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太陽將它的光照鋪蓋在屋頂上。
那么多個屋頂,尖尖的、平整的、紅褐色的、乳白色的、青灰色的、帶著一根細長的針的、有兩扇小窗戶的……許許多多個屋頂在夕陽下站立著,彼此相鄰又互相獨立。
天黑以后,屋頂更加好看。原先,在陽光下,那些不管是尖的還是圓的、長的還是方的屋頂,本質(zhì)上說都是一堆沒有呼吸的水泥石塊和鋼筋的混合物。只有到了夜晚,屋頂才會釋放出一些隱藏的東西來。大部分的屋頂是沉默的,即便是一些小窗戶的屋頂,它們有時會有微弱的光透出來,但更多時候是沉默,像是沒入深海的殘骸。不過,有一個屋頂?shù)男〈皶谖⑷醯墓饫飼r不時露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這樣的閣樓在白天極其容易被忽略。高大的房子,寬敞的大門,門外的小路上人來人往,誰會仰著腦袋去留心那最上面多出來的一間,還是那么小,幾乎被厚重的屋墻擋住。
閣樓里面就更小了。平整的天花板從兩邊斜下來,硬是弄成個中間向上拱起的尖頂。兩扇窗戶只能探出頭去。放張小床,再擺上一個矮柜,就再放不下別的。唯一的好處是離天空更近,近得幾乎聽不見地面的聲音,吵架聲、車輛鳴笛聲、開門聲……這里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一個人、一盞燈、一扇窗戶。當然離得太近也有不好的地方,每次下雨都像是下到他的身上,夏天是他吸收了最多的熱量,冬天也是他最先承受那一波波的寒潮。可以說,閣樓隔離著人和外界,是整棟房屋里最不適合人待著的地方。待得久了,人就變樣了。
這種變質(zhì)和其他的東西一樣,都是從內(nèi)部開始。很久以前,他剛來的時候,并不喜歡那里,只要聞到一點點煙酒的味道,就會跑上樓窩進去,翻著從老家?guī)淼哪潜驹娂?,一遍遍地看。書頁已?jīng)泛黃,封面都破了,他都舍不得扔掉?,F(xiàn)在,這唯一的書找不到了。他早就不看書了。
他搖了搖手頭的酒瓶子,確定喝得一滴不剩,就轉(zhuǎn)過頭茫然地趴在窗口,腦海里回放起黃昏的影像,每天的那個時候,陽光會給屋頂刷上一層金黃。陽光總是令人感到溫暖的,不管是在老家還是這里。陽光也是撩人的,夜色那么美,那么誘人,都是因為吸收了太多的陽光。這是他最近才體會的。吞下陽光的屋頂,到了夜晚就會噴薄,像有一團火在燃燒。這團火從屋頂燒到閣樓里,又蔓延到他的心里。
此刻,這團火在他體內(nèi)亂竄,煩躁地尋找突破口。他猛地站起來,腦袋差點撞上天花板,又搖搖晃晃地走下樓梯,從小路走出批發(fā)市場,在偏僻的田野里走著。
田地中央有一間房子,平頂,簡易門窗。他站著觀察了好一會兒,只看到一個女人。女人。一個人。沒有閣樓。閣樓都是會著火的。
一座完好的房子,頂上多出來一個閣樓,還能住上一個人。盡管住得并不舒暢,但如果沒有它,沒地兒住,受苦的不還是自己?難不成去跟姑父一家擠擠?在老家不就跟著一大家子生活嗎?
