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開始,林向潔的心里老是有種不適感,似乎有只蟲子在爬,看不見,趕不走,無計可施。
早上四點多就醒了,她覺得憋悶,起身拉開窗簾。天還黑著。她抹開半扇窗子,風(fēng)裹著濕冷的寒氣,“呼”的闖進來。她被風(fēng)推了一下,不由地往后退,打了個寒顫,趕緊關(guān)上窗,縮頭縮腳地鉆回被窩。
她就這樣側(cè)躺著,看著窗外的夜色漸漸淺了,由麻黑到蒼青,繼而灰白。天光亮了。以前這時候,對面的老辛夫婦準備出去買菜,總是把門“哐”一聲重重地關(guān)上,仿佛不用力就關(guān)不上。樓下小江老婆一聲連一聲地催促孩子起床,像雞打鳴,尖厲而急躁的聲音準時從臥室傳上來。整幢樓很快就會有各種各樣的響動,可現(xiàn)在太安靜了,好像世界進入了靜止?fàn)顟B(tài)。
林向潔沒有睡懶覺的習(xí)慣,可是起來又能干啥呢。疫情封控期間,出不了門,需要節(jié)省生活物資。晚點起,早餐就可以省了。
不一會兒,隔壁房間有了動靜。拖鞋踏在地板上,有幾處傳來“吱嘎”“吱嘎”的聲音。時間久了,地板有些松動,也是正常的。這套房子本來打算賣掉,林向潔不舍得。房子是她從無到有的起點,具有紀念意義。裝修時,每個細節(jié)都傾注了她的心血。在那之前,她和劉順在學(xué)校宿舍住了三年半。宿舍的廚房、衛(wèi)生間都是大家共用的,很不方便。夏天沒有空調(diào),悶罐一樣狹小的室內(nèi),熱氣蒸騰,蚊蟲飛舞。電風(fēng)扇不停地轉(zhuǎn),無濟于事,風(fēng)都是熱的。
記得第一天搬進這個新家,她赤腳走進臥室。地板清涼、光潔,木紋像一層層黃色的浪花,向腳下涌來。燦燦興奮地喊叫著,肉肉的小身體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像只小乳豬。八月的風(fēng)從紗窗吹進來,爽而不熱。那一刻,林向潔覺得特別幸福。偌大的城市里終于有了自家的燈火,對她而言,算是如愿以償。她是個容易滿足的人。
記得當(dāng)時她愜意地倚靠在劉順的肩頭,喃喃地說,自己的家,就是舒服,咱們在這兒一直住到老!
當(dāng)然,咱這房子位置、環(huán)境都不錯!劉順也很自得。
不過十幾年光景,新的小區(qū)一茬茬長出來。三年前,劉順決定賣掉這套房子。畢竟是老小區(qū),無電梯,停車也成問題。盡管部分綠化帶改造成停車場,車位還是不夠,晚點下班,就得到處找地兒停車。新房子很快買好了,地段不錯。
林向潔還是不想賣掉舊房子,她覺得新小區(qū)各方面條件自然不錯,但老小區(qū)有老小區(qū)的好處,生活圈子相對固定,住戶都比較熟悉。她已經(jīng)住慣了,以房子離單位近為理由,建議再等等。她后來才發(fā)現(xiàn),等待是個不確定的過程,就像婚姻。她參加過不少婚禮,每次都能聽到那些深情動人的承諾。可事實上等不到白頭偕老的比比皆是,她知道的最快的一對,從結(jié)婚到離婚只有三個月。
拖鞋的聲音已經(jīng)穿過客廳,到達衛(wèi)生間,接著“咔噠”一下,是打火機打著的聲音,隨后是換氣扇怪異的噪聲。劉順進衛(wèi)生間向來是先點根煙,再開換氣扇,然后坐在馬桶上。換氣扇原本是正常的,不知不覺間就變成這樣?;橐龅淖兓彩侨绱耍瑒偨Y(jié)婚時,林向潔并不反感香煙味兒,甚至還覺得有些香型挺好聞。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聞到衛(wèi)生間里殘留的煙味兒,喉嚨就有些敏感,刺啦啦地想咳嗽。劉順沖馬桶時從來不蓋馬桶蓋,污濁的空氣,還有偶爾落在地磚上的煙灰,都讓她不舒服。提過幾次,劉順隨口應(yīng)答,結(jié)果還是老樣子。換氣扇的問題,劉順也是一拖再拖,說反正這房子打算賣掉,管它呢!林向潔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令人生厭的愛嘮叨的女人,話說三遍,就不多言了。
這兩年,她一個人住,用好衛(wèi)生間,就打開小窗通風(fēng)。不開換氣扇,是因為它的噪聲。后來就忘記開了,就像特意忘記一些事,慢慢地也就真淡忘了。
此刻,幾乎被她淡忘的聲音,在門外再次響起時,像是放大了音量,每一聲都刺激著她的耳膜和神經(jīng)。
劉順上周打電話給她說,我等幾天準備回來,今年一家人一定要團年。燦燦都大三了,關(guān)于未來的規(guī)劃,我們做父母的也要指點指點。對吧?他說話的方式一點兒沒變,用的是商量的口氣,其實沒得商量,于情于理都不容辯駁。林向潔說,那行吧,你回來也好,有些事可以當(dāng)面解決。燦燦大了,應(yīng)該能接受。劉順在電話那頭停頓了幾秒,清了清嗓子說,等我回來再說吧!
