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G51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5)02-0091-07
伴隨近代中國女子教育史研究的多元化發(fā)展,日本女性教習已成為清末時期繼留日女學生之外的另一重要探討對象,圍繞這一群體的研究也取得了相對豐碩的成果,如汪向榮、阿部洋、小川嘉子概述了河原操子、戶野美知惠、宇佐美茂子等人的在華執(zhí)教活動,其中小川亦厘清了福州女子職業(yè)學堂在延聘伊藤ま一時與明治政府的交涉經緯;楊潔瓊則指出日本女性教習對近代中國幼教師資培養(yǎng)方面的積極作用。(1)
依筆者管見,日本女性教習散處中國各省,加上抵華時間不一、來華路徑多歧、就職時間長短有異,這導致目前國內外學界往往重“表\"輕“里”,相關研究在中國視角下抑或蜘躕于有限幾人的執(zhí)教活動個案,抑或聚焦于在華人數(shù)上的實證性統(tǒng)計,鮮有關注諸多日本女性教習的幕后操控者及其涉華女子教育滲透活動之暗昧細節(jié)。鑒此,本文立足日本視角,以日本官民互動團體一一大日本東洋婦人會、凈土教淑德婦人會為中心,首先查考兩團體登人中國教壇之機運;其次將視線收束于兩團體附設的清國派遣女教員養(yǎng)成所、女子清韓語學講習所,分梳其教習派遣活動巔末、剖釋其教育侵略實質;最后歸納兩團體派遣活動終焉的要因。
一、日本女性教習派遣團體涉入中國教壇之機運
甲午邇來,東亞政治局勢裂變,昔時“中師日生\"間的教育關系反轉易位,清末王朝重新審視東隅并含垢“師法日本\"以抵御外虞。十九世紀末葉中國封建傳統(tǒng)漸趨崩散,近代啟蒙思想家梁啟超、陳熾、宋恕等人積極求索救國之道,尤其倡導中國女子應徹改往昔桎梏于家庭的訓誡教育模式,逐步接軌社會。隨之開明士人躬身篤行,女子小學堂、女子師范學堂、女子職業(yè)學堂等各層次、諸類型教育機構在全國各地紛紛設立。然而創(chuàng)辦者卻囿于近代女子教育經驗闕如,同時亦因時人固守千年“男女有別\"之節(jié)法,女學堂延聘男性教習實屬倫常乖舛之舉,可勝任近代科目的女性師資與新興的女學堂在數(shù)量上難成正比,眾多女學堂往往在籌建階段就陷入“古有玄德三顧草廬得孔明,今雖千顧,女性教習仍不可得\"的窘狀。[1]
另一方面,日本在仿效西方的過程中耳習目染其侵略性質的“文明使命”,甲午一役后便自詡為\"東洋君子國”,揚言這是一場“文明\"清掃“半文明”“正義\"力克“非正義\"的\"文野之戰(zhàn)”。為頡頑西方列強,1898年宮廷政治家近衛(wèi)篤詹鼓噪“清國保全”,大肆渲染黃白人種沖突論,企圖通過圈建以日本為盟主的“東亞黃色團\"來擺脫形單影只的境況。影射至教育方面,日本政治教育喉舌《教育時論》先后刊發(fā)“國家前途與國民覺悟”“清國教育問題\"等文章,文中對中日兩國未來命運的聯(lián)動性進行了全面剖析,鑒于“歐洲列強多年之禍心日漸暴露,東邦安危已間不容發(fā)\"之境況,“吾國應與其爭奪權利與地位,與其政府及人民角逐”,進而“穩(wěn)固東亞大局”。[2]22,140時至1902年《教育時論》更是大篇幅連載“對清教育策”,進一步細化了實施辦法,如:建議在教習派遣上應挑選志氣確固、至少為師范學?;蛲葘W歷畢業(yè)者,在接受半年或一年語言學習及各學科教授法后傳播日本文化,扶植日本勢力。[2]190-194自此\"扶植”\"誘掖\"\"啟發(fā)\"“引導”等話語成為日本對華教育時文的輿論導向。
