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簡“宜”字形體來源解析

戰(zhàn)國楚簡有“實(shí)\"字，或?qū)懽鳌把?，相關(guān)字形和辭例如下（按照刊布的先后順序排列）：

：食室所以旬（寘）箕。 （包山簡257）

會：道亙（恒）亡（無）名，催（樸）唯（雖）妻（細(xì)），天墮（地）弗?（敢）臣，侯（侯）王女 如）能獸（守）之，萬勿（物）舾（將）自寅。 （郭店《老子甲》簡18—19）

會：豫（舍）元（其）君之子弗立，而邵（召）人于外，而女（焉）輞（將）寅此子也？

（清華《系年》簡52）

會：坻（耄）勸（幼）在公，陰者思易=（陽，陽）者思陰，民恒不實(shí)（寘）。

（清華《子儀》簡1十15）

：強(qiáng)（強(qiáng)）弓可縵（挽）元（其）（絕）也，矰追而緝（及）之，莫（往）可=（兮何）以 旬（寘）言？ （清華《子儀》簡8十9）

包山簡中的“旬”，整理者釋為“食”；①陳松長先生重新隸定為“旬”，認(rèn)為字從貝從句省，讀作“煦”；②何琳儀先生認(rèn)為該字從貝勺聲，疑為\"胞\"之省文，讀為“庖”。③

1998 年，郭店簡公布，整理者認(rèn)為\"實(shí)\"字是“賓\"字異體，①魏啟鵬、劉釗等先生從之。②也有學(xué)者將其看作\"賓\"字省形或簡化。③因?yàn)閭魇辣?、馬王堆帛書本、北大漢簡本《老子》與“實(shí)\"對應(yīng)之字皆作“賓”，故起初學(xué)者皆無異議。郭店簡“實(shí)\"字的發(fā)現(xiàn)，引發(fā)了學(xué)者對舊有相關(guān)字形的關(guān)注和重新釋讀。如湯志彪先生指出包山簡中“→\"旁常寫作“勺”，故“旬\"當(dāng)與“實(shí)”為一字，讀為“賓”，表陳列之義；“賓\"寫作“實(shí)”當(dāng)是省去了聲符，可能是戰(zhàn)國楚文字特有的寫法。④羅小華先生認(rèn)為甲骨文“”（《合集》35249）、金文“”實(shí)簋）等字皆應(yīng)釋為\"賓”，是郭店簡“實(shí)\"字的來源。？

在2011年公布的清華簡《系年》簡52中，“實(shí)\"字再次出現(xiàn)。與簡文類似的語句見于《左傳》文公七年：“舍適嗣不立而外求君，將焉寘此？”兩相參照，可知“實(shí)”與“寘\"字對應(yīng)。整理者疑“實(shí)\"為“寘\"字之省。③蘇建洲先生認(rèn)為該字與郭店簡、包山簡中的“實(shí)\"字同形，皆當(dāng)釋為“賓”，讀為“寘”，上古音“賓\"為真部，“寘\"從真聲，二者音近可通；又懷疑“實(shí)\"即“寶”字，讀為“賓”，古音“寶\"為幫紐幽部，“賓\"為幫紐真部，二者雙聲，韻部關(guān)系密切。③陳偉先生同意釋“賓”之說，“賓\"有陳列義，但同時認(rèn)為《系年》“實(shí)\"字也可讀為“檳”，排斥、棄絕之義。③網(wǎng)友“戰(zhàn)國時代\"懷疑清華簡“實(shí)\"為“真\"或“貞\"字;網(wǎng)友“有鬲散人\"同意為“貞\"字之變。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戰(zhàn)國簡讀書小組釋“實(shí)\"為“實(shí)”，讀為“寘”，古音“實(shí)\"為船母質(zhì)部字，“寘\"為章母脂部字，音近可通；又疑為“賽\"字的省寫，讀為“置”。①孟蓬生先生認(rèn)為“實(shí)”

字為“實(shí)\"字異構(gòu)，從從貝，會室中實(shí)貝之義;也可以看作“實(shí)\"字省“母\"而成。古音實(shí)、寘二字聲母均為舌音，韻部脂質(zhì)對轉(zhuǎn)。①

