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法律批評視野下的契訶夫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8-0055-04

一、引言

“生活在人民中間”是契訶夫的信念與追求，其作品再現了俄國社會的真實面貌。正如別林斯基所主張的，文學應反映社會現實，并通過其批評促進社會進步和道德改善。而法律產生于社會，并調節(jié)和維護社會關系，可見文學與法律是緊密交織、相互滲透的。本文采用文學法律批評的方法，以契訶夫的兩部作品《薩哈林旅行記》和《游獵慘劇》為例，探討文學與法律的關系，文學對法律的批判價值和正向推動作用，文學作品對于法律制度、公平正義、公眾教育所具有的重要意義。

《薩哈林旅行記》是契訶夫唯一的一部非虛構作品，作家通過詳致地調查和記錄，描述了自已在薩哈林島的旅行經歷和對監(jiān)獄、流放等社會現象的觀察，指出了俄國在司法審判、懲罰制度、罪犯管理等方面存在的問題。作者以真實的筆觸向社會大眾展現薩哈林島上如“人間地獄”般的生活，引發(fā)社會各階層民眾對相關方面法律制度的關注和思考。而其創(chuàng)作生涯中唯一一部長篇偵探小說《游獵慘劇》則以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講述了一個愛情圍獵故事，展現了人性的另一面。法律雖然不是此書的主題，卻是重要情節(jié)的組成部分，書中主要人物的身份與法律相關，且法律與人性、法律與道德的關系也是此書傳遞的重要信息。特殊的題材使得其中的法律觀念和道德教育更容易為讀者接受和理解，因此該書具有重要的社會價值。

二、文學法律批評

“文學法律批評”為文學跨學科研究，通過借鑒法律視野來審視文學作品以及其中的法律事件和法律主題等內容，探究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法律問題的深思。該領域學者認為，文學法律批評主要研究范疇包括但不限于法律主題的文學，作品事件的法律審視以及文學對法律的批判價值[1]。同時，該方法通過研究文學中和法律相關的問題，能夠彰顯文學作品所具有的社會價值，并凸顯文學作品的教育作用。本文借助文學法律批評的視角，審視契訶夫兩部作品中的相關事件與人物，分析文學對于法律的批判價值，闡釋文學所具有的社會功能。

三、文學法律批評視野下文學對法律的批判價值

正如吳笛教授所說：“法律是否健全，是否完善，這在法學本身有時是很難鑒別的。而文學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對現行法律制度或者具體的法律審判過程進行審視，進行評判，進行監(jiān)督，使其變得更為合理。”同時，通過對此類作品中相關的事件和人物進行法律審視，能對作品的主題有更深層次的領悟。

有律師曾在回憶錄中提到契訶夫對法院活動很感興趣，并熟悉司法程序，常常將案件作為寫作素材[3]。在對法律活動廣泛接觸的基礎上，契訶夫創(chuàng)作了眾多法律主題鮮明的作品，在展現社會狀況和法律現象的同時，對社會弊病和腐朽制度進行反思和批判，對當時的司法實踐和社會正義都起到了一定程度的正向推動作用。

相較于公眾接觸較少的司法實踐和法律事實，文學作品能更好地呈現法律現象背后的社會弊病和其他復雜因素。真實再現動蕩社會背景下所涌現出的各種問題是契訶夫前往薩哈林島考察并完成《薩哈林島旅行記》的動因之一。作為其唯一的非虛構作品，作者在書中指出了當時刑罰的種種不合理之處：苦役伴隨著永久性定居，流放具有終身性，強制移民的懲罰深重。流放在法典中被規(guī)定為僅次于死刑的重刑，19世紀80年代薩哈林島已成為全國最大的苦役流放地，被流放人員不僅有刑事犯、犯錯的農奴，還有因參加反對沙皇活動的政治犯等。且沙皇政府不僅將苦役流放當作懲治罪犯的手段，還將其作為開發(fā)邊疆的重要形式[4。帶有“懲罰和殖民”性質的流放政策在這一時期引起人們的深刻思考，并對沙俄的專制制度產生強烈不滿。文學所具有的獨特魅力使得讀者充分意識到人物遭遇、社會弊端，當然也包括現行法律中的某些不合理之處，促使人們反思和批判社會現狀，即通過批評促進社會進步。

