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中國古代蒙學(xué)書《千字文》也是古代越南兒童學(xué)習(xí)漢語的重要教科書,越南學(xué)者還編寫了眾多仿作版。由仿作版《摘字解音歌》改動而來的《千字文解音》,以及進一步加注國語字的《千字文譯國語》,更是廣為流傳。通過對兩書用字的義場密度和義場層次分析,對其部首、偏旁的表意功能和數(shù)量的考察,以及與中國當代國際中文教育和國民教育權(quán)威教學(xué)字表的對比,發(fā)現(xiàn)其主要特點包括:(1)整句合轍押韻,注音方式逐漸科學(xué)化;(2)詞義的縱橫關(guān)聯(lián)性較高;(3)收錄的漢字具有較高的系統(tǒng)性、實用性。時至今日,越版《千字文》仍具有極高的參考價值:(1)在國際中文教育方面,其族字連句法、語義關(guān)聯(lián)法等教學(xué)策略,可提升學(xué)習(xí)者的漢字聯(lián)想記憶能力;(2)在中華文化傳承方面,該書可作為越南人或越南華裔學(xué)習(xí)、傳承當?shù)匚幕椭腥A文明的金鑰匙;(3)在語言規(guī)劃研究方面,該書記錄了越南語言生活的重要歷史變化,啟示語言政策制定者要慎重處理語言的技術(shù)功能與人文價值的矛盾和沖突。
關(guān)鍵詞越南;國際中文教育;《千字文》;《千字文解音》;《千字文譯國語》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25)03-0075-13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50307
Research on Early Vietnamese Chinese Textbooks (19-20 century): ACaseStudyofPrimerThousandCharacterClassic
Zheng Mengjuan, Yang Dexin and Zhao Shouhui
AbstractVietamandCnasareaprofoundstoricalleageandlosepolitical,ultural,andeconomic tes.Coutly theVietnameselanguage'svocabularyandorthographyhave dep-rootedorigins inChinese.Theancientclassic Chinese primer ThousandCharacterClasic(Qian ZiWen)wasformerlyusedasamajor textbook forVietnamesechildrenlearning Chinese. Furthermore,inspiredbytheQianZiWen,Vietnameseliteraticomposedwidelycirculatedimitations,suchasInterpretationof PhoneticCharactersDerivedfromtheThousandCharacterClasic,PhoneticAnnotationsoftheThousandCharacterClassic, andTranslationoftheThousandCharacterClassicintoVietmamese.Thisarticlecolectivelyreferstothesethreebooksas “theVietnamese Versionof the Thousand Character Clasic”.The present study examines both the compilationandcontents of thesethreetextbooksfromtheperspectiveoflanguage-in-education planning,aimingtoprovidereferencesforstudieson thehistoryof Sino-Vietnamese languageplaningand international Chineseeducation.Our findings demonstrate that“the Vietnamese Versionofthe Thousand Character Clasic”reflects: firstly,these primerbooks document linguistic usage in Vietnamfromthemid-19thcenturytotheearlyOthcentury;secondlytheincludedChinesecharactersexhibitahighdgreeof self-suffciencyandpracticality;thirdlythesethreetextbooksemployamethodof“aggegatingsynonymouswords”,forming a multidimensionalnetworkofsemanticsandphonetics;fourthlytheyincorporate thehythmic structureof theuiqesixeight poetic form,where Chinese characters,Nomcharacters,and Vietnamese alphabetic characters complement each other functionally;fthlytheyserveasabridgedinstructionalmaterialsforcontemporaryVietnameseor/andChinese-Vietamese learners studying ChineseandVietnameseculture;finaly,theanalysisrevealsamultiplicityoflocalizationstrategies forthe Chinese clasic,andtheaplicationofthesestrategiescanenhancelearning interestandinstructional efectivenessin Chinese language education across the world.
