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8-0028-04
近年來,“新東北作家群”在中國文壇迅速崛起,他們以獨特的視角和鮮明的風格描繪了東北地區(qū)在“下崗潮”帶來的轉型陣痛中的社會變遷與眾生百態(tài)。然而,“新東北作家群”作家的作品大多以自身的成長經歷為基礎,過于聚焦東北地域,甚至僅僅是聚焦到沈陽市鐵西區(qū),其文學創(chuàng)作在一定程度上難以擺脫地域限制。青年作家金特的首部小說集《冷水坑》通過構建一個名為“冬洲”的虛構世界,嘗試跳脫東北地域書寫的束縛,探索更廣闊的文學表達空間。
寫小說,一晃過去七年。”
談到初涉文學的契機,金特曾說是因為“不喜歡被剝削,更喜歡自己剝削自己”“寫小說能使自己認清自己”“習慣了苦日子”[2]。度過7年艱難的創(chuàng)作瓶頸期后,金特逐漸將寫作主題轉向東北,他在《冷水坑》的后記中說:“出于寫作的需要,慢慢地,我撿起了東北人的身份書寫東北,導致我對語言有了完全不一樣的需求和想法。我打算以東北話作為基本框架,往里面大量傾瀉‘外來原料’,類似于‘西體東北用’。”[2]
一、金特的成長背景與創(chuàng)作契機
金特,1982年出生于遼寧錦州,現(xiàn)居沈陽?!独渌印肥墙鹛卣匠霭娴牡谝徊啃≌f集,包含四篇獨立創(chuàng)作小說:《冷水坑》《冬民·序章》《暴風雪》《罪與愛》。
金特的成長經歷有別于雙雪濤、趙松、班宇、賈行家、鄭執(zhí)這些生于東北、長于東北的“新東北作家群”代表作家。金特在介紹自己時曾說:“我出生在東北,兒時移民到了粵北山區(qū),一個客家人和瑤族人的聚集區(qū)。2005年至2014年,我在廣州邊上班邊寫小說;2016年,我因參加‘實踐論'項目回到闊別已久的東北,以駐地之名暫居沈陽
二、金特的獨特視角與東北書寫
金特雖出生于東北,但成長于廣州。他曾說:“回沈陽之前,我基本不會說東北話了,思維方式、生活習慣就是個廣東人,說一口塑料普通話。”[2]金特這種“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身份注定了他后天重新習得的東北方言,在作品中的運用不如雙雪濤、班宇以及鄭執(zhí)等本地作家那樣嫻熟、精準,小說集《冷水坑》中的文學語言更像是將不大地道的東北方言與已經帶有作家自我辨識度的書面語進行雜糅組合之后的全新語言風格。如短篇《冷水坑》中段鐵馬的語言“告訴恁啊,想玩兒就支棱的”2],“對呀,要解脫呀,困在黑松林不是個事兒呀”{2等,這些在小說集中比比皆是的對話,更像是作者對東北方言的戲仿,而這種戲仿營造出的“雙重陌生化”效果正是對“新東北作家群”依靠東北方言所創(chuàng)造出的模式化敘事邏輯的一種突圍。
在廣東長大的金特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也與“新東北作家群”的代表作家們不同。如雙雪濤在談及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點時說:“對我來說,最開始寫東北的(20世紀)90年代是必然的,因為我在東北長大,經歷過那個時代,心里有太多想要表達的東西?!?班宇也曾說過:“我的母親,我朋友、同學的母親下崗了,不會去抱怨,不會去哀傷,所有手續(xù)走完后,就想辦法去找個工作本來是因為我想要一個自由,這個不是創(chuàng)作身份上的這種自由,而是我想在故事里面體驗出來的那種自由。”[]