受《系年》“實(shí)\"字的啟發(fā)，有學(xué)者對郭店簡《老子甲》中的“實(shí)\"字重新進(jìn)行討論。如白于藍(lán)先生認(rèn)為《老子甲》“實(shí)\"字應(yīng)該釋為“實(shí)”，今本《老子》“萬物將自賓”本當(dāng)作“萬物將自實(shí)”，“‘實(shí)'字古有富裕殷實(shí)之義”，“萬物將自實(shí)”可理解為“萬物將會自然富裕殷實(shí)”。②劉剛先生認(rèn)為《老子甲》中的“實(shí)\"字當(dāng)如《系年》篇一樣釋為“寘”，典籍多通作“置”，“萬物將自寘\"即“萬物將自處\"之意；③王寧先生贊同此說。④不過，也有學(xué)者不同意把《老子甲》與《系年》中的“實(shí)\"看作一字。如單育辰先生認(rèn)為《系年》中的“實(shí)”、包山簡中的“旬\"是“寘\"字，“會室中放置貝之義”，而郭店簡中的“實(shí)”是“賓\"的省“丐\"之體，二者來源并不一樣。③李松儒先生同意這種意見，認(rèn)為二者字形本不相同，后來演變混同。⑥

2016 年，清華簡《子儀》篇公布，其中“旬”“實(shí)”二形皆有見，整理者皆隸定為“實(shí)”，？可信。由此可知，包山簡“旬\"確與“實(shí)”為一字。網(wǎng)友“暮四郎\"認(rèn)為簡9“寘言”可能是“寘（置）言于遠(yuǎn)人\"的簡省。③王寧先生認(rèn)為“此字很可能即‘實(shí)'字之異體或省寫…象置貝于廣（房屋）中之形，‘貝’即代表貨貝，故亦當(dāng)有放置義”。簡15“寘”為安置義，也可讀為“鎮(zhèn)”，安定義?！懊窈悴粚叀笔钦f“人民長久不得安置（或安定）”。簡9“言\"字從王挺斌先生意見③改釋為“音”，讀為“署”，認(rèn)為“寘署”即“安排人去掩捕\"之意。①季旭昇先生認(rèn)為簡9“寘\"可讀為“嗣”，亦將“言\"改釋為“音”，“嗣音\"即“寄以音問”。① 網(wǎng)友“仲時\"疑兩處“實(shí)\"字當(dāng)釋為“實(shí)”，簡15為富、足之義，簡9為驗(yàn)明、核實(shí)之義。朱忠恒先生贊同將簡9“寘\"讀為“嗣”，認(rèn)為“莫往兮何以嗣言”意思是“我不派人去的話怎么傳遞話語呢”；簡15“寘”通“置”，安置之義，“民恒不寘\"意思是“人民長期得不到安定”。馬楠先生認(rèn)為簡15“民恒不寘”是指“久役在外，不能還歸安置”；簡9“莫往兮何以寘言”是說“我復(fù)有言，無人為我往告”。①陳偉武先生在綜合考察上列所有字例后，認(rèn)為“旬\"\"實(shí)\"皆為\"寶\"字異體，讀為“?！?。在包山簡中訓(xùn)為“儲藏”;在郭店簡中訓(xùn)為“存”，“侯王如能守之，萬物將自?！笔钦f“侯王這些最高統(tǒng)治者若能抱樸守真，不事爭斗攻伐，則是萬物之幸，是謂‘萬物將自保\"”;在清華簡中可訓(xùn)為保護(hù)、保全等義。同時，他對《老子》《左傳》轉(zhuǎn)寫失誤進(jìn)行了推測：“也許帛書本、傳世本《老子》作‘賓'和《左傳》作‘寘'別有來源，就目前而言，我們姑且假設(shè)漢代人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戰(zhàn)國的‘實(shí)'字和‘旬'字，誤認(rèn)為形近的‘賓'和‘寘’，在不同的語境就用了‘賓'（《老子》）和‘寘'（《左傳》）。\"②