KeyWordsVietnam;IntermationalChineseEducation;ThousandCharacterClassic;PhoneticAnnotationsoftheTousand CharacterClassic;Translationofthe ThousandCharacterClassic into Vietnamese
一、引言
與其他周邊國家相比,越南與中國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和密切的政治、文化、經(jīng)貿(mào)關(guān)系。從南越武王趙佗時期開始(約公元前204年),越南就長期將漢字作為主要的書寫文字。時至今日,越南仍留存著數(shù)量龐大、內(nèi)容豐富的漢文文獻,其中一部分是蒙學(xué)讀物。從后黎至阮朝,越南兒童都通過漢語蒙學(xué)教科書、讀物或典籍學(xué)習(xí)漢字漢語和中國文學(xué)文化。如裴楊(1757—1828)于1787年編撰的《裴家訓(xùn)孩》提及:“余嘗居鄉(xiāng),見人家訓(xùn)孩多用周興序《千字文》,熟讀終無所得,或易以《孝經(jīng)》《小學(xué)》。”①《三字經(jīng)》《千字文》等蒙書不僅在中國古代啟蒙教育史上意義重大,在同屬于漢字文化圈的國家和地區(qū)——越南、日本、朝鮮半島的早期漢語傳播史上都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又如19世紀越南使節(jié)汝伯仕(1788—1867)曾購買《三字經(jīng)》等童蒙教材并帶回國,其《筠清行書目》列出的1672本書當中就有《新刻三百千》。②
近年來,中、越兩國學(xué)者已從歷史學(xué)、漢字學(xué)、文化學(xué)、教育學(xué)等角度梳理了中國版《千字文》在越南的傳播概況和越南仿作版的收字、用韻等情況。張新朋(2015)對《千字文》與《開蒙要訓(xùn)》進行了對比研究,并認為漢字啟蒙教育是“漢字文化圈”存在的先決條件。任曉霏等(2019)回顧了近10年中國及海外學(xué)界對中國蒙學(xué)典籍海外傳播及其影響的研究成果,也論及《千字文》在日本、韓國、越南等國家的傳播及其影響。鄭阿財(2018)以《千字文》《蒙求》為例,介紹了中國傳統(tǒng)蒙書從晉唐到明清時期北方、西北地區(qū)及東亞漢字文化圈諸國的流傳與發(fā)展,指出《千字文》因內(nèi)容、形式特色與識字、習(xí)字功能相得益彰,凝練概括,系統(tǒng)性強,成為各國學(xué)習(xí)漢文化的最佳選擇。李無未、阮氏黎蓉(2018)概述了越南現(xiàn)存漢喃書庫中“千字譯解書”類文獻,尤其是《千字文解音》《三千字解音》《五千字解音》等書的譜系關(guān)系,為漢語史及漢越語言關(guān)系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了基礎(chǔ)文獻依據(jù)。李宇(2019)從字樣學(xué)角度,對《千字文解音》《千字文譯國語》《三千字解音》和《三千字解譯國語》所用漢字、喃字的情況等進行了分析,為初步確定越南通用漢字提供了范例。劉怡青(2020)指出,越南《千字文》類蒙書主要包括《三千字解音》《千字文解音》《三千字解釋國語》等7種,其共同特點是在形式上遵循了中國《千字文》的四言體,在內(nèi)容上主要依循中國《千字文》。郭氏娥(2021)考察了《千字文》傳人越南的時間和越版《千字文》的用字,尤其討論了《千字文解音》和《千字文譯國語》的變異字。