中國“師法日本\"背景下的女性師資奇缺與日本“清國保全\"策略下的教習派遣可謂一拍即合,雙重背景交糅下,日本國內迅速催生出東洋婦人會、淑德婦人會兩大派遣團體,他們通過來華考察教育、于國內輿論造勢、專門設立教習培養(yǎng)機構等方式迅速登入中國教壇。在日本看來,“近代呱噪之世界不允許武陵桃園的存在,日本需充分利用這一難得機遇著眼中國女子教育,華夏帝國衰頹墮落,罪之一半在于女子”。[3]
二、東洋婦人會與清國派遣女教員養(yǎng)成所
1903年9月25日,東洋婦人會籌建會在東京華族會館召開,參加者有伯爵柳澤保惠、宮廷顧問官兼東亞同文會干事長佐藤政等朝野士人20余名。東洋婦人會雖名曰“東洋”但卻處處貫穿著“非東洋\"的思維邏輯,在初步制定發(fā)展目標時,籌建會就勾勒出以日本為總部,輻射至中國、朝鮮、泰國、菲律賓等國的“勢力圖景”,通過分設支部、開展活動等方式為東亞女性智識的提高謀求“便利”。[4]1904年6月東洋婦人會正式成立,翌年元日公布創(chuàng)立宗旨、事業(yè)綱領,即:“謀求東方睦鄰諸州、志趣相投之姐妹諸友,廣相交、遠相扶,共和協(xié)力、切磋學習”。[5]256從人員構成來看,東洋婦人會并非純粹的女性組織,而是與明治政府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官民聯(lián)袂團體,如在成員方面,就有曾任職政府兩屆首相的大隈重信、帝國教育會會長辻新次等;另外該團體也吸納了東亞同文會會長鍋島直大,女性教育家下田歌子、三輪田真佐子等為會員。諸多“機運\"融匯一處,為履行發(fā)達國家的“義務”、一盡日本婦人之“天職”,東洋婦人會決定通過實施女性師資選拔、培養(yǎng)、派遣的一條龍服務滲入近代中國女子教育“中樞”,其中主事清藤秋子可謂“盡心竭力”。
當時中國朝野上下赴日教育視察靡然成風,為深入了解中國女子教育實況,清藤與東洋婦人會會員河原虎子逆向西渡開啟了為期3余月的考察活動。1905年8月23日二人自東京出發(fā),從神戶登船前往中國,9月3日最先抵達北京、沿途經天津、上海、湖南、武昌等地,合計126個行程,12月16日二人返回日本并將考察所得整理為《清國雜觀》。[61906年3月4日,帝國教育會附屬教育俱樂部為視察回國的清藤召開慶功宴會,會上清藤闡述了中國女子教育的現(xiàn)狀,指出培養(yǎng)女性師資為普及中國女子教育之首務,日本大可趁此機會官民一道從事“幫扶\"中國女子教育活動。不久清藤又謁見了時值在日視察憲政的載澤與那桐,力言“開導中國女子教育應以日本派遣適當女教員為急務”,二人表示“一致贊同”。[5]276在東洋婦人會看來:“引導、啟發(fā)中國女子雖為日本女子的責任與義務,但若如游說者一般泛泛說明,想必也很難獲取猜疑心、嫉妒心較強之中國人的信任。若欲盡其‘職責’,首先應立有通過中國子女教育徐徐推進之志”。[7]在此背景下,東洋婦人會正式著手成立清國派遣女教員養(yǎng)成所,《讀賣新聞》《女鑒》《教育界》等各類報刊雜志紛紛跟蹤報道,宣傳范圍極廣。