關(guān)于“實(shí)\"字的釋讀，首先需要解決這樣一個問題：上述所論“實(shí)\"字是不是同一個字？上引甲骨、金文中的“實(shí)\"字，學(xué)者多釋為“寶”，③當(dāng)可信，農(nóng)父簋銘文“農(nóng)父作寅（寶）簋\"正可為證。湯志彪先生曾指出實(shí)簋中的“實(shí)\"字與楚文字中的“實(shí)\"字只是偶然同形，并不是一個字。①這種意見是正確的。楚文字表收藏、儲藏之義的\"藏\"多從臧（從戕從口）聲從貝，如郭店《老子甲》簡36作，“貝\"蓋表所藏之物。上博《用曰》簡13“藏\"字兩見，寫作、，從“”從“實(shí)”?！瓣啊睆摹般轡"聲，而“戕”從“』”聲，故“藏\"字聲旁可省為“”。該字所從“實(shí)”旁似乎可以釋為“寶”，與“貝\"語義相關(guān)，而實(shí)際情況并非如此。清華《程寤》簡9、《筮法》簡57\"藏\"字分別寫作、，就是在“狀（藏）\"字基礎(chǔ)上增加了“寧”旁，“寧”旁可以看作羨符，此類情況楚文字常見，但更可能的是幫助表意，會收藏或儲藏貝于室中之意。上博《用曰》簡13“藏\"字因?qū)⒙暸浴捌琝"置于“÷\"旁之外，造成所從“實(shí)\"旁與甲骨、金文中的“寶\"字同形，但實(shí)非一字?？傊?，目前看來，并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能證明楚文字中的“實(shí)”為“寶”字。

其次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楚文字中的“實(shí)”是什么字，是不是同一個字？可以確定的一個定點(diǎn)是清華《系年》中的\"實(shí)\"字讀為“寘”，原因有二：一是從文意上看，相較于其他各種意見，讀為“寘\"最為合適；二是《系年》此處簡文可以與《左傳》對讀。所以讀“實(shí)\"為“寘”不能輕易否定。但“實(shí)\"究竟為何字，目前仍無定論?！皩?shí)\"字應(yīng)該不會是“真”或“貞\"字?！罢妗?/p>

字金文或從貝，如（白真甌，《集成》870）;或從鼎，如（季真鬲，《集成》531）。到了戰(zhàn)國文字，基本上都從鼎，如（上博《用曰》簡3）;或加意符“?！保? （上博《用曰》簡3）、（曾侯乙122）?！柏慭"字假借“鼎\"來表示，后來加“卜\"為意符。在楚文字中，雖然作為偏旁“卜\"形常訛與“\"形近同，但“貞\"字所從的“鼎\"形基本上都省略了腿部而訛寫作“目\"或“田”。

《系年》整理者認(rèn)為“實(shí)”為“寘\"字之省也不合適。《說文》：“寘，置也?！薄爸茫庖?。\"在表示放置之義時，寘、置二字在文獻(xiàn)中常可通用。甲骨文中有（《合集》25901）字，其異體或簡體作（《合集》32014）、（《合集》4003正）、（《合集》11032）、（《合集》23603）等形，裘錫圭先生認(rèn)為字從臼從之（或止）聲，下象器物的架座，會兩手置物于架座之意，是置立之“置\"的本字。①但遺憾的是這種字形沒有傳承下去，不見于后世。寘、置二字在秦文字中皆有見：前者如放馬灘秦簡寫作（乙二四四），詛楚文②寫作（巫咸）、圓（湫淵）、（亞駝）;后者如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簡168作置、關(guān)沮秦簡簡372 作圖。確切無疑的“寘”字，在楚文字材料中尚未被揭示。郭店《尊德義》簡28有\(zhòng)"\"字，用為“置”（速乎置郵而傳命），從“之\"得聲，可證將上述甲骨字形釋為“置\"在語音上是十分合適的。上博《容成氏》簡44“（視—寘）盂炭其下”，以“視\"為“寘”，古音“視\"為禪母脂部，“寘”為章母脂部，韻部相同，聲母皆為舌音。楚王禽章傅（《集成》85）“寞之于西（場）”，③“寞\"為置放之義?！澳痋"從廣從奠，《廣雅·釋詁四》：“奠，置也。\"新蔡簡有“”（零 213、212）字，辭例為\"周墨習(xí)之以～竈”，整理者隸定為“實(shí)”；①袁金平、宋華強(qiáng)先生改釋為“寘”，分別讀為“珍”和“縝”。③這樣看來，該字只不過是與“寘”同形罷了，并非真正的“寘\"字，很有可能就是“真”字的異體。這就如同善夫沏其簋（《集成》4149）、王字造匹（《集成》10190）等器銘中的“字\"字，皆用為{子}而非{字}，“\"旁當(dāng)為羨符。從不同區(qū)系的用字習(xí)慣來看，既然楚文字未見從從真的{寘}，那么將清華簡中的\"實(shí)\"字看作是“寘\"字的省寫恐怕并不準(zhǔn)確。