契訶夫認為“懲罰帶來的罪惡往往比犯罪本身要大得多”[5]。其早期作品中反復強調死刑和無期徒刑的不道德，認為《流放犯管理條例》已然同法制和時代精神背道而馳，并將薩哈林島的刑罰制度與農奴制相提并論，指出“罪犯不是為國家服務，而是為不關心管教目的的人服務”，“這不是苦役，而是農奴制”。其一，殘酷的刑罰措施不僅對犯人的身心造成極其嚴重的危害，而且削弱法律權威性，加劇社會負面情緒?！端_哈林旅行記》中提到，不論罪行輕重，刑罰制度都極其殘忍，如鞭刑，用樹條抽打，甚至連孕婦都不能避免的肉刑等令流放犯苦不堪言。契訶夫在《寄自西伯利亞》中寫道：“苦役勞動必定要伴隨著永久性定居；流放之所以可怕，正是在于它的終身性。”部分流放犯因為一些輕罪而被判處終身流放，這無疑造成了罪刑關系的失衡，不能達到刑罰制度和懲罰措施的真正目的。在嚴重違背人道主義精神和罪刑之間等價關系受損的情況下，人們對正義和道德產生懷疑，加劇了社會緊張和不安。其二，這些懲罰措施并未起到刑罰應有的教化作用，重復犯罪問題突出。契訶夫還提到，在惡劣的監(jiān)獄環(huán)境和腐化的生活下，壞人不可避免地影響好人，對流放犯和其他居民的道德產生腐蝕作用。島上的累犯并不罕見，這與腐化的生活環(huán)境和獄中的經歷密不可分。其三，對婦女及弱勢群體權益的忽視。薩哈林島上沒有單獨的女監(jiān)，且女囚犯需同移民同居，婦女毫無尊嚴，備受欺凌。

除了對刑罰制度進行反思和批判外，契訶夫還對司法審判和官僚制度的弊病進行鞭笞。《薩哈林旅行記》借流放犯葉戈爾之口描述司法審判的過程，將審訊的混亂和隨意展示出來。腐朽的官僚制度導致的直接受害者，便是契訶夫筆下的“葉戈爾”們[。深受迫害的人民倘若逆來順受，換來的只有腐朽之上的腐朽。而《游獵慘劇》中，偵訊官卡梅謝夫制造冤案，副檢察官裝腔作勢、“繪聲繪色”描述所謂作案動機，也體現了這一點。各部門職權混亂，大量案件被拖延，偵訊使涉案人員十分煎熬，經濟損失慘重，心靈被摧殘。無人知曉在此體系之下產生了多少冤假錯案，多少無辜之人因此被判以重刑。

正如契訶夫所說，如果不是寒冷奪走了西伯利亞的夏天，如果不是官員腐化農民和流亡者，西伯利亞將是最富饒、最幸福的土地。契訶夫用文學這面鏡子向世人展示薩哈林島這座“沒有圍墻的監(jiān)獄”，鞭答和批判俄國社會的司法弊病和嚴峻刑罰，揭露了沙俄政府統治下的腐敗與陰暗。

四、法律現狀下的倫理道德困境

作家通過文學對法律進行反思和批判的過程中必然會關注到其背后的倫理道德問題。法律是道德的底線，并提供了維護倫理關系的規(guī)則和制度保障。當法律制度已然展現出如此大的弊病時，社會的倫理道德危機必然值得深思。契訶夫高度關注人道主義，其作品探討了當時的法律制度對各階層人民道德的影響。

