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郭店簡《性自命出》簡29—31曰:
凡至樂必悲,哭亦悲,皆至其情也。哀、樂,其性相近也,是故其心 τ29λ 不遠??拗畡有囊?,浸殺,其烈戀戀如也,戚然以終。樂之動心也 τβ30 ,濬深郁陶,其烈則流如也以悲,悠然以思。①
上揭“至樂必悲,哭亦悲”一句,有學(xué)者未加注釋,②大概因為“悲”乃常用詞,其含義明白易曉,無需解釋;或有學(xué)者將“至樂必悲\"理解為“樂極必悲”“樂極生悲”,如劉昕嵐、廖名春、李天虹、丁原植、劉釗等先生。① 如丁先生曰:“簡文‘至樂必悲'之‘樂'似指喜樂‘樂'似指人生時的喜樂?!翗?則面對生存邊際性的驚恐,故‘悲’?!?指悲傷哀憫之情?!蕖?,似指對于喪事的感受,故‘亦悲’。簡文此數(shù)句,似謂:至極的喜樂,必然達致[對人存限界的}悲憫,就像喪痛哭泣時的悲傷般,都表現(xiàn)出人之真情。簡文此處,至樂必悲’、‘哭亦悲,是就‘喜’、‘慍'兩個方向來說?!玻罚?、慍(哭)皆歸結(jié)于‘悲’?!?/p>
丁先生認為“至樂必悲\"之“樂\"指喜樂,至極的喜樂必然導(dǎo)致悲憫,這是一種由“樂\"至“悲\"的回溯性說法。其他學(xué)者也多從“物極必反”的哲學(xué)原理來解釋“至樂必悲”一語。我們認為這種說法不符合簡文原意。
其一,“至樂必悲”一語,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禮記·樂記》)結(jié)構(gòu)非常相近?!氨薄耙譢"“簡\"都是性質(zhì)形容詞,而非動詞,“至\"\"大\"均為表示程度的形容詞,義為極也、甚也,②“至樂”與“大樂\"意思相同,均指最高境界的音樂。“至樂必悲”與“大樂必易”一樣,③均是指至美、至大之樂所呈現(xiàn)的一種狀態(tài)或境界。
其二,簡23—35這一段主要講的是音樂與性情的關(guān)系以及音樂對性情的教化作用,與“物極必反\"無關(guān)。如簡23“凡聲,其出于情也信,然后其入撥人之心也厚”,是說出自真情的樂聲,其本質(zhì)是真摯的,沒有半點虛偽。正因為此,音樂可以撥動人的心弦。下文用了大段文字詳細論述音樂的教化作用,如簡25—27論述了《賫》《武》《韶》《夏》等古樂的教化作用:“觀《賚》武》,則齊如也斯作。觀《韶》《夏》,則勉如也斯斂。詠思而動心,喟如也。其居次也久,其反善復(fù)始也慎,其出入也順,幻(嗣)①其德也。\"簡文贊賞《賚》《武》等古樂出于人情、人于人心的過程很順暢自然,其深層含義是說音樂能夠暢然地陶冶、教化人之性情。
結(jié)合以上兩方面來看,簡29—31這一段所述,并非“樂極必悲\"或“樂極生悲\"之意,而是論述音樂與情感的關(guān)系。按照這一思路,本文擬對“至樂必悲,哭亦悲\"句提出新解。
二
討論\"至樂必悲,哭亦悲”一句的含義之前,首先需要解釋的是簡文多次出現(xiàn)的“樂\"字。
簡30“樂之動心也”簡29“凡至樂必悲”的“樂\"皆讀為音樂之“樂(Y)”。根據(jù)文意,“凡至樂必悲”與“樂之動心也,濬深郁陶”兩句前后呼應(yīng)?!皹分畡有囊病笔钦f音樂能夠觸動人的心靈?!抖Y記·樂記》曰,“樂者,心之動也”“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音樂緣自人內(nèi)心對于外物的感應(yīng),人心感于物而產(chǎn)生各種情感,情感激蕩就產(chǎn)生了音樂。無論是歡快靈動、低沉舒緩,還是慷慨激昂、凄美悲愴的樂曲,都是人的情感最直接、最真實的表達,因而也最能夠打動人心。