無論雙雪濤還是班宇,異軍突起的新東北作家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契機都是試圖通過“子一代”的觀察視角去描繪在20世紀90年代“東北下崗潮”中那些“被失語”的父輩們,以回應特殊時代背景下“‘邊緣地方’中“邊緣人’的個體命運究竟何去何從”這一問題。但對于闊別已久,再次重返家鄉(xiāng)的金特來說,“東北”在他的腦海里只是兒時殘存的模糊記憶,是流淌于血脈中的陌生痕跡。東北形象在金特小說中僅僅只是意象的來源,他用方言、制度等文字景觀的展現(xiàn)組成了筆下虛擬世界的框架。雙雪濤、班宇的小說中雖有大量人物對白,但看不到哪位角色會將“死亡”“靈魂”“唯物”“物質基礎”“勞動”“愛”這些語言符號掛在嘴邊與他人進行日常交流,而“冬洲”世界里,仿佛每個角色都是急于說出自己哲學觀念的“民間哲學家”,這種無處不在的、剝離現(xiàn)實經驗的、充滿思維風暴的語言洪流在“新東北作家群”文學作品中的角色對白里卻十分罕見。可以發(fā)現(xiàn),金特為“冬洲”世界精心打造的文學語言并不能與真正的東北方言畫等號,金特在小說中想要探討的問題一開始就與以“鐵西三劍客”為代表的“新東北作家群”截然不同。
三、纏繞交織、藕斷絲連的“冬洲”宇宙
小說集《冷水坑》中,《冷水坑》《冬民·序章》《暴風雪》《罪與愛》四篇獨立小說主線與暗線相互交織纏繞、藕斷絲連。雖然看似講了四個毫不相關的故事,但所有故事的發(fā)生地都在“冬洲”。
首則短篇《冷水坑》的故事發(fā)生在“冬洲”一個早已衰敗、沒落、生銹的礦區(qū)一—冷水坑,老礦工段老六的兒子段鐵馬即將從中文系畢業(yè),作為冷水坑礦區(qū)中唯一大學生的他在好友圖烈昆家中喝悶酒時,偶然從后媽打來的電話中聽聞政府下?lián)艿难a償款將被張德善的兒子張七卷走。為了幫父親要回補償款,段鐵馬踏上了魔幻詭謫的追討旅程。由于大路已經崩塌,他只得翻山、過河、穿林,走陰森恐怖的山路,與冷水坑的人和鬼狹路相逢、當面對峙。一路上,他經過公羊坡、趕羊坡、攔羊坡、閃金溝、大荒地、火車道、北安屯、邊壕子、金礦子、灌風場、蛤蟆山,一邊回憶礦區(qū)的陳年往事,一邊翻出心里的沉疴舊疾。最終,段鐵馬奔跑到黑松林邊的閃電河,沉浸在誦詩聲中的他掉進冰河的窟窿里,被永遠地冰封在冷水坑刺骨寒冷的河水中。小說末尾,鏡頭轉到擠滿上百號冷水坑人的礦區(qū)大院,院中聚集開會的人緊張焦慮地到處尋找張七,騷動不安的空氣裹挾著憤怒與殺氣。張七到了大院后,為大家?guī)沓邪疤柍枪こ獭钡拿烀OM趶埰叩纳縿酉?,冷水坑的居民又一次舉起一把把冷兵器開始尋找市里的惡霸顧老八,奔向下一場注定沒有勝算的集體械斗。
短篇《冬民·序章》則描述了一個生活在“冬洲”的“多余人”形象,他對父親“既不反抗也不合作”,一步步“從云端掉進糞坑”,淪落成他人眼中“大腦中邪和心智殘疾”的“酒蒙子”。他無法順從父親的安排進入體制,并沉溺于一種神秘主義式的自暴自棄。他在破舊的烤串店遇到軋鋼廠下崗工人兼出租車司機陳德明,于是兩人在飯桌上展開了一系列關于政治、哲學、社會的思想交流。小說最后,二人就猶如“冬洲”其他“酒蒙子”一樣,在爛醉的麻木中告別痛苦,在真理的辨析中贏得“勝利”,最終以喪尸般的姿態(tài)在“嗷嗷叫喚”聲中徹底瘋掉。
短篇《暴風雪》的故事始于一場源于西伯利亞的極端暴風雪,主人公江女士接到附近派出所的警察打來的電話,警察稱她的丈夫因“不能透露”的原因被捕了。于是江女士不顧保安阻攔冒雪出門,卻不幸被困,好在一名司機大哥解救了她并答應帶其前往派出所。車上漫談過后,江女士到了派出所。在派出所中,她遇到了一個來自冷水坑的“酒蒙子”唐老頭兒和對兒媳婦極端不滿的陳大媽。江女士要送唐老頭兒回家,一路上又遇到了姜律師和張先生。最終,江女士在經歷了一系列對自我身份的重新思索后,在保安鄭大哥的歡迎中回到故事的原點一一家。