養(yǎng)成所依照“對清教育策”中的教習派遣標準制定了“高等女學校畢業(yè)或同等學歷以上\"的要求并于1906年5月10日進行選拔考試,因屬首次所以養(yǎng)成所相對謹慎,并未進行規(guī)模性招生,經篩選最終錄取合格者10名,學習年限為1年半。此外,養(yǎng)成所為學生配備了頗為豪華的師資陣容,如:講師理學士草野俊助,文學士波岡茂輝、藤生貞子以及其它音樂、手藝科教員共計19人。至于授課內容,除重點科目漢語、漢文、教授法外也開設了一般普通科。[5]276-277、[8]
三、淑德婦人會與女子清韓語學講習所
19世紀末期日本批判歐化主義風潮愈起,以實施保守性女子教育為目標的學校漸次增多。為對抗西方基督教女學勢力,1892年尼僧輪島聞聲在凈土宗教團的支援下于東京設立淑德女學校,翌年又成立了學校的后援組織淑德婦人會,婦人會的發(fā)起人有巖倉子爵夫人梭子、伊澤修二夫人千勢子、佐藤男爵夫人靜子等近20名。[9在日本“清國保全\"“東亞黃色團\"氛圍的彌漫下,1905年春淑德女學校正式將設立女子清韓語學講習所的意向書呈遞東京府并很快得以獲批,該講習所旨在“領會我邦國事,惠及我邦文明”,通過“招攬、扶植他國文明之有志者以推動帝國女子之進步”,同時強調“先行掌握語言為開導東亞之首要階梯”。[10]
女子清韓語學講習所設立后,貴族院議員、曾任職臺灣總督府民政局學務部長的伊澤修二擔任顧問。早在1895年6月伊澤就向總督樺山資紀呈報了《臺灣學制案》,意欲“以日語教育為中心,以養(yǎng)成日本國民精神為本旨”。[11此后伊澤將視線北移至大陸,于1905年成立了抗衡西方教會教育勢力的“泰東教士團”,希望為中國官私學堂延聘日人教習及顧問提供諸多“便利”。[12]此時女子清韓語學講習所的出現(xiàn)可以說與伊澤的背后助推不無關系,該所也是一個借以“誘掖\"中國女子教育進而實現(xiàn)教育滲透的殖民團體,且伊澤與輪島始終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與東洋婦人會清國派遣女教員養(yǎng)成所的設立目標一致,女子清韓語學講習所“并非是單純的語言培訓機構,而是以向中韓兩國培養(yǎng)、派遣女教習為最終要義”,在淑德女學??磥磉@是“吾帝國亙古未有之機緣”,畢竟“亞洲和平需依靠我邦進行保障,東洋文明需憑借我邦進行啟發(fā)”。[10]
值得一提的是,女子清韓語學講習所設立之際正值凈土宗教團對中國燃起“關心”的高漲時期,且這一講習所原本就是凈土宗教與西方基督教為爭奪中國女子教育主導權進行對抗的產物。
1906年在凈土宗的命令下,淑德女學校校長黑田真洞與主任井原德從赴華視察教育,較清藤秋子、河原虎子長達3余月的視察相比,他們在華僅為17日,考察范圍亦限于京津兩地,但二人依舊有不少“收獲”?;貒笫绲聥D人會召開視察談話會,黑田依憑中國模仿日本教育風氣日盛以及對日人表現(xiàn)出的好感十分自信,他在演說中聲稱京津兩地十分歡迎日本人,中小學堂都在使用翻刻于日本的教材,家庭教育亦仿日而行;另外他對中國自稱“樂土\"的說法頗為贊同也頗為憧憬,進而大吹法螺鼓勵“我邦女子若為國家、為人類盡心亦不晚矣”。[9]