越版《千字文》的成書過程不僅涉及漢語漢字,也涉及越南語、喃字,其研究價值不僅體現(xiàn)在語言學(xué)、教育學(xué)、文化學(xué),還體現(xiàn)在政治學(xué)、社會學(xué)等其他學(xué)科。在參考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我們梳理3種越南仿作版《千字文》的流變過程、社會背景,以及在語音、詞義、漢字等方面的編寫特點,并挖掘其對中華文明傳播、國際中文教育、語言規(guī)劃的啟示,旨在填補上述現(xiàn)有研究的學(xué)術(shù)空白。
二、越版《千字文》成書過程
在教授中國蒙書的過程中,越南逐漸出現(xiàn)了本土仿作版本?!肚ё治摹返姆伦靼婢陀卸鄠€,甚至出現(xiàn)了三千字、五千字的仿作版。其中,最早的一千字仿作版可追溯到《摘字解音歌》,影響最大的則是《千字文解音》。關(guān)于《千字文解音》的作者,學(xué)界尚存爭議。一些學(xué)者認為是武國珍,①但我們查閱越南國家圖書館收藏的《明倫撮要歌》(館藏編號為R.1671)之后發(fā)現(xiàn),該書實際是《明倫撮要歌》與《摘字解音歌》等幾本書的合卷?!墩纸庖舾琛返囊圆糠痔峒熬帟売桑淇顬椤疤K川李老人書”,由此可以推斷編寫者為李文馥(1785—1849,字鄰芝,號克齋,又號蘇川)。李文馥是阮朝重要的漢喃文作家和外交官,他從當時廣為流傳但對兒童而言難度較大的《三千字解音》(1831)中,根據(jù)兒童學(xué)習(xí)特點精選用字,于1845年編成《摘字解音歌》。《摘字解音歌》注重前后漢字語義或字形的關(guān)聯(lián),并遵循越南語韻律,采用喃字六八詩體,使整句易讀易記,如“天地雲(yún),雨風(fēng)晝夜”中7個漢字皆屬自然現(xiàn)象。
《摘字解音歌》成書后經(jīng)歷了兩次重要的改動,但都未具名。第一次是單行本出版,書名變更為《千字文解音》(無名氏1890),第二次是補充國語字并更名為《千字文譯國語》(無名氏1909)。下文將這3本書合稱為“越版《千字文》”(見圖1)。此后,《千字文解音》《千字文譯國語》在越南蒙學(xué)領(lǐng)域被廣泛使用,而二者的“母本”《摘字解音歌》反而不為世人所知了。
越版《千字文》的3個重要版本(見表1),正好記錄了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初期越南民眾語言生活的重要變化?!墩纸庖舾琛肪幱?845年,當時的語言政策仍是“漢主喃輔”,該書也采用了“漢喃”雙文并排的方式。而1909年《千字文譯國語》出版之際,會讀寫漢字、喃字的人已很少了,所以這本書的編排采用了“漢喃國”三文并排的方式(見圖2)。
下文關(guān)于語音的分析以《千字文譯國語》為主,關(guān)于詞義、漢字的分析以《千字文解音》為主。
三、越版《千字文》語音分析
《千字文譯國語》的每個漢字下方都用國語字注明了讀音,第一行是漢越音,第二行是喃字的讀音(以下簡稱喃音)。漢越音是越南人對漢字的一種讀音方式(阮才謹 2000:14 ),類似于日語對漢字的“音讀”方法。其語音源頭可追溯到8、9世紀越南人學(xué)習(xí)漢語時的中國唐代漢語語音系統(tǒng)。漢字難以精確記錄越南語的語音和一些當?shù)匚幕赜械母拍睢⒄Z義,喃字的出現(xiàn)則彌補了這方面的缺失,因此喃字及喃音的作用不可低估。
(一)常用漢字的注音方式
通過對《千字文解音》所收喃字的分析,李宇、何華珍(2018)發(fā)現(xiàn)表音是喃字最顯著的特點,在《千字文解音》中,無論是借用類喃字還是自造類喃字,表音的功能貫穿始終。我們非常贊同這一觀點。自造喃字中的形聲字也是用意符表語義,用聲符表語音。如《千字文解音》雖然僅用喃字“安”對漢字“食”(N445)加以注釋,但越南人通過“安”的聲符“安”(讀?n)意符“口”便可推斷“食”的語義和喃音。又如漢字“而”(N790)的漢越音為nhi,而喃字“麻”不是形聲字,因此僅注明了“而”的喃音ma,但未提供語義信息(見圖3)。
黎文貫(1981:69)指出:“喃字只會在漢越音系統(tǒng)已經(jīng)在越南形成的基礎(chǔ)上才有可能出現(xiàn)?!比钔①t(2012:64—67)則認為喃字大多讀漢越音,因
