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式園林的外在秩序看起來是散亂的,缺少規(guī)則性,“幾個樓臺游不竟,一條沚水亂相纏”。這種外在秩序常常在凌亂中滋蔓,在互不包括中伸展,很少用直線來強化確定性,也不大采取敞朗明快的表白,其格調(diào)似乎總是黯淡的,用漫濾和不清晰涂抹著邊際。16世紀以來,西方傳教士往往將無序作為中式園林的突出特點,這是與強調(diào)理性和秩序的西方園林對比后得出的結(jié)論,至今仍是人們對中式園林的基本看法。但是,將無序當作中式園林的特點,實際上是對中式園林的最大誤解,我們不能只看到表面的散亂,卻看不到在無序中隱藏的內(nèi)在秩序。從本質(zhì)上說,中式園林是無序中有序,具有嚴謹?shù)膬?nèi)在規(guī)則,也就是中國哲學所說的“生生”邏輯,或者說“天則”,即天的秩序。中式園林超越“人序”、遵循“天序”,計成的“雖由人作,宛自天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天地之大德曰生”,陰陽開闔,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當歐洲古典園林以人的理性知識或數(shù)的和諧來建立可測度的秩序時,強調(diào)“天工開物”的中式園林將生生邏輯這一隱在的生命秩序作為創(chuàng)造的基本法則。
明末祁承爍談到他的澹園時說:“蟻垤之能聚也,蜂房之能容也。彼其疏密得體,脈絡(luò)有條,故能往來不室,而屈伸自如。余園雖掌大,然而其中之迂回委折,夫固有條理焉?!贝颂幍摹肮逃袟l理”,就是生生邏輯。袁枚《隨園記》中談隨園之“隨”時說:“隨其高,為置江樓;隨其下,為置溪亭;隨其夾澗,為之橋;隨其湍流,為之舟;隨其地之隆中而欹側(cè)也,為綴峰岫;隨其蓊郁而曠也,為設(shè)宦穸?;蚍龆鹬?,或擠而止之,皆隨其豐殺繁瘠,就勢取景,而莫之夭闞者,故仍名曰隨園。”他看出山川形勢、花草林木背后有一種隱在的生命邏輯,“隨”(意同“因”)就是隨順自然節(jié)奏,根據(jù)個體的理想去發(fā)現(xiàn)造化生生邏輯的時空秩序。
計成言:“構(gòu)園無格,借景有因。”園林中的一片石、一勺水、一棵樹,其位置之思,看起來隨意,然必有所“因”一—因順生命的邏輯。它不是僵硬的知識規(guī)定,而是人在體驗中發(fā)明的與世界密合的秩序,是生命本然具有的筋絡(luò)。意隨人活,一無拘格;雖無常格,卻存常理??此茢嗑€殘珠,其實內(nèi)在絲絲入扣。鄭元勛說:“庭前選石之透、瘦、秀者,高下散布,不落常格,而有畫理?!碑嬂碚?,藝術(shù)之邏輯,即人以詩意的眼光發(fā)現(xiàn)的生命邏輯。在不少園林家看來,人們在知識的基礎(chǔ)上建立的,與其說是聯(lián)系,不如說是捆綁,這才是真正的“亂”,因它隔斷了生生聯(lián)系。傳統(tǒng)園林池邊的駁岸,甃以亂石,參差錯落,真可謂“各抱地勢,鉤心斗角”,水蕩石岸,魚戲微荇;如今園林的水岸用條石堆砌,截斷了水與岸的聯(lián)系,沒有“接駁”自然之勢,看起來符合某種形式法則,實是真正的亂象。中式園林應(yīng)打破這樣的亂象,建立自身的氣韻骨法、丘壑內(nèi)營,在蕭散中彰顯人與世界的樸素本真的聯(lián)系。
作為中式園林的內(nèi)在秩序,生生邏輯可以歸為五個方面:土脈、氣脈、水脈、龍脈和骨脈。具體而言,土脈側(cè)重人與大地的邏輯,這是中式園林成立的基石;中式園林是在氣化世界中的營造,氣脈強調(diào)與天地同和的節(jié)奏韻律;水脈在凸顯流動性的特征之外,更著意于人加入世界并與之婉轉(zhuǎn)徘徊的旨趣;龍脈通過強調(diào)主脈來點明歸于人心控御的特色;骨脈重視園林的風骨氣格,它屬于園林之“精神輪廓線”的營造。五種“脈”具有密切的關(guān)系,構(gòu)成了生生相連、彼攝互通的隱在的生命秩序。
一
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有一條原則對中式園林尤其是文人園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用莊子的話說就是“息之以踵”,《莊子·大宗師》云:“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不以鼻喉而以足踵呼吸,實為強調(diào)足踏大地、以整體生命去感受和親近世界的存在方式。息之以踵,要求接地氣、依土性,依附土地的關(guān)系,貼近大地的脈搏。尊重土性,是文人園的命脈。南宋趙希鵠《洞天清祿集》在論及鐘鼎彝器等古器物鑒賞時談到“土氣”:“古銅器入土年久,受土氣深,以之養(yǎng)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或謝則就瓶結(jié)實。若水秀,傳世古則否。陶器入土千年亦然。”不得土氣的器Ⅲ,種樹不活,花亦不香;得土氣越多的器皿,則花更妍,色更香。這種物性也昭示著人性:花要開在自然的土壤中,人要活在大化流衍的氣息里。貼近大地,是中國藝術(shù)的底色,也是文人園的根本追求。明清以來的文人園特別注意土性,如江元祚的橫山草堂、王時敏的樂郊園(東園)、高士奇的江村別墅、程夢星的筱園等。強調(diào)貼近土地的創(chuàng)造,代表了文人園的基本發(fā)展方向。文人園對土性的重視,反映了古人與世界為一體、以天地為安廬的獨特觀念。
唐宋時期,園林由六朝時的欣賞奇石到重視堆疊假山,石的地位日趨突出。在宋元以來很多園林的營建策略中,堆疊假山幾乎成為第一要務(wù),造園被理解為“疊山理水”,園林設(shè)計者則被稱為“山者”。園林在一定程度上被視為“石的藝術(shù)”,這從有關(guān)艮岳的記載以及現(xiàn)今的獅子林遺跡中也可窺出端倪。而元明以來的文人園營建將其變成土石相間的藝術(shù),特別重視土的作用。文人園蔚成風氣,與對土地的理解密切相關(guān)。計成說:“妙在得乎一人,雅從兼于半土?!彼詾?,造園就是半土半石,宜山宜水,順著自然體勢,在心靈的操控下,做出適宜人存乎其間的世界。對于土的引入,明末清初的造園家張璉是最常被提及的關(guān)鍵人物,“石不作峰巒,而多陂陀漫衍之勢”,“舊以高架疊綴為工,不喜見土。漣一變舊模,穿溶覆崗,因形布置,上石相間,頗得真趣”?!案呒堋迸c“見土”不僅關(guān)乎材料取舍,更反映了兩種不同的造園觀。如張英詩所云:“名園隨意成邱壑,曲水疏花映小巒。一自南垣工累石,假山雪洞更誰看?”