與前一句相應(yīng),“至樂必悲\"的“樂\"亦當理解為音樂之“樂(Y)”,“至樂\"意謂最美妙或最高境界的音樂,如《莊子·天運》:“夫至樂者,先應(yīng)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yīng)之以自然,然后調(diào)理四時,太和萬物。\"《大戴禮記·王言》:“至樂無聲,而天下之民和?!薄秴问洗呵铩ぜ鞠募o·制樂》:“欲觀至樂,必于至治?!薄都鞠募o·明理》:“故亂世之主,烏聞至樂?不聞至樂,其樂不樂。\"簡29“哀、樂,其性相近也”的“樂\"當理解為快樂之“樂(L)”?!鞍"與“樂\"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表現(xiàn),雖各有不同的心理走向,但就其本質(zhì)而言,都是人的主體性的純真表達,出自人的天性,故生發(fā)其情的心亦不遠,正所謂情近則心近。上博簡《民之父母》簡3—5曰:“子夏曰:敢問何謂‘五至'?孔子曰:‘五至'乎,物之所至者,志亦至焉;志之所至者,禮亦至焉;禮之所至者,樂亦至焉;樂之所至者,哀亦至焉。哀樂相生,君子以正,此之謂‘五至'。\"關(guān)于“樂之所至者,哀亦至焉。哀樂相生”,王博先生指出,樂(Y是以通過感人心的方式達到天下和平的效果,而感的終極表現(xiàn)則是哀。但是,此種哀由于體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的通而不隔,因此反而會產(chǎn)生樂的感覺。① 其實,《民之父母》反映的由樂(Y)知哀,哀、樂(L)相生的思想,與上揭文句的邏輯推理是一致的。
總之,簡29—31的意思是,最美妙的音樂一定是凄婉悲傷的,哭泣也是因為悲傷,這都是人的哀悲之情達到極致時的狀態(tài)。不論是哀悲還是喜悅,均出自人的天性,故生發(fā)其情的心亦不遠??奁|動人心,聲音漸轉(zhuǎn)深沉,達到極致后便移情于心,使人哀思綿綿,悲戚而終。音樂(悲樂)之打動人心,使人的心思深深郁積,悲音的濃烈猶如流水般漫漫滔滔深入內(nèi)心,使人心生哀悲,憂然而思。
上揭段落先總述,后分述,前后呼應(yīng),邏輯嚴密?!胺仓翗繁乇枪势湫牟贿h”一句先總說哭泣和悲樂都能撥動人的心弦,二者本質(zhì)相近,均源自人的自然本性。然后分開論述哭泣和悲樂如何觸動人心,使人心生悲傷:“哭之動心也,浸殺,其烈戀戀如也\"謂哭泣時移情于心而產(chǎn)生哀悲之情;“樂之動心也,濬深郁陶…\"言音樂(悲樂)郁積于心帶給人無盡憂思。總之,作者想要表達的是,無論凄婉悲愴的樂曲,還是內(nèi)心的哀悲之情,都是情感的自然流露,真實無偽。雖然是悲音,但它源于人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因此也會對人的性情、道德起到重要的化育作用。這段話的敘述結(jié)構(gòu),可用圖表表示為:
三
《禮記·樂記》曰:“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音樂,其本質(zhì)而言就是快樂。①《性自命出》一般認為是子思一派的作品。②“凡至樂必悲\"這段話反映了先秦儒家子思學(xué)派對于“悲”音并不排斥或否定,甚至表現(xiàn)出崇尚“悲”音的審美傾向。簡文反映的這種獨特的審美心理,需結(jié)合漢魏六朝時期曾頗為流行的以“悲\"為美的審美取向來闡釋。
兩漢、魏晉時期的辭賦、文章中有不少對音樂的描寫,從這些文獻來看,以“悲\"為美的審美風尚在音樂領(lǐng)域非常普遍。明代楊慎,清代盧文弱,今人錢鍾書、饒宗頤等先生對古人音樂喜“悲\"的傳統(tǒng)多有論及。③本文在此基礎(chǔ)上擇要論述。