為自造類喃字中的“形聲字”和“聲聲字”(兩個構(gòu)成部分皆表音)均可通過聲符來推斷讀音,二者合起來占自造類喃字的 90% 以上,而“音義借用字”也是借用類喃字中的最多的一個小類??梢妼嶋H上,喃音絕大部分是可以通過聲符來推斷讀音的。
《千字文譯國語》不僅保留了《千字文解音》中的喃字,還用國語字來記錄漢字的漢越音和喃音,如《千字文譯國語》為漢字“食”補充了漢越音Thurc和喃音an。這樣既能準確記音,還能避免單獨使用國語字而可能導(dǎo)致的音同義異的現(xiàn)象,從而提高教學(xué)的準確性。例如,“席”“夕”“汐”“寂”等漢字的漢越音均為Tich(見表2),《千字文譯國語》的做法顯然有助于兒童理解這4個漢字的意思。
(二)生僻漢字的注音方式
對于一些難以快速認讀的漢字,《千字文解音》采用的方式是在喃字前面加上“音”字,接下來第一個喃字僅用于表示漢越音的讀法,類似中國古代用于注音的直讀法;第二個喃字則表示喃音的讀法。以圖4的7個漢字為例,整理情況見表3。
如“袤”,《千字文解音》用“音茂”表示該字的漢越音讀若“茂”的喃音Mau,并用喃字“肆”表示該字的語義、喃音。而《千字文譯國語》對“袤”的注釋方式則是刪除“音茂”,保留“肆”,并用國語字補充了漢越音Mau和喃音“dai”。
在《千字文解音》印刷時,越南社會并未廣泛使用國語字,社會精英對喃字的認讀能力也比較高,因此全文只標注了喃字。如上所述,對于較難認讀的漢字,編者借鑒了中國古代注音方式——直音法,注釋時采用雙喃字的方式一“音 + 喃字1(表漢越音) + 喃字2(表語義、喃音)”,但是通過直音法很難精準地讀出漢字的讀音。至《千字文譯國語》出版時,漢字和喃字在社會上都已處于弱勢地位,能掌握漢字和喃字的民眾也越來越少,可是國語字的教育和使用已相當普及。于是該書保留了表義表喃音的喃字,并補充了用國語字標注的漢越音和喃音,以便記音更加精準、科學(xué)。
(三)漢喃形音義相同時的注音方式
當漢字與喃字形音義相同時,又分為兩種情況。
當各字之間未組成同一語義場(下文簡稱義場)時,《千字文譯國語》對漢越音和喃音的標注方式完全相同或用橫杠表示兩種讀音相同(見圖5)。這種情況占總字數(shù)的 1.05% (105個字)。對于這種情況,越南學(xué)習(xí)者就可以通過正遷移的學(xué)習(xí)策略來提高學(xué)習(xí)效率。
當漢字是屬于同一義場且表示專名的類義詞時,《千字文譯國語》不注明對應(yīng)的喃字,而是標注表示上位概念的喃字,這種情況占總字數(shù)的 0.62% (62個字)。以“吳、宋、陳、梁”為例(見圖6),這都是中國古代的國家或朝代名稱,且喃字與漢字的形音義都相同,上位詞是“諾”(表“國家”)。《千字文譯國語》的注音方式是:漢字 + 喃字 + 漢越音 + 喃音 + “—”。以漢字“宋”為例,第一行國語字Tóng表示“宋”的漢越音,第二行國語字nuoc表示喃字“諾”的喃音;用“—”表示“宋”的喃音與其漢越音Tong相同。這些例子再次說明,編者非常注重利用“類義聚合”的方法幫助學(xué)生記音辨義,包括對專名類義漢字的注釋方式。
(四)越版《千字文》對六八詩體的運用
喃字作為記錄越語語音和語義的符號系統(tǒng),逐漸帶動了越南特有的一種“喃字文學(xué)”形式—六八詩體的興起。這種詩體以中國詩歌的韻律為基礎(chǔ),結(jié)合了本土民歌、民謠等口頭文學(xué)元素。六八詩體結(jié)構(gòu)簡單,形式靈活,擅長敘述生動曲折的感情故事,每行六字和八字交替,句句押韻,易于學(xué)習(xí)和記憶。
楊廣涵( 1968:150 )詳細解析了六八詩體的形式,指出:“每句包含六個字,接著是一句八個字,長度沒有限制,但最終一句必須是八個字。”具體而言,六八詩體的押韻方法是六字句的末字與八字句的第六字押韻(稱為腰韻),八字句的末字再與下一個六字句的末字押韻(稱為腳韻),因此八字句包含兩個韻。越南語有6個聲調(diào)(平、玄、問、跌、銳、重),也分平仄,平調(diào)和玄調(diào)為平聲,而其余聲調(diào)均為仄聲。六八詩體的平仄規(guī)則指六字句的第二、四、六字要以“平-仄-平”為規(guī)律,八字句的第二、四、六、八字要以“平-仄-平-平”為規(guī)律。