劉順剛回來半天,隔壁單元發(fā)現(xiàn)了一例陽性病例,整個小區(qū)被封控了。工作人員很快趕來,看劉順的48小時核酸檢測正常,叮囑他之后三天三檢。燦燦過兩天回來,林向潔趕緊通知她退票,先回重慶的外婆家。
這多少有些尷尬。劉順卻似乎感覺不到,仿佛這個情況在意料之中。他哼著歌把客房收拾一下,就住進去了。想想也是,他本來就是打算回來過年的,心安理得。何況在法律意義上,他還屬于這個家,享有這個房子的使用權(quán)。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可林向潔知道,從兩年前的那個晚上開始,就很難回到過去了。
那天晚上,一切來得太突然。劉順邊洗腳邊看微信,然后隨手把手機放在枕上,去倒洗腳水。屏幕還亮著。不看對方的手機,是他們默認的習(xí)慣。偏偏這時,有兩條微信消息連續(xù)發(fā)來,很好聽的水滴聲。應(yīng)該是水滴聲把林向潔的目光從書本里引出來,她不經(jīng)意地側(cè)頭看了一眼,一個鮮艷的“紅唇”表情包。這該死的一眼,立刻讓她身體繃緊,幾乎下意識地抓起手機。然后,“轟”的一下,像是猛力撞在某處,大腦霎時一片空白。
直到劉順走過來,從她手里搶過手機。林向潔才木木地看著他慌慌張張地看看手機,又慌慌張張地進入被子,和她并排靠在床頭,坐著。時間太過短促,她還沒有完全回過神兒,像是剛從一個噩夢中醒來,恍恍惚惚的,辨別不出是夢還是現(xiàn)實。
他局促不安地晃了晃,想坐穩(wěn)些。眼睛試圖看向她,卻像是遭到了她的目光的攔截,中途撤回去。隨即環(huán)抱手臂,低下頭,仿佛在等待什么東西砸下來。也許在等待她的質(zhì)問,或者聲淚俱下地責(zé)罵,甚至歇斯底里地咆哮。他顯然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承受這一切。
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只有沉默。短短幾十秒鐘的沉默,似乎抽去了空氣中的氧氣,令人窒息。劉順挺起胸脯,深吸一口氣,胳膊放下來,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按壓,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咔咔”的脆響。平日,他心閑氣定時,會有順序地按壓手指關(guān)節(jié)。每聲“咔”,間隔兩三秒,像彈奏樂曲,節(jié)奏分明。現(xiàn)在,聲音慌亂且無序,大概是在思考應(yīng)對的策略,抑或是對等待失去了耐心,提醒她該做出什么反應(yīng)。最后一聲“咔”結(jié)束時,他賭氣一樣說道,你想問什么就問吧!
窗外,夜色濃黑。在更為濃黑的沉默中,林向潔已經(jīng)徹底清醒過來。很快,有什么東西匯聚成一股強力,正用力沖往胸腔,灼熱而洶涌。她感到氣息不暢,也深吸一口氣,將它們狠狠地壓下去,冷冷地說,有什么好問的,好自為之吧!