不過,現(xiàn)在想想,那時大家都生活在一起,倒是好的,起碼熱鬧啊?,F(xiàn)在,親人這個詞,對他來說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姑父家從來沒跟他挨近過。其實也不能說完全不近,他們有時候還拿他當親戚,有時候就不拿他當親戚。綜合來說,就是沒把他當自己人。外人就是外人,始終是隔著一層血脈,不會因為時間長短而改變。哪怕是因為結(jié)婚這事而改了稱呼,多了些來往,那也只是面上,往深處說,就是外人。
姻親這個詞,他反復(fù)揣摩過許多次。嫁人也好,娶親也罷,都涉及許多的人和事。原本互不相干的兩家人突然就被綁到了一起,彼此互稱親人。然而從前的生活習(xí)慣、處事方式還在那延續(xù)著,自然少不了一番比較,誰贏了按誰的來。大部分時候必然是上門去的那個漸漸地被對方影響,直到徹底投降。這里面必然會經(jīng)歷一番掙扎。在這上面,女人似乎有著天然的順從,總能找到心安理得的說辭。男人就不一樣了,同樣的上門,換成是男人,一整個人就矮了一大截。男人的“嫁過去”——入贅,不僅意味著失去了對個人生活的支配權(quán),還失去了作為一家之主的資格。努力也好,放棄也罷,落在別人眼里,總歸是靠人吃飯。
本來就是充充門面的婚姻,來了妻子的姑父家后,那一層姻親就更加淡薄了。在老家好歹還是丈夫,是孩子的父親,到了這兒隔了一層又一層,最后只剩下打工人和雇主的關(guān)系了。姑父一家有自己的房子,平時也不主動叫他過去。他呢,也自覺地回避著,尤其是那些節(jié)日,不去湊他們家的聚會。說到底是沒有血緣的,里子都沒有,還要那面子做什么。
自古男人都需要安身立命之本。他若是一個普通的打工者,還能跟雇主討價還價,漲漲工資獎金,閑來無事跳個槽玩玩。偏偏是妻子的姑父,人家沒當他是親人,他卻沒有資格和對方論價。賺來的工資大部分都上交給了妻子,每月只留極少一點生活費。
某次,姑父喝多了酒,半夜跑過來睡在店里。
“男人最怕沒錢,只要有了錢,就能換房子換車子換女人,就會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p>
都說酒后吐真言,他立馬聽了進去。但姑父轉(zhuǎn)頭看到他,立刻改口。
“男人要那么多錢干什么?男人就是要讓妻子孩子過得好,她們好就行了。”
躺在床上,他翻來覆去的,窗外一片漆黑。姻親,因姻而親,本就是不親的。他的沮喪、憂郁、煩惱,日子過得怎么樣,本就跟他們毫不相干。他到底還是在閣樓待了下去。若不是他那么缺錢,幾乎到了快要活不下去的地步,他怎么可能向前跨出一大步。
門一下被推開了。沒有床墊的木板床,斷了一條腿的餐桌,平整的天花板上墻粉一大塊一大塊地向中間卷起。中間是兩把塑料椅子,其中一張坐著一個女人。
你找誰?有什么事?女人猛地站起來,目光牢牢鎖定在他身上。
他僵在門口,一條腿已經(jīng)邁進門,另一條腿還在門外停著,像急剎車般驟停在路中央。
你誰?。颗擞謫?。聲音明顯大了許多。
你要干什么!女人著急地喘了幾口氣。
四周一片漆黑,連鳥叫都聽不到,極其安靜。遠處的路燈只飄過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光亮,絕望般勉強支撐著。
閉嘴,別出聲。再問弄死你。他壓低了嗓子連吼了幾句,胸膛劇烈起伏著。那條后腿無力地向下垂去。他幾乎有種轉(zhuǎn)頭就跑的打算,緊抓著門框的手滑膩膩的。
我們是打工的,沒什么錢。女人努力平緩著自己的語氣。
錢,這個女人對他說錢。她是把他當成搶劫的了吧,也是,這么大半夜闖進門的陌生人,要么圖錢要么害命。那還不如圖錢呢,能用錢解決的都是簡單的事,只不過眼下他確實急需錢。錢這個東西,以前只是一堆紙幣,但現(xiàn)在他明白它的重要性了,它能買來很多東西,房子、書籍,甚至還有他的命。
我就是為錢來的,不會對你怎么樣的,你別喊。他一眼瞟到桌上的膠帶,深吸了口氣,大步走到她面前,顫抖著撕開膠帶,把她的雙手纏了兩圈,又從嘴巴到腹部把她綁了幾大圈。
