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我失去奶奶已經(jīng)十年了,時光的橡皮擦怎么也無法抹去我腦海中與奶奶共度的點點滴滴。那些回憶如同掌中光滑锃亮的念珠,我像個虔誠的信徒,不斷撥弄,一顆接一顆,恰巧這一顆,讓我想起了奶奶的“阿啰啰”,這無疑是一次穿越時空的旅行,讓我再次探訪那段塵封的記憶。
當?shù)谝豢|晨光穿透大氣層的層層阻礙,跋涉 1.5 億公里后,輕輕散落在雞舍的瓦片上。一只灰褐色的本地小母雞用一連串“咯咯、咯咯咯……”的叫聲回應著奶奶那悠長的“阿啰啰、阿啰啰……”的呼喚,奶奶聞聲便眉顏舒展開來,立即停下還在攪拌雞食的雙手,幾個健步穿過那不大不小的庭院,直奔雞窩。她那穿了許久的藏青色衣服,肩上幾塊大小不一、顏色相近的補丁上,還殘留著灶臺淡淡的柴火香。奶奶滿心歡喜的用手輕輕的撥了撥還在亢奮的小母雞,探手申向鋪滿稻草的雞窩中,一顆溫熱的、明亮的雞蛋便被奶奶握了出來。小母雞隨即安靜,飛下雞窩覓食去了。
“阿馨!阿馨!”奶奶急切地呼喚我。我放下手中夾著面條的筷子,三步并作兩步從堂屋沖到奶奶身邊。奶奶笑著告訴我:“雞下蛋了,快來看,你又有雞蛋炒飯吃了。雞多下點,你營養(yǎng)就夠,個子再長高點,就可以送你去讀書了?!逼鋵崳抑雷约哼€沒上幼兒園讀書,是因為家里比較窮,爸爸常年在外掙錢,奶奶也省吃儉用,明年我就能直接去讀小學了。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奶奶手中的雞蛋,凈亮的蛋殼映照出我眼中對知識的渴望。兩個堂姐和小朋友們都去上幼兒園了,只留下我一人孤零零的,或是在家里“翻箱倒柜”,或是像塊“狗皮膏藥”纏在奶奶身邊。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這枚還帶著體溫的雞蛋,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沒有竹籃裝它,我就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入神龕的香爐里,讓它安靜地享受著香灰的庇護,就像我享受著奶奶無微不至的關愛。
這只剛下蛋的小母雞名叫“阿啰啰”,它名字的由來也頗為有趣。家里所有的雞都沒有過名字,唯獨它是個例外,可能是因為奶奶每次呼喚它時都是“阿啰啰、阿啰啰”,這只聽話的雞無論身在何處,只要聽到奶奶的呼喚,都會從墻角或是豬圈也可能是某個犄角旮旯里驕傲地走來。即使奶奶手里沒有食物,它也會毫不猶豫地慢慢靠近,當然,如果奶奶手里那個缺了兩個口的破碗裝著剩飯或蟲子,它會跑得更快些。于是,“阿啰啰”這個名字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誕生了。
“阿啰啰”是一只三歲多的本地小母雞,體型雖小卻十分靈活。它有著血紅色的臉龐、小小的鋸齒狀雞冠和一身灰褐色的羽毛,這是云南南部一帶家雞祖先—原雞,在被馴養(yǎng)后保留下來的原始特征之一。在眾多仔雞中,“阿啰啰”是奶奶唯一留下來飼養(yǎng)時間最長的。其他雞在三個月大時就被賣掉補貼家用,而“阿啰啰”
則因其在家庭中的特殊地位而得以幸免。它不僅是下蛋高手,更是奶奶的心頭好,家庭地位僅次于我和我懷里的貍花貓。