她聽到自己故作鎮(zhèn)靜的聲音里輕微的顫抖,再說下去,那些憤怒的潮水會卷挾著泥沙,反涌上來,在尖銳的轟鳴中決堤而出。這只會更糟糕,除了讓僅存的自尊碎裂一地,還能如何呢!
盛氣,只屬于年輕人。那時候,有資本,有勇氣,有精力,大不了重頭再來。但凡過了不惑之年,許多東西都在慢慢失去。像流失的膠原蛋白,無論精心涂抹多么昂貴的護膚品,都還原不了那張青春無敵的臉。
時間是個強悍的侵略者,你除了倉皇地敗退,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此時,自尊是最后一道防線,她要死死地守住它,像圣地亞哥那個悲壯的老漁夫,守護著馬林魚殘破的魚骨。
林向潔下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我去客房睡了。她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眼有多寒冷、空茫,如一片雪野,讓劉順不由地打了個寒戰(zhàn)。
第二天回到家,劉順已經(jīng)做好晚飯,在等她。
過去基本是林向潔做飯。她是中學(xué)教師,年輕時事業(yè)心強,輔導(dǎo)完學(xué)生才下班。晚了,不想做飯,一家三口就到外面吃。劉順血脂逐年增高,女兒學(xué)習(xí)壓力大,營養(yǎng)要跟上。意識到這些,她做了調(diào)整,基本按時下班。悉心研究菜譜,每一餐都精心烹制,力求營養(yǎng)、健康。不上班時,哪兒也不去,家庭成了她的生活主頁。后來劉順應(yīng)酬多了,燦燦高中在學(xué)校住宿,周末才回來,碰上一家三口共進晚餐,她總是做一大桌菜,一家人邊吃邊說笑,那時她感覺很知足,很享受!
劉順不止一次說自己幸運,有個集賢妻、良母、名師于一身的老婆。林向潔在這份贊譽里,不免飄飄然。以為家庭如同菜肴,刀工、火候、烹制、調(diào)味,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周邊也常有人羨慕她“什么都有了”,這看似平常的幾個字,卻意味著一個中年人已然抵達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想想也是,她和劉順在大學(xué)相戀,畢業(yè)后,跑到南方發(fā)展。起先,一窮二白。雙方家庭條件普通,給不了太多經(jīng)濟上的資助。他們商量好,一起奮斗,不拖累家人。女兒生下來時,還借住在學(xué)校宿舍。如今,他在區(qū)政府工作,自己是學(xué)校骨干,女兒成績優(yōu)異。兩套房子,兩輛車,衣食無憂,生活安穩(wěn)。甭說在別人眼里,連自己都認為人生足夠圓滿。
可這種感覺,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如同多年來努力建造起來的房屋,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座并不堅固的危房。
自負,可以降低人的敏銳性,林向潔才意識到這一點。之前,劉順晚上應(yīng)酬越來越多,手機幾乎不離身,有時到外面接電話。她總以為是談工作上的事,竟然一點兒也沒有產(chǎn)生過懷疑。
昨晚進入客房,床上堆著晾干還未收置的衣物。她打開衣柜,才覺察自己的衣服幾乎都是暗色,大多是在路邊服裝店里隨便買的。倒是劉順的衣物鮮亮,紫紅方格襯衫,白色T恤,卡其色西褲……名牌居多。他以前穿衣服很隨意,林向潔給他買什么牌子、顏色、款式,從不講究。依稀想起,有一次他提出以后自己買衣服,省得她到商場來回挑選。當(dāng)時,還為他的體貼欣慰不已呢!
她收拾好雜亂的衣物,躺下,卻沒辦法收拾好自己雜亂的心情。那句發(fā)燙的蜜語和紅唇,像一壺沸水,在腦海里不停地翻滾著,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入睡。清晨被鬧鐘驚醒,她趕緊起來去學(xué)校管理早自習(xí)。接下來期末考試,她監(jiān)考時頭昏腦脹,硬撐著才沒有睡著。下班后,平時急著趕往菜市場,現(xiàn)在身心俱疲,不想回家。
劉順打過幾個電話,她靜音了。他在微信里留言,“晚上回家吃飯,我們談?wù)?,好嗎?”他說話一向簡潔、果斷,帶著政府人員做決策時的不容置疑。
劉順見她進門,疾步走過來,從鞋架上拿起拖鞋,遞到她腳下。他神色平靜,目光里卻帶著某種探詢,快速從她臉上掃過,像掃二維碼,似乎要掃出某種信息。察言觀色,這不是他的風(fēng)格。
氣氛很沉悶。林向潔沒什么胃口,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
劉順也放下筷子,說,昨晚的事,我想解釋……
林向潔打斷他,還有解釋的必要嗎?