這是個不算壞的開始,他對自己說。他不敢去看她的眼,拉膠帶的時候也盡量避免直接觸碰到她。他想象著面前是一尊沒有呼吸的石像,或是拿在手心里的一塊泥,任自己隨意揉捏。但他一不小心就對上了她的雙眼,他看著她的目光從拉滿警報到漸漸微弱,最后熄滅成一潭死水。
這下真的變成石頭了,沒有溫度的。他突然冷靜了下來,心里的那團火消失了。這讓他感到神奇,所有的焦灼全不見了。他看著她。
她的上半身,連同下半張臉裹在透明的膠帶里,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眼睛向下低垂,看著很是順從,甚至有些溫柔。
他應(yīng)該也是溫和的人?;蛟S是因為讀過些書籍,他身上有些書卷氣,這種氣質(zhì)在村里很少見,當初妻子就是看上他這一點才要他的。但隔了這么多年,他早就不翻書了,只剩下那層書生氣的皮,內(nèi)里早都跟他們一樣滿是“臭味”了。這種味道和閣樓里陰暗潮濕發(fā)霉的味道是那么的契合,簡直像一母同胞。起初,他很排斥,還想遮掩一下,但他一直在閣樓待著,日子一長就被浸透了。這股臭味在他體內(nèi)生了根,蓬勃地生長著,在他的肉體上戳出洞來,整夜整夜地反復(fù)折磨他。
剛才綁她的時候,他心里是恐懼的,差一點就要轉(zhuǎn)頭放棄了。今夜的這一步他邁得太大了,從一間低矮的閣樓,直接邁到一間完完整整的屋子。
這一刻,他不再緊張了。他和她一起待在一間屋子里,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待在閣樓里。房子是她的,而她,現(xiàn)在算是他的吧。如果不是邁出的那一步,他絕不可能有機會在房間里抬起頭,接受一個女人的服從。
他的閣樓呢,里面什么都不會有。不管再過多久,再多努力,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他看到桌上有一個錢包,拿過來,掏出里面的幾張紙幣。一共四百六十七塊錢,很好,他把它們卷起來放到褲子口袋里。
她抬起頭。他感覺到她眼神中的厭惡。
她再一次緊盯著他,確切地說,是緊盯他手中的錢包。這種對錢充滿渴望的眼神讓他生出一種熟悉感。
你陪我聊會吧,聊好了,我就把錢全部還給你。
他走過去,緊挨著她,在床邊坐了下來。然后,他準備說話,仿佛身旁那個是他早就熟悉的老朋友,一起從老家過來,今夜偶遇,坐在一處傾訴生活。她在聽,他在講,這是一幅和諧的畫面。只有她身上綁著的那一圈圈的膠帶,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他們跟友好完全不沾邊,甚至還很敵對。
但他還是想說,就像他獨自一人在閣樓時設(shè)想的那樣。從小時候說起,他的父母,他的入贅,妻子,到姑父家來打工。他預(yù)備這是一部感人的長篇小說,需要講很久。
我,入贅,一個人住在閣樓,從老家來親戚家打工。沒有想到,他一句話就說完了。是他記不清了么,還是本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的那些郁悶、煩惱、不如意,竟然只用幾個詞就全部總結(jié)了。
他停在那里,她也不說話,一種沉悶的安靜在房間里擴散。
是說完了嗎?可是他沒有一點一吐為快的舒暢。
閣樓那種地方,待久了,就會讓人很想跳下去。因為,我長時間住在閣樓里,我,我還有個傷病,得治……他又嘗試著說了句,才開了個頭,就說不下去了。大片的沉默使這個小房子瞬間擁擠起來。
他不再說話了,就這么靜靜地坐著,思索著怎么能讓她說些話。在閣樓里,他常常跟墻壁說,跟天空說,跟小鳥說,可是那些對象都是沒有回應(yīng)的?,F(xiàn)在有一個女人緊挨著他,坐在他的身邊,情景是那樣的不同。所以,他要讓女人跟他說話,讓此刻真的像是一場尋常的朋友聚會。也許,這樣就行了。那次,那個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的老頭不也這樣說的么,這是個慢性病,得養(yǎng),心情也很重要。什么?你住在閣樓里?哎,那么小,連腰都直不起來,難怪會得這個病。行了,先給你配點止疼的藥酒,疼了就喝點,舒服。
他看了她一眼,眼角瞥到面前斷了腿的椅子,破了幾個洞的床單,布滿黑點的墻壁。
你這里住得怎么樣?