文人園發(fā)展受文人畫影響,隨著文人意識的推展,元代山水畫開始重視土石相間的意趣。明顯不同于北宋及以前的全景式山水(如關(guān)仝、范寬、巨然等的山水畫),元代山水畫不再迷戀高山大壑、山石鱗岣的形勢,而要營造可居可游的親近世界。在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倪瓚《楓落吳江圖》等畫作中,土中戴石,陂陀綿延,儼然人的活動場域,這也影響了當時的造園風氣。如惲壽平所言:“元人園亭小景,只用樹石坡池,隨意點置,以亭臺籬徑,映帶曲折,天趣蕭閑,使人游賞無盡?!?/p>
張璉做園,就是要營造南宗山水畫之感。明末的南宗畫倡導者莫是龍說:“余最不喜疊石為山,縱令迂回奇峻,極人工之巧,終失天然。不若疏林秀石間,置盤石,綴土阜一仞,登眺徜徉,故自佳耳。”“土阜”綿延,“疏林秀石”點綴其間,既可“登眺”觀其境,又可“徜徉”其間而適其性,縱目宅心,兩得其美。張璉等人的園林營建,將元代以來山水畫中的“純粹存在場域”具體化。王時敏的樂郊園,便是張璉早期比較用心的作品。樂郊園建成時,也是南宗畫觀念形成的關(guān)鍵時期,董其昌、陳繼儒的“平遠”山水觀是營造樂郊園的整體背景。土石結(jié)合,有若天成,詩意盎然,反映出士人的審美趣味。
康熙年間文壇名流、翰林院編修黃與堅和張璉之子張然有交誼,因而熟悉張家園林的風格,他在《張?zhí)这帜怪俱憽分姓f:“即以為山者言之,凡世之為山者,率以石為用,卒所謂奇者,尋文之觀,取之石而已,不能以為山若此。明末獨張君南垣審其故,謂:‘夫山水之精英出于自然,惟土性自然,能蘊其氣,以出云霞,孕其膏,以生草木,故其所用,率在土,用石乃次之。蓋石固貌于山,而土則山之精神也。得其精神,而眾妙滃,山以為真山,水以為真水,是為山者,已擅天下之至奇,而實為之以無奇也?!逼渲幸隽藦埈I的一段話,強調(diào)造園是要造一個活的世界、一個人存乎其間的宇宙,不可炫奇斗酷,適一時耳目之娛。在張璉看來,石出山之形貌,土出山之精神,形貌易得,精神難求。土是生生之淵藪,欲得山河大地之性,必于土上做文章。造園重視土的作用,致力于造一個人所依附的“生命宇宙”,這種宇宙才是“山以為真山,水以為真水”的合于人之真性的存在。這段話不僅道出張氏園林的精髓,也反映出明清以來文人園的發(fā)展方向。
古人所言“土脈”是大地的脈絡(luò),其中孕育著生生之趣。文人園要造一個活的世界,強化土的作用,體現(xiàn)造化生機。在張璉等人看來,那種聚危石、架洞壑、帶以飛梁、矗以高峰、假山雪洞的營造方式,最大的問題就是斷絕土氣,雖模山范水,卻失落了宇宙真氣。張家園林對土脈的重視,與宋元以來造園中廣泛存在的掠奇的風氣截然不同。土氣是一種樸實本真之氣,土石交融,清扉白屋,無奇異之觀,有親近之情;掠奇雖可遂一時游興,但終究是外在的,當壓迫所構(gòu)成的短暫快感散去,茫然失落便隨之而起,這與文人園追求的可居可游的親近大異其趣。黃宗羲《張南垣傳》說:“方塘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閎雕楹,改為青扉白屋。樹取其不凋者,石取其易致者,無地無材,隨取隨足?!睆埣覉@林重視土脈,著眼于超越可行可望的外在覽觀,而讓可居可游的念想得到落實。
張璉說:“是為山者,已擅天下之至奇,而實為之以無奇也?!边@是對南宗園林模式的恰當概括。至平中有至奇藏焉。園之勢在綿延,也可在蕭散;在奇崛,也可在平常。關(guān)鍵在于得乎本心,不忸怩作態(tài),不走怪誕之路。文人園是性靈之居,而險奇乖僻往往會帶來疏離。張家造園以“無奇”追“至奇”,雖則平常,貌其本然,不奇中更有其奇。爭奇獵奇,一味崢嶸崎嶇,以怪石之險駭人心目,終究是脫略自然之舉,分裂人與世界的密合關(guān)系。正如吳偉業(yè)《張南垣傳》所言:“君為此技既久,土石草樹,咸能識其性情?!标P(guān)鍵是“識其性情”,而非拾其皮毛。
二
中式園林中蘊含著氣脈。中國哲學認為,氣化生生的世界是有條理的,顯現(xiàn)出內(nèi)在的節(jié)奏和韻律。藝術(shù)創(chuàng)造捕捉天地中本然的節(jié)奏和韻律,一切藝術(shù)都趨向音樂。以“氣韻生動”為最高理想的繪畫與音樂有密切關(guān)系,從繪畫中滋生出的園林也是如此。計成說:“切要四時,何關(guān)八宅?!痹谒磥恚瑘@林營建中的時間比空間更重要,園林的形式是時間化、節(jié)奏化的空間,通過高下、長短、疾徐、起止等顯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氣脈”,或者說一條時間流淌的線索。幽雅淡逸是文人園的主導旋律,也是文人園的基本精神的情緒性特征,每個成功的文人園又以自身獨特的調(diào)式和節(jié)奏等來演繹這種旋律。因此,追求獨特的音樂精神,是文人園的不言之秘。具體而言,文人園通過以下途徑來捕捉這種音樂精神。