楚文字\"實(shí)\"字多寫作 （郭店《忠信之道》簡8）、（郭店《六德》簡27）等形，從二貝，⑥上貝形有所省略，與\"目\"近似;偶有寫作 （清華《子產(chǎn)》簡22），從“員\"作，則是進(jìn)一步訛省而成。從字形來看，實(shí)\"省略其中一個“貝\"而寫作“實(shí)\"是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的，學(xué)者多以\"敗\"字為例進(jìn)行模擬。③但正如蘇建洲先生所言，古文字材料中未見“實(shí)\"省作\"實(shí)\"的確證;孟蓬生先生也認(rèn)為“釋實(shí)'還不能說是得到了足證”。①不過，近年來公布的安大簡《詩經(jīng)》簡6有\(zhòng)"賞彼周行”一語，其中的“賞\"字對應(yīng)今本《詩·周南·卷耳》正作“寘”，這為實(shí)、賓相通提供了直接的證據(jù)，同時也有利于將《系年》中的“實(shí)\"字釋為“實(shí)”。杜氏壺有“”（摹本作 ）字，郭沫若先生釋為“寡”， ② 劉剛先生改釋為“實(shí)”，認(rèn)為從二貝，“多實(shí)不吁\"是指“壺既能盛很多的酒，又不顯得很大”。③從辭例上看，將該字讀為“實(shí)”目前看來是比較好的意見。但從字形上看，該字從“鼎\"而非“貝”（可參照“則”“員\"等字），④與常見的“實(shí)\"字的寫法不同。在戰(zhàn)國文字中，作為偏旁的“鼎\"字常省寫而與“貝\"字訛混，但通常情況下，“貝\"字是不會訛寫作“鼎\"字的。綜合來看，該字很可能是“實(shí)\"字的異體，也有可能就是“寘\"字，會在室中置鼎之意，讀為“實(shí)”。劉剛先生曾懷疑“‘寘'字很可能是從‘實(shí)'字分化而來的”，雖然未必正確，但就楚文字而言，“實(shí)”字確實(shí)有可能是從“實(shí)\"字分化出來的一種形體，專門用來表示“寘\"字。

包山簡中的“旬\"字，理論上讀為“賓”或“寘”都是可以的?！百e”有陳列之義，或?qū)懽鳌皺墶?，如《詩·小雅·常棣》：“檳爾逰豆，飲酒之飫?！痹撛娋涫窃诿枋鲅鐣膱鼍?，宴會之時，自然要將盛有佳肴的器具都擺放出來，以示菜肴的豐富，因此用“賓\"字較好。而包山簡“食室所以旬箕”只是在陳述“食室”所置放之物，讀為“寘\"更為合適。單育辰先生曾指出將“寅（旬）\"讀為“賓”，“語感上比較別扭”;湯志彪先生在清華《系年》公布后，也認(rèn)為包山簡中的\"實(shí)（旬）\"字有可能讀為\"寘”。③李守奎先生認(rèn)為“旬\"字當(dāng)是動詞，儲藏之義。？“箕\"是“盛放食物的竹笥”，可與出土實(shí)物對應(yīng)。③從詞語搭配的角度來說，“儲藏\"后面一般接所儲藏的具體物品，如可以說儲藏食物，卻不可以說儲藏竹笥。就器具而言，還是與“置放”義的“寘\"字搭配較好。如果包山簡中的“實(shí)（旬）\"字釋讀不誤，在包山簡、清華簡兩種材料中皆見“寘\"字寫作“實(shí)”，或許可以證明其與“實(shí)\"字從二貝這種寫法區(qū)別的意圖。