女人沒有回答,她的頭轉(zhuǎn)向了門口。
看來誰都不容易啊。他想。也是,出來打工的,有誰舒服呢?即便是姑父一家,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店,每天也是愁銷量,愁進貨,愁租金,一堆操不完的心。而他自己呢,剛開始喝藥酒的時候,被那股酒味嗆得吐了一地,后來他漸漸愛上那股味道,藥酒沒了,就去買便宜的白酒喝。但白酒不能總喝,某次被姑父看到問都沒問就直接拿走了。他只能躲起來一個人偷偷地喝,其他的時間發(fā)作起來就得靠止疼藥了。白色的一粒小藥丸,就能救他的命,不貴,但是也得花錢,尤其是對他這樣的人,幾次下來就是好大一筆錢了。
你一個人也不容易。他說,聲音低得像在說自己。
也許,他們可以互相幫助著,在這個異鄉(xiāng)走下去。他的一只手緩緩地順著女人的手臂爬上了她的肩膀。
女人輕微地掙扎著,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眼神中折射出強烈的反抗,只是這些在捆綁的帶子里都顯得毫無用處。這很好,他可以繼續(xù)下去,他想。如果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很快他便能真的從那個閣樓里搬出來了。他的手摩挲著她的肩頭,手掌心里幾乎全是骨頭。她可真是瘦。他又把她往自己懷里拉近了些。細長的脖子,露在外面的皮膚上有些微小的顆粒。然后是并不豐滿的胸部,小小的,但依然有著灼人的彈性。他能感覺到那層薄薄的肉下面,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動著,和他的一樣。
現(xiàn)在,她完完全全服從他了,和他的妻子完全不一樣,這種感覺真好。這讓人沉醉,那么多個日夜,他一個人待著,除了偶爾會有幾只鳥飛過窗口,他的身邊沒有任何活物,更別說一個女人了。她溫熱的肌膚隔著衣料在他的手中跳躍,她的靜默安撫著他的煩躁。他的妻子,從來就跟溫柔不沾邊。他的那些親眷,從來沒有聽他好好說說話。
起初他還有些害怕,畢竟他是那么聽話的人,從來不敢反抗親人們對他的安排。相親、入贅、打工、住閣樓……這是他第一次按自己的意思行事,他多年來積攢的那些不滿,在此刻一起釋放。開始他甚至不愿用蠻力,只是為了順利地進行下去,也能讓她聽話地配合。但此時,那個使用蠻力的他遠去了,現(xiàn)在的他又是老實到懦弱的人了。他努力地維系和這個女人、這個房子的聯(lián)系,讓一廂情愿的溫馨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四周是波浪般翻滾的原野,吞噬著所有路過的東西。
或許,是因為這里沒有閣樓?沒有閣樓的房子,這么簡單的一間房子,居住、吃飯,還可以見朋友、聊天、聚會。閣樓,原本就不是造出來給人住的。
他一邊觸摸著她,一邊看著她因為些微的窒息而泛白的臉,還有她半低著的眉眼。這些都提醒著他,他是個入侵者。他在干壞事,他綁了她,拿走她僅有的錢……也許在她的心里,他就是這么一個可憎的大壞蛋??伤钟X得,他做這些都是有原因的。他不該是這樣的。
而她呢?這個被一層層綁著的女人,她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只能任他欺負,多么可憐??墒撬€有個錢包,有個沒人打擾的房子,她有著他祈求已久的那些東西。他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缺失了那么多。甚至,是自己,而不是她,更讓人心疼。
他們在床邊坐著,像一對相互依偎的情人。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希望一直這樣保持著,最好能再向前行進一段。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我們能再聊會兒嗎?
我有點悶,你把我綁得太緊了。她說。
他正向下游走的手一頓,停在了她的腹部。
是鼻子這里嗎?他把她臉上的膠帶扯了。
還有胸口這里。
他又把她身上的膠帶全扯掉了。現(xiàn)在,膠帶雖然還黏連著,但已經(jīng)束縛不住她了。
我把膠帶扯了,現(xiàn)在,你可以說說你的情況了。
突然松開的膠帶讓女人狠狠地松了口氣,她像是從夢中驚醒,小心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討好的意味。
我和我老公從老家過來打工。她看著他,確認他正平靜地坐著。我只讀了幾年書,后來就不讀了,為什么沒讀,想出來,我們那里沒有人留在那,都出來了,混得好的就回去造房子,混得不行的也沒臉回去。我就混得不行。家里有老人,還有小孩,我有三個小孩了,都是女孩,老人還指著我生個兒子??伤麄儾恢牢覀冊谶@里有多難,租不起房子,我們只能住這偏遠的簡易房,連個門鎖都沒有。老公上夜班我就一個人在家,我很害怕。
他聽著,不說話,讓她不斷地說下去。她說得顛來倒去的,想到哪里說到哪里,有時候說得很快,有時候又很慢。偶爾停下來,他也不去催她,就那樣等著。
這么多年,全靠我老公賺錢撐著,他的身體早就熬壞了,好在年輕,先頂著,哪天干不動了,我們就沒辦法了。我的身體也不行,早些年在工廠沒日沒夜地趕訂單,生了孩子沒休息多久就去車間,落下了毛病。又是住在這簡易房里,一下雨,屋里全是霉斑,我這腿都腫了,關(guān)節(jié)僵硬。就算這么拼命地干,也賺不了多少錢,馬上就要國慶節(jié)了,本來我們想回趟老家的,幾年沒回去了,但是現(xiàn)在連車票的錢也沒有了。
他看向她,張開嘴想要說些什么,又停住了。原來她也和他一樣。原來她也缺錢。不,是更加缺錢。兜里的那幾張紙幣硬硬地戳著他的腿,像燒紅的烙鐵一下一下地燙著他。
可是你至少不用住閣樓啊。
閣樓?那地方也能住人?租金是不是很便宜。
是很便宜吧。他感覺到她的目光投過來,輕柔地落在他的膝蓋上,那個折磨了他一整晚的地方忽然就不疼了。他們有這么多相像的地方,也許,說不定可以……他想著,心里也舒坦起來。
能省錢真好,可惜我這腿也爬不了那么多樓梯。
那你為啥不去治治呢?
