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第十一輯《五紀》,是一部前所未見的先秦佚籍,該篇借托“后”,論述五紀與五算相參,建立常法,并在此歷算基礎之上,將禮、義、愛、仁、忠五種德行,與星辰歷象、神祇司掌、人事行用等相配,從而構建了嚴整宏大的天人體系。①《五紀》篇文辭古奧,所涉及的內容和思想龐雜,十分難讀。所幸整理團隊已經對簡文作了很好的注解,在此基礎上,各大期刊及網絡平臺上又公開發(fā)表了一些新的釋讀意見,這些都極大地促進了對簡文的理解和研究。我們在研讀的過程中,對其中一些字詞的理解產生了新的想法,故將其寫出,希望能夠對相關研究有所幫助。
《五紀》簡29—30有如下一段:
受德發(fā)時,春夏秋冬,轉受寒暑,四極至風,降施時雨,興胄萬生,六畜蕃余。上引簡文最早見于程薇先生《試說<五紀>“四正\"及相關問題》一文。②這段話所描述的是,天地神祇各安其位,使得四季變換有序、風雨時降,進而蕃育萬物、萬民之事。簡文中的“興胄”,程先生在釋文中寫作“興胄(育)”。我們在拜讀程文后,曾指出“興育\"可讀為“孕育”,但未作詳細論證。①最近整理報告正式發(fā)表,報告中將“胄\(zhòng)"讀為“育”,但對“興\"字未作說解。
按,“興育”不成詞,“興胄\(zhòng)"應讀為“孕育”。
從語音上看,古音“興\"在曉母蒸部,“孕\(zhòng)"在定母蒸部,二字韻部相同,聲母雖有距離,但據諧聲和通假材料,“興”“孕\(zhòng)"相通是完全可能的。古書“孕”與“繩”“麗”\"蠅”等字相通,《周禮·秋官·薙氏》“薙氏掌殺草。春始生而萌之,夏日至而夷之,秋繩而芟之,冬日至而耜之”,鄭玄注:“含實曰繩。\"《經典釋文》:“繩音孕。\"②馬王堆帛書《十六經·觀》“童(重)陰長夜氣閉地繩者,[所]以繼之也”,整理者讀“繩\"字為“孕”。③《銀雀山漢墓竹簡[貳]》之《四時令》篇簡 1899—1900:“毛蟲不贖(殯),繩婦不消汁,草木根本必美矣?!雹俅司淇膳c今本《管子·五行》對讀:“毛胎者臏,臞婦不銷棄,草木根本美。\"是知簡本“繩\"對應今本《管子》“麗”字。關于“麗\"字,尹知章注云:“故孕字。\"丁士涵謂:“《玉篇》麗,或孕字',《太玄·馴首》曰‘蠅其膏’,人一月而膏,蠅'與‘臞’同。”由此可知“繩”“臞”“蠅”等均為“孕\(zhòng)"之借字,“孕”與“繩\"聲字語音關系密切。
楚系簡帛中“繩\"聲字又與“興\"聲字語音相近,常相通假,例如上博一《孔子詩論》“青蠅\"之“蠅\"寫作“轟”,即從“興\"得聲。③上博六《天子建州(乙)》“天子坐以矩,食以儀,立以懸,行以興”,單育辰先生把“興\"字讀為“繩”。?毛詩《螽斯》“宜爾子孫,繩繩兮”,新出安大簡《詩經》與之對應的一句話寫作“宜爾子孫,墨-兮”,安大簡整理者解釋說:
“轝_兮”:《毛詩》作“繩繩兮”?!稗X”,從“蟲”,“興”聲,即“蠅”字異體……“轝(蠅)墨(蠅)”當從《毛詩》讀作“繩繩”?!袄K繩”,眾多貌,綿綿不絕貌。③
其說可信。上博五《三德》簡6\"興興民事,行往視來”,其中“興興\"可讀為“繩繩”,義為眾多貌。⑨