越版《千字文》實際為七言韻文,朗讀時應(yīng)該將每個字的漢越音和喃音先后讀出,然后每14個字形成上下對仗、富有音樂感的一整句。部分漢字的漢越音和喃音讀音是相同的,因此同一個字音需要讀兩遍。編寫者在注重語義聚合的同時還需遵循六八詩體的韻律要求,每個字都得精挑細選,因而要求編寫者具有深厚的漢語和文學(xué)功底。比如下面一段,對仗的上下句里都有義場:“鸞鳳凰”和“鳩燕鶯”是鳥類義場,“黑赤黃青”是顏色義場,“鯤鯨鯢”是魚類義場,上句與下句無論是押韻還是平仄,都符合六八詩體的規(guī)則。
四、越版《千字文》詞義分析
鑒于《千字文解音》的編寫時間為19世紀下半葉,我們將該書所收漢字與成書年代相近的《辭源》(商務(wù)印書館1915)進行了對照統(tǒng)計。因為《辭源》正文以單字為排列依據(jù),將復(fù)詞附于單字下,首創(chuàng)兼有字典和詞典雙重功能的現(xiàn)代辭書編纂模式(周洪波2016:147—148)。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除了“欷”和“踘”這兩個漢字未見于《辭源》,其余的1013個漢字均以詞的形式出現(xiàn)。因此,該書的字義可以看作詞義,具體而言總詞量1013個。越版《千字文》如中國版《千字文》一樣,將很多意義相關(guān)的字組合在一起,因此學(xué)完后不僅能提高識字量,還有助于增強對世界的認知能力。為了評估該書中詞與詞之間的語義關(guān)聯(lián)情況,我們確立了詞義的分類體系,并將義場密度、義場層級作為衡量越版《千字文》詞義關(guān)聯(lián)度的兩個重要指標。
(一)義場密度
參考《普通話三千常用詞表》(鄭林曦1959)、《漢語多用詞典》(林杏光1990)、《現(xiàn)代漢語分類詞典》(蘇新春2013)3本工具書的詞義分類體系,結(jié)合越版《千字文》的編排特點,我們整理出了本研究的義場分類體系。
越版《千字文》全篇雖沒有標題和句讀,但如上文所述,實際上每14個字組成一句完整的話,內(nèi)含兩個小句,上下小句對仗。正因為每一句完整的話類似于一個“意群”,加之符合六八詩韻,越版《千字文》讀起來才會朗朗上口,容易記憶。據(jù)此,我們將每14字組成的一句話作為統(tǒng)計義場數(shù)量的基本單位。由于每句話所含類義詞有多有少,而學(xué)界極少運用語義場理論分析《千字文》等韻文,所以我們嘗試通過“義場密度”考察越版《千字文》每句話對類義詞運用的程度,并為下一步開展中越不同版本《千字文》等韻文的對比研究探路。本研究所謂的義場密度,指一句話里一個義場(至少包含3個類義詞)含有類義詞的數(shù)量。
每個小句由7個詞組成,如果7個詞均屬于同一義場,則小句最易記憶,然而編寫者要達到這一點并不容易?;诖?,我們將義場密度進一步分為高、中、低3個級別。高密度義場指類義詞排列緊密,即一句話里含有同一義場的7個及7個以上的類義詞;中密度義場指類義詞排列比較緊密,即同一義場中有4一6個類義詞出現(xiàn)在一句話當中;低密度義場指同一義場中僅有3個類義詞出現(xiàn)在一句話當中。
例如,“肝腎脾心肺肢身,氣影形耳目精神”中帶點的9個詞都與身體相關(guān),“首舌筋手腹腳脅,怡彊痊食飲閑娛”中帶點的7個詞都與身體部位相關(guān),因此這兩句話各含有1個高密度義場。又如“賢聖九東北南兌,藤草棘耘刈罷耕”中共含有4個義場,其中身份類義場(賢聖九)、植物類義場(藤草棘)屬于低密度義場,而方向類義場(東北南兌①)和農(nóng)事類義場(耘刈罷耕)屬于中密度義場。