哪有錢啊,疼起來忍忍就是了,反正也不是多么嚴重的病。打工的人,誰沒點不舒服,只要還能動就行。
是吧,對打工的人來說,再少的錢也是錢。某次,他小心地向姑父提起,說他的關(guān)節(jié)疼得爬不了樓,得做個小手術(shù)。姑父看也沒看他,邊翻著單子邊說,別聽那個郎中的,他就愛夸大事情,熬一熬就好了,誰還不是這樣過來的,怎么就你不行,莫不是書讀多了,腦袋不行,連身體都不行了。這以后,他就不敢再提這事了。只是那埋在他心里的火種,非但沒有因此熄滅,反而蓬勃發(fā)展著。
他看著她,剛想開口安慰她,就聽見她又說起話來,語速輕快了些:好在我和老公兩個人在一起,總能一起想想辦法,日子也就沒那么難過了。我老公就在附近的廠里上夜班,他就快要下班回來了。我每天都等他回來再睡。
這句話像一聲驚雷突然在他頭頂炸響。他朝窗外看了看,漆黑的原野里,有一絲微弱的光亮在搖曳著。
我得回去了。他站了起來。我以后還能來找你聊天嗎?聊得好,你的錢我會還給你的,我保證。
她迷惑地看著他。
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傻,居然問這樣的問題。對于他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日后遇到不打他就不錯了,怎么可能還坐在一起聊天呢?不過,這也算是一種相識吧。世上的緣分何其奇怪,初次見面后自此深交的也有不少。還有那種不打不相識的,自古便有“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說法。佛家講“怨憎會”,越是結(jié)怨越是容易再遇見。很多人初次見面時互相仇視,并不代表不會走向好的結(jié)果,或許就會像佛家講的那樣“回嗔作喜”。
你不會講給你老公聽吧?他又問,語氣是低緩的,甚至帶著一絲哀求。
她沉默著,微微地搖了搖頭。
可是這樣的保證有什么用呢?誰能保證她真的不會講,等會老公回來了,也許她會立刻撲過去,哭著說出一切呢?到那時,他已經(jīng)回到了他的閣樓,有什么能力阻止這些呢?這么問,只會暴露他內(nèi)心的軟弱。再說了,他今晚干的這些,哪一樁不是壞事,他用膠帶綁她,搶走她的錢,有什么資格要人家答應(yīng)他?說不定,他們會連夜趕去派出所帶著警察來抓他。
他想起了他的閣樓,那個陰暗逼仄的小格子間。它為他隔絕著一切,好的,壞的,所有的一切。如果他沒有走出來,這時他已經(jīng)躺下了,也許還是會疼得翻身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藏在床底的那瓶酒。但他并不后悔出來,今晚他的經(jīng)歷是此生最寶貴的嘗試。他總要走出來的。
那我走了。
他向著門外走去,快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過頭來。
那個窗戶破了,跟你老公說一下,得修補修補,不然冬天會冷,你住得這么偏,萬一有人從這破洞打開窗戶進來也沒人看得見。還有,這個門鎖是壞的,不然我也不能這么輕易地推門進來,得讓你老公換個門鎖。外人進來太容易了。
他又向門外退了一步,又突然站住,轉(zhuǎn)過身走了回來。
她剛剛站起來,被他嚇著了,又騰的一下坐回原先的位置。
他走到她的面前,拿起口袋里的錢,數(shù)了三張百元的放回口袋,又把剩下的那幾張放到了桌子上。那是幾張褶皺又沾滿污漬的紙幣,像是被人用力揉捏過。放好后,他看也沒看她,直直地走到外面,又轉(zhuǎn)身把門輕輕地關(guān)上。
田野用深沉的漆黑裹住了他,最遠處的路燈遞過來縹緲的亮光。他向著那亮光急速跑著,快到馬路時才停下來。然后,他喘著氣回過頭來,看著剛才的方向。那座小房子閃著微弱的光芒淹沒在黑暗中,像一塊小石子掉進了大海,沒有一點聲音。
好像閣樓啊。他想。是一座建在大地上的閣樓,離天空那么近。