一是匯入感。加入大化洪流,是中式園林的要旨。造園就是造一個依附在自然中的世界,只有當園林契合天地自然的節(jié)奏韻律時,才能叫“宛自天開”。文人園雖“小”但又善用“大”,即加入大化洪流。如計成所言:“結(jié)茅竹里,浚一派之長源;障錦山屏,列千尋之聳翠?!鄙綐錇樯w,巖石為屏,人在園中,園在山水中,山水在天地中,天地的一切都在氣化中浮沉。故人在園中,也在氣化的世界里;人蕩漾著山光水色,沐浴著明月清風,綢繆在萬有萬化中。天地自然如同一棵大樹,園林就像大樹上搖曳的葉子,正因根深,才使得枝葉茂盛。要想知道葉子生長的邏輯,就應(yīng)去大樹的根系里尋找。
蘇州留園冠云峰及周邊景色,看起來隨意,其實飽含著設(shè)計者的匠心,即將蕭散的存在置于天地之中。我們從中看到的不僅是假山的瘦影,更是造園者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蘊含靈氣的空間,冠云峰的瘦影頷首水中,戲蕩一池清泉。池中假山影影綽綽,似假非真。假山腳下點綴微花細朵,烘托出孤迥特立的山峰。山腰一亭翼然而立,空空落落,帶來遠方氣息的浮沉。冠云峰在空闊天幕里留下清影,再往上去,是此峰昂首云霄的迥然之姿。雖一假山,但造園人造出一個層累的世界,從大地、水面、山腳、山腰直到高渺的天際,使此一假山匯入大化洪流。我們在此感受到空潭清影,花間高情,天外云風。暮色里,浣云沼收入云峰的瘦影;晨霧中,一縷朝陽剪開云峰的蒼茫,朝朝暮暮,色色不同;至如春來草自青,秋去云水枯,四時之景變動不已,奏成妙然音響。備四時之格,通天地之氣,這里有盎然的生命旨趣。
二是氤氳感。中式園林重視彌漫感。理性是對邊界的確定,而漫洟則在于消弭這樣的界定。漫濾之法,乃自然之法。明顧大典在吳江有諧賞園,此園的古樸天然頗為時人所重。顧氏在《諧賞園記》中說此園“惟木石為最古”,也是其自得之處,“石之高者裊藤蘿,卑者蝕苔蘚,蒼然而澤,不露疊痕,皆百余年物”。蓊蓊郁郁,彌漫于山水之間,彌漫于時間的長河中。人來其間,如置于亙古如斯的生命海洋里。王時敏的樂郊園特別注重在樸素的營造中,使小園與山水融為一體,使人忘其邊際。清龔煒《巢林筆談》卷一《東園》條云:“耳東園名久,今日始探其勝。辟地曠,取徑幽,樹老云深,去城市而入山林矣。已而,門臨流水,藤架石橋,因徘徊池上,睇盼山光,隨縈纖而陟磴道,破隱翳而歷亭臺,游屐且盡,轉(zhuǎn)境無窮??陀邢渎V不鮮者,予曰:‘林麓大觀,不在雕飾。”“漫濾不鮮”,融于山林,這是文人園的理想。
漫洟是邊際的消失,氤氳是氣息的流蕩,中式園林即脈絡(luò)貫通,流蕩氤氳。一氣相生,生生相連,氤氳之態(tài),摩蕩之勢,這樣天地才會活潑起來。張璉造園之妙往往是在平凡中捕捉天地的渾成之勢。計成說:“觸景生奇,含情多致,輕紗環(huán)碧,弱柳窺青。偉石迎人,別有一壺天地;修篁弄影,疑來隔水笙簧?!比诉M入這個世界,如同被擲入氤氬流蕩的生命氣場,人的生命脈絡(luò)與這一氣場相接續(xù),氣息如從胸中呼出,溪流也像是伴著自身情感的節(jié)奏流淌。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人的心情也隨世界而縫綣。人在“含情多致”的縫綣里接上天地的脈絡(luò),視覺的觀瞻讓位于生命氣息的氤氳。明末鐘惺《梅花墅記》說:“從閣上綴目新眺,見廊周于水,墻周于廊,又若有閣亭,亭處墻外者,林木荇藻,竟川含綠,染人衣裾,如可承攬,然不可得。即至也,但覺鉤連映帶,隱露斷續(xù),不可思議?!闭f的也是氤氳流蕩之勢。這氤氬感便是文人園的靈魂。中國人以詩心造園,看園看氣氛,實在的世界是引領(lǐng)人走入虛靈世界的引子。明末常州正園是一個詩化世界,張宏為之作《止園圖冊》二十開,其中一開畫梨云樓的情景,樓為園中高處,兩層三開間,登此樓可俯瞰園內(nèi)外山水林木之景。此頁特別突出梨花如雪的特征,花落階前,雪擁閣里,樓中閑談的人,都在春的氣息、光的氤氳、花的香氛中浮動。和著天地的節(jié)奏,是造園人追求的境界。
陳從周說,中式園林就像書畫中的手卷,“園有一定之觀賞路線,正如文章之有起承轉(zhuǎn)合,手卷之有引首、卷本、拖尾,有其不可顛倒之整體性”。走進園林時,一般都有一個過渡空間,如同畫卷中的引首;在一園之結(jié)末也有特別的安排,或戛然而止,或追求余音繞梁的效果,如同畫卷的拖尾處,那是設(shè)計者著意較多的地方。園林既是氣脈貫通的,又是流動的,或舒緩,或激越,或從容不迫,或劃然中開,富有特別的韻律美。這完全不同于那種從中軸、對稱、朗、勻稱分布等方面理解整體性的看法,后者遵循的是可以逆料、復(fù)制的規(guī)則,前者則步移景改,景隨人活,依循人的生命邏輯展開。