首先是嚴酷刑罰對于囚犯和公民道德的打擊。據《薩哈林旅行記》所述，流放犯的道德缺陷和反常行為與被監(jiān)禁、受奴役，常常處在提心吊膽的狀態(tài)中有關。審判過程中對程序正義的忽視，司法和刑罰制度對囚犯人權和尊嚴的侵犯和剝奪，官員和獄卒的恐嚇威懾使得人的意志被消磨，所有人都變得麻木不仁，島上每天討論的都是誰被打，沉悶的氛圍讓人無法呼吸，最終接受了不公的命運和被奴役終老的安排。這樣的制度對倫理道德的打擊不僅限于囚犯，其他公民的道德狀況也受到影響。

其次是執(zhí)法者道德的腐化問題。在契訶夫筆下，官員是薩哈林島上的一個特殊群體，徹頭徹尾的兩面派，面對上司時表現出知識分子的風度，面對下級時卻只會用臟話和拳頭；監(jiān)獄看守因為沒有法律制度對其進行監(jiān)督，毫無紀律性，肆意虐待囚犯?？梢哉f，執(zhí)法者在腐朽的法制下更容易違反甚至忽視法律規(guī)定，摒棄自身的道德底線，以漠然的態(tài)度對待人民。而《游獵慘劇》中執(zhí)法者的道德底線是不容忽視的話題。書中，偵訊員卡梅謝夫調查一起自己所犯下的謀殺案，最后無辜者被流放到西伯利亞長達15年，真正的兇手卻逍遙法外。作為一本偵探小說，法律問題并不是本書的主題，卻是其中重要情節(jié)的組成部分。契訶夫在書中探討了法律與道德，犯罪與倫理之間的關系。法律和道德是緊密相連的，違背這種聯系則給個人和社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3?？分x夫這一形象，一個所謂體面、受過高等教育、表面正義的偵訊官，整日混跡于空虛、無所事事、道德風氣低下的上流社會，對法律和自身權力毫無敬畏之心，折射出當時俄國法律工作者的道德面貌。

五、文學法律批評視野下的文學功能

吳笛教授指出：“文學作品中學者的法律思考無疑對法學研究具有借鑒意義，對于法律的完善以及法律的正義亦具有一定的參照意義?！雹笪膶W與法律都源于人類對社會生活和人性的深刻理解，二者具有相通性。閱讀并剖析相關文學作品，不僅能使廣大人民群眾深入了解社會發(fā)展狀況，還能為法律工作者提供啟發(fā)與思路，即文學正向影響是多維的。在法律的實踐、教育，甚至制定過程中，文學都以其獨特的方式和深刻的洞察力為法律體系的規(guī)范和發(fā)展提供了重要啟發(fā)。契訶夫在作品中時常探討法律體系存在的弊病及法律實踐中的倫理道德問題，起到了一定的反思、教育、推動作用。

1.文學之于法律變革

契訶夫的薩哈林島之行為人民搭建了審視俄羅斯社會狀況和法律體系的平臺，并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相關領域的變革?！端_哈林旅行記》一經問世便引發(fā)俄國社會各界的巨大反響和討論，官方也不得不關注書中提出的問題，司法部下令派幾名官員前往薩哈林了解情況，證實了契訶夫書中所述內容的真實性，承認其是最早對薩哈林島拘留條件發(fā)出警報的人之一?？梢哉f此書直接或間接地促成了多項司法改革，如修改流放犯婚姻條例，1899年取締終身流放和終身苦役等。除此之外，此書處處彰顯著人道主義精神。作者不僅展現了流放犯所遭受的非人道對待，揭示刑罰制度的不合理，還表達了對邊緣化人物的人文關懷，揭露這一體系對人性的忽視，對社會弱勢群體的冷漠。社會大眾的激烈討論和輿論使得當局關注到婦女兒童，為他們提供保障措施，如為孤兒院的維護劃撥資金。契訶夫用直擊人心的描寫震撼著所有人的心，呼喚出每個人內心深處的良知，勸導大眾懷有人道主義精神和人文關懷，去追尋一個正義、有同情心的社會，這便是文學對法律和社會完善的審視和推動作用。