清華簡《子儀》篇文意古奧，關(guān)于兩例“實(shí)\"字的釋讀還存在一些爭議。但從目前已有討論情況來看，讀為“寘\"似乎比較合適。簡15的“寘\"當(dāng)為“安置\"之義，“耄幼在公\"當(dāng)指老幼（代指所有人）盡于公事，久役在外，正因如此，才會導(dǎo)致“民恒不寘”（百姓長久不能安置）。前引馬楠先生的意見比較符合文意。簡9“寘言”即“置言”?！睹献印す珜O丑上》“德之流行，速于置郵而傳命”，焦循正義曰：“置、郵、傳三字，同為傳遞之稱。以其車馬傳遞謂之置郵，謂之驛。其傳遞行書之舍，亦即謂之置郵，謂之驛。\"“置言”為動賓結(jié)構(gòu)，即遞送言語（書信）之意。簡9整句話是說鳥飛遠(yuǎn)絕，強(qiáng)弓可以挽回，矰矢可以追捕趕上，遠(yuǎn)人（子儀）離去，無人為我遞送言語（書信）。秦穆公在送歸子儀時，強(qiáng)調(diào)子儀在秦、楚二國之間的紐帶作用，體現(xiàn)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外交辭令中虛偽的贊美。

郭店《老子甲》中的“實(shí)”字仍以讀為“賓”為是，主要有這樣幾個原因：一是目前所見所有版本的《老子》對應(yīng)之字皆作“賓”，①沒有直接證據(jù)證明其當(dāng)為\"實(shí)\"或“寘”。二是從用韻來看，“臣\"“賓\"皆為真部，押韻更為直接。三是從上下文意來看，“臣”“賓\"前后語義相承，若將“賓\"字換成“寘”或“實(shí)”，雖也可以將句意講通，但都不是十分允恰?！百e”是服、從之義?！稜栄拧め屧b上》“賓，服也”，邢昺疏曰：“賓者，懷德而服也?！薄渡袝虻洹贰耙e出日”，陸德明《釋文》引馬融注云：“賓，從也。\"《老子》這段話，河上公注曰：“道能陰能陽，能施能張，能存能亡，故無常名也。道樸雖小，微妙無形，天下不敢有臣使道者也。侯王若能守道無為，萬物將自賓服從于德也?！备呙飨壬M(jìn)一步解釋說：“大道初成，天地未形，無物而生，故曰‘道恒無名’?！畼?謂真之未散，‘小'謂體之微眇，雖微眇難見，天下莫不以道為主。侯王若能守道無為，則萬物將自賓、自化，聽其自然?！雹凇独献印返谒氖略唬骸暗郎唬簧?，二生三，三生萬物。\"“道”為萬物之始，所以沒有什么可以臣使它?！暗涝诓豢梢?，用在不可知君”。侯王如果真正能夠做到守道而無為，那么萬物自然也會順道而賓從，這也正是“無為而治”的絕好體現(xiàn)。道家學(xué)說既是在講述宇宙天地的規(guī)律，也是在陳說治國之法，《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將道家思想看作“君人南面之術(shù)”，這是比較深刻的認(rèn)識。《韓非子·主道》曰：“道者，萬物之始，是非之紀(jì)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方物之源，治紀(jì)以知善敗之端。故虛靜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這段話也可以看作是對《老子》此章的一個解說?！独献印返谌哒拢骸暗莱o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睆膬?nèi)容上看，與第三十二章近似?！墩f文》：“化，教行也。\"另有“七\(yùn)"字，曰“變也”，段注曰：“今變七字盡作化，化行而七廢矣。\"“化\"字甲骨、金文均從正反二人形，示變化之意。③“萬物將自化\"即是萬物將從道而自變之意，也是在論證“無為而無不為\"這一觀點(diǎn)。《老子》第五十七章：“我無為而民自化?！闭f的也是相似的道理。

將郭店簡中的“實(shí)\"字看作“賓\"字的省形或簡化，應(yīng)該是正確的?！百e\"字初文從從人作（《合集》16951），也有從跪坐的人形“節(jié)\"和“女\"④作（《集成》2132）、（《合集》