西漢枚乘的《七發(fā)》是一篇較早的音樂賦,賦中假設(shè)楚太子有病,吳客前去探望。他認為楚太子的病因在于貪欲過度、享樂無時,開出的藥方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于是,吳客分別以音樂、飲食、車馬、游宴、田獵、觀濤、論道七事來啟發(fā)楚太子,第一“發(fā)”便是以音樂之美來激勵、振奮楚太子,吳客從琴的取材、制器、樂聲等方面極力渲染、形容其精致出色,并且讓琴摯、師曠、伯牙等上古樂師前來助興,最后對伯牙所吟唱的《麥秀歌》中精彩的音樂境界進行概括:
飛鳥聞之,翕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歧轎蟠蟻聞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④
賦文所言七事中,音樂的“至悲”和飲食的“至美”、車馬的“至駿”游樂的“靡麗、皓侈廣博”校獵的\"至壯”江濤的“怪異詭觀\"和“天下之要言妙道\"六者相并列,可知這里的“至悲\"即“至美”。在枚乘看來,悲哀、婉轉(zhuǎn)的琴聲就是天下最美妙、最動聽的音樂。
西漢王褒的《洞簫賦》是以辭賦形式描寫音樂的較早作品,此賦提出了我國古代音樂審美中的“知音論”:
故知音者樂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偉之。故聞其悲聲則莫不愴然累欷,撇涕抆淚。 其奏歡娛,則莫不憚漫衍凱,阿那腮媵者已。①
呂延濟注:“知音,識悲樂之聲。不知者,但怪其清美而已。偉,美也?!雹谠谧髡呖磥?,能欣賞“悲\"音之美者才真正懂得音樂,才能稱之為“知音”。這說明以“悲”為美的音樂審美思想,在時人心目中已經(jīng)是一種較為明確的觀念了。正如錢錘書先生所說“奏樂以生悲為善音,聽樂以能悲為知音,漢魏六朝,風尚如斯,觀王賦此數(shù)語可見也”。③
東漢初王充的《論衡》中頻繁論及時人對于“悲\"音的喜好,例如:
(1)鳥獸好悲聲,耳與人耳同也。禽獸見人欲食,亦欲食之;聞人之樂,何為不樂?(《感虛篇》)
(2)善雅歌,于鄭為人lt;不gt;悲;禮舞,于趙為不好。 (《自紀篇》)
(3)蓋師曠調(diào)音,曲無不悲;狄牙和膳,肴無澹味。 (《自紀篇》)
(4)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聲,皆快于耳。 (《自紀篇》)
(5)飾面者皆欲為好,而運目者希;文音者皆欲為悲,而驚耳者寡。 (《超奇篇》)
(6)唐虞時,夔為大夫,性知音樂,調(diào)聲悲善。 (《書虛篇》)
上揭6例“悲\"均當理解為“美”。例(1)黃暉引盧文邵《龍城札記》曰:“魏、晉以前,皆尚悲音。蓋絲聲本哀也?!雹茉谕醭淇磥?,“好悲”是一種自然天性,人與動物都能感受到這種感官帶來的快感。例(2)黃暉注:“‘為人悲'無義,當作‘為不悲'?!?為‘不'之壞字。古人以音悲為善。雅歌于鄭為不悲,鄭聲淫,故不以雅歌為善也?!踔傩豆呍姟罚骸芟野l(fā)徽音,曲度清且悲。潘安仁《金谷集詩》:‘揚桴撫靈鼓,簫管清且悲。陸機《文賦》云:猶弦么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皆古人以悲音為善之證?!崩?)“曲無不悲\"就是“曲無不美”,意思是師曠調(diào)節(jié)琴音,曲調(diào)無不優(yōu)美、動聽。例(6)“性知音樂,調(diào)聲悲善\"與此例意思相近,皆謂優(yōu)美的音樂皆作悲聲或悲音。例(4)“美色”與“悲音”相對為文,“悲音\"無疑是指美妙的音樂。此句是說,文學(xué)作品的特色在于獨具個性和風格,正如美麗的面容各不相同,音樂之美也可以有多種表現(xiàn)方式。例(5)“飾面”謂修飾容貌,“文音”指創(chuàng)作樂曲,“皆欲為好”
