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08-0064-04
20世紀60年代,隨著第二次女權運動的興起,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應運而生。該理論以女性主義思想為基礎,批判父權制文化對女性的壓迫,弘揚女性主體意識和先進的性別觀念。
摩洛哥法語作家塔哈爾·本·杰倫是北非法語文學的代表作家。他擅長塑造女性形象,其成名作《沙之子》(1985)講述了扎哈拉女扮男裝時期的生活經歷,《神圣的夜晚》(1987)作為《沙之子》的續(xù)篇,與《錯誤之夜》(1997)共同構成了反映摩洛哥女性遭遇的“三部曲”。他的作品深刻展現(xiàn)了女性在父權制壓迫下的生存困境,表達了對女性命運的深切同情,以及對女性自我身份構建的關注。
1987年,《神圣的夜晚》榮獲龔古爾文學獎這部作品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全球出版,使本·杰倫成為當代法語文學界作品被廣泛翻譯的作家之一。小說講述了女扮男裝的少女扎哈拉坎坷的生命歷程:她努力擺脫男性性別枷鎖,追尋女性意識,最終接受“雙性同體”的身份,獲得主體意識,實現(xiàn)精神的自由與解放。
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事,看似平實的敘述蘊含深刻的寓意?!短┻硎繄笪膶W增刊》評價道:“雖然這個故事使人想到多種寓言性的闡釋,但表面的敘事卻逐步推進,富有閱讀快感?!弊髌非擅钊诤犀F(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創(chuàng)造出許多亦真亦幻的場景。正如本·杰倫所言:“當我寫故事時,我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摩洛哥人,像摩洛哥說書人那樣娓娓道來,其中充滿想象和不全是現(xiàn)實主義的建構。”[
本文通過分析《神圣的夜晚》中“雙性同體”的女性主義書寫,闡釋主人公自我身份的構建之路,并揭示其深層隱喻意義。
“雙性同體”理論溯源
“雙性同體”的概念在柏拉圖的《對話錄》中得到了哲學化的闡述。直至20世紀,這一概念才被文學家重新發(fā)掘并賦予新的內涵。較早將“雙性同體”思想引入女性主義文學批評領域的作家當屬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Woolf)。
伍爾夫從男女平等的思想出發(fā),深人探究了父權統(tǒng)治下的性別差異和女性存在的獨特性。她提出“雙性同體”是“女性主義的價值觀和人的全面、自由發(fā)展的人格”[。伍爾夫認為,女性在追尋自我話語和身份的過程中,應當突破傳統(tǒng)二元對立的兩性關系,實現(xiàn)性別的超越,達到兩性融合。換言之,女性應該在消除兩性對立的基礎上,推動整個社會意識和思維模式的轉變,從而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生命自由。
在《一間自己的屋子》中,伍爾夫這樣寫道:
在男人的腦子里男性勝過女性,在女人的腦子里女性勝過男性。最正常、最適宜的境況就是這兩個力量結合在一起和諧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時候只有在這種融洽的時候,腦子變得非常肥沃而能充分運用所有的官能,也許一個純男性和純女性的腦子都一樣不能創(chuàng)作…任何無愧于藝術家稱號的人都是或多或少的兩性人。[3]
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歐美女性主義者對伍爾夫的思想進行了拓展。解構主義將其視為“純粹與性別等級相聯(lián)系的統(tǒng)治和非統(tǒng)治的制度,并恢復原始的男女換裝或無性別的混沌狀態(tài)”[4]。美國女權主義評論家桑德拉·吉爾伯特(SandraGilbert)將“兩性融合”視為自我統(tǒng)一的象征,這一點也引發(fā)了一定爭議。法國學派代表埃萊娜·西蘇(HeleneCixous)在伍爾夫的“雙性同體”基礎上,表達了不同意見。她認為伍爾夫的觀點抹殺了性別差異,所謂的“兩性融合”只是為了掩蓋被閹割的恐懼。西蘇主張,兩性關系應該是多元化且復雜多變的。她不僅不排除差異,反而強調要凸顯差異:“欲望標記使施加于我的肉體和他者肉體的周身各部位的影響倍增;的確,這個‘他者兩性’,沒有消除差異,反而挑起差異,增加了差異。”[5]西蘇的“完整的身體”理論是對“雙性同體”更深層次的解讀。她認為完整的身體是內在的,即使被閹割,也不會喪失其完整性。完整的身體不僅是肉體的完整,更是精神的完整,這一觀點體現(xiàn)了她對兩性的尊重。