中式園林中的廊,是園林風物的活的連接線。計成說:“躡山腰,落水面,任高低曲折,自然斷續(xù)蜿蜒,園林中不可少斯一斷境界?!边@綿延的廊,或踞山腰,或窮水際,通花渡壑,蜿蜒流動;有了廊,水便活了,氣便通了,散落的假山芭蕉、微花細朵等便有了落實。廊有婉轉(zhuǎn),更有激蕩,增加了園林的空靈感;廊腰縵回,檐牙高啄,俯仰回護間,也有了跌宕氣勢。比如,拙政園荷花池邊的回廊向前延展,時有半亭相隔,打破單一平整的空間感,而廊的兩邊通透,如調(diào)節(jié)園林的呼吸系統(tǒng)。園林中很多不起眼的存在,其實都有這種勾連作用,如古藤纏繞、苔痕綿延、云墻逶迤,這些都是園中聯(lián)絡(luò)乃至活絡(luò)的使者。
明末鄭元勛的影園便出人意料地以梅花作為活絡(luò)的使者。影園既體現(xiàn)了發(fā)起“黃牡丹詩會”的浪漫詩人鄭元勛的情趣,也體現(xiàn)了卓具匠心、學問淹博的設(shè)計者計成的靈心。如影園入門不遠處的媚幽閣,三面環(huán)水,前有假山群,溪流有聲,人至此如入丘壑深處。假山上的二松亭亭天半,夭矯有飛躍之勢,尤其是在冬天,雪壓虬枝,瀟灑出塵。鄭元勛寫道:“澗傍皆大石,怒立如斗。石隙俱五色梅,繞閣三面,至水而窮,不窮也,一石孤立水中,梅亦就之,即初入園隔垣所見處。”五色梅植于園門不遠處,蒼枝老骨,剪破虛空,人來園中,氤氳在淡淡幽香里,走進一個冷逸雋爽的世界。園中不時有梅枝隔垣橫出,恍惚在說這是梅的世界。而在影園出口處,忽又有寒梅閃出,仿佛是送客的使者。園以梅開始,又以梅作結(jié),一縷梅花香氣,在整個園中飄蕩。人從園中走出,氤氳滿懷,心都留在那雪香云蔚間。“媚幽閣”三字題額由陳繼儒所書,體現(xiàn)出他在《梅花樓記》中描述的“而有范子于此中塊焉野處,白板赤欄,朱簾碧幄,依微獨立于暗香疏影之外”的境界。
三是開合感。中國藝術(shù)所說的“氣化”,不是云、風、煙、霧靄、山嵐等存在,那究竟還是物質(zhì)性的,而是一種超越感官和物質(zhì)的生命律動。氣化氤氳,陰陽摩蕩,一進一退,一消一長,一俯一仰,循環(huán)往復(fù),流動不息,從而產(chǎn)生生命節(jié)奏和韻律。西方園林在建造之初多是平整土地,而中式園林往往利用地勢的高低倚側(cè)等,追求其中蘊藏的節(jié)奏韻律。計成在談到山地園時說:“雜樹參天,樓閣礙云霞而出沒;繁花覆地,亭臺突池沼而參差。”園中的大小、曲直、開合、俯仰、明暗、高低等設(shè)計,都是體現(xiàn)造園家匠心的地方。園林設(shè)計不是對稱,而是氤氳;不是勻稱分布,而是隨意往復(fù);不是依靠視覺感知,而是以生命去感受體會。如“江山無限景,都聚一亭中”,坐于亭中,目光向遠推去,這是推;將萬千景象攬于目前,這是挽。但我們不能以視點移動角度看推挽,這里的推挽,不是目光的流眄,而是自由心靈的回蕩,是內(nèi)在生命的律動。目光不可能囊括天下無限景,而生命氣息的推挽回蕩,則可當下自足,成一圓滿世界。當然,這不是要否定人的感官作用,人的生命氣息的綢繆流轉(zhuǎn)是通過包括視覺在內(nèi)的身體感知來實現(xiàn)的。視覺要素之間的對流、強弱、斷續(xù)、重復(fù)等產(chǎn)生的韻律感和在空間里體現(xiàn)出的時間節(jié)奏等,都為人的生命楔入創(chuàng)造了基礎(chǔ)。
三
中式園林大多以水為中心,江南水鄉(xiāng)如此,即使在水資源不是很充沛的北方,也重視水的利用,如北京的勺園和濰坊的十笏園。水是中式園林的血脈,有了水,就有了流動的生機,有了變化的節(jié)奏。園水干涸,如人心停止跳動。就像明末清初冒襄家族所建水繪園的名字所示,中式園林是以水“繪”出的。山隨水轉(zhuǎn),水因山活,山水相依,說著世界相互依存的故事;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人們依水營建一個內(nèi)外通明的世界;水到窗前,春來心中,人們以水引來春意。
造園,造的是胸中丘壑。山水是連續(xù)性的生命洪流,在畫家石濤的眼里,山川是流動的河,是凝固在空間里的海洋之波,山即海,海即山。身兼疊石名手的石濤常以水的神韻來疊石。中式園林疊山理水,山可假,水則不可假(日本的枯山水,可以說是一種“假水”),中國人要通過這流動的滋育萬化的水,看生命的活意。古代造園人做足了水的文章。張岱《西湖十景·花港觀魚》說:“深恨放生池,無端造魚獄。今來花港中,肯受人拘束?”花港觀魚,一道水景,看似活潑而有韻味,但張岱認為,這與中國人的生生智慧相抵觸。中國哲學中的生生,不是“看”的生生,而是“讓其”生生,若將世界作為宰割的對象,哪里會有生命的愉悅?名曰“放生”,實為將活的生命“放”進籠子里。所以,文人園做水的文章,也將水作為思考生命的切入點,而非僅停留在水的流動性上。中式園林在理水方面別具匠心。