劉順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吐出來,說,這樣吧,我們都冷靜一下??爝^年了,再說燦燦還有半年就要高考,不要影響到她,你看行嗎?
什么叫“我們都冷靜一下”,她不冷靜嗎?不吵,不鬧,連句責(zé)備都沒有!后一句的意思是說她如果不冷靜,就是無理取鬧,會影響到過年的氣氛,會影響到孩子的高考嗎?這么多年,他知道她有多在乎這個家,為孩子付出了多少心血,現(xiàn)在這些竟然成了他拿捏自己的籌碼!
昨晚退下去的潮水,似乎又漲上來,“轟”的一下,更用力地往上沖。林向潔感覺鼻子發(fā)酸,趕緊站起來,轉(zhuǎn)身走到廚房,抬起頭,讓蓄滿眼眶的淚水一點點退下去時,又琢磨了一下劉順的話。最后那句“你看行嗎?”顯然是一種央求,印象中他很少用這樣的語氣。
林向潔的性格外柔內(nèi)剛,昨晚的反應(yīng),就像是一場平靜的風(fēng)暴。劉順怕了,他是有經(jīng)驗的。大學(xué)期間,林向潔被他的某句話傷到了,只是淡淡地說,分手吧!轉(zhuǎn)身走了。劉順也是不肯輕易低頭的人,兩人分了半年,最后還是劉順放不下,主動求和多次,才有了后來。她平時比較溫和,小事情不在乎,真的觸犯到了底線,絕不妥協(xié)。這次顯然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想用緩兵之計拖延,再慢慢軟化她。林向潔明白過來,接下來怎么辦,她心里很亂,還沒有頭緒,確實需要冷靜一下。
她倒了一杯水,走到餐桌旁,說,當(dāng)然,我知道怎么做。
劉順挺直的身體軟下來,靠在椅背上。臉隱在灰白的煙霧間,眉頭松開,有種莫名的釋然。
年到了。從采購年貨到準備團年飯,過去都是林向潔主管,這次劉順不讓她插手,自己忙前忙后。林向潔當(dāng)然知道什么原因,只是閑不住,總想干點啥。她想到公園里的旋轉(zhuǎn)木馬,自己也是如此,圍著這個家周而復(fù)始地旋轉(zhuǎn),成了一種慣性。這樣一想,心定下來,她悠閑地坐在沙發(fā)上,嗑著瓜子,刷電視劇。
燦燦注意到這些異常,趴在劉順的肩頭,夸道,老劉,懂得心疼我媽了,優(yōu)秀!劉順嘿嘿一笑,這不應(yīng)該的嘛,平時家里你媽最辛苦。
女兒跟劉順親。小時候,燦燦問林向潔自己從哪來的,林向潔說從媽媽肚子里生出來的。她又問劉順,劉順說是垃圾桶里撿來的。她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知道了,媽媽生下我,就扔到垃圾桶里了,爸爸把我撿回來的。壞媽媽,好爸爸!大概從那時開始,這兩種形象就基本定型了。林向潔是教師,對學(xué)生嚴格,對女兒更嚴格。一直以來,燦燦的功課、舞蹈、書法等,都是她全程陪伴。孩子在學(xué)習(xí)過程中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情緒的抵觸,青春期的逆反、沖撞,林向潔都要照單全收。個中滋味,唯有自知。劉順的觀點是女兒要富養(yǎng),對燦燦百依百順。這樣一緊一松,倒也和諧。只是女兒跟劉順親近,說話沒大沒小的,跟林向潔總隔著層不遠不近的距離。
團年開始了。他們以前多半回老家過年,林向潔重慶老家的習(xí)俗是年三十中午吃團年飯,劉順的北方老家是晚上。燦燦出生那年,太小,就沒回。那是他們第一次單獨過年,為團年飯還產(chǎn)生過爭執(zhí)。劉順說全國幾乎都叫年夜飯,晚上吃,就你們那兒與眾不同。林向潔其實對吃的時間不在意,只是單純喜歡老家“團年飯”的氛圍。爆竹聲聲中,一家人團團圍坐,桌子正中是碗扣肉,將碗翻開,深褐色的咸菜上交疊著一片片輕薄透亮的五花肉片。必須是家里最年長的人開第一筷,然后念念有詞,團團年年,平平安安!大家便各自夾起一片,說團團年年,平平安安!吃完,再端起酒杯互相祝福,吃喝說笑。跟年夜飯相比,林向潔認為“團年”這個詞更具體、溫暖,年味兒更濃。