18062）等；出于形聲化的需要，“人\"形多變?yōu)椤叭f”（“丐\"之初文）形作（《合集》1977），又增加\"止\"旁作（《合集》34351），“丐\"上或又增加一橫作飾筆寫作（《合集》27086）。西周金文“賓\"字常有饋贈之義，故字加從“貝\"旁寫作（保鹵，《集成》5415）、（史頌簋，《集成》4230）等。在楚文字材料中，“賓\"字主要有“定\"“賓\"兩種形體。比較規(guī)范的\"賓\"形的寫法，“丐\"與“貝\"為上下結(jié)構(gòu)，如（上博《孔子詩論》簡27）、（清華《楚居》簡3）等，“丐\"形上增加一橫作飾筆成為普遍現(xiàn)象。也有寫作左右結(jié)構(gòu)的，如（上博《容成氏》簡13）、（新蔡簡零 224）、（清華《四時》簡5）①等，雖然偏旁的位置不同，但構(gòu)字部件并未有本質(zhì)變化，仍從貝從丐聲。楚文字中也有從人從貝的“賓\"字，如（新蔡簡甲一：23）、（上博《季康子問于孔子》簡16）等?！百e\"字初文本就從“人”，這種寫法有可能是一種“存古”現(xiàn)象。楚文字中此類情況時有出現(xiàn)，如\"寒\"字，早期寫作（大克鼎，《集成》2836），從人從+，楚文字作（上博《周易》簡45），人形左右兩側(cè)的 +1 形被兩短橫代替，而清華《四時》篇簡21、28中的\"寒\"字分別寫作、鑫，與早期寫法近同。也有可能并非“存古\"現(xiàn)象，“人\"旁是由“萬（丐）\"形訛省而來，已失去了其最初的表意作用，而只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偏旁而存在。郭店《性自命出》簡66\"賓\"字作“”，從字形上來看，原聲旁“萬（丐）”已經(jīng)解散變形為“一（短橫）\"和“人\"兩部分，整個字變成了從從一從人從貝，可隸定為“嶺”。上述新蔡簡和上博簡中寫作\"寘\"形的\"賓\"字很有可能就是在此形基礎(chǔ)上省略了一短橫而成。② 當(dāng)這一短橫訛變成裝飾性筆畫時，它的有無就不再是必須的了，比如“藏\"字在上博《用曰》簡13中兩見，分別寫作、；“賽\"字既可以寫作（望山簡116），也可以寫作 gnapprox （郭店《老子甲》簡 27）；“宛\"字既可以寫作（上博《緇衣》簡6），也可以寫作（上博《姑成家父》簡1）。因\"存古”或“訛省\"所形成的“\"形已經(jīng)失去了表音成分，至于郭店簡中的“賓\"字寫作“實(shí)\"形，則又是進(jìn)一步省略了“人\"旁。作為構(gòu)字部件，“人\"旁常可省略，如楚文字“備\"字多從人從葡寫作 14 （郭店《緇衣》簡16）形，也可省略“人\"旁寫作（郭店《尊德義》簡27）、（老河口安崗楚墓 M1簡3）。即便是像“宿\"字一樣“人\"旁在構(gòu)形中具有重要的表意作用的，也是可以省略的，如清華《四時》簡2的\"寒\"字寫作\"”，就省略了重要的表意成分“人\"旁?！百e\"字寫作\"實(shí)”，省略了聲旁“丐”，這種省聲現(xiàn)象在古文字中還有其他用例：如章子戈（《集成》11295）“嚴(yán)其吉金”中的“殿\"字原作，讀為“選”，即是從支從孱省聲，③叔夷鋪（《集成》285）“選擇吉金”鄧公孫無忌鼎（《新收》1231）“選吉金\"中的\"選\"字分別寫作、，可以參證;再如“深\"字楚文字多寫作（上博《柬大王泊旱》簡8），從水深聲，聲旁或有省略而寫作? （郭店《五行》簡46）。需要說明的是，寫作“實(shí)\"的“賓\"字是否就一定為省聲字還未有確論。劉釗先生曾指出“古音賓、貝皆幫母字，賓從‘貝’可能是累加的‘聲符'，起碼也是聲中兼義或義中兼聲”。① 如果這一意見可信，那么“實(shí)\"就是一個會意兼形聲字，這進(jìn)一步增加了將郭店簡中的\"實(shí)\"字釋為“賓\"的可能性。