“阿啰啰”被奶奶寵壞了。盡管奶奶每天忙碌于喂豬、耕作、做飯和照顧我,但她仍會抽出時間照顧這只自由慣了的雞。其他雞都被關在籠子里,但“阿啰啰”不行。一旦被關進籠子,它就會停止下蛋、欺負其他雞,甚至變得無精打采。只有獲得自由時,它才會驕傲地唱著歌。它的食物也極為講究和豐富:我捉的蚯蚓、奶奶洗菜時發(fā)現(xiàn)的毛蟲、碗里的剩菜剩飯都是它的美味佳肴。它不僅要吃飽還要吃好,對清湯寡水的面條不屑一顧,奶奶每次都得無奈地給它拌上些吃剩下的作料,它才肯大快朵頤,“阿啰啰”儼然成了其他家禽羨慕的對象。
“阿啰啰”還是家里的功臣。在那個不常吃肉的年代,黃澄澄的蛋炒飯是我長身體的重要營養(yǎng)來源。鮮美的番茄炒蛋則是家里待客時的佳肴。神龕上的香爐里總是堆滿了它下的蛋。房子周圍的害蟲也都被它消滅殆盡。因此,“阿啰啰”可以自由地在家里游走。它什么都不怕,除了奶奶手里的掃帚,它在客廳里怎么玩奶奶都不管它,可是當它屁股一抬,地上就會出現(xiàn)一坨雞屎,奶奶的掃帚就會朝它快速的打來?!鞍獑笨偰莒`活地躲過掃帚的攻擊后迅速逃離現(xiàn)場,還不忘抖抖羽毛回頭望一望掃雞屎的奶奶。它每次產(chǎn)完蛋后都會習慣性地蹲窩休息幾天,奶奶則會嫻熟地拔下它的羽毛橫插在鼻子里刺激它讓它保持清醒和活力。經(jīng)過幾天的休息和調養(yǎng)后“阿啰啰”又會開始新一輪的產(chǎn)蛋周期。
一場雞瘟悄然侵襲了廣南這座小縣城,奶奶敏銳地察覺到危機,果斷地將所有未感染的雞售出,唯獨對“阿啰啰”難以割舍。當鄰居們紛紛將病逝的雞丟棄于垃圾堆時,奶奶的心更是懸到了嗓子眼,深怕“阿啰啰”也難逃此劫。平日節(jié)儉的她,不惜重金購入了昂貴的藥物,為其治療,自己卻因此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然而,命運并未眷顧。在一個酷熱的午后,“阿啰啰”突然在雞窩中掙扎翻滾至庭院,痛苦地半睜著眼。奶奶從沙發(fā)上驚起,目睹此景,連忙呼喚爺爺。爺爺也愣住了片刻,萬般防范終是未能護住它,只能無奈地點燃半支煙,坐在門檻上,煙霧繚繞中滿是愁緒。我怔怔地看著它掙扎,心中五味雜陳。
奶奶試圖穩(wěn)住“阿啰啰”,但它已無力支撐,翅膀耷拉,身體癱軟,腳爪胡亂蹬踢,在奶奶手上留下了淺淺的抓痕。奶奶只能溫柔地撫摸著它,淚水在溝壑縱橫的臉上滑落,滴落在它灰褐色的羽毛上,瞬間消散。想到鄰居家?guī)资浑u即便請獸醫(yī)治療也未能幸免,奶奶深知此刻再施藥也是徒勞?!皻⒘顺园??!睜敔斀K于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奶奶木然地點了點頭。爺爺迅速準備熱水和刀具,刀刃在磨石上霍霍作響,直至鋒利無比。他接過奶奶手中氣息微弱的“阿啰啰”,快速進行了處理,盡管它再無力氣掙扎,爺爺?shù)膭幼饕琅f利落。我撫摸著它逐漸冷卻的身體,心中滿是感慨。
幾分鐘后,一鍋熱氣騰騰的雞肉被端上了餐桌。我早已按捺不住饞意,貍花貓也忘記了往日的情誼,在桌下焦急地蹭著我的褲腿,喵喵直叫。我和爺爺望向奶奶,她雖然心疼,但還是給了我們一個默許的眼神。于是,我們迅速品嘗起這頓特殊的加餐,對肉的渴望暫時沖淡了失去“阿啰啰”的悲傷。而奶奶,從頭至尾都未曾動過筷子。
自那以后,家中雖仍養(yǎng)雞無數(shù),卻再無一只能享有“阿啰啰”那樣的特殊地位,也再未有任何一只被賦予名字。“阿啰啰”成了我們心中獨一無二的存在。十年光陰悄然離逝,我在鄉(xiāng)間偶遇的每一只本地雞、市場上看到的每一份雞肉,雖形態(tài)相似,但我知道它們都不是它。
[作者簡介]李德馨,男,壯族,偶有散文見于各級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