根據(jù)上述基本原則,我們從《千字文解音》解析出604個類義詞,占總詞量的 59.50% ,并歸納成112個義場,如表4。中密度義場數(shù)量最多,占比達到 39.29% 。如果加上高密度義場,則中密度、高密度義場共占義場總量的 67.86% 。
(二)義場層級
同一義場內(nèi)的多個類義詞,還可以成為上下義詞或同位詞,從而構(gòu)成隱性的多層級義場。義場包含的類義詞有多有少,因而義場也有大有小。例如,全書列舉了與飲食相關(guān)的絕大部分基本詞,形成由57個類義詞組成的一個較大的義場。如果將“飲食”作為一級義場,那么下位的二級義場可分為4個:“食物名稱”“食物味道”“食物制作”“廚具器皿”。其中,“食物名稱”有33個名詞,“食物味道”有4個形容詞,“食物制作”有10個動詞,“廚具器皿”有10個名詞,如表5。
二級義場“食物名稱”,還可以再分為8個三級義場(見表6),包括“蔬菜”“糧食”和“主食”等。若將“蔬菜”視為上位詞,其下位詞就包括“瓜、瓠、薑、芥、蔬、芋、荳、菜、茄、萎、蒜、蒽”,并且可以進一步分出多級下位義場,但本文暫時將“瓜、瓠蒽”視為同位詞。越版《千字文》有不少類似的含有多層種屬關(guān)系的較大的義場。不難看出,編寫者較好地采用了“同義類聚”的編排方式,將不同類義詞串聯(lián)起來,形成縱向或橫向、顯性或隱性的語義關(guān)系網(wǎng)。
五、越版《千字文》漢字分析
裘錫圭( 2013:10-11 )將漢字字符分為三大類:意符、音符、記號。本研究對字符的分類則采用二分法——將功能以表音為主的仍納入聲符,而將以表形、表意、記號為主的構(gòu)件均視為意符。象形字、指事字、會意字、形聲字均以意符歸部?;谶@一原則,本文將具有相同意符的3個及3個以上的漢字合稱為“x字族”,屬于同一字族的若干漢字稱為“族字”。這樣一來,部首、偏旁與字族、族字之間可以形成一個語義從大到小的關(guān)聯(lián)系統(tǒng):部首 gt; 偏旁 gt; 字族 gt; 族字。
(一)越版《千字文》的系統(tǒng)性
1.部首、偏旁的表意功能
《千字文》以現(xiàn)實生活為參照并圍繞場景功能來收字,因而語義場是考察其實用性的一個最主要視點。賀陽、沈陽( 2014:184 )對語義場進行了詳細定義,即由具有共同類屬義素的詞語(義位)構(gòu)成的系統(tǒng)。下文將語義場簡稱為義場,并把屬于同一義場的具有相同類屬義素的詞稱作類義詞。義場概念也適用于分析漢字,具有相同部首、偏旁的漢字通常就具有相同的類屬義素,因此往往可以形成某種義場。從這個角度來看,字族也是義場的一種顯性形式。
《千字文解音》收有1015個漢字,編寫者非常注重利用漢字的部首、偏旁的分類體系來編排,這些顯性或隱性的意符網(wǎng)絡(luò)使《千字文解音》帶有比較突出的系統(tǒng)性。
字族可大可小,《千字文解音》中可以按照意符分類的漢字共403個,如“蟲”字族包括“蚓、蟻、蝸”等6個族字,“艸”字族包括“薑、芥、蔬”等24個族字。
字族內(nèi)部的多個族字,往往也有上下關(guān)系或同位關(guān)系。例如,《千字文解音》里含“酉”的 12個漢字中,有9個(醒、醉、醬、醋、醇、醖、釀、酌、酡)被融入“暇醒醉古間今世”“醬醋羹芳甜良葷”“醇醖釀?wù)遄悯埂?句話中。尤其是末句,不僅是同一個義場中處于橫向關(guān)系的類義詞,還與上句“春夏冬暄冷濃獺”形成對仗,這樣“酉”的5個族字很容易被記住。
2.部首、偏旁的數(shù)量
依據(jù)《康熙字典》的部首分類方法,我們對《千字文解音》進行了分類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康熙字典》的214個部首中除38個部首(占 17.76% )以外,其余的176個部首(占 82.24% )都被《千字文解音》涵蓋。未出現(xiàn)的部首中, 65.70% 的部首包含6筆或更多筆畫,是比較難學(xué)難認的部首;而被涵蓋的部首多為高頻部首(見表7),如“”部出現(xiàn)了43次、“系”部出現(xiàn)了22次。