最后一篇也是唯一的長篇小說《罪與愛》則描寫了被同事挪揄為“機關堂吉訶德”的市規(guī)劃局審批科科長趙立峰和他的妻子、助理律師姜瓊二人各自一天的生活。趙立峰每天沉浸在對“國家治理”的憂慮和“思想勞動”之中,而他的妻子姜瓊則試圖通過無差別的“愛”來反抗現(xiàn)實。小說兩部分各自的結尾呈現(xiàn)出一種蝶翅形的對稱:當趙立峰站在拆遷建筑的廢墟中時,他“頓悟”到既然自身無法改變現(xiàn)實,不如就在認識了恐懼的本質后融入黑暗以求新生;而姜瓊則在同一天結束時,同樣“頓悟”到自己想要“讓愛成為法則,讓每個人成為自己人”。雖然趙立峰與姜瓊這對夫妻彼此都無比渴望分享自己的“頓悟”成果,可最終的結局卻還是將對方越推越遠,兩人越來越封閉和撕裂。
仔細梳理小說集《冷水坑》中各篇的情節(jié)發(fā)展脈絡后,讀者會發(fā)現(xiàn),原來四個看似獨立的故事早已被金特利用人物的行為軌跡與對話溝通串聯(lián)了起來?!侗╋L雪》中江女士遇到的姜律師其實就是《罪與愛》中趙立峰的妻子姜瓊;“酒蒙子”唐老頭兒在與江女士的交談中也曾提到一個“以為淹死了,要不然被林區(qū)里的狼叼走了…他是給鬼領走了”的礦區(qū)小伙子,結合短篇《冷水坑》的結尾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這個小伙子就是段鐵馬;文中的張先生也曾說道:“我是個煤炭商人,年輕的時候總想著要光明磊落地捍衛(wèi)商業(yè)原則現(xiàn)在呢,煤礦倒閉,有些人想私吞補償款我呢,落到被人追殺的下場光榮赴死成了我唯一的資本沒錯,我們冷水坑礦工每天就活在這種徹底毀滅的世界里?!盵2所以不難推斷出,這里的“張先生”其實就對應著短篇《冷水坑》結尾中張德善的兒子張七。
這種明暗線交織、藕斷絲連的串聯(lián)則用更難以覺察的方式埋藏在《冬民·序章》與長篇《罪與愛》中。《罪與愛》中毆打交通大隊隊長案件當事人的父親在筆錄里提道:“出租車司機突然喊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被女乘客投訴,當天丟掉駕照,可見這位女乘客不是一般人?!盵2]《冬民·序章》的結局也寫道:“陳大哥攤上什么事兒啦?…前天中午他拉了個老婆子,一開始好好的,可你陳大哥不知道中了哪門子的邪,突然嗷嗷地叫喚,瘋了似的,喊著一句大逆不道的話,然后被那個老婆子告到了派出所?!?小說結尾處,當梁湛會見小說家時,梁湛注意到他的左眼角有一道布滿增生組織的傷疤,小說家明確表示是自己父親干的,這一情節(jié)在《冬民·序章》中對應的描寫便是“我從床上蹦起,沖進客廳,用打火機點燃沙發(fā)父親搬起一個正方形音響砸中了我的左眼”2;當梁湛詢問起小說家的母親時,小說家回答說母親已經去世,這也正對應著《冬民·序章》中主角母親在其六年級時去世的橋段。因此可以看出,《罪與愛》中毆打交通大隊隊長的小說家、被吊銷執(zhí)照的出租車司機以及企業(yè)家兼人大代表的老父親其實就對應著《冬民·序章》中發(fā)瘋的“我”、下崗工人陳德明和代表“權力之奴”的“我”父親。
通過別出心裁的設計,小說集《冷水坑》中的每個故事、每條人物軌跡都以作者虛構出來的“冬洲”為背景而漸序展開。依時間順序來看,《冬民·序章》是“冬洲”世界一切故事的開端,以小說家發(fā)瘋毆打交通大隊隊長為原點,引出《罪與愛》中姜瓊和趙立峰充滿哲思卻又相互背離、漸行漸遠的一天,繼而牽扯出短篇《冷水坑》中的追討補償款事件,金特最后以《暴風雪》中江女士的“從原點回到原點”這樣一種“不交代、不解釋”的開放式結局為“冬洲”宇宙做了收束。
四、東北底色、異鄉(xiāng)視角的“冬洲”大地
讀金特筆下的“冬洲”,不少讀者會將其與我國東北地區(qū)劃上直接等號。誠然,《冷水坑》中提到過,“死亡主宰了冬洲……這塊東北亞大地變成墓地,是可以推算出來的”[2],小說中也頻繁出現(xiàn)“國營工廠”“職工社區(qū)”“礦區(qū)大院”這些帶有“東北老工業(yè)基地”的意象,但我們仍應深讀文本,從金特獨特的文學語言出發(fā)來深入分析“冬洲”的真正所指究竟為何。