女子清韓語學講習所每日下午3-6點授課,除中國語外,亦開設修身、漢文、教育法、音樂、手藝、簿記等科,實行四學期制,累計時長1年4個月,入學金1元,學費150錢,人學資格為“高等女學校、女子國民學校畢業(yè)或同等及以上學歷者”,其中又以駐華外交官及公司職員親屬最為相宜。[5]35、[13]331校長為婦人會會長巖倉梭子,顧問為伊澤修二,所延聘的任課教員均有一定的學識與地位,如中國語教員為東京外國語學校教授岡本正文等5人、漢文科教員為慶應義塾大學教授馬場東海等3人、倫理科教員為東京高等女學校校長棚橋絢子等2人、教育學教員為東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助教授和田實等。[9]
四、東洋婦人會、淑德婦人會女性教習派遣活動概覽
東洋婦人會、淑德婦人會的女性教習派遣活動始于1906年,此時中國女子教育正在接受著近代東西文明的沖擊與洗禮,國內諸多報刊雜志紛紛暢談女學、傳播女權。1906年2月慈禧太后迫于民間壓力諭令學部振興女學,翌年3月學部又公布女子小學堂及女子師范學堂章程,至此中國女學一改游離于國家教育體系之外的尷尬境遇,創(chuàng)辦女學之舉一呈井噴式發(fā)展,女性師資的匱乏也為日本女性教習的來華提供了契機。據(jù)筆者統(tǒng)計,1906-1910五年間兩團體共派遣女性教習31名(見表1,另1907年淑德婦人會尚在培養(yǎng)的教員有25名,因限于史料無從查考,故而未列入表中),現(xiàn)整理如下:
1901年《北京新聞匯報》曾點明“當人才消乏之時,不免借才異國,楚材晉用,自古有之,原不足怪。然必駕御得其宜,驅策得其方,操縱維我,予奪維我”。[15]然而時處草創(chuàng)期的中國初、中等女子教育與學齡前教育因辦學經驗闕如的無奈性、對近代教育的渴求性以及盲自追崇日本的跟風性,使得清國派遣女教員養(yǎng)成所、女子清韓語學講習所出身,僅為普通中等學歷的日本女性教員抵華后搖身一變成為中國社會上的“高學識\"“高地位”“高收入\"群體。由于教授對象集中于中上流家庭,所以日本女性教習一方面與當?shù)毓偌?、甚至是清廷大員來往密切;另一方面也經常出入其視為“家”與最信賴之處的日本公使館或領事館,她們在華期間可謂風光無限。
1909年養(yǎng)成所畢業(yè)的加藤豐子受聘保定府女學堂,執(zhí)教期間在致其師清藤秋子的信函中曾表明“居住條件優(yōu)越且學堂規(guī)模宏大、設備齊全,特別是身處水深火熱的中國竟然還能于學堂之中享受對雪舉杯賦詩的樂趣,著實難以忘懷”。[7]東洋婦人會亦曾指出充任家庭教習的學員位居上流社會,在寬敞的宅邸庭院中生活,享受著頗高待遇,但即便如此,她們依舊抱怨如廁與洗浴的不便。日本女性教習的“高地位\"為她們贏得了報酬上的砝碼,1906年東京府市區(qū)小學校女教員的平均月俸為16.7元,[16]而在華日本女性教習的月俸卻為清銀50-70元,瀧岡照子、大杉春子等更是高達85-100元,足足為本國的5-6倍。就職于盛京金州公學堂、養(yǎng)成所畢業(yè)的橫內文惠子對薪俸頗為滿意,她坦言自身“抱有真正貢獻國家之信念,故不介懷薪俸之多寡,但去除食宿、女仆補貼,每月亦收人50-100元”。[7]