編寫者還遵循了循序漸進的教學(xué)原則,編排時從簡單的漢字逐漸向復(fù)雜的漢字延展。以“金”部為例(見表8),書中最早出現(xiàn)的漢字為“金”( N36① ),隨后按聲符筆畫的多少,依次出現(xiàn)“鉛、銅、鋸、鏡、鱒、鑄”。
(二)越版《千字文》的實用性
《千字文解音》的收字量相較于今日國際中文教育的實用性如何,無疑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中國教育部、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發(fā)布的《國際中文教育中文水平等級標準》(2021)(以下簡稱《等級標準》)將中文水平分為“三等九級”,是當前開展國際中文教學(xué)、編寫中文教材及測試評估等工作的重要依據(jù)。與《等級標準》的字表對照后可以發(fā)現(xiàn)(見表9),《千字文解音》具有以下特點:第一,《等級標準》總識字量是3000個,而《千字文解音》覆蓋了其中的 27.10% (813個漢字),即占比1/4多;第二,《千字文解音》所收漢字在《等級標準》所設(shè)定的初、中、高3個學(xué)段的分布,分別是 34.43% 、 25.73% 、 21.22% ,比例逐步遞減;第三,《千字文解音》有186個超綱字,一部分是越南人十分熟悉而在現(xiàn)代中國社會不再常用的漢字,如“耘、刈、春、臼”,還有一部分是“鳩、鶯、鯤、鯨、鯢、貔”等與鳥獸魚蟲相關(guān)的動物專名。這說明《千字文解音》收字在覆蓋常用基本字方面比較合理,對當下的國際中文教育也具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鑒于漢語漢字在越南的歷史影響,越版《千字文》當初的編寫目的應(yīng)該更類似于國民語文教育,因此我們還將《千字文解音》所收漢字與《通用規(guī)范漢字表》(2013)進行了比較。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千字文解音》約有 97% 的字,即1011字(不記4個重復(fù)字)中有980字也被收人了《通用規(guī)范漢字表》,可見該書對華裔學(xué)生學(xué)習(xí)祖語也非常實用。
六、結(jié)語
總體而言,越版《千字文》作為模仿中國版《千字文》的代表性成果,在語言文字方面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整句合轍押韻,注音方式逐漸科學(xué)化?!肚ё治慕庖簟穬H用喃字來模糊記音;《千字文譯國語》則添加了國語字以標注漢越音和喃音,即使沒有任何表意文字基礎(chǔ)的人也可以讀出來。越南人從小就受到媽媽唱的具有六八詩韻的搖籃曲所熏陶,長大后在日常生活中也經(jīng)常遇到這類歌謠,因此富有六八詩韻的本土化七言韻文《千字文》能讓他們聽之人耳、讀之人心。
第二,匯集類義詞,詞義的縱橫關(guān)聯(lián)性較高。越版《千字文》有意識地匯集類義詞以形成多種、多級義場,如中密級、高密級義場約占義場總量的2/3,顯示出編寫者延續(xù)了中國版《千字文》的風(fēng)格,將看似松散雜亂的單個詞語“編織”成隱性而有序的多個層級語義網(wǎng)絡(luò)。
第三,收錄的漢字具有很高的系統(tǒng)性、實用性。編寫者注重利用部首、偏旁的表意功能來形成顯性或隱性的分類體系,從部首、偏旁到字族再到族字的層級關(guān)系其實與“類義聚合”有異曲同工之妙。此外,其收錄的漢字幾乎占《等級標準》總識字量的1/3,在初、中、高3個學(xué)習(xí)等級中分布也較為合理,并且其中的344字還覆蓋了新中小學(xué)生漢語考試的最高級別(四級)所要求的600漢字的36.66% 。