綜合以上分析,既然“孕\(zhòng)"與“繩\"聲字語音關系密切,而\"繩”又與“興\"聲字相互通假,那么“孕\(zhòng)"與“興\"當然也存在音近相通的可能。王凱博先生曾將上博五《三德》簡14“方榮勿伐,將興勿殺\"中的\"興\"讀為“孕”,①其說可從。因此“興\"\"孕\(zhòng)"相通的語音現象已經在楚簡中出現過了。本文將《五紀》的“興胄\(zhòng)"讀為“孕育”,則又為此現象增添了一條比較可靠的證據。
下面看文意?!霸杏齖"亦作“孕鬻”“孕毓”,為生養(yǎng)、養(yǎng)育之義。《禮記·樂記》:“羽者嫗伏,毛者孕鬻。\"《漢書·五行志》:“以八月入,其卦曰《歸妹》,言雷復歸。人地則孕毓根核,保藏蟄蟲,避盛陰之害。出地則養(yǎng)長華實,發(fā)揚隱伏,宣盛陽之德。\"《三國志·蜀志·后主傳》:“故孕育群生者,君人之道也。乃順承天者,坤元之義也。\"簡文“興育萬生”即“孕育萬生”,即養(yǎng)育、生養(yǎng)眾生之義。值得注意的是,上引《三國志》中所謂“孕育群生”的說法與簡文“孕育萬生\"的表述幾乎完全相同,含義也頗為相近,前者成書雖然較晚,但這種類似“孕育群生\"或“孕育萬生\"的思想,應有其早期的淵源。
《五紀》簡72—73有如下一段:
后曰:爰彼四維,烈烈其行。夫七次設敷,而周盈君(陰)易(陽)。各有枝葉,緩緩其行,轉還無止,一沁一易。日月爰次,晦朔以紀天,弦望以為綱,敘行其次。
此段大意是說四維、七次等既已倫列好位次,四時、陰陽、晦朔等按照次序運行。其中的“一沁一易\"句,整理者讀為“一陰一陽”,但未作說明。②網友“蜨枯\"指出“沁\"與“陰\"雖同為侵部字,但聲母不夠密合,因此他認為“沁\"字似當分析為“凇”之省,“水”即“沈”,簡文中可讀為“陰”。③
按,“沁\"古音在清母侵部,而“陰\"在影母侵部,韻部雖然相同,但聲母有齒喉之別,相距較遠,故二字恐難以通假。此外,由本篇的用字習慣來看,“陰陽”之“陰”都寫作“雲”,“君”即“會”,其上“尹\"形乃是“今\"旁之訛,本篇凡是從“今\"之字其“今\"形均寫作“尹\"可證。因此本篇實際上是用\"雲\"來表示“陰\"的,這與楚系簡帛文字的用字習慣完全相合。④ 如果將“沁\"讀為“陰”,不僅語音存在障礙,而且也頗不符合本篇乃至目前所見楚系簡帛的用字習慣。綜合語音和用字習慣來考慮,將\"沁\"讀為“陰\"大概是不正確的。
我們認為,“沁\"應分析為“\"字之省,即\"沈\"字。楚系簡帛中的\"沈\"字,形體繁復,大致有以下四種:
1.從楙、從禾的“湫”;從水、從禾的“沃”,從水、從禾、從牛的“堃”。
2.從氹、從悤的“渺”;從水、從悤的“淰”。
3.從楙、從貝的“渺”。
4.從氹、從心的“”。
對于前三種“沈\"字,黃德寬先生有過很深人的研究。他認為“湫\(zhòng)"字是楚文字中表示“埋沉\"之“湛\"的專用字,其構形模式與甲骨文相似,而\"沃\"則是“淋”的省寫,①\"\"則保留了義符“?!保瑐鞒辛思坠俏膹摹芭"的寫法。②“渺\"字中的“悤”作為聲符替代了所“湛(沈)”之物,而“淰”則是“渺\"之省。“渺\"字是將所“湛(沈)\"之物改為“貝”,所表之義不變。③至于“\"字,賈連翔先生認為其所從的“心\"是聲符,①單育辰先生認為“心\"是聲符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主要還是表示把心投人水中沈祭之“沈”狀。單先生還指出清華簡《祭公》簡15 的“既沁,乃有履宗”,“沁\"字亦應是“凇\"省水之形。③