《神圣的夜晚》中,“雙性同體”的女性主義思想貫穿于女主人公身份構建的始終,本文擬從四個方面對此進行深入分析。
二、“雙性同體”身份的構建歷程
1.打破“雙性同體”階段
《神圣的夜晚》中,父親為滿足私欲,迫使女主人公扎哈拉以男性身份生活至二十歲。除父母外,連朝夕相處的姐姐們都不知其真實性別。直到“神圣之夜”,父親在病榻前像“奴隸主解放奴隸般”還予扎哈拉自由。然而這種身體的解放并不徹底,扎哈拉的身體仍舊承載著過去的重負,成為男性霸權文化與被迫掩藏的女性本性之間的矛盾集合體。扎哈拉身上的陽剛之氣是父親精心策劃的騙局,她渴望擺脫這一身體囚籠,尋求女性氣質的重生。但在父親下葬之前,扎哈拉仍需扮演男性。因為在摩洛哥傳統(tǒng)下,一個家庭若無男性繼承人,遺產將由其他親屬繼承。為保全遺產,扎哈拉必須以兒子的身份處理父親的后事。此時,“雙性同體”以鏡像形式呈現(xiàn),扎哈拉展現(xiàn)的男性氣質恰好印證了這一點。
扎哈拉的母親同樣是“雙性同體”的代表。她以沉默反抗父權,這種異化表現(xiàn)為語言的壓抑導致的身體麻木:“我曾經決定默默地過一輩子,并且親手扼殺了我心中的呼聲。但是至少得讓我吶喊一次,哪怕就一會兒,喊一聲,就一聲,一聲發(fā)自內心深處的、憋了很久的、比你出生的年月還要久遠的吶喊,它就在這兒,在我的胸腔里?!盵5]最終,母親在重壓之下精神崩潰,以瘋癲的方式逃離父權壓制?!拔业哪赣H瘋了。她的嬸娘將她帶到了往南方去的路上的一座隱修院里,她將在那里了卻殘生…我是從窗口看著她被帶走的。她披頭散發(fā),袍子也撕破了,像孩子般叫喊著在院子里奔跑,親親地面,又親親墻壁,又哭又笑,像一只被人拋棄的動物朝門口爬去?!盵5]她的悲劇是父權制下千萬女性的縮影,女性身體成為暴力的載體,承載著肉體與精
神的創(chuàng)傷。
2.女性主體意識覺醒階段
扎哈拉二十歲前,父親強迫她以男性身份生活;二十歲后,父親恢復了她的女性身份。父親始終是個“睜眼瞎”,正如他在扎哈拉出生時所言:“我看見,我不是在想象或是臆斷,我確實看見她懷里抱著的是一個男孩,而不是女孩。”[5]父親看到的只是他想看到的,直到臨終時,父親才向扎哈拉懺悔:“我當時神魂顛倒,我從來沒有在你身上看見女人的特征。我是完完全全的睜眼瞎?!?扎哈拉的性別意識在父親的葬禮后逐漸覺醒。被王子擄走后,她本以為可以以女性身份開始新生活,卻在發(fā)現(xiàn)王子的秘密后被驅逐。這一經歷促使她決心與“雙性同體”時期的自己徹底決裂。她回到父親墳前,埋葬了包括束胸帶在內的所有男裝,與過去告別,完成了性別意識的初步建立。
小說中與父親形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領事這一角色。本·杰倫刻意將領事設定為盲人,賦予其特殊意義。在本·杰倫看來,盲人更具洞察力:“人們騙不過瞎子?!?領事通過觸覺和聽覺感知世界,他相信聲音,而不是話語。領事的愛使扎哈拉的女性身份獲得解放:“我很高興的是,愛上我身體的第一個男人是瞎子。他的指頭有眼晴,他的溫柔細膩的撫摸織成我的圖像。我的勝利,就在這里。這得歸功于領事,而他的神力主要通過觸覺表現(xiàn)出來。他使我的每個感官從麻木或桎梏中蘇醒過來?!盵5]
領事的愛情還喚醒了扎哈拉被壓抑的情欲:“我在年少時代曾竭盡全力排斥情欲我不再去想情欲。我與此無緣。我只滿足于狂亂的夢,它充滿了青年男子的身軀和粗俗的宴會如今這一切都已遠去。我不愿再去想它?!盵5]“我不再是隨風飄散、身份不明的沙土之軀我不再是從前那個虛無縹緲的身軀..”{5扎哈拉找回了女性氣質,真正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女性主體。
3.“雙性同體”的愛情
扎哈拉認為自己既是男人又是女人,而領事在她眼中“時而是男人,時而是女人”。這種敘事安排暗示了“雙性同體”愛情的到來。