據(jù)前文所述,兩大派遣團體派出的女性教習都身兼中國女子教育日化滲透的國家使命,她們也因此被日本媒介盛譽為“女流教育家\"“海國婦人雄飛的先導者”。在\"清國保全\"的\"感召\"下,這些日本女性教習憑借迥異于西人地緣同洲、人緣同種、書緣同文等優(yōu)勢西渡中國,趁借近代中國女子教育剛剛萌芽、多科教習闕如之“良機\"迅速涉入其中,使得各級別、各類型女學堂及蒙養(yǎng)院籠罩于濃厚的“東洋化\"氛圍,除國文、歷史、地理外,剩余科目幾乎都是由她們來負責且一人教授多科早已常態(tài)化,如養(yǎng)成所畢業(yè)的松里島子就承擔了除國文、作文外的日本語、家政、編物、造花等科。[17]同為養(yǎng)成所畢業(yè)的前田新子與東京女子師范學校主事中村推薦的山口政子主掌東北地區(qū)首所官辦幼兒園—奉天第一蒙養(yǎng)院,該蒙養(yǎng)院完全仿日辦學,室內懸掛的繪畫匾額,庭院內的秋千、可移動圓木等玩具都是直接從日本購置回來的,整個蒙養(yǎng)院儼然成為了一所日式幼稚園。[5]13
此外,日本女性教習執(zhí)教的女學堂(如吳興女學堂、福建女子職業(yè)學堂)蒙養(yǎng)院(如武昌幼稚園、湖南官立蒙養(yǎng)院)通常都設有日語科,這對于剛剛踏出閨閣的少女甚至是5、6歲的幼童而言,本國國語、國文知識尚且難解,遑論日語?講習所畢業(yè)的片山多久子作為“舊軍第一位女間諜\"河原操子、以夫龍藏進行“人類學研究\"為掩護的鳥居君子的接力者繼續(xù)從事著蒙古毓正女學堂的日化活動,她們不顧中國需求、民族特點與地域實際機械地復制著日式教育,荒謬的將日語置于最高地位,甚至日本的紀元節(jié)(建國日)天長節(jié)(天皇誕生日)地久節(jié)(皇后誕生日)當天也需放假慶祝。1906年已回國半年有余的河原依舊感慨西方教育勢力尚未觸及蒙古,喀喇沁旗實施的還是純粹的日式女子教育,讀寫的是日本字,練習說的是日本話,對她們在思想上的漸趨日化實感欣喜。[5]39浙江省臺州天臺縣巡撫曾對本縣小學堂刻意追風延聘日人教習教授日語的做法進行了嚴厲的批示:“該縣并非通商口岸,于小學課程中加入洋文已非所急”,“請一日本人為教員,殊不知該縣官紳命意之所在,仰提學使札飭該縣查明該日員合同,如未訂,定期限速即辭退”。[18]針對音樂一科,1908年四川提學使語頗切,牌示省內各學堂“以東洋之音樂譜中國之詩歌,微論與雅樂不符,即此變易其土風,改易其音韻”,如此一來眾多學堂“日導其趨向外人之志趣與教育宗旨,所云養(yǎng)成其愛鄉(xiāng)土、愛國家之思想尤為大相刺謬”。[19]
若言眾多日式科目是涉人中國女子教育的“表”,那么“賢妻良母\"教育就是日本意欲把控中國女子教育發(fā)展路向的“里”。這一理念一方面申說女子應積極踏入社會接受近代教育,另一方面又要求她們在受教后重返家庭,顯然是一個雙標性質的“半近代化\"矛盾體概念,不過它卻與清廷封建勢力所固守的女德培養(yǎng)目標十分符契,故而學部厘定女學章程,將“賢妻良母\"派為全國女學的教育宗旨,明治日本涉華女子教育的第二次“機遇”又順利得以實現(xiàn),這亦成為日本女性教習最具資質的敲門磚。正如日本歷史學家實藤惠秀指出一般,“一個日本教習前往中國教學,其效果會相當于五十名中國學生留學日本”。[20]據(jù)表1所示,東洋婦人會、淑德婦人會所派遣女性教習僅為幾十人,但對初創(chuàng)期的中國女子教育而言,她們的影響力與推動力絕非局限于單一學堂,而是具有一定的地域輻射、連帶傳播作用,更何況她們所執(zhí)教的教育機構都被所在省份乃至是全國視為鑒仿的標桿。