你會講給老公聽嗎?他又想起自己剛才問的那句話,他當時說得那么急切,急著要她的保證。是因為害怕吧,到底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所以才會在那樣忙著逃跑的情況下還要問這句吧。這會兒,那些有點遠去了,他現(xiàn)在要走回閣樓去。半夜的馬路上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他走著走著,有些發(fā)暈了,昏暗的燈光照得他眼前一片模糊。
回到店里,姑父正坐在柜臺后面。
看樣子,姑父今晚又喝了酒,只能住店里。姑父每次喝了酒就住店里,不敢讓姑母知道。像這樣的情況是今年才有的,從年初以來他撞見過好幾次了,用的借口都是盤貨,但是店里的生意并不好,貨品一直積著賣不出去。不止是他們家,自從道路重新規(guī)劃,整個批發(fā)市場就漸漸地少有人光顧。
他徑直走過姑父身邊,向樓上走去。沒開燈,晚上他幾乎不開燈。就那么幾步路,早就走得熟了。但今天,他不小心被地上的東西絆了一下,險些摔倒。低頭一摸,是個銅線圈。地上怎么會有銅線圈?他早就把貨物都搬到后面的倉房里了呀。不對,收到貨是昨天,昨天搬的。那這個是?哦,這個是昨天賣出去的一卷,今天過來退貨的,說是分量不對。他還沒來得及放回去,就出門了。銅線被退回來了。他摸了摸自己,今夜的他第一次走出閣樓,和一個女人聊了會兒天,不管對方是怎么看待這個“聊天”的。搶劫?乞討?他現(xiàn)在回來了,和從前的他有沒有什么不同?
黑暗中,那個女人無助的眼神再次浮現(xiàn)出來,嚇了他一跳。他趕緊甩了甩頭。
干啥去了?
沒干什么。
沒什么你大半夜的才回來。當這里啥地方,旅館啊?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姑父?
他不說話,低頭整理地上的銅線圈。今晚的事情是一個新奇的嘗試,總算是跨出了那么一步。也許以后會跨得更遠,走著走著就再也不用回到閣樓。也許今生只有一次,雖然跨了出去,但是用的方式不對,走的方向也錯了,去不成新的房子,卻再也回不了閣樓。不管屬于哪一種,今晚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F(xiàn)在他又回來了,得繼續(xù)在姑父面前生活。但如果他不想這樣繼續(xù)了呢?姑父會是什么反應(yīng)?會把警察喊來抓他嗎?剛才在進門前,他抬頭看了看閣樓,那么小的一個,像個小圓帽扣在房子上面,就算去掉了,房子也依然存在著,沒有任何影響。他的心又活泛起來,攤牌的火種自從生了根,便控制不住地生長著。
說話呀,到底干啥去了?姑父走到他身邊,滿嘴的酒氣撲鼻而來。姑父像研究銷貨單一樣緊盯著他。近期的銷貨單,每天都在減少銷量,姑父常常坐在那里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想,逃避的時機已經(jīng)錯過了。這棵火樹在他們中間越長越大,就要長出參天的樹冠。它剛發(fā)芽時,拔掉就行。小苗時,可以連根鏟除。當它變成樹時,要砍掉它就是個大工程了。這件事從開頭就是錯誤,姑父一直選擇對它視而不見,以為轉(zhuǎn)過頭就會讓它自然滅亡。但他們都沒想到它會長得這么快,這么高。他又想起那個老中醫(yī)的話,你還是搬出去吧,不然遲早得開刀,忍不了,到后面開刀都不行了,有后遺癥,自理都困難。
手里的斧子總要砍下來。
我去見了個朋友。他簡略地說。那個女人,該怎么說他們的關(guān)系呢?
女的?你不會是找了相好的吧?
只是個朋友。
你們在一起干了什么?你給我說清楚。
就聊了會兒天。
姑父坐回柜臺后面,他默默地站起來,跟著走了過去,站在姑父面前,俯視著他。姑父皺著眉,眼睛耷拉著,像是在夢游。
你們認識多久了?
今晚剛認識。
就聊天沒干別的?
沒有。
怎么可能沒干點別的?誰知道你有沒有說謊,或許已經(jīng)偷偷來往很久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
姑父的神情,從一開始就讓他很不自在。
都聊什么了?
聊她的生活,還有房子。
姑父用手摸了摸額頭,又倒了杯水,猛地喝了一大口,嗆得咳了好幾聲。房子,這句話,讓他心虛了吧。
房子怎么了?
他糾結(jié)要不要說。索性說清楚吧,大不了惹火了姑父把他趕出去,倒也省得他找借口要搬出去了。
房子很舒服。
你說什么?