第一,文人園有一種“聽水”的冥思。水滋育萬物,是高明的造園人最想表達的精神。祁承爍是明末著名的藏書家,也是“祁氏園林”的開創(chuàng)者。他認為水是用來聽的,聽水滋育禾苗拔節(jié)的暢然,聽水背后的生生節(jié)奏。祁承爍《園居十六觀》有云:“淵明嘗聞田間水聲,倚杖聽之,嘆曰:秫稻已秀,翠色染人,時剖胸襟,一洗荊棘。此水過吾師丈人矣。居園者宜作此觀?!奔炔幻詰亠w瀑,也不纏綿清泉,僅倚仗聽稻田水聲。水是記錄世界生長的音符,祁承爍于此聽出人和世界相與滋潤的親切。他認為,這水潤生生的親切,是陶詩的精髓,也是造園人最不可忘的。在關(guān)于王時敏的樂郊園、高士奇的江村別墅等的記錄中,也可看到這樣的體會。木樨園的香芬,稻香樓的馥郁,在文人園中流淌。
第二,文人園重水,蘊含著一種枕石漱流的高蹈情懷。盧鴻《草堂十志圖卷》第五段為《云錦淙》,一人科頭箕踞山林中,飛瀑如云錦環(huán)繞。盧鴻對題云:“云錦淙者,蓋激溜攢沖,傾石叢倚,鳴湍疊浪,噴若風雷,詭暉分麗,煥如云錦??梢袁摪l(fā)靈矚,幽玩忘歸。及世士觀之,則反曰寒泉傷玉趾矣?!薄笆朗俊奔礇]有士人情懷的俗人,怕水冷而傷身;有超越情志的人,心則化入天地云錦,漱天地之靈液,成人生綺麗行旅。天地有云霞之美,山林有錦浪云漪,對于有生命質(zhì)感的人,怎可缺少霞想云思的騰踔。這樣的精神貫徹在宋元以來文人園的發(fā)展中,滄浪亭、天目樓、嘯臺等程式化空間中都滿溢著高蹈情愫。
第三,文人園更有一種“止水”的創(chuàng)造。高明的造園人知道,園境之深處,不在流動,而在渟滀。陳從周說:“余謂大園宜依水,小園重貼水,而最關(guān)鍵者則在水位之高低。我國園林用水,以靜止為主,清許周生筑園杭州,名‘鑒止水齋’,命意在此,源出我國哲學思想,體現(xiàn)靜以悟動之辯證觀點?!眻@之有水,以“止”為要,不僅在辯證法,更在中國士人推崇的生命境界,冰壺瑩澈,水鏡淵渟,這是文人津津樂道的晉人風度。
蘇州的退思園就是一個典范,它將水當作鏡子,映照著藍天,也輝映著人的情懷。不是浩瀚,而是海涵;不是晃動,而是鏡現(xiàn);不是流出五湖去,而是盤桓影中來。參差的老樹影灑落于鏡泊的水面,正所謂“唯止能止眾止”。此園中有一汪水池,水里有錦鱗若許,紅影閃爍,若有若無。四邊駁岸綴以湖石,亂石磊砢,參差錯落。石上苔痕蒼潤,齒齒夾岸。岸邊老木枯槎,森列左右。影落水中,藤纏樹上,菰雨生涼意,冷月照清魂,別有一種盤旋。一亭作舫形,所謂“鬧紅一舸”,帶著人凌虛而行。初視此園,處處都是實景,但造園人的用心都落空處。水空,石空,亭空,向高處,高樹匯入蒼冥;低視處,苔痕歷歷,忽然將人帶到莽莽遠古的空。園中有一亭名“眠云亭”,云無心以出岫,園為無心而造,無心故空,因空而活,因止而動,在“亂”中做出影子般的水意,這與那種以數(shù)的和諧來判高下的思路完全不同。
水令人遠,取義卻在近。文震亨說:“石令人古,水令人遠,園林水石,最不可無。要須回環(huán)峭拔,安插得宜。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睍奶幉槐卦谶h,汪洋浩瀚,非其所取;坳堂之下,自成大觀。園之有水,在其活絡(luò),在其回環(huán),在其周折;不是讓我們發(fā)揮想象力,由近想到遠,而是要消解我們求大、求遠、求強的欲望,徘徊于花木之中,回環(huán)在廊窗之下,曠遠寥落就落在我們心里。造一種水到渠成,漏一天氣息流通,拈幾許清風明月,伴遠方松濤陣陣,臥聽瀟瀟夜雨纏綿的低吟聲。
第四,水者,流動順暢綿延之物也,然造園人所取,往往在凝滯之間。取一種動中的不動,尤其注意凝澀感的營造。園家要想在無水處做水的文章,不是引來滿園水活,而是將水的意味鐫刻在山石林木、亭臺樓閣里。水是柔弱的,但又富有力量感,奔騰直瀉,可以沖決一切阻擋。上善若水,但不是學著水來做柔弱,也不是通過柔弱來證明自己謙讓的德性,最高的善實為對善惡的超越,最大的力量恰在不計較強弱力量的混沌處。因此,中國人在水中注入一種“澀”的精神,如老子所說的“嗇”道:不是向前沖,而是向后拉;不是順流而下沖決一切,而是欲語凝噎,在凝滯中發(fā)明流動的智慧。