劉順笑了,你們語文老師,就是喜歡咬文嚼字!那次以后,兩人達成一致,年三十晚上,按照林向潔老家的形式吃團年飯。后來,過著過著,連形式也不講究了,只有“團年”這個詞保留下來。年輕時太較真,林向潔以后想起來覺得有些可笑。
那次團年飯,劉順破例在中午。滿滿一桌菜,中間也是一碗扣肉,因為血脂問題,這道菜林向潔已經(jīng)多年沒做了。他把碗翻過來,笑著說,我年紀最大,先來一片,祝福我們家團團年年,平平安安!林向潔沒說話,象征性地吃了一片。梅菜扣肉,肉切得大而薄,味道不錯,看來劉順是下了功夫的。燦燦嫌肥膩,不吃。
有點冷場。劉順舉起酒杯,看著她,向潔,為這個家你辛苦了。我心里有數(shù),只是從來沒說出來,今天算是——道歉!
林向潔注意到“道歉”兩字用了停頓和重音,有一語雙關(guān)的意味。她猶豫了一下,沒有站起來。
劉順將酒一飲而盡,然后示意燦燦,給你媽敬酒啊,她一路陪你到今天,多不容易!
燦燦端起酒杯說,媽,謝謝你這么多年的付出,我心里也有數(shù)。希望今年高考旗開得勝,不讓你失望,干杯!
林向潔站起來,端起酒杯。劉順又倒了一杯,三只高腳杯碰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玫瑰色的紅酒輕輕晃動著。她喝了一大口,酒微涼,滑下去,卻變成一團暖流,即刻在身體里漫延開來。心中某個冰封的角落,“啪嗒”一下,化開了。自己和這酒多像啊,外表冷冽,其實內(nèi)心是那么熱愛這個家!想到這兒,眼窩有些發(fā)熱,繼而濕潤了。
劉順看到她的淚水,臉色一灰,接著蹙起眉,目光霎時有了鋒芒。他向已坐下低頭剝蝦的燦燦,快速地努努嘴。林向潔愣了一下,覺得自己很傻,演戲都不會。
年過完,他倆各自上班。燦燦是關(guān)鍵時期,學(xué)校抓得緊,每個月放假一次。生活看似一如往常,實則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劉順應(yīng)酬少了,有時回到家,會發(fā)信息給她:晚上回來吃飯嗎?
林向潔又恢復(fù)了以前的作息時間,放學(xué)留下來輔導(dǎo)學(xué)生。晚了,就在外面吃點兒。
最大的變化是,他們分居了。自那晚開始,自然而然地分開了。燦燦春節(jié)時就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劉順慌忙解釋道,你媽最近睡眠不好,我呼嚕聲重,太影響她。
燦燦狐疑地看看她,林向潔說,嗯,分開睡好多了!算是打個圓場。
劉順做過幾次暗示,林向潔不做回應(yīng)。
一天傍晚,他發(fā)位置給她,說在咖啡店訂了餐,離學(xué)校不遠,放學(xué)直接過來。
林向潔思前想后,還是去了。服務(wù)員領(lǐng)著她拐來拐去,到了一個包廂。門側(cè)有個橢圓形的木牌,寫著“初見”。
包廂里,燈光幽暗,音樂細若游絲。劉順倒了杯咖啡給她,笑著問,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嗎?
什么日子?她的腦子快速搜索,沒查到結(jié)果。
咱倆相識的日子啊,忘了吧?他的語氣很特別,有種親密的嗔怪,以及揭開謎底后的小小得意。
剛說完,有人敲門。一個女服務(wù)員拿著一捧鮮花走向林向潔,您好,女士,這位先生為您訂的鮮花!
她一臉懵,起身接過來時,看了下劉順。他神秘地一笑,等服務(wù)員出去后,從右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個精致的盒子,打開,遞過來,向潔,這個送給你!