沒有閣樓的房子,比房頂上的閣樓舒服多了。
剛結(jié)婚時,他和妻子住在新房里。新房在一棟小樓的二樓,朝南,連著陽臺,很溫暖。他從前的房間,在一間低矮的平房里,幾代人窩在一起。地面泛著潮濕,墻壁上長著灰黑色的霉斑,窄小的窗戶里從未透進過陽光。新房就不同了,比原先的大了一倍不止,卻只住著他們兩個人。早晨還沒醒,陽光就照到臉上了。除了偶爾來客人要作陪,還有那些簡單的家務(wù),只要得了空,他就會一直待在房間里。他愿意待在那兒,和那粉白的墻壁、透明的窗戶待在一起。
來這里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會住到閣樓上。那時,他們的兒子出生沒多久。有了孩子,他存在的意義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大半。在妻子的家里,他一天天地就顯得多余起來。沒多久,他們就以讓產(chǎn)婦和嬰兒更好地休息為由,讓他搬去了一樓的小房間。那是個朝北的屋子,雖然小了點,但還算是整潔,又靠近后門,平時經(jīng)過的人少,很是安靜。他們不找他去干些什么的時候,他就自覺地待在那里,不去人前閑逛,更不會主動跑去新房。直到某天,老丈人給他一張車票,讓他去姑父家打工。此刻,在柜臺昏暗的頂燈下,他想起了那個幽暗的小北屋。想起它在凌晨時分的森森冷意,想起自己背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來回頭那一望時,眼前的它那么小,那么可有可無。
你去那里就為了看看人家的房子?
嗯。
沒別的了?
還拿了點錢。
你還在外面借了錢?
這算是借嗎?他想,可能是吧。新房也好,小北屋也好,閣樓也罷,住在哪里,那是個面子問題,體現(xiàn)著他在這家人心里的價值。所以,房子的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面子的問題,但面子的問題更是錢的問題,錢的問題它還是面子問題。
你缺錢為什么不找我要?你是嫌我給的錢少?
他反應(yīng)過來,這一句才是姑父真的想問的。
是的,他缺錢,他沒有錢。難道在他們的眼里,他就只是個工具,就沒有地方需要用錢嗎?那么簡單的一句話,他連提的資格都沒有嗎?他想起田地中央的小屋里,那個女人慌亂的眼神,忽然對自己的野蠻感到有些驚訝。那真的是他嗎?平日里,他可是連話都不敢跟姑父說的。
你知道的,我身體有毛病,我得吃藥。
你不就那點不舒服么,熬一熬就過去了,干活的人誰沒點損傷啊,我當年也是這么過來的,沒大問題的。我是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又是這樣的回答,他看著眼前半瞇著眼的姑父,那些醉話他一點也不相信。明明就是看他還能干活,還不到躺著下不了床的地步就當看不見唄。但今夜,他已經(jīng)跨出去了,不會再退讓的。
那我,我也想存點錢,然后,換個地方住。
換地方?
嗯。
這樓上怎么了?
姑父特意沒提閣樓,只說了樓上。當初,他的新房就是在樓上。但這個閣樓能跟那個比嗎?
你住得不舒服?
這還用問嗎?有誰愿意住在站都站不直的閣樓里,姑父他們一家從來不去那里。即便是在店里留宿,姑父也是在柜臺后的躺椅上對付一晚。
他低著頭不說話。姑父站了起來,身子晃了幾晃才站住。
今晚我得住這兒了,太晚了不去打擾她們,我也去睡樓上,和你一起睡。
姑父朝著樓梯走去,他跟在后面。黑暗中,窄小的木梯子發(fā)出短促的聲音,像被掐住了脖子。上面就是那間閣樓。他想起第一次來這里的情景,姑父朝上指指,說,上去吧,那里就是你住的地方。
現(xiàn)在,那里當然是他住的地方。但姑父在前面走著,像在給他帶路,只是姑父的身影有些晃蕩,走這段樓梯像是使出了渾身的力氣。他在后面聽話地跟著,他從來都是這么順從。每次走在樓梯上,心底里真就沒有想過反抗嗎?這樣的他和今晚那個闖進別人家的他是同一個人嗎?
閣樓很窄小,多了個人進去就更小了。姑父低著頭彎腰摸到床邊,躺下。他跟在姑父后面進去,往前邁一步,那是床,單人的,姑父躺在上面。往后退一步,是樓梯。他突然發(fā)現(xiàn),閣樓,能住一個人已是極限。
過來躺著吧,擠擠。
姑父用事實證明了閣樓能住,還能住兩個人,更不用說只住他一個。是可以住,但,這也算是住嗎?
