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8-0080-04
科馬克·麥卡錫被譽為“海明威與??思{的繼承者”,其作品以黑暗暴力風格聞名,背景常設(shè)美國西部或末日世界,如《路》《老無所依》等?!短煜买E馬》作為其“邊疆三部曲”之一,蟬聯(lián)《紐約時報》暢銷書榜21周,榮獲1992年美國國家圖書獎與國家書評人協(xié)會獎。該書講述二戰(zhàn)后,得克薩斯州少年約翰·格雷迪因家中牧場被賣,與好友羅林斯南下墨西哥追夢的故事。他們歷經(jīng)艱險,終至普利西瑪牧場,格雷迪與牧場主女兒阿萊詹德拉相愛卻遭阻撓,人獄后在阿萊詹德拉幫助下重獲自由。羅林斯選擇歸鄉(xiāng),格雷迪則繼續(xù)前行。小說以馬為線索,格雷迪騎馬南下,途中遇騎大紅棕馬的少年布萊文斯,因馬惹禍等情節(jié)均以馬為敘事樞紐。小說中對馬的描寫展現(xiàn)了人類與動物的深厚情感和動物野性之美,作者以此反思了工業(yè)文明進程中的人類中心主義。
從蘊含豐富科幻想象的“賽博格”概念,到滲透于日常生活之中的“同伴物種”理念,唐娜·哈拉維在其著作《同伴物種宣言》中引領(lǐng)了文學批評領(lǐng)域的一次重要轉(zhuǎn)向一一物種轉(zhuǎn)向。在此轉(zhuǎn)向中,“同伴物種”不僅承襲了“賽博格”
的諸多核心特質(zhì),還在理論層面上展現(xiàn)出了新意。具體而言,“賽博格”在此框架下被重新定位為“同伴物種家族中的次級成員”,而“同伴物種”作為“賽博格”思想的傳承者,承載了新的理論內(nèi)涵[。哈拉維在書中深刻闡述道:“我們構(gòu)成了一個共生實體,彼此既是潛在的危險源,也是不可分割的肉體存在,是地球上生命與死亡交織共生的交匯點,是共生現(xiàn)象的產(chǎn)物。在這一共生關(guān)系中,我們成了永恒的伴侶?!盵2]
哈拉維提出的“同伴物種”概念,深受生態(tài)學“伴生動物”理念的啟發(fā),但其范疇更為廣泛多元。哈拉維指出,“同伴”(companion)源于拉丁文cumpanis,意為“與面包同在”,原指共享面包之人。在文學中,“同伴”如同指南或手冊,如《牛津葡萄酒指南》等,幫助讀者理解與消費,在商業(yè)中,則指共同組建的企業(yè)實體[3]。哈拉維認為“物種”存在內(nèi)在矛盾,其既關(guān)聯(lián)自我與他人,又滿載同伴。每個實體都是多物種集合,人類中心主義偏見不容于同伴物種理念[3]。受托馬斯·阿奎那及亞里士多德學派影響,她將物種視為哲學范疇的一般性分類[。自“賽博格”概念被提出后,哈拉維認為,人類對生物種類的理解應(yīng)當超越傳統(tǒng)生物學,納入生命體、非生命體、動植物及微生物等,這一觀點深化了人們對生命復雜性與多樣性的理解。
哈拉維以人與狗的關(guān)系為例,闡述人類從狗身上學習的行為模式,體現(xiàn)了林恩·馬古利斯倡導的共生關(guān)系。人與其他物種成員的聯(lián)系,不僅基于同情與關(guān)懷,它們同樣可成為人類的同伴物種,人類亦然。相互需求與社會紐帶構(gòu)成同伴關(guān)系的基礎(chǔ)[4。物種成員為“有意味的他者”,通過互動確認自我,且關(guān)系并非固定不變。在此共生關(guān)系下,人類從技術(shù)文化支配者轉(zhuǎn)變?yōu)橥楣采?。哈拉維提出“同伴物種”這一概念,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批評范式。本文將運用其理論分析《天下駿馬》中的“同伴物種”關(guān)系,探討其中蘊含的生態(tài)學與生物學意義。
一、駿馬:有意味的他者