按,據楚簡中\(zhòng)"淋\"省作\"沃”、“\"省作“淰”之例,“\"省寫作“沁\"完全是有可能的。上引網友“蜨枯\"認為“沁”可能為“沈\"字之省,這是對的,但他將其讀為“陰”,則不正確。首先,“沈”與“陰\"聲母不近,傳世和出土文獻也未見二字相通之例。其次,“沈\"表“陰\"也頗不合楚系簡帛的用字習慣。
我們認為,“沁\"在簡文中就用為“沈”,簡文“一沁一易\"應讀為“一沈一易(揚)”?!吧颉奔瓷蚍?、潛藏?!秶Z·周語下》“氣不沈滯,而亦不散越”,韋昭注:“沈,伏也。\"揚雄《太玄·玄圖》“陰陽沈交,四時潛伏”,范望注:“沈,猶隱也?!薄皳P\"即顯現、彰明。《淮南子·覽冥》“不彰其功,不揚其聲”,高誘注:“彰、揚皆明也。\"古書“沈\"“揚\"常可對舉,如:
1.沈抑念惟,發(fā)揚騰逾。 (上博五《融師有成氏》簡 7)⑥
2.居處愁以隱約兮,志沈抑而不揚。 (《楚辭·哀時命》)
3.身寢疾而日愁兮,情沈抑而不揚。 (《楚辭·七諫》)
4.故事閉之則絕,次之則通,抑之則沈,興之則揚。 (《新語·資質》)
5.大夫文種前為祝,其詞曰:“皇天祐助,前沉(沈)后揚。禍為德根,憂為福堂?!?/p>
(《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
上引簡文“各有枝葉,緩緩其行,轉還無止,一沁(沈)一易(揚)”,所描寫的是“四維七次\"的運行規(guī)律。整理者認為“七次\"即指七個星宿,而四維各有七個星宿,因此其所描繪的也正是二十八宿的運轉?!稗D還無止,一沈一揚”,其意是說,隨著季節(jié)、方位等的變換,星宿不斷運轉,在某個時段、某個具體的方位上,特定的星宿會按照一定的規(guī)律出現或者隱沒不見。
最后,回過頭再來看清華簡《祭公》的所謂\"沁\"字。由于簡本《祭公》的\"既沁\"對應今本《逸周書·祭公》的“既畢”,整理者將“沁\"讀為“咸”,訓為“終”,而“咸”“畢”義近,故此說多為學者所信。其實仔細考慮,這個說法大概是有問題的?!扒運"字古音在清母,“咸”字古音在匣母,聲母有齒牙之別,相距較遠,相通的可能性不大。單育辰先生懷疑“沁”為“”之省,我們認為此說更近事實,《祭公》的“沁\"實際上代表的大概是“沈(湛)”一類的音。我們知道,“沈(湛)\"古音聲母為舌音,而舌音與牙音關系密切,①因此“沈(湛)”可讀為“咸”,②“咸\"做動詞有“完成”“結束\"義,③正與今本的“畢\"字對應。
附記:本文是在李春桃?guī)煹闹笇峦瓿傻模陡搴竺赏鈱弻<姨岢鰧氋F意見,在此一并致謝。
看校補記:清華簡《祭公》的所謂“沁”字,當據高清圖版改釋為“沒”(賈連翔:《清華簡<祭公>對應傳世本“即畢丕乃有利宗\"段異文討論》,《語言學論叢》2025年第1期)。本文最后一段關于《祭公》之“沁”讀為“咸”的討論,應當廢棄。不過,“沈(湛)”聲與“咸”聲確有相通之例,詳筆者另文。
(責任編輯:田穎、王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