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20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家,其作品如《十八歲出門遠行》《河邊的錯誤》等體現(xiàn)他對暴力和死亡主題的追求。步入20世紀90 年代,受文化環(huán)境及其他因素的影響,余華開始調(diào)整自己的文學探索目標和創(chuàng)作方法,《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都顯現(xiàn)出了他的風格轉(zhuǎn)型。盡管風格有所調(diào)整,余華對人性的思考和對生存的叩問始終如一。他以獨特的文學視角,展現(xiàn)了蕓蕓眾生以民間特有的智慧“無聲地消解一切來自命運、生存和精神的苦難”這一生存哲學。此類作品于苦難中綻放人性光輝,吟唱不屈不撓的生命之歌,彰顯了余華悲憫的民間情懷。
《許三觀賣血記》圍繞主人公許三觀十二次賣血的經(jīng)歷,勾勒出他平凡而跌宕的人生軌跡。小說語言平實流暢,融入越劇唱腔的特點,富有音樂感。時代的車輪碾過許三觀的生活,給他的生活帶來不斷的波折和苦難,但許三觀沒有屈服,而是懷著堅韌的精神一次又一次以犧牲健康的方式向生活表示不屈和反抗。相較于福貴在苦難面前將自己打磨出了“為了活著而活著”的豁然,許三觀用透支身體的方式換取苦難后家庭的安寧。作為中國人民群像中一個平凡的工人,許三觀展現(xiàn)了非凡的犧牲和反抗精神。他倔強、木訥、具有強烈的自尊心,又善良、堅韌,將溫柔無私的愛傾注給他的家人。許三觀的故事中充滿各種感情糾葛,他和妻子許玉蘭、“情敵”何小勇、“白月光”林芬芳以及“親兒子”許一樂之間的情感與道德沖突,構(gòu)成了他一生的主線。這些矛盾和糾葛映射出許三觀身上“倔強的溫情”,也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多面與光輝。
重復和象征下的悲喜劇
《許三觀賣血記》是一部“重復的詩學”,賣血這一事件在小說中不斷復現(xiàn)。本小說中“血”是生命力、犧牲和親情的紐帶,作者用與賣血有關的故事勾連出許三觀的一生。
值得關注的是,十二次賣血中,中間的十次都出于生活壓力,有特定的理由,而第一次賣血和最后一次“賣血未遂”都沒有明確的動機,較為隨意。呈加速度進行的重復賣血的行為體現(xiàn)出許三觀一次又一次陷入苦難的深淵,就像一輛頻頻面臨危險的火車。而作者淡化處理賣血生涯的頭尾,使主題重復在結(jié)束時沒有那種火車進站時震撼人心的氣勢,就如“一列快速駛向災難的火車,經(jīng)過多次減速和剎車,最后變成緩緩而行的一輛異常貨車”,結(jié)構(gòu)奇特,頗有深意。
在中國文化中,“血”總給人以殘酷與恐懼的印象,賣血也由此成為“殘忍”的象征,余華也對“生存中的磨難和艱辛困苦,不失為一種更為嚴重,更為持久的暴力”這一說法表示肯定。許三觀賣血是對生命的透支,是身體政治的體現(xiàn),《許三觀賣血記》可以說是一部描寫普通人犧牲生命與苦難抗爭的悲劇。
中國人十分重視“血緣”和親情,這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也得到體現(xiàn),但又有所不同。血緣將許三觀一家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小說卻主要描寫了主人公許三觀和與他沒有血緣關系的許玉蘭、許一樂之間的故事,并通過他們之間打動人心的故事描繪出一個充滿溫情的家庭。因此,《許三觀賣血記》也可以說是一部講述普通家庭成員之間相互扶持、
攜手渡過困境的喜劇。
平凡的偉大:賣血作為生存工具的異化
許三觀生活在國民經(jīng)濟遲滯與“極左”路線破壞并行的時代,他的家庭故事深深烙印著那個時代的普遍性災難?!按筌S進”、大饑荒、“文化大革命”、青年下鄉(xiāng)…這些歷史事件共同構(gòu)成他生活的背景。許三觀憨直善良,又帶有普通人共有的狡猾與狹隘,面對接踵而至的困境從未屈服,而是以自己的方式,用不堅實的身軀奮力拍打出生活的浪花,成為在那個動蕩年代中奮力掙扎的小人物的縮影。
倔強的溫情:賣血行為中情感與身份的重構(gòu)