簡言之,越版《千字文》所涵蓋的3本蒙書讀物在如下3個方面具有極高的參考價值。
第一,國際中文教育方面。時至當下,《千字文譯國語》仍可作為越南兒童學(xué)習(xí)漢語漢字的一部濃縮版教科書,將其編寫策略運用于國際中文教學(xué)中,可提高學(xué)習(xí)者對漢字理解的深度和廣度。例如族字連句法,即將部首相同或相近的漢字組合在一句話或一段話里,輔之一定的韻律,各個形近漢字就容易辨析。再如語義關(guān)聯(lián)法,即將屬于同一義場的多個類義詞聚集起來并歸納出語義關(guān)系圖,可增強學(xué)習(xí)者的聯(lián)想記憶能力,有效提高詞匯量。
第二,中華文明傳承方面。越版《千字文》包含具有越南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漢字近200個,注有969個喃字,保留了很多與中國、越南古代科舉、歷史、飲食、工具、親屬關(guān)系等相關(guān)的文化詞語;特別是考慮到越語與漢語分屬不同語系,《千字文》吸收了極富漢語特色的六八詩韻,更顯示了漢語通過詩詞韻律的美感對越南文化的深層影響。因此,越版《千字文》也是越南人和越南華裔學(xué)習(xí)、傳承當?shù)匚幕c中華文明的一把金鑰匙。
第三,語言規(guī)劃研究方面。1884年越南淪為法國的殖民地后,殖民統(tǒng)治者大力推廣國語字①、法語、法國文化,并限制漢字的使用,國語字在越南得到推廣和普及。法國以及二戰(zhàn)時期日本的殖民剝削,導(dǎo)致越南民生凋蔽,1945年獨立時,文盲率高達 95% ,掌握漢字和喃字的人群僅限于上層社會。由于喃字難學(xué)且缺乏標準,出于國家經(jīng)濟建設(shè)考慮,政府正式廢除漢字和喃字,確立國語字為法定文字(胡志明1945:19—20)。從此,國語字取代漢字和喃字占據(jù)當?shù)卣Z言生活的主導(dǎo)地位。從這個角度看,1945年的國語字政策被認為是提高識字率、普及教育及增強民族凝聚力的最佳方案。但是從更長遠的歷史來看,這一語言規(guī)劃政策也導(dǎo)致后世絕大部分越南人不識漢字和喃字,無法直接閱讀越南古代漢喃典籍,國家在傳承歷史、賡續(xù)文化方面出現(xiàn)了巨大的斷層。一個國家在進行語言規(guī)劃時如何綜合、科學(xué)地考量社會、政治、文化、經(jīng)濟等因素,緩解語言作為溝通工具的技術(shù)功能與文化地域認同的人文價值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作為漢字文化圈中受中華文化影響最為久遠深刻的國家,漢文化對越南人民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的浸透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本研究通過勾勒越版《千字文》的流變歷史、編寫特點,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在南國異域落地生根過程中豐富多彩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手段。古代蒙學(xué)教育是能夠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本質(zhì)特征的一個重要部分。越版《千字文》等蒙書是研究當?shù)厣鐣幕蜌v史發(fā)展、國際中文教育史、中華文明傳播史、語言規(guī)劃史的寶貴文獻,若能將之古為今用,亦可增加國際中文教學(xué)的趣味性、文化性及有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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