在傳世文獻(xiàn)中，“賓”“實(shí)”二字時有訛混，如《周禮·春官宗伯·大宗伯》“以禋祀昊天上帝，以實(shí)柴祀日月星辰”，鄭玄注：“鄭司農(nóng)云：‘故書實(shí)柴，或?yàn)橘e柴。\"孫詒讓《周禮正義》：“實(shí)、賓形近而誤，二鄭并不從也。\"再如《大戴禮記·誥志》：“胤使來往，地賓畢極，無怨無惡，率惟懿德。\"高中正先生認(rèn)為“地賓\"是“地實(shí)\"之誤。②出土文獻(xiàn)中也有此類情況，如《武威漢簡·特牲》簡30“實(shí)爵于篚”和馬王堆漢簡《天下至道談》簡9“虛實(shí)有常\"中的“實(shí)\"字分別寫作、竇，皆為“賓\"字。秦漢文字中，“賓\"字所從的“萬（丐）\"或訛寫作“夕\"“正\"“月”等形，實(shí)\"字所從的“母\"或?qū)懽鳌耙黒"形，二者形近易混。③劉樂賢先生曾指出“賓\"“實(shí)”二字早期草書寫法“形狀相近，有時不易區(qū)別”。④ 清華《良臣》簡6“定（賓）\"字寫作，下所從與“夕\"同形但并非“夕\"字，而是“卩\"字，由\"萬（丐）\"下部的\"人\"形變來，其來源與秦漢文字不同。此“卩\"形不作跪坐之態(tài)，同樣的寫法可以參考頌壺蓋（《集成》9732）的“令\"（按：原作）字。③文獻(xiàn)中雖然有\(zhòng)"賓\"“實(shí)\"二字訛混的例子，但這種訛混主要發(fā)生在秦漢之后，在先秦古文字中，“賓”“實(shí)”二字形體差異還是比較明顯的。因此，不能因?yàn)楣旰啞皩?shí)”字與包山、清華簡中的“實(shí)\"字同形，就將其釋為“實(shí)”，并據(jù)此認(rèn)為《老子》“萬物將自賓”的“賓\"字本為“實(shí)\"字之訛，且這種訛混始于戰(zhàn)國。

在秦漢文字中，有的“賓\"字寫法還與“寘\"字相近，如馬王堆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jīng)》乙本有“賓\"字寫作（4.41），居延漢簡“寘\"字或?qū)懽鳎?83.55）。因?yàn)樾谓?，有可能會造成認(rèn)讀錯誤。如漢印中有印文為“左△私印\"的璽印，《漢銅印原》和《共墨齋漢印譜》各收錄一方，“△\"字分別寫作圓、圓，《秦漢篆字編》將二字分別置于“賓\"“寘”二字頭下；《秦漢印章封泥文字編》只收錄了《共墨齋漢印譜》中的這一方，并將“△\"字置于“寘\"字下。③實(shí)際上，“△\"當(dāng)為“賓\"字，而并非“寘\"字?！皩匼"字從寧從真，秦漢文字中的“真\"字或?qū)懽鳎R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117.9），從止從目（“鼎\"?。摹柏！?，而這種寫法的“真\"字在戰(zhàn)國文字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字從一從止從貝，與“寘\"字有差異。

綜合上文的討論可以看出，楚文字中的五例“寅\"字并非同一個字，其來源大體可以分為兩類：在包山簡、清華簡中當(dāng)釋為“實(shí)\"讀為“寘”，也可以看作是從“實(shí)\"字中分化出來的一個字形專門表示“寘”;在郭店簡中則為“賓\"字省寫。不同來源的文字在演變過程中可能會出現(xiàn)同形現(xiàn)象，形體雖同但表達(dá)的意義卻彼此有異，比如上述甲骨、金文中的“實(shí)\"形是“寶\"字，而并非“實(shí)”“寘\"或“賓”；上引上博《用曰》簡13中的“藏\"字所從的“實(shí)”，則又表示收藏或儲藏貝于室中之意?！肮蘚"字本從“口”，或從“亡\"寫作“固”，①如茝（上博《從政甲》簡5）、（上博《季庚子問于孔子》簡22）等，宋人定名的銅器“簠\"楚文字或?qū)懽鳌肮獭保纾ㄇ迦A《虞夏殷周之治》簡2），二者同形。再如上文提到的“子\"字或增加羨符“÷”，如此便與“字\"同形了;楚文字“娩\"常寫作從從子，也與“字\"字同形。新蔡簡中的“文\"字常加羨符“口\"作，與“吝\(yùn)"字同形；上博《陳公之治》簡11\"五\"字增加羨符“口”，與“吾\"字同形。②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不繁贅舉。

（責(zé)任編輯：田穎、王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