在石頭中做出水的感覺,是中式園林的微妙創(chuàng)造,其妙正在“澀”。園林有一種古制叫“澀浪”,今尚存,如留園五峰仙館前的澀浪。文震亨《長物志》說到這種形制:“自三級以至十級,愈高愈古,須以文石剝成。種繡墩或草花數(shù)莖于內(nèi),枝葉紛披。映階旁砌以太湖石疊成者,曰‘澀浪’,其制更奇,然不易就。復(fù)室須內(nèi)高于外,取頑石具苔斑者嵌之,方有巖阿之致?!彼且环N“旱地水做”的樣式,門前的臺階以太湖石做成,如同凝萬頃波浪于門前,將“煙翠三秋色,波濤萬古痕”注入門前的滄桑之石上,在我們的眼前翻滾。冒襄的水繪園有澀浪坡,坡地中布列小石,雨后飛泉噴沫如珠,故得澀浪之妙。
宋元以來,假山追求的精神,每在“澀”中取。假山又名“彈子渦”,宋人視其為滄桑之物,是水石激戰(zhàn)的存遺。蘇軾養(yǎng)菖蒲,置清泉白石,石就是海邊拾來的彈子渦。彈子渦有獨特的節(jié)奏,尤可見出內(nèi)在凝滯感。柔弱的水,將它的力量記錄在頑石上,風塵的波動,歷史的魅影,恍惚于其中閃現(xiàn)。蘇軾曾題所得一枚雪浪石云:“異哉駁石雪浪翻,石中乃有此理存?!彼麖氖凶x出澀浪的機緣。
第五,說水,就要說到源頭,文人園還常做一種“無源之水”的游戲。計成說:“卜筑貴從水面,立基先究源頭,疏源之去由,察水之來歷?!睒溆懈?,水有源,對源頭的處理也顯示出造園人的智慧。但文人園常有不明水源的偏好,將水的源頭藏起來,只見婉轉(zhuǎn),不見泉源。“為有源頭活水來”,而文人園常常切斷外在源頭,讓水自流,花自開。這宣說的是文人園之存在的基礎(chǔ)道理:生命的源頭活水就在自心中。唐代詩僧寒山詩云:“尋究無源水,源窮水不窮?!蓖癸@無源之水,不將水流之功交給源頭,暗含對自我生命之力的強調(diào),其中包含規(guī)避終極價值的隱思。古代藝術(shù)中有“靈芝無根,醴泉無源”的說法,正所謂“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之所以《桃花源記》中的“桃花源”不寫成“桃花園”,是因為陶淵明關(guān)注的就是這生命源頭問題。切斷外在源頭,從自己的生命之井中汲水,從而確立一種非從屬的生命秩序,這就是陶淵明要表達的思想。
四
文人園重視龍脈的作用。龍脈主要指地脈起伏綿延的內(nèi)在之勢,如《徐霞客游記》說:“起伏乃龍脈之妙。”地脈如龍,龍有起勢,山川騰挪由之而成;龍有控制力,萬有之雜多為其統(tǒng)攝。山水是中國傳統(tǒng)造型藝術(shù)的基本語言,傳統(tǒng)藝術(shù)說龍脈,強調(diào)有形世界背后有一條生命主線,雖然這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但大地山川之走向、起伏、蜿蜒、流轉(zhuǎn)等,都由它來控御主宰。龍脈者,主脈也。
畫學以龍脈為格法之靈魂。清初王原祁以“龍脈”為其畫學的核心概念:“龍脈為畫中氣勢源頭,有斜有正,有渾有碎,有斷有續(xù),有隱有現(xiàn),謂之體也。開合從高至下,賓主歷然,有時結(jié)聚,有時澹蕩,峰回路轉(zhuǎn),云合水分,俱從此出。起伏由近及遠,向背分明,有時高聳,有時平修,敧側(cè)照應(yīng),山頭、山腹、山足,銖兩悉稱者,謂之用也?!饼埫}為體,開合為用,陰陽摩蕩的運動變化,緣由龍脈而形成。以疊山理水為要的園林營建,自然視龍脈為其內(nèi)在的控制力。中式園林視龍脈為命脈,其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理論傾向。
一是從隱顯上看龍脈。張璉做園如同玩魔術(shù),這功力就來自對主脈的體會。吳偉業(yè)《張南垣傳》說:“每創(chuàng)手之日,亂石林立,或臥或倚,君疇躇四顧,正勢側(cè)峰,橫支豎理,皆默識在心,借成眾手。常高坐一室,與客談笑,呼役夫曰:‘某樹下某石,可置某處?!坎晦D(zhuǎn)視,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鑿,甚至施竿結(jié)頂,懸而下鎚,尺寸勿爽,觀者以此服其能矣。”吳偉業(yè)這種寫法,印合莊子“庖丁解牛”的智慧,突出張璉造園“依乎天理”的精神。張璉的“平岡小坂,陵阜陂陀”,切合丘陵地帶的地貌,再與溪澗山林、雜花野卉融合,自然蕭散中將山川騰挪的主脈顯露出來。吳偉業(yè)還提到,張璉“經(jīng)營粉本,高下濃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樹石未添,巖壑已具,隨皴隨改,煙云渲染,補入無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敧斜,妙得俯仰”,通過土石雜糅的創(chuàng)造,隨皴隨改,看起來不經(jīng)意,其實胸中自有一種生命主宰。