當領事的姐姐發(fā)現(xiàn)了扎哈拉與領事相愛,因嫉妒加害于扎哈拉時,扎哈拉為了自衛(wèi)槍殺了自己的叔叔,銀鐺入獄。監(jiān)獄生活卻使他們的愛情得到了升華,由肉欲之愛轉向精神之愛。在監(jiān)獄中,為了與領事實現(xiàn)心靈的交流,扎哈拉主動蒙上雙眼,試圖進入領事的黑暗世界:“我這樣做不僅是因為這個鬼地方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一看,還因為這樣可以使我更接近領事。我試圖進入他的黑暗之中,盼望在那里與他相遇、接觸、談話。\"[5]在黑暗中,愛的主體與客體界限逐漸模糊,扎哈拉實現(xiàn)了“我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的自我認同,而領事在她眼中也呈現(xiàn)“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女人”的特質?!拔壹仁俏覑鄣娜?,也是愛我的人,我是兩個靈魂在一個肉身的結合”,“雙性同體”的愛情在扎哈拉身上得以實現(xiàn)。
4.回歸“雙性同體”階段
在監(jiān)獄中,原以為已經擺脫過去的扎哈拉,五位姐姐卻對她實施了割禮,姐姐們心狠手辣,使扎哈拉身心俱創(chuàng),然而,這一慘痛經歷卻成為她命運的轉折點。這段經歷使扎哈拉對女扮男裝和“雙性同體”的態(tài)度再次發(fā)生轉變。扎哈拉開始擔任監(jiān)獄的代筆人兼秘書,重新穿上男裝使她感到心安:“我微笑。我又穿著男人的服裝?!盵5]人們稱呼她為“先生”,她保持平靜:“有些人甚至稱我為‘先生’,也許并非有意。我不加以糾正,聽任這種疑惑繼續(xù)存在,但我問心無愧。我沒有欺騙任何人?!痹矔允┓埙?,但不再過度追求女性氣質,割禮似乎對她產生了效果,使她的肉體趨于無性化,對于兩性區(qū)別變得麻木?!拔业募で槿诨谝汇浪?,我的肉體停正了運動,它不再變化。它衰弱了,不再動彈,也不再有任何感覺。既不是豐滿和貪婪的女性軀體,又不是平靜而強健的男性軀體,我介于兩者
之間?!盵⑤]
出獄后,扎哈拉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新的認知。本·杰倫通過描寫扎哈拉對“光”的追逐,完成了對“雙性同體”主體意識的構建。領事象征著光明,與領事的結合意味著與光結合,是跨越肉體的精神融合。在經歷一系列身份的轉變之后,扎哈拉最終意識到,自己需要做的不是轉變,而是接受轉變后的自己,在兩性之間找到平衡,獲得精神上的自由,使“雙性同體”以新的形式永恒地存于自身。
三、結語
本文通過解讀扎哈拉“雙性同體”身份的構建歷程,發(fā)現(xiàn)本·杰倫不僅展現(xiàn)了女主人公跌宕起伏的一生,更體現(xiàn)了深刻的女性主義意識。作者既揭示了父權制壓迫下女性的生存困境,又從獨特視角消解了傳統(tǒng)男女二元對立的桎梏。扎哈拉“雙性同體”身份的構建,折射出作者對兩性平等和諧共處的深刻思考。
然而,本·杰倫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止于此。通過女性命運的書寫,小說實則隱喻了更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小說將故事背景置于20世紀上半葉法國殖民統(tǒng)治下的摩洛哥,女主人公扎哈拉的命運軌跡恰是摩洛哥民族命運的隱喻:在殖民壓迫下,艱難尋求出路,進而進行后殖民的重建。扎哈拉從迷失到覺醒的身份構建過程,正暗示了摩洛哥民族對自由的執(zhí)著追求。此外,父親這一角色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他不僅是父權制的代表,更是法國殖民者及其殖民制度的象征。其種種男性霸權行為,恰如法國殖民者對摩洛哥的政治霸權,以及對殖民地語言和文化的壓制。這種雙重隱喻使小說在女性主義表層敘事之下,蘊含了反殖民主義的深刻寓意。
本·杰倫采用“以他者語言對抗他者”的后殖民寫作策略,表達了反殖民主義的思想內核。這種寫作策略既是對殖民文化的解構,也是對民族文化身份的重新建構。小說最終超越了單純的女性主義敘事,成為一部融合性別政治與后殖民批判的文學杰作,為理解后殖民語境下的身份認同問題提供了重要啟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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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杰倫.神圣的夜晚[M].黃蓉美,余方,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特約編輯: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