在“同伴物種”批評理論的框架下,哈拉維借由“有意味的他者”(significantotherness)這一概念,對物種間的關(guān)系進行了全新的描繪與闡釋?!坝幸馕兜乃摺痹诠S的論述中,意味著結(jié)伴而行、相伴相依的存在。這一他者概念,區(qū)別于傳統(tǒng)文學批評中的他者形象,強調(diào)的是人類與動物在地位上的平等,兩者間能夠進行精神層面的交流與共鳴。哈拉維以寵物狗為例,深入探討了兩個核心議題:一是寵物狗在社會中的角色定位問題,二是人類是否真正有能力理解動物的主觀感受與體驗。
人與非人類動物間的關(guān)系常常不對等,人類掌握了主導權(quán)。哈拉維提及雅克·德里達對動物的研究時,分享了他與貓的一次特殊“相遇”。德里達一次赤身裸體走出浴室,恰遇貓注視其裸體,這一瞬間觸發(fā)了他深刻的羞恥感。這羞恥不僅源于對自身裸體的意識,更因貓雖始終裸體卻渾然不覺,仍直視其裸體。此次“相遇”促使德里達反思自我,提出“我是誰”的深刻疑問,探討了個體自我認同與他者性的關(guān)系這一哲學議題。這次“相遇”并非簡單的人與動物之間的碰撞,而是兩個平等他者間的交流與碰撞。德里達與貓均成為對方眼中的他者。既定認同被打破后,個體如何重新定位自我、審視存在這一問題就觸及了哲學核心議題,即自我認同、他者性及存在本質(zhì)。
德里達與貓的相遇,使他試圖突破傳統(tǒng)認同框架,重思個體與社會、他者間的復雜關(guān)系。這種思考可能帶來深刻哲學洞見,也可能引發(fā)身份和存在方面的不安與困惑。因此,“我是誰”成為哲學領(lǐng)域的重要問題之一,要求人們不斷反思與探索,以期更深刻地理解自我、他者及存在本質(zhì)。
《天下駿馬》中,有三匹馬非常重要:格雷迪的馬“雷德博”、羅林斯的馬“朱尼爾”和布萊文斯的大紅棕馬。每一匹馬都有自己的性格,格雷迪的馬強壯而忠誠,而布萊文斯的馬則更加活潑和挑剔。它們可以成為人類的朋友,例如,當格雷迪來牽馬時,雷德博就會發(fā)出鳴鳴的叫聲,認出他。馬不僅是書中人物的朋友,也不僅是西部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是小說的連接組織,在人物之間、人物與文化和社會之間、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牽線搭橋。格雷迪對馬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他愛馬正如同他愛人類一樣,愛它們有血有肉,愛它們所具有的滿腔熱血的秉性。他將今生所有的崇敬、鐘愛之情以及愛好都投入這些生性剛烈的生靈上。這些情感將永遠如此,不會改變”[5。這種親切感代表了他在朋友、戀人和某些地方找到的短暫陪伴和歸屬。因此,馬在某些方面與人相似。正如格雷迪所說的,馬的靈魂與人的靈魂比許多人想象的更相似。格雷迪不能入眠時,“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著馬,想著曠野,最后想來想去都是馬。那些平頂山里的野馬,那些從未和人交往的野馬,那些與他素不相識的野馬。然而,他就要走進它們的靈魂,與之永不分離”3]。格雷迪入眠時,在夜里夢見高原上群馬奔騰,馬蹄踏著吐艷的山花,夢見自己在馬群中,腳下神速,能與馬兒一起飛馳,他感到在自由的空間中與大自然的回聲的結(jié)合就是世界本身,那是語言難以表述的。