許三觀解決困境的方式獨特而直觀,以悲壯至極的“自我榨取”為特征。第一次賣血娶妻;是本小說身體作為“生產(chǎn)資料”工具化的最初體現(xiàn);在饑荒之年,許三觀不忍家人挨餓,賣血后帶家人吃面條改善生活;青年下鄉(xiāng)時期,同情一樂在鄉(xiāng)下的苦境,他第五次賣血,在一樂臨走時將三十元塞給一樂;為款待二樂在鄉(xiāng)下的生產(chǎn)隊長,他選擇第六次賣血;一樂因肝炎危在旦夕,面對無法支付的巨額醫(yī)療費用,許三觀挺而走險,在極短時間內(nèi)連續(xù)賣血,其中有一次剛賣完血便暈倒在地,而這一段賣血經(jīng)歷最能作為許三觀用榨取和透支生命的方式向苦難反抗的悲壯寫照。
面對現(xiàn)實的重擊,許三觀展現(xiàn)出平凡的偉大。許三觀的反抗精神之偉大體現(xiàn)在他面對苦難的態(tài)度,而他反抗精神之平凡則可以從他對不公的具體反抗方法中體現(xiàn)。知道最喜歡的兒子一樂并非親生,他便萌生了出軌一次的想法并強奸了林芬芳。在惡行被揭露后,還達成了“你一次我一次”的“公平”的和解。這一方式雖惡劣,但從細節(jié)中深化了許三觀追求反抗的特點,是他在困境中尋求心理平衡的一種扭曲表達。
作為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代表,許三觀沒有過人的才能,靠賣血渡過人生的一個個難關,戰(zhàn)勝時代和瑣碎生活帶給他的驚濤駭浪。許三觀沒有福貴那史詩般的氣魄和令人震撼的生命力,相反有著極其強烈的反抗精神,堅韌不拔地一次又一次與生活斗爭,用賣血這種方式改變現(xiàn)狀,不惜為之獻出生命。而許三觀老年時因無法賣血而崩潰,正象征身體在權力結(jié)構(gòu)中的徹底異化,以及他作為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無力感。
盡管賣血行為暴露了身體價值的異化,但同時也成為本作重構(gòu)家庭倫理與情感紐帶的重要手段。許三觀與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糾葛是小說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而他們之間最復雜的倫理關系矛盾體現(xiàn)在許一樂的身世問題上。
許三觀性格倔強、自尊心強,但又有著嘴硬心善、淳樸的特點,并將無私的愛獻給他的家庭。許三觀幼年喪父,在母親跑了后獨自踏上尋親之路,迷路后四叔和爺爺救了他并將他養(yǎng)大,這段經(jīng)歷導致了他對家庭的渴望,也推動他在第一次賣血后便決定用這筆錢娶個女人。他愛他的家人,包括背叛過他的妻子和并非親生的大兒子。在他的家庭里,許玉蘭和許一樂與他沒有血緣關系,但正是他和這兩個角色之間的矛盾鉤織起了整部小說,而《許三觀賣血記》中最動人、最令人潸然淚下的情節(jié)也往往圍繞他和許玉蘭、許一樂之間的糾葛展開。
一、許三觀與許一樂
許一樂“非親生”的身份不符合“傳宗接代”的傳統(tǒng)觀念,而許三觀卻多次因一樂而做出賣血行為。賣血不僅是生存的需要,也是許三觀父愛的表達。
主人公許三觀最喜愛的幾子是一樂,一樂也是三個兒子中最崇拜他的那一個。當確認一樂是許玉蘭和何小勇的孩子時,許三觀陷入了崩潰,這也推動他猥褻了林芬芳,事情暴露后他反而得到了精神上的勝利。一樂砸傷方鐵匠的兒子,他不但不出錢賠償,還積極地幫方鐵匠搬空了自己的家。望著方鐵匠的推車一點點消失,他哭了出來,裝出來的充盈實際上根本無法滿足他對家庭的渴求。
第三次賣血的三十五元錢,許三觀為林芬芳花了五元,剩下的他認為可以花在自己、二樂、三樂或是許玉蘭身上,唯獨不能花在一樂身上;饑荒年代他賣血帶家人吃面條,卻只給一樂買來了紅薯。身體和心靈都陷入痛苦的一樂離家出走,他去找何小勇和方鐵匠,說著請他吃面條就當他們的兒子,都無情被拒。絕望的一樂在街上飄蕩著,說著只要誰請他吃面條,他便是誰的親兒子。當有人將這件事告訴許三觀時,許三觀表現(xiàn)得十分平淡,但還是找到了一樂。他把一樂背在路上走著,一路走,一路罵。但是,傷心的一樂卻看到了勝利飯店明亮的燈光,他小心翼翼地問:“爹,你是不是要帶我去吃面條了?”許三觀突然不再罵一樂,溫和地說道:“是的。”這一句“是的”不僅是他對許玉蘭、許一樂和何小勇的寬恕,也是對自己的救贖,這讓一樂病重后他的五次賣血順理成章。