在親眼目睹派遣教習的諸多好處后,日本的報刊媒介紛紛報道學員的學習內容、赴華信息、在華執(zhí)教動態(tài)等,大肆鼓吹這與未來的國家命運息息相關,進而繼續(xù)吸引生源。1906年《國學會雜志》刊載“女子海外渡航”一文,傲嬌地表示“這些接受中等及以上教育的女子渡航已漸成勢力,毫無疑問只有她們能輕易獲取中國人的信任,實施日本型感化教育”,“這些妙齡女子與夫離別、與愛子離別,無絲毫疇躇只身前往未開之地值得敬佩,不讓明治須髯”。[21]翌年《日本教育》聲稱清韓語學講習所“諸多生徒為征俄戰(zhàn)役中戰(zhàn)死勇士之未亡人,她們定當為家人之遺志、君國之進步、東亞文明之穩(wěn)固而努力”。也正是在此時,于公可奉國、于私可獲利的兩家派遣團體開始急于向中國傾銷教習,他們企圖通過壓縮學時、追加派遣機構的方式提高培養(yǎng)女性教習的更新速度。1906年7月19日淑德婦人會女子清韓語學講習所第一屆畢業(yè)生按照1年4個月的學習計劃如期畢業(yè)(1905年春-1906年7月),但從第二屆開始學生的學習時間就被壓縮至1年(1906年8月-1907年7月),以至于后來未畢業(yè)的學員也可因應教習之職,如村越信子、阿部初野子等,9這充分暴露出講習所并不在意學員的實際水平與能力,將近代中國女子教育的發(fā)展視同兒戲,只求自我獲取利益的最大化。1909年東洋婦人會會長鍋島直子秘密發(fā)布傳單,提議追加設立教習派遣機構“東洋女塾\"為“日本帝國女子之天職”。幸運的是她們的這一舉動為在日中國人所察覺,《東方雜志》迅速將此傳單內容公諸于眾,用以喚醒中國新女界。[22]
五、日本女性教習派遣團體活動終焉之要因
關于兩團體的女性教習派遣活動退出中國教壇,國內外學界常以辛亥革命迫近清末時局動蕩、留學生群體陸續(xù)回國后女學堂需才孔急的難題得以緩解、教育利權回收熱逐步升溫等原因進行通述,但經筆者查考,這亦歸因于近代中國女子教育形象建構過程中“內在理路\"的多維并進、國際環(huán)境下日本涉華教育勢力的自我主動衰退以及西方在華教育勢力再崛起等“外緣影響”。
首先,日本“賢妻良母\"理念雖然作為清末女子教育思想的主流傳播迅速但卻非一帆風順。究其原因,日本穩(wěn)定的國內環(huán)境是女子接受“賢妻良母\"教育的重要保證。但國家情勢迥異,身處時局動蕩不堪,革命形勢一觸即發(fā)背景下的中國女子是沒有條件、也更不可能如日本一般全盤接受“賢妻良母\"教育,特別是千年倫理社會中“家一國\"體系的解構、西方“國家—國民”“主權一人權\"概念鏈條的流播,使得時人對女性含有復雜期待的“男女同權”革命救國的“女國民\"以及戰(zhàn)時色彩濃郁的“女英雄\"“女豪杰\"等話語被頻繁特書,相互,一并滌蕩著國人的傳統(tǒng)思維定勢,從而刺激了眾多學人圍繞這一理念展開激烈的探討和論爭;加之清廷“上行\(zhòng)"怠忽,與地方“下效\"脫節(jié)、錯位,“賢妻良母\"理念雖為女子教育主流,但卻難以抵擋國運前行的洪流,況且眾多城市中上流家庭出身的女子僅視其為追趕時髦、品味高雅的手段。如此,日本女性教習在作為“賢妻良母\"教育現(xiàn)場助推劑的同時也意外地成為了中國女子教育觀更迭發(fā)展的催化劑,客觀上削弱了自身的勢力。