同時,馬也象征著個人與社會之間復雜的、不斷變化的關(guān)系。千百年來,人們騎著馬去打仗,聽從遠方統(tǒng)治者的命令。馬匹比人步行的速度更快,覆蓋的范圍更廣,能看到的東西也比一個人一生所能看到的更多。小說中,格雷迪觀察到,馬的靈魂如何見證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事件,他逐漸認識到,人類不可能擁有馬的靈魂,在這一點上,馬甚至優(yōu)于人類?!叭伺c人之間也沒有馬類那樣共通的靈魂,那種認為人類可以互相理解的想法只是個錯覺。”[5故事中的墨西哥老人在與格雷迪和羅林斯的談話中表示:“要談?wù)撌郎蠜]有馬的事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上帝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fā)生?!盵5同樣,格雷迪將他的信任和尊敬寄托在馬身上,馬在生活中引導著他,同時也提醒他注意那些巨大的、非人的力量在某種程度上更能影響人。“當北風吹過來的時候,你會聽得見他們的聲勢,你能聽得見馬的喘息聲,釘著生牛皮的馬蹄的嚼嚼聲,長矛揮舞的嗖嗖聲,馬拉木撬在沙地上如巨蟒蜿蜒前進般發(fā)出的嗪察聲?!盵5]這段對馬匹聲音細膩生動的描寫就突出了騎馬人內(nèi)心的堅定,這種堅定來自人對馬強壯身體素質(zhì)與忠誠品質(zhì)的信任,那些如今已逐漸衰落的部族的騎手,他們騎著裝飾著彩繪的矮種馬緩緩行進。他們的臉龐被白堊涂抹,長發(fā)精心編織成辮子,每個人都全副武裝,準備投入戰(zhàn)斗。在這些騎手身邊,馬匹不僅是他們唯一的交通工具,更是他們歷經(jīng)風雨、共度艱難歲月的忠實伙伴與見證者。
格雷迪眼中的馬是桀驁不馴、充滿野性的:“六匹馬正奮力沖破畜欄,鬃毛隨風飛揚,眼神中透露出野性。它們擁有安達盧西亞馬的長鼻,面部骨骼彰顯非洲馬血統(tǒng)。前幾匹馬展現(xiàn)出強健后腿,足以勝任牧場‘憲兵馬’之職,渾身散發(fā)著鐵血氣息。”5此景震撼了他,他從未見過如此健美的馬匹。這份野性驅(qū)使他南下墨西哥,追求馬兒般的自由生活。他認同此生活方式,他父親也覺得格雷迪十分擅長騎馬,仿佛天生屬于馬鞍。若世上無馬,他會覺失落異常,誓要尋遍世界,直至找到這些可愛生靈。格雷迪與馬的相遇讓他審視了自身,通過馬與世界建立起了聯(lián)系,透過馬看到了靈魂,尋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二、駿馬與人:“共在共生”的交流
哈拉維的“同伴物種”理論中有兩個核心引導性問題尤為關(guān)鍵:一是“當我輕撫我的犬只時,我究竟在與誰、與何物產(chǎn)生接觸”;二是“如何將‘共在共生'轉(zhuǎn)化為一種通達世界的實踐\"3]。“共在共生”這一概念如同一根主線,貫穿了哈拉維的整個“同伴物種”研究體系。若要深入理解“同伴物種”的內(nèi)涵,便需從“共在共生”的理念出發(fā)。哈拉維對人性本質(zhì)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與重新界定,這一過程被她描述為“生成世界性”,即個體存在與周圍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共同塑造出一個世界。
在探索實現(xiàn)“共在共生”的路徑時,哈拉維通過審視自己與牧羊犬卡宴的關(guān)系,揭示了跨物種關(guān)系的雙向互動性。她認為,盡管人們和動物努力增進彼此理解,但復雜的生物體之間永遠無法完全相互理解。因此,要實現(xiàn)物種間的相互理解和“共在共生”,就需要借助多樣化的聯(lián)系方式,特別是非言語的交流方式,如觸摸,實現(xiàn)跨物種互動。同時,物種間還需了解并遵循與特定物種相關(guān)的行為準則與禮貌?!肮苍诠采钡暮诵睦砟钍亲鹬嘏c責任,這超越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關(guān)系構(gòu)建,更多地指向我們與其他物種之間共性的深刻共鳴。哈拉維與卡宴的關(guān)系不僅觸發(fā)了其深刻的哲學思考,還展現(xiàn)了同伴物種間所蘊含的愛的能力,這種能力豐富了我們的情感洞察力。哈拉維曾言:“我對卡宴的深切愛意,促使我的身心變得更加寬廣,更加溫柔。”3因此,當愛得以恰當運用時,我們不僅能夠成為更加完善的人,還能在同伴物種的“共在共生”關(guān)系中,展現(xiàn)出更加全面與深刻的自我。