一條精致的項鏈在燈下流動著金光。
林向潔手足無措,愣怔著,說不出話來。
他的一番操作自然妥帖,這不是她熟悉的那部分劉順,完全不是。他具有理科生的典型特點,做事嚴謹、務(wù)實,但不浪漫。這么多年,除了婚戒,沒買過什么禮物。頂多就是出差在外,帶點土特產(chǎn)之類的。有次三八婦女節(jié),他帶回來幾盒中華烏雞精,說單位里的同事都買鮮花,中看不中用,還是這個實惠。
晚上,劉順似乎要把這份刻意的熱烈進行到底。他把花插瓶,放在床頭柜上。彌漫的香氣,調(diào)暗的燈光,輕柔的情語和愛撫,營造出一種令人迷醉的效果。可林向潔無法進入狀態(tài),劉順像換了個人,言行舉止,是那么陌生。他什么時候成這樣了,誰改變了他?她不能不想起那個女人,那個一定涂著紅唇的鮮艷的女人。
一切成為違逆意志的忍耐,她身體僵硬、遲鈍,甚至有輕微的抗拒。劉順感覺到了,激情的火花沒有點燃,漸漸冷下來。最后的努力失敗后,他沮喪地仰面躺平,長長地嘆了口氣。林向潔起來,不聲不響地穿好睡衣,回到客房。
劉順本來話就不多,林向潔的沉默,讓這個家變得既空蕩,又狹小。兩個人似乎都小心地回避著什么,盡可能不與對方面對面。下班后待在各自的房間里,門半開半閉,后來也都關(guān)上了。
學(xué)校為了沖刺市重點高中,從初三畢業(yè)班里單獨抽出一些尖子生,組成一個培優(yōu)班,晚上和周末都要輔導(dǎo)。林向潔接手了這個班。她跟劉順說,領(lǐng)導(dǎo)找我談了兩次話,實在推脫不掉。這個班學(xué)生全部住校,我是班主任,要全程管理,也要搬到宿舍住。
事實上,校長只找了她一次,客氣地說她作為學(xué)校骨干,是首選。如果有困難,再考慮別的教師。林向潔早已不需要用成績和敬業(yè)來證明自己,她也知道想教這個班的人大有人在,但還是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了。住宿也是她提出的,其實學(xué)校有專門的宿舍管理人員。
劉順爽快地回應(yīng)道,行啊,工作要緊,忙你的事兒。別太累,要注意勞逸結(jié)合!
她住進宿舍,每天早起晚睡,備課、改作業(yè)、輔導(dǎo)學(xué)生,連軸轉(zhuǎn),用忙碌來填充生活的邊角、縫隙。有個周末,出校門買資料,她發(fā)現(xiàn)路旁的玉蘭樹上綠葉繁盛。玉蘭樹先開花,再長葉,白色的玉蘭花大而飽滿,每年早春,她都會折幾支插瓶。看來今年的玉蘭花早開過了。枇杷樹上的果實青中泛黃,已經(jīng)進入仲春時節(jié)。林向潔暗自一驚,覺得自己像是封閉在一個硬殼里,對外界的變化竟然渾然不知。姑娘們穿著時尚的薄裙子,從身邊走過。年輕時,她也喜歡穿裙子,喜歡長發(fā)和裙擺在風(fēng)中飛揚,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風(fēng),輕盈,飄逸。再看看現(xiàn)在,一身黑色的衣褲,厚重,暗沉,毫無生氣,在這個繽紛的春天里,像一棵過季的植物。
買好資料,她去了商場,買了幾套衣裙。從這一天開始,林向潔決定要好好愛自己。
春去夏來,緊張的六月結(jié)束了。培優(yōu)班重高率有重大突破,燦燦也如愿考到一所名校。
劉順提議去海島度假,以示慶祝。
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燦燦興致很高。
林向潔的心情也不錯。晚上入住酒店時,劉順說,向潔,你睡眠不好,跟燦燦睡一間吧!