一樂病重的劇情篇幅不長,但震撼人心。一樂被送往上海住院治療,許三觀四處借錢,包括向何小勇借錢,但始終湊不夠醫(yī)療費用,于是他決定在前往上海的路上一邊趕路一邊換醫(yī)院賣血。頻繁地賣血給許三觀也帶來了生命危險,有一次甚至剛賣完就倒到了地上。醫(yī)生不僅把他剛賣的400毫升血輸了回去,還多輸了300毫升,最終收了700毫升的錢。許三觀醒來后暴跳如雷,要求將血抽回去,那是他用來救兒子的血。剛趕到上海,空蕩蕩的病床讓許三觀想起了根龍和阿芳,誤以為一樂病逝的許三觀徹底絕望,在病房哭了出來。當許玉蘭和許一樂出現(xiàn)在他身后,他又一次流下眼淚。他說:“我剛才哭是以為一樂死了,現(xiàn)在哭是看到一樂還活著?!?/p>
許三觀通過賣血救一樂,突破了血緣的桎梏,重構(gòu)了父子關系。盡管許三觀裝作不愛許一樂,還時常責罵他,但他對許一樂的愛實際上深厚到不需要語言來表達,也難以言說。許三觀真的不愛許一樂了嗎?并非如此。盡管強烈的自尊心讓許三觀對一樂表現(xiàn)得無情,但一樂仍是他內(nèi)心最愛的兒子。許三觀是一個木訥又不會表達的傳統(tǒng)父親,他默默關心一樂,十二次賣血有七次專為一樂,足以體現(xiàn)他不言說的愛。
二、許三觀與許玉蘭
主人公許三觀和許玉蘭并非因為愛情而結(jié)婚,而是許三觀用八毛三分錢的小籠包和“許”這個姓氏讓許玉蘭繳械投降。許三觀和妻子許玉蘭的情感經(jīng)歷可謂是磕磕絆絆,他們之間有過第三者,也對彼此有過誤解,但是兩人最終還是相互攙扶走過一生。他們兩人之間互相有過感情的背叛,許玉蘭也時常坐上門檻哭泣和“撒潑”,但他們之間仍表現(xiàn)出純潔的善良、深厚的愛意和動人的溫情。
許玉蘭潑辣卻又精明能干,勤儉節(jié)約,偷偷為家人藏下糧食。正所謂“患難見真情”,“文化大革命”時期,在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下,所有人都害怕招來“不幸”,所有人(包括一樂、二樂、三樂)紛紛遠離許玉蘭。但是即使是這樣一段黑暗的歲月里,許三觀仍不離不棄,惦記著許玉蘭。他每天簡潔的一句“我來了”支撐著許玉蘭面對眾人的鄙夷和唾棄,給許玉蘭送藏有肉的飯菜。在家中批斗會中,許三觀當著兒子的面,講述著自己與林芬芳的往事,告訴孩子們:“爸爸和媽媽一樣都犯過錯誤,雖然僅有一次,但是爸爸和媽媽是一樣的人,如果你們選擇恨她,那么也同樣要恨我,因為我們是一路人?!痹捳Z雖然近乎低俗笨拙,可是卻走進了孩子們的內(nèi)心深處,在孩子們的心目中樹立了妻子許玉蘭的良好形象,喚醒孩子們對許玉蘭的愛。而在許三觀因第十二次賣血失敗,被說他的血只有油漆匠才會收而陷入自我懷疑和崩潰后,只有許玉蘭站在他的身邊支持他,給他買來意義非凡的黃酒和豬肝。
許三觀與許玉蘭之間雖然沒有甜言蜜語,甚至時常爆發(fā)矛盾和沖突,但是在瑣碎平凡的生活中,在小人物的言行舉止中卻流露出動人的溫情。
身體和倫理的雙重困境
《許三觀賣血記》語言平實,用詞凝練,情節(jié)詳略得當,跌宕起伏。它是一部充滿斗爭的悲劇,又是一部充滿溫情的喜劇?!把猏"是本作的重要線索,許三觀的賣血行為不僅是生存手段,也是倫理責任的體現(xiàn)。賣血背后身體與倫理交織的故事,表現(xiàn)出主人公生活的雙重困境,揭示了底層群眾在權力結(jié)構(gòu)中的復雜處境?!对S三觀賣血記》取材于老百姓真切感受到的歷史大事和生活瑣事,展現(xiàn)出“平凡的偉大”和“倔強的溫情”,大小人物塑造細膩而豐滿。
許三觀的苦難大多建立在底層思想觀念上,家庭完整是他生活的重要保障,而血緣又是被底層人們所看重的紐帶。許三觀總是窮盡一切,用自己的血液、熱血、心血保護他由精神上的“血緣”構(gòu)成的家庭。作為一個普通人,許三觀對生活困境的抗爭展現(xiàn)“平凡的偉大”,而許家復雜的情感糾葛流露“倔強的溫情”?!对S三觀賣血記》正是以對生命的探求、對人間真情的敘寫以及對人性、歷史與社會的深刻反思贏得它獨特的地位。
作者簡介:
段雨慧,2004年生,女,湖南株洲人,2022級本科生,研究方向:漢語國際教育。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