“皆欲為悲”,即皆欲為美、皆欲為好之意。
東漢馬融的《長笛賦》也是一篇音樂類的賦作,賦文之前有序文,乃作者自敘其作意,序文日:
融既博覽典雅,精核數(shù)術(shù),又性好音,能鼓琴吹笛,而為督郵,無留事,獨臥郿平陽鄔中。有雒客舍逆旅,吹笛為《氣出》《精列》相和。融去京師,逾年,蹔聞,甚悲而樂之。追慕王子淵、枚乘、劉伯康、傅武仲等簫琴笙頌,唯笛獨無,故聊復(fù)備數(shù),作《長笛賦》。①“悲而樂之\"的“悲\"謂笛子發(fā)出的聲音,樂\"乃作者之心理感受。旅客用長笛吹奏出《氣出》《精列》二首相和曲時,潺流般的笛聲發(fā)出哀怨凄婉的聲音,然馬融聽聞此聲內(nèi)心頗為喜悅。這也是典型的以“悲”音為樂、為美。
東漢末繁欽的《與魏文帝箋》記載,漢獻帝時,都尉薛訪的車夫年僅14歲,而善為喉囀引聲,音同胡笳。其表演出神入化,動人心魄。繁欽盛贊曰:
潛氣內(nèi)轉(zhuǎn),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細不幽散,聲悲舊笳,曲美常均。而此孺子遺聲抑揚,不可勝窮,優(yōu)游轉(zhuǎn)化,余弄未盡;暨其清激悲吟,雜以怨慕,詠北狄之遐征,奏胡馬之長思,悽入肝脾,哀感頑艷。是時日在西隅,涼風拂衽,背山臨谿,流泉東逝。同坐仰嘆,觀者俯聽,莫不泫泣殞涕,悲懷慷慨。②
“聲悲舊笳,曲美常均”一句,“聲悲”與“曲美”相對為文,此謂歌聲悲涼超過昔日之胡笳,樂曲動聽勝過平日的演奏。在描寫音樂的感人程度時,作者又拈出一個極富表現(xiàn)力的詞語——哀感頑艷。此謂歌聲之凄美動人,無論賢愚美丑,都會被感動。繁欽的用詞,頗能反映漢魏六朝時期以“悲”為美的音樂審美主調(diào)。
此外,東漢文人所作的《古詩十九首》中提到的音樂,也都是響遏行云的悲音,如《西北有高樓》:“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fā),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東城高且長》:“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雹?/p>
三國魏正始年間的阮籍對漢代以來\"以悲為樂\"的音樂審美現(xiàn)象進行了提煉和概括,其《樂論》曰:
桓帝聞楚琴,凄愴傷心,倚房而悲,慷慨長息曰:“善哉乎!為琴若此,一而已足矣?!表樀凵瞎Я?,過樊衢,聞鳥鳴而悲,泣下橫流,曰:“善哉鳥聲!”使左右吟之,曰:“使絲聲若是,豈不樂哉?”夫是謂以悲為樂者也。誠以悲為樂,則天下何樂之有?天下無樂,而有陰陽調(diào)和,災(zāi)害不生,亦已難矣。①
徐公持先生認為,阮籍可謂“以悲為樂\"命題的正式認可者。② 阮籍雖然批評了“以悲為樂\"的審美態(tài)度,但他將漢代以來這種文化心理現(xiàn)象,從觀念上作了準確提煉。阮籍本人就是創(chuàng)作悲情文學(xué)的高手,其《詠懷詩》八十二首,充滿悲憤情懷。他對悲情的重視,誠如第七十首所云:“有悲則有情,無悲亦無思?!雹?/p>
同時期的嵇康也對這一文化心理現(xiàn)象作出精當?shù)母爬?,其《琴賦序》曰:
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歷世才士,并為之賦頌,其體制風流,莫不相襲,稱其材干,則以??酁樯?,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④