2.文學之于公眾教育

“法律文學批評會介人法律和文學關系的討論，它最基本的作用是法律教育”2，文學作品中的事例可以使人們獲得一種倫理教育，讓他們知道可為和不可為[2。契訶夫對人性的剖析鞭辟入里，強調個人及法律從業(yè)者自身道德和素質的重要性，對公眾和法律工作者有重要的教育和啟示作用?！队潍C慘劇》中偵訊官卡梅謝夫作為執(zhí)法人員，打破了法律和道德間的平衡。缺乏道德的當權者不僅會破壞法律的公平正義，還會對法律制度基礎造成影響。同時，犯罪會摧毀人格，破壞法律與倫理之間的平衡關系。副檢察官對奧爾迦兇殺案的添油加醋，辯護人對烏爾別寧所帶有的情感傾向，體現了司法程序的漏洞和不公，說明法律工作者的草率行為會給受害者帶來滅頂之災?！端_哈林旅行記》中，錯判葉戈爾流放的法官面對被告的態(tài)度是“都是這么說，起誓又發(fā)愿，可都是撒謊”，這對法律從業(yè)者的辦案態(tài)度和立場也是一個重要的提醒和警示。文學相比法律條文，具有通俗性和可理解性，有溫度的思考和文字使公平正義、人性道義深入人心，能增強法律工作者的人文素養(yǎng)，引導法律工作者在實踐中彰顯人文關懷，具備啟發(fā)和教育公眾以及法律工作者的作用。

3.文學之于公平正義

契訶夫以文學之鏡投射出的法律制度弊病和道德困境在社會各階層皆可窺見。有權者壓迫弱勢群體和底層人民，破壞法律公平和社會正義，導致整個社會面臨嚴重的道德危機。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人們試圖尋求公平正義的法律制度，呼喚人道主義。契訶夫揭露司法程序和懲罰機制的不公與殘酷，借助文學的力量提升公眾對法律和倫理道德的關注和認知，并借助社會力量推動相關領域政策和司法的改革，對貫徹人道主義精神和司法公正產生了重要影響。文學使社會大眾更加關注社會現象，當然也包括法律現象，當法律中的某些部分違背公平正義、對人權造成威脅、不適應社會發(fā)展、不符合時代要求時，社會壓力和輿論便會敦促相關機構對此作出調整。

六、結語

通過文學法律批評的方法對文學作品進行分析，不僅為文學研究提供了新視角，也一定程度上拓寬了文學功能的外延。閱讀并剖析這類文學作品，能使公眾在更深層次上了解與法律相關的社會問題，挖掘其所具有的社會價值。揭示現行法律不符合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和時代趨勢的文學作品能引發(fā)公眾激烈討論，引起相關部門重視并及時作出調整，從而對追求公平正義和塑造倫理道德產生正向影響。契訶夫作為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巨匠，其諸多作品便具備這樣的社會價值。本文通過討論契訶夫《薩哈林旅行記》及《游獵慘劇》中的法律現象和相關人物，闡明了文學作品對于法律制度、公平正義、公眾教育所具有的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1] 吳笛.文學法律批評vs法律與文學Ⅲ].外國文學研究，2021（5）.

[2] 吳笛．作為跨學科研究方法的文學法律批評Ⅲ.山東外語教學，2018（3）.

[3] IIbIPKOB H.B.A.II.HeXOBHIOpHcIpyIeHINS：OHeKOTOpbIXЗTHHeCKHXNco6cTBeHHOIIpaBOBbIXacHIeKTaXIIpO6JIeMbI[J].BecTHNKCapaTOBCKOiirOcyIapCTBeHHOIOpHINUeCKOnakaIeMHN，2017（3）.

[4] 王曉菊.沙皇時代的西伯利亞流放].西伯利亞研究，2004（3）.

[5]HEXOBA.II.IYBJININCTOCNCTEMEHAKA3AHN'BPOCCHN[J].TyMaHHTapHbIeHIopHINIecKHenccJIeIOBaHHI，2018（1）.

[6] 契訶夫.薩哈林旅行記[M].刁紹華，姜長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

[7] 張牧雪.因形象而生動，因真實而深刻一契訶夫《薩哈林旅行記》對19世紀俄國“人間地獄”的批判與揭露].文藝爭鳴，2015（1）.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