他默默地躺下,兩個人各自朝外側(cè)著身體。窗外靜靜的,黑得深沉。他感覺自己是這整片天地中多出來的那一個,放在哪里都不合適。
他躺著不動,怕一翻身就掉下去。在這張床上,他從沒跟別人一起睡過。更何況,還是因為這樣尷尬的原因睡在一起。
姑父很快便打起了呼嚕。倒是他,想了一夜沒有睡著。到這里打工的一切不斷浮現(xiàn)出來,往事一件件,結(jié)婚多年,大半時間倒是和姑父一家過的。他們每天在一個屋檐下,是親戚,甚至比一般的親戚更近。
他又想起那本消失了許久的詩集,某次他拿起它的時候,被姑父看到。喲,你還看這東西,這有啥好看的,能當飯吃?姑父說完把書往他懷里一丟,破舊的書本上多出一道撕裂的口子。他抱著書,低了頭不說話,手指僵硬地摸著封皮,感覺那道口子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劃在他的心上。
第二天,姑父早早起了床。
昨晚我喝多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很多,有些讓你不舒服的,我這邊先跟你打個招呼。你跟她,我是說那個女人,你們到底認識多久了?
就昨晚。
姑父狠狠地吸了幾大口煙,又猛地吐了出來。他的眼前全是埋頭亂竄的煙霧,肆意地沖進他的鼻孔。
大家都是男人,能理解的。你一直孤身在外,難免孤獨寂寞,要找個女人,這都不是什么事,我也是男人,不會怪你的。但你不能瞞著我們,有啥就要說出來。
他被煙霧嗆得咳了幾聲。
不要以為能瞞得過去,都是過來人,你的那點心思,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什么要漲工資,閣樓太小,換房子住。你就是想要存錢搬出去跟那個女人同居,想在外面養(yǎng)女人。別以為我不懂!閣樓怎么了,你還嫌棄,現(xiàn)在物價這么高,你去哪里找不要房租的地?再說了,昨天我不也睡那兒了,兩個人都能睡得下,你一個人怎么就不能住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還得好好感謝你們,我就只配住著這個閣樓,對嗎?
姑父把煙從嘴里拿出來,瞪著眼睛看著他,那里面有小火苗在不停地跳躍。
他也睜大了眼睛看著對方,語調(diào)突然高了起來。你們不就是想說,我只是個入贅的,孩子都不跟我姓,我是靠你們生活,我沒資格提要求,我要感謝你們給我吃給我喝給我睡,我要聽話,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就只配埋頭干活,但凡要改善生活,要找朋友,就是對你們不滿意,就是我有二心,就是我不想好好過了,是不是這個意思!我告訴你,我不僅找女人了,我還搶了她的錢,我摸了她,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不是好人,你們看錯了我!
清晨的一縷陽光照射進來,照在他的眼睛里。他知道,有一團火又射了進來,在熊熊燃燒著,怎么也澆滅不了。過去所有的委屈在此刻團聚在一起,灼燒著他的胸腔。
警察也許正在來的路上,很快就要抓住他了。這下,他連閣樓都住不了了。
姑母進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回了閣樓,躺著看天花板上黑黑灰灰的墻粉,只是隱約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聲,說是要把閣樓收拾下,堆放雜物,讓他住后面的雜物間。
那個雜物間大,隔出一半給他住就是了,也不能讓老家那邊覺得咱們虧待了他。
為啥要收拾啊?閣樓住著怎么了?給他住還挑啊,又不收他錢,還想怎么地?那個雜物間連窗戶都沒有的,怎么住人呢?
閣樓給你住???
什么?姑父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
這段時間,我要住女兒那兒幫忙帶孩子。你呢,也別回來住了,正好把房子租出去,還能收點租金呢。反正你最近也經(jīng)常住店里,不是說店里忙嗎?索性就住這兒吧。
不回家住了?這,這怎么能行呢?
怎么不行了?當初剛來的時候,你不就住閣樓的么,不也住得好好的嗎?這家店,可是我家出錢開的,你別忘了!姑母說得理直氣壯的。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前方的小窗戶,玻璃上印出一閃一閃的警燈。他爬了起來,踩著一級級的樓梯走下去。窄小的木樓梯發(fā)出絕望的喘息,柜臺后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然后他看見姑父的眼睛,從憤怒到驚訝,再到平靜。
他繞過他們,走向門外。
看來以后有段時間不用住閣樓了,他想。這可真不算是個壞的開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