其次,若言清末女子教育的實施具有附帶于男子教育的特質,那么日本女性教習也同樣受到日本男性教習的“附帶性\"影響。概言之,日本教習群體魚龍混雜,學識、能力、層次、素質參差不一,眾多為謀取高額薪俸的在日欠債者、教科書疑獄事件的跑路者都紛紛夤緣來華充任“偽教習”,他們要么為了樹立自身權威相互傾軋,要么與學堂間因月俸、授課水平、工作態(tài)度等問題齟齲叢生,更有部分日本女子打著來華充任教習的幌子嫁與中國人為妾,江南高等學堂總教習白河次郎對這些情形痛批不已,他認為日本教習自毀名譽,中外信用盡失。[23]另外,伴隨甲午戰(zhàn)役、日俄戰(zhàn)爭中的節(jié)節(jié)勝利,日本軍方勢力日益膨脹并逐步取得支配國事的權力,仰承軍部鼻息的明治政府原本奉行溫柔的“清國保全\"策略也逐漸為對外“硬運動”的軍事手段所取代,最終的結果便是明治政府在對華教育策略上“關照\"不足,甚至是持放任、主動退縮的態(tài)度。[13]226-229
最后,伴隨日本在華教育勢力持續(xù)走低,西方教育勢力再次崛起。1908年京師部分學堂已將日語從授課科目中剔除,翌年作為中國第一外語的日語被英語代替,眾多學堂將其降至隨意科,甚至不如希臘語、拉丁語;同時日本教習的通譯型授課方式逐步為美國、德國所取代,且兩國紛紛向清廷推銷本國教習。[13]334日本《教育界》曾發(fā)表社評稱:“對中國教育而言,吾邦接連挫敗,反之邇來美國卻熱衷于安撫,日本教習之地位已為其所奪”[24];服部宇之吉更是坦言\"在中國教育主導權的爭奪戰(zhàn)中,日本學派遜于歐美學派,是為日本外交上之一大失敗”。[25]
六、結語
東洋婦人會清國派遣女教員養(yǎng)成所、淑德婦人會女子清韓語學講習是特定歷史時期出現(xiàn)的特殊團體,為實現(xiàn)“東亞一體事業(yè)”,兩團體積極打造“東洋女子教化先鋒隊”涉入中國女子教育領域,為日本的教育殖民策略謳唱贊歌;與此同時他們積極貫徹西方文化殖民體系中的“身份主體\"概念,以教導型口吻樹立模范形象。洋務運動破產后清廷決定取道日本曲線發(fā)展,這也導致中國女子教育在近代化的推進過程中無法擺脫日本因素的存在,為日本女性教習來華執(zhí)教提供了“溫床”。如今通過追挖日本史料回顧這段歷史,我們不得不晞噓這一群體背后所裹匿的官民聯(lián)袂型教育滲透策略,但同時慶幸的是中國國運革故鼎新的歷史車輪恰好對此碾壓而過,兩團體的黃梁美夢隨之流產。然而未實現(xiàn)并不等價于不存在,雖然兩團體的涉華女子教育活動從開始預謀到無奈退出僅維系5-6年,但其處心積慮的殖民滲透策略卻昭然若揭,值得鉤沉。
注釋:
(1)阿部洋.中國の近代教育明治日本[M].東京:福村出版,1990;小川嘉子.清末の近代學堂と日本女子教習:莊東女子師範學堂を中心に[J].國立教育研究所紀要;1988(115):105-114;楊潔瓊.日本教習對中國幼教事業(yè)初期發(fā)展的影響[J].學前教育研究2011(2):52-55;加藤恭子.20世紀初頭における日本人女子教員の中國派遣[J].工ン夕-研究,2015(18):7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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