“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身份帶給金特的還有充滿卡夫卡式風格的荒誕性描寫??ǚ蚩ㄔ凇秾徟小返拈_篇寫道:“有人誣陷了約瑟夫·K,肯定的。因為,在這天早上,他被捕了一一但他什么壞事都沒做。每天八點,女房東格魯巴赫夫人的廚娘,都會按時把早餐給他送過來,可她今天卻沒來‘我們沒有得到允許,不能告訴你原因?;啬惴块g去,在那兒等著?,F(xiàn)在已經在走正式的訴訟程序,在合適時候,你會知道一切的’。”[5]同樣的,金特在《暴風雪》的開篇中如此寫道:“丈夫一整夜沒打來過電話。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江女士,您的丈夫被捕有確切的理由,他現(xiàn)在是一名貨真價實的罪犯,不過,我無權向您透露他被捕的原因’。”2據(jù)此,再來觀察“冬洲”世界中的其他故事,這種獨特的“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視角也是金特筆下世界有別于“新東北作家群”作品的又一佐證。
作家童末談及《冷水坑》時說道:“我認為金特有超越性的部分,他所寫的冬洲,涵蓋東北,甚至可能涵蓋任何地域,它屬于他心里面想的那樣一個地域,那個地方可能更接近俄羅斯,他好像從俄羅斯文學里邊收獲特別多?!苯鹛卦谡劇岸蕖睍r也曾說過:“關于下一個階段怎么寫,我不知道,但還是會根據(jù)這個冬洲來寫。冬洲的前身是滿洲里?!被亟鹛亟z毫不避諱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俄國作家的文學作品是如何深刻地影響了他的寫作,上文談及金特筆下充滿哲學思辨韻味的人物對白其實也正是他試圖向關注“人類生存與掙扎”母題的19世紀俄國文學的致敬。
五、結語
綜合來看,金特筆下的“冬洲”不能武斷地與東北劃直接等號,“冬洲”實際上是一個立足于“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視角的作家,以夾雜著東北方言與書面語的全新文學語言風格,用大量冰冷刺骨的景物與充滿哲思的對白,為重新追問“東北人”群體普遍精神困境所虛構出來的文學沙盒?!独渌印凡⒎呛唵蔚孛枥L東北的社會現(xiàn)實,而是通過虛構以東北為底色的“冬洲”世界,探討更為普遍的人類困境。金特的作品充滿了對“愛”與“權力”的思考,角色的對白富有哲學性,語言風格獨樹一幟。這種嘗試為東北文學的創(chuàng)新提供了新的思路,也為“新東北作家群”如何突破地域限制、避免類型化傾向提供了新的書寫向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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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卡夫卡.審判[M].文澤爾,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
[6] 騰訊網.文學說到底就是風格暴風雪中沒有秘密[EB/OL].(2024-01-11) [2024-10-08].https://new.qq.com/rain/a/20240111A00PVY00.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