二是從渾全上看龍脈。渾全和支離相矛盾,表面上看,文人園多是支離的,甚至有些零碎,但又特別重視渾全之勢,也就是以渾全的智慧來做支離的文章。渾全不是整體性,在傳統(tǒng)園林看來,一味強調(diào)整體性,整齊排列,拼合組接,失去內(nèi)在溝壑,這樣的構(gòu)成實則了無意味。渾全是一種渾無涯際、不可分割的生命法則。清張庚以“發(fā)端混侖,逐漸破碎,收拾破碎,復(fù)還混侖”概括繪畫大法,它不是具體的形式法則,而是本源性的生命力量。
明末趙宦光的山地名園“寒山別業(yè)”,在蘇州支硎山南。他以純孝之思,秉山川之念,在荒山禿嶺中,以胸中丘壑映照山水的統(tǒng)系。趙宦光初來山時,看到的是樵采蕪沒、殘垣瓦礫、潢污泛濫的山水,然而,他發(fā)現(xiàn)在這荒亂無序中,潛藏著一種令人著迷的脈向。他在《寒山志》中寫道:“人之所棄,我獨屬意焉。其路充,其藏密,其局完,其龜墨,負向正山水逆,龍穴沙水,官鬼禽曜莫不題揍森嚴,自所歷覽莫此比者。而世之蹇者不由,盲者不顧,遂得不落庸人之手,謂有待而然者非耶?”得此山后,他獨步山椒,踟躕俯仰,看到處處殘破的山石中藏著一個充盈完滿的大格局,看到自在的荒山里有一根主脈在舞動,松散的外在世界其實“題犢森嚴”。他甚至以徽墨中墨色沉淀的紋理來辨析山川脈向,發(fā)現(xiàn)其內(nèi)在肌理。凌亂殘破的外表,反而更利于他馳騁逸思,縱橫狂念。他于荒亂中構(gòu)造一“森嚴”之所,反映出生命秩序的新空間。這“森嚴”,不僅在其信仰,更在其于天地自然中發(fā)現(xiàn)的莊嚴有序的美感世界。蕪沒的荒山變成了“鶯啼二月三月時,花發(fā)千山萬山里”的天地,后來無數(shù)人迷戀此園,迷戀那“千尺雪”“云中廬”的境界,即在凡夫石破天驚式的作業(yè),在無序中發(fā)現(xiàn)的“森嚴”世界。
三是從元氣上看龍脈。園林講氣脈,更講元氣。元氣化生萬物,是方物之始;以一總?cè)f,綿亙于萬物中。明陳獻章說:“元氣塞天地,萬古常周流?!币驗樵獨獬錆M,所以有生生世界。講元氣,一是重視原創(chuàng)力,二是重視生之有本、統(tǒng)之有元的統(tǒng)攝力。園林營構(gòu),要吮吸天地的精氣元陽,松散的外在形式就靠其統(tǒng)攝。
嘉定南翔古猗園,創(chuàng)于明萬歷年間,傳為朱稚徵手筆,后歸李宜之。李宜之為李流芳侄,其位置之思多得于李流芳。古猗園貼水而建,創(chuàng)造出“亭臺到處皆臨水,屋宇雖多不礙山”的境界,反映出園主的精神追求。清初以來,此園被視為江南小園之冠。古猗園將野逸之趣這一南宗畫的當家風格作為一園之主,它是通貫園中風物的元氣。入門不遠處有堂名“逸野堂”,沈元祿在《古猗園記》中談到此堂周圍景況時說:“入門有堂曰‘逸野’,高峙而四達,一園之勝,可一覽而得大凡也。堂之前為廣庭,右為奇峰,左為荷池,桂林承其后。由堂而南,疊石為山,虛中為谷,曰‘小云兜’。穿谷而去,為‘鳶飛魚躍’之軒?!弊鳛橹鹘ㄖ菀疤糜硯ё笥?,控制諸有,四達而并流。沈元祿論此園時所說的“奠一園之體勢者,莫如堂;據(jù)一園之形勝者,莫如山”,突出的正是廳堂假山的主宰之功。這不僅是空間上的考慮,也是為了突出園之主調(diào)。逸野者,脫略常規(guī)、蕭散不群之謂也。逸野堂是古猗園的開篇,開篇定主調(diào)、立主脈,山水綿延,綠竹猗猗,都由此而延展。逸野,是要在蕭散歷落的營建中,蕩卻外在束縛,歸復(fù)于天地自然之元氣,一氣浮沉,散而不亂,究之有本,會之有元。如《二十四詩品·沖淡》所言:“飲之太和,獨鶴與飛。”蕭散,似“獨鶴與飛”;一氣浮沉,如“飲之太和”。
五
傳統(tǒng)藝術(shù)重風骨,謝赫“六法”中就有“骨法用筆”一法?!帮L清骨峻”是美學的追求,也影響到園林營建。中式園林重假山,假山凜然而立,有磊落不可干犯之氣勢。鄒迪光說,寓園中“三松率百余尺,高于嶺者三之落落穆穆,偃蹇睨傲,大有不肯受封意”。文人園有一種秀骨清相,講究格力氣骨,賦予一草一木以骨骼。這里注重的是一個“立”字:在歷史中立得住,在蒼穹下站得穩(wěn),清晰可辨的梗概,耿介如石的冰操,不與世俗同列的清姿,很多園林迷戀此種精神營構(gòu)。它是空間中的輪廓,是時間中的續(xù)脈,雖歷風刀霜劍,仍完然自在。這種“精神輪廓線”或可稱為“骨脈”。
水脈如血脈,在其綿延;骨脈現(xiàn)輪廓,在其卓立。陳從周論園,強調(diào)氣骨,認為浙東園林于此見其優(yōu)長,如歷史上紹興的寓山園、彤園等。他說:“質(zhì)感存真,色感呈偽。園林得真趣,質(zhì)感居首,建筑之佳者,亦有斯理?!蔽娜藞@是抒情的,纏綿悱惻,有一種柔性美,但其中還包含骨鯁在立的剛性精神。園林乃風流之地,風流以氣骨顯。文人園表面上看是避世的,其實它有護持人間正道的強烈責任感。這種重視骨鯁在立的精神,受到儒學“不患無位,患所以立”思想的浸漬,也受到禪家“獨坐大雄峰”觀念的影響。
