火柴，一把擦亮并迅速扔進去。

火點燃了。爆炸聲頓時響起來，響聲 沖徹云霄。

楊沖看見日軍據(jù)點起火了?；鸸鉀_天并且夾雜著嘰里呱啦的狂叫聲。那些持槍的哨兵尖叫著跑向起火點，整個據(jù)點亂作一團。楊沖一把摘掉假胡子，把那身象征漢奸裝束的“狗皮”脫掉，暢快淋漓地轉(zhuǎn)身離去。

楊沖走在早已設計好的撤退路線上，不由得小跑起來。楊沖覺得，能跑出來已經(jīng)算勝利了。當年，楊沖是逃出來了?？墒牵欠N逃出來讓楊沖恥辱。楊沖甚至耿耿于懷自己為什么要逃出來？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逃出來的價值。

夜色中，天上有幾顆星星在閃耀。楊沖欣喜地覺得，星星們一定是戰(zhàn)友們的化身，戰(zhàn)友們在天上看著我，看著我們不斷打勝仗，看著我們好好地活著。

連長、副連長、衛(wèi)生員、陶軍的笑臉一一在楊沖眼前呈現(xiàn)。戰(zhàn)友們，你們安息吧。楊沖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這是他 20多年人生最為輝煌的一幕，侵略者的末日就要來臨了，他們終將被打敗滾出中國！

楊沖好久沒有跑過夜路了。他想起當年在山上放牛，下大雨跑得極其狼狽的場面，他想起夢里不停地跑的夢境，還想起那次遭遇戰(zhàn)在小路上急行軍跑的場面。

忽然，背后傳來一聲槍聲。楊沖猛地一震，他感到后背火辣辣地疼，是子彈鉆入肌膚的疼。為什么？楊沖不敢相信地回頭一看，兩個跟隨自己的戰(zhàn)士也在回頭看。他們看見了，一支黑森森的槍口對準楊沖，接著又是一槍擊中楊沖胸口……

楊沖左手捂著滲滿鮮血的胸口，右手無力地抬起來，指著放黑槍的人。

?。√焱蝗缓诹?！兩個狂怒得臉都變形的戰(zhàn)士掏出手槍，對著放黑槍的敵人一陣掃射，子彈像憤怒的怒火，一直發(fā)射著……直到手槍里的子彈射光，他們才從狂怒中清醒過來。

排長！排長！

所有人都努力跑向楊沖，所有聲音似乎都在楊沖耳畔響起來，響得比剛才的爆炸聲還要響亮。楊沖倒下瞬間，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突然看到娘的面孔，娘還是那么慈祥那么溫柔。她瘦弱的身體就像山谷間一朵嬌小的百合花，看起來不起眼卻是楊沖心里最在意的那朵。那天，娘撐著一把破傘站在雨中，看見兒子不停埋怨。娃呀，你不會躲躲雨嗎？你看看，你看看！生姜都吃完了，我去哪里找姜給你熬湯？

娘，不用去找了。楊沖心里一片釋然，沒想到這天來得這么快。娘，野菜我找回來了，你熬碗熱湯給我喝吧。我好冷也好累，終于可以休息了。

天上的星星猛地黯淡了幾顆，就像地上的人兒心碎一樣。

[作者簡介] 王芳，女，民盟盟員，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在省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數(shù)十萬字。出版?zhèn)€人小說集《離歌》，部分作品被收錄于《遇見建水》 《鄉(xiāng)愁開遠》 《戀上蝴蝶谷》等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