本賦的主題是在說“琴”,作者認為琴聲“以悲哀為主\"“以垂涕為貴”,此乃以琴為題,論述悲與美的關(guān)系。他認為“悲哀”“垂涕”不但“可貴”,而且符合“美其感化”的要求,這是明確認為“悲”即是“美”。
建安時代的文學(xué)作品慷慨悲涼,詩歌中提到的音樂亦多悲音。例如,曹丕《燕歌行》其一:“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曹植《棄婦詩》:“慷慨有余音,要妙悲且清。收淚長嘆息,何以負神靈。\"王粲《公宴詩》:“管弦發(fā)徽音,曲度清且悲。合坐同所樂,但愬杯行遲?!蔽鲿x時期,陸機、潘岳等人亦不乏此類悲情之作。如陸機《擬東城一何高》:“閑夜撫鳴琴,惠音清且悲。長歌赴促節(jié),哀響逐高徽。一唱萬夫嘆,再唱梁塵飛。\"潘岳《笙賦》:“樂聲發(fā)而盡室歡,悲音奏而列坐泣?!贝送?,陸機的《文賦》在批評文病的同時,提出了一套文學(xué)批評標準,即“應(yīng)\"“和\"“悲\"“雅\"“艷”。賦文曰:
或遺理以存異,徒尋虛以逐微。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猶弦幺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虮挤乓灾C合,務(wù)嘈囋而妖冶。徒悅目而偶俗,固高聲而曲下。寤《防露》與《桑間》,又雖悲而不雅。?
“和而不悲\"謂音調(diào)雖和諧,卻不能感人;“悲而不雅”是說《防露》桑間》之類情歌艷曲,縱然感人卻浮艷淫蕩,有傷雅正。作者提出的五項標準中,“和”是說音樂之聲律,“雅”是講音樂的品格,而“悲”是指音樂的情感。陸機借音樂之“悲”喻文學(xué)之“悲”,由音樂而漸及文學(xué),將以\"悲”為美的文學(xué)審美意識上升到了理論層面,無疑是這種思潮在文學(xué)領(lǐng)域的延伸。
以\"悲\"音為美的審美傾向,其起源已不可考,但先秦時期業(yè)已出現(xiàn)。先秦時期最主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是音樂與詩歌,雖然當時的樂曲已無法品聞,但有幸的是,尚有以文辭之形式載于古籍者,最典型和直觀的無疑就是《詩經(jīng)》。仔細品讀不難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中即有不少悲音之作?!缎⊙拧に脑隆罚骸熬幼鞲?,維以告哀?!薄缎⊙拧ば墶罚骸懊衲还?,我獨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憂矣,云如之何?\"《王風·黍離》篇抒寫了失去故國而無可奈何的悲愴情懷,成語\"黍離之悲”(姜夔《揚州慢》即來源于此?!短骑L·葛生》《邶風·綠衣》二首詩被奉為悼亡詩的經(jīng)典,詩篇表達了對摯愛之人沉痛、真切的懷念,讀來哀婉動人,令人動容。《周南·卷耳》《召南·草蟲》《王風·君子于役》等表達了妻子對常年服役在外的丈夫的思念,詩篇在平實的敘述中更增添了一層凄涼、孤獨的陰影。《小雅·谷風》敘述自己含辛茹苦卻受盡虐待、終被拋棄,詩篇把棄婦的哀怨與凄涼描寫得淋漓盡致。《楚辭》更是直接以悲為其情感基調(diào),《楚辭·九歌》之《湘君》湘夫人》《山鬼》《國殤》等無一不是充溢著憂郁之情的哀悲之歌。
此外,《說苑·善說》曰:
雍門子周以琴見乎孟嘗君。孟嘗君曰:“先生鼓琴,亦能令文悲乎?”雍門子周曰:“臣何獨能令足下悲哉!臣之所能令悲者:有先貴而后賤,先富而后貧者也”…于是孟嘗君泫然,泣涕承睫而未殞。雍門子周引琴而鼓之,徐動宮徵,微揮羽角,切終而成曲。孟嘗君涕浪汗增欷,下而就之曰:“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雹俅宋挠涊d了雍門子周以琴見孟嘗君,孟嘗君先聽其言說,已泫然涕泣,然后他引琴而鼓之,更使孟嘗君聞琴而墜淚。
《韓非子·十過》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衛(wèi)靈公赴晉,途經(jīng)濮水上而得新聲,命師涓記之。至晉而奏,師曠謂為亡國之聲:
平公問師曠曰:“此所謂何聲也?”師曠曰:“此所謂清商也?!惫唬骸扒迳坦套畋??”師曠曰:“不如清徵?!?/p>
于是師曠奏清徵,平公又問:“音莫悲于清徵乎?”師曠曰:“不如清角。”②師曠聽聞樂聲,乃知此曲是亡國之君商付王當年聽的清商曲。晉平公聽完樂曲意猶未盡,就命師曠演奏更悲傷的清徵曲。一曲終了,晉平公和在座的大臣都深為陶醉。聽之未足,又命師曠演奏清角曲。依次演奏的三首樂曲中,清角“悲\"于清徵,清徵“悲\"于清商,其震撼效果一奏高過一奏,令晉平公沉醉其中不能自已。奇妙的是,樂曲響起,頓時風云突變,飛沙走石。原來悲樂的感染力量如此之大,竟然可以動天地、感鬼神。
《戰(zhàn)國策·燕策三》“燕太子丹質(zhì)于秦\"章記載了荊軻受燕太子丹之托刺秦王之事: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復(fù)為忙慨羽聲,士皆瞋目,發(fā)盡上指冠。于是荊軻遂就車而去,終已不顧。①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著節(jié)拍高歌,歌曲前段用“變徵之聲”,后段轉(zhuǎn)為“羽聲”。其歌韻之激越悲壯,歌辭之蒼涼凄惋,頗有奪人心魄的震撼力量。
簡言之,根據(jù)先秦、秦漢、魏晉時期的文獻資料來看,以“悲”為美的音樂審美取向在先秦時期已出現(xiàn),至漢魏六朝時期逐漸流行起來,并逐漸成為當時的一股社會思潮。與儒家學(xué)派一向倡導(dǎo)的“樂(Y)者,樂(L)也\"“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等音樂審美標準大相徑庭,簡文認為悲樂是人本能、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因此對悲樂并不排斥,甚至持肯定態(tài)度。其實,音樂中最感人至深、震撼心靈的,往往是那些在不同程度上蘊含著悲情的作品。與雅正之樂相比,悲樂往往具有更強的表現(xiàn)力,更能感染人的情緒,更容易產(chǎn)生情感的共鳴,不悲則其情也不真,不悲則其感人也不深。
結(jié)語
《性自命出》凡至樂必悲,哭亦悲,皆至其情也”一句,大意是說最美妙的音樂一定是悲傷的,悲美的音樂和哭泣都是人的哀悲之情達到極致時的狀態(tài)。舊以為“樂”是快樂之意,不確。在作者看來,盡管是悲樂,但它源于人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可以陶冶、教化人之性情,因此也是值得肯定的。儒家歷來對悲樂持否定態(tài)度,但是簡文對于悲樂并不排斥,甚至表現(xiàn)出崇尚悲音的審美傾向。這是我們從《性自命出》中得到的新知。
附記:本文受到張世超師的啟發(fā),初稿曾先后得到曾慶炳、趙墳藥先生的指點。審稿過程中,外審專家提出了一些寶貴的意見,指出了論文中的一些錯誤之處。在此謹致謝忱。
(責任編輯:田穎、王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