這“山水骨性”,往往成為園林營造的主脈。蘇州的藝圃,一如其名,真乃耕種性靈之土地。此園雖小,卻是古代文人園的雅范。它始建于嘉靖年間,至康熙前,經(jīng)歷了袁氏園、文氏園和姜氏園三個時期。袁氏園期名“醉穎堂”,“醉穎”含有在城市中嘯傲山林的意思;文氏園期名“藥圃”,取煙霞痼疾、泉石膏肓之意;姜氏園期初名“頤圃”,后易名為“藝圃”,更強調(diào)性靈修為的意思。一如此園在文氏園期間一度名為“清瑤嶼”,它確是人的精神的靈嶼瑤島。
藝圃初為明浙江按察司副使袁祖庚所有。袁祖庚屢立功勛,然為人所妒,最后辭官歸田,在蘇州閭門外不遠處得廢地,建醉穎堂,自號“城市山林”,高蹈狂放于此。后文震孟購得此園,名“藥圃”。文震孟官至禮部左侍郎、東閣大學士,為人剛正,品性高潔,后為奸黨所害,憤而辭官,晚居藥圃,郁郁而終。清初此園為明末諫官姜垛所有。姜琛因彈劾權(quán)貴受陷,領(lǐng)廷杖入獄,謫戍宣城衛(wèi)。明亡后,流寓蘇州,得此園,名“頤圃”,后易名“藝圃”,以為精神頤養(yǎng)之地,憂樂歌哭于斯。三代園主,均品性高潔,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后人說藝圃,總不忘這精神義脈。園中風物似也染上這磊砢之意。
詩人顧苓說:“東萊草堂之異于藥圃,藥圃之異于醉穎堂者,世也;醉穎堂之不異于藥圃,藥圃之不異于東萊草堂者,人也?!笔勒?,時間也,說的是不同時期的園林各有特色;人者,性也,說的是精神的綿延。三個時期的園林,名稱有別,面貌差別也很大,這是其“異”。然而,在時間延傳中,有一種“不異”的精神,那耿耿不昧的人之為人的真性,一脈相傳,繩繩不絕,這是三代園主以其心靈締造的隱性精神傳統(tǒng)。這一潛在線索,如一泓清源在歷史長河中流淌,雖虛空無形,卻實實在在地影響著園林空間營構(gòu)。若不了解這精神義脈,也就無法了解藝圃的形式創(chuàng)造的內(nèi)在因緣。藝圃清晰地彰顯出文人園作為精神書寫的特性:外在形式法則服從于內(nèi)在精神營構(gòu)。
文人園為人而造,為體現(xiàn)人的精神氣質(zhì)而造,非為形而設(shè)。姜採承襲文震孟的說法,將這精神營造稱為“命骨地脈”。他在《頤圃記》中寫道:“聞之形家者言,八宅驪珠次于離,當有文昌坐位,居者多貴而貧。相國每語人曰:‘吾生平命骨,地脈使然?!騼上壬悠涞匾?,無所求而為之。若夫處窮約,則兩先生心志之所存也。余不敏,不逮兩先生遠甚,惟處窮約則一。凡余之無所求而為之者,豈亦命骨地脈葉天地感召之氣?然附兩先生之后塵,以自見其心志,則余之幸也夫?!彼^“命骨地脈”,亦即“骨脈”,生命中那昭昭不昧的本初精神。姜琛所說的“豈亦命骨地脈葉天地感召之氣”,如盧鴻《嵩山十志十首·草堂》中的“葉乾坤之德”,“葉”的是人的本然生命節(jié)奏,是乾坤生命節(jié)奏。文人園是體現(xiàn)文人特點的園林,而文人特點的關(guān)鍵就在顧苓所說的“人”一—風骨者,最其要也。人們以瘦、漏、透、皺說假山,風骨凜然的“瘦”就包含這種精神氣質(zhì)。
結(jié)語
“巧于因借”是中式園林的命脈。計成說:“夫借景,林園之最要者也?!薄敖杈啊敝饕獜目臻g入手,有目借、意借等分別。而“因”不能僅停留在因順自然地勢上,它更多是指依循一種內(nèi)在的生命秩序,一種超越知識的天地之序,喜龍仁(OsvaldSirén)將其稱為“隨性的藝術(shù)節(jié)奏”。如趙宦光的寒山別業(yè)的“千尺雪”,就是隨山體、順水流、雪浪飄飛的藝術(shù)節(jié)奏。
中式園林重視“因借”,是為了創(chuàng)造詩意的境界,體現(xiàn)獨特的生命趣味。園林的營建,不是簡單地造房子、弄出一片風景,而是造一處體現(xiàn)人的情趣、安頓人的情懷的詩意空間。園林的要則在借景,借景的目的在造境,而造境必須有生命之依循。因此,借景不是補缺,而是超越,它凸顯了依附天地的生命邏輯,把人融于大千世界的活意抖落出來,把人內(nèi)在的生命趣味表現(xiàn)出來。借中有因,因中有借,因借結(jié)合,從而體現(xiàn)出中式園林獨特的生命精神。
作者單位 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哲學系
責任編輯 吳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