駿馬,作為格雷迪的尋夢伙伴,參與了格雷迪南下墨西哥的成長之旅。當格雷迪決定南下時,到馬既里帶著馬走時,“馬兒噴著鼻息,并伸出鼻子去頂他的肘部”[。此時馬兒的親昵動作表明了它與格雷迪的目的一致,即使格雷迪此時已是一位亡命之徒,他的馬也毅然決然伴他南下。哈拉維為所說的“共在共生”與“愛”“責任”在格雷迪與馬的關(guān)系可以具體化為忠誠與歸屬。故事中格雷迪越獄成功,見到了阿萊詹德拉最后一面,之后他再次冒著生命危險試圖奪回自己、布萊文斯和羅林斯的馬。他覺得與馬相處很自在,因為他很少與其他人相處。父母離異、牧場被賣,得克薩斯對他來說不再是真正的家。但墨西哥對他來說也同樣陌生,一旦阿萊詹德拉拒絕和他在一起,他在那里也沒有歸屬感。相反,格雷迪通過忠于他的馬,我到了屬于自己的空間。通過與馬建立聯(lián)系,格雷迪找到了他的歸屬方式。
不僅是格雷迪,小說中其他兩位主角羅林斯與布萊文斯同樣愛惜馬,馬是他們生活的同伴,不是可交易的商品。布萊文斯那匹漂亮的大紅棕馬行走在南下路途中無疑會引起劫匪的注意,當羅林斯提議把他這匹寶貝馬換成一匹不會讓他們挨槍子兒的馬時,布萊文斯直截了當?shù)貞?yīng)答:“我不拿馬做買賣?!盵5果不其然,這匹漂亮的大紅棕馬后來被墨西哥人搶走,不知蹤跡,格雷迪決定冒著生命危險幫布萊文斯找回馬,他與布萊文斯不過萍水相逢,但他深切地明白那匹馬對布萊文斯的重要性,一如他不能失去雷德博一般。
在普利西瑪圣母瑪利亞牧場,他們做著給牛馬打烙印、做耳標、閹割、去角、防疫注射的工作,這些小馬駒從一開始的驚嚇與害怕到后來對他們信任與親近。兩人高超的馴馬技藝為他們贏得了牧人的尊敬,也讓牧人看到了駿馬更強大的潛力。格雷迪知道好馬是什么樣子的,也知道該如何馴出好馬,“他把馬臉拉到自己胸前,自己大腿內(nèi)側(cè)感到馬駒的動脈在急速地搏動。他能夠察覺到小馬駒的惶恐,于是用一只手做成杯形遮住馬的兩眼,輕輕撫弄。他不停地對馬駒說著話,用沉穩(wěn)的低聲細語告訴它他想做的事情。他一再地撫摸馬駒的眼睛,拂掉它的恐懼?!盵他將馬當作與他平等的生靈,他為馬擦拭身體,同馬說話,熱愛這份與馬相處的工作,就連做夢也要走進馬兒的靈魂。
三、結(jié)語
哈拉維提出,“同伴物種”這一概念是基于無條件的愛構(gòu)建的深度他者關(guān)系。在麥卡錫的作品中,格雷迪與駿馬彼此成為他者,他們之間的“共在共生”與深層次的精神交流,彰顯了作者深厚的人文關(guān)懷,作者通過描寫馬的形象,深刻探討了人與自我認知、人與動物共處、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倫理關(guān)系。這種探討促使我們進一步反思“我是誰”這一哲學命題。我們應(yīng)當摒棄“動物-人”這一簡單的二元對立觀念,以及功利化的人類中心主義視角,轉(zhuǎn)而將動物視為具有主體性的實體,將其他動物視為復雜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的一部分,共同營造一個和諧的世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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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