林向潔心里陡然一沉。
想起燦燦每個月放假的那天,她也提前回家。油跡斑斑的廚房,洗衣機里堆積的衣物,陽臺上焦渴的花草,似乎都在召喚著女主人。一時間,林向潔有些悵然若失。她抓緊拾掇。劉順把燦燦接回來時,家里已經(jīng)干凈整潔,餐桌上擺著豐盛的佳肴。燦燦夸張地驚呼道,哇,好香?。㈨樀难劬σ擦亮恋?。飯菜熱氣氤氳,一家人如同往日,圍坐在溫暖的燈光下,邊吃邊說笑。這份偽造的幸福,對林向潔來說,依然有著無法抗拒的感染力。必須承認,時間已經(jīng)慢慢軟化了一部分堅硬的心結(jié)。她想等忙過這陣兒,和劉順好好談?wù)劇?/p>
現(xiàn)在看來,沒必要了!林向潔暗暗地對自己說。
沒想到,劉順八月份突然到貴州掛職,進行扶貧工作,為期三年。自己申請的,還是組織安排的,他沒漏一點口風(fēng),就像他沒有留一點機會給林向潔,就匆忙出發(fā)了。
九月份,燦燦到北京上大學(xué)去了。家里空下來,林向潔起先不適應(yīng),但很快感受到獨處的樂趣。聽音樂、聽播音、讀書、瑜伽、護膚……時間被切分成一塊兒一塊兒的,像精美的甜點。她愛上了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無須為柴米油鹽忙碌。簡單、自在、安靜,按當(dāng)下時興的說法,就是高質(zhì)量的單身生活。
早上自然醒來,再也無須心急忙慌地為家人準備早餐。她通常先打開手機,點開音頻。她喜歡一個叫“月下聽風(fēng)”的朗讀主播,確切地說,是喜歡他的聲音,真的像明亮的月光下,晚風(fēng)拂過滿地的落葉,低沉而又柔情。聲音從枕邊開始,如同耳語,然后隨同她到衛(wèi)生間、廚房、餐廳,走到哪兒,跟到哪兒?!霸孪侣狅L(fēng)”有幾十萬粉絲,可林向潔覺得這個聲音只屬于她,寂寞的時候,煩躁的時候,隨時就能出現(xiàn),陪伴自己。她加入他的粉絲群,也私自添加了微信,并且提前換了一張十年前的照片做頭像。照片上的她穿著亞麻色長裙,姿態(tài)優(yōu)雅地靠著一棵玉蘭樹。白玉蘭開得正好,每一朵都像她的笑容,明媚,皎潔。
他們偶爾微信聊天,她始終打字?!霸孪侣狅L(fēng)”用語音,七夕節(jié)那天,還專門朗誦了一首情詩發(fā)給她。林向潔聽了,竟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這首詩,她聽了不下幾十遍。她淪陷在他的聲音里,像一枚石子掉進幽深的水潭。
一個冬夜,他們聊到很晚。“月下聽風(fēng)”說我們很投緣,可以見面聊?。∷竦鼐芙^了,理由復(fù)雜而隱秘。他的聲音讓她幻化出一個浪漫、多情、風(fēng)度翩翩的男人形象,現(xiàn)實中說不定是個油膩大叔呢!先前有一次,他的語音里突然闖入了稚嫩的童音,應(yīng)該是喊“爺爺”。語音立刻中止,她想再確認一遍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刪除了。這種適可而止的曖昧,隱而不現(xiàn)的神秘,不是挺好嘛!虛幻常常是美妙的,倒是真實有時近乎殘酷,如同破碎的肥皂泡,一切化為虛空,給人一種幻滅感!她這個年紀,已經(jīng)明白得到即失去的道理。
年底到了,劉順在一家三口群里,詢問在哪兒過年。林向潔想了想,說回各自老家過吧,燦燦你自己選擇!自結(jié)婚后,他們還是頭一次分開過年。燦燦沒回應(yīng),半小時后打字過來,我這兒離爺爺家近,去那兒吧!
第二年春節(jié)到來時,疫情暴發(fā)。燦燦回來得早。劉順忙到年跟前,看看形勢嚴峻,決定不回來了。大年三十晚上團年,她做了幾道菜,倒了兩杯紅酒,努力營造一種喜慶的氛圍。燦燦給母親敬完酒,很快吃完,回房間了。
燦燦在林向潔面前一向乖順,說話、做事總有點兒小心翼翼,這是多年被她管束的結(jié)果。她們之間始終隔著層夾心,難以貼近。燦燦的不少心里話,她還是從劉順那兒得知的。過去對孩子太嚴格了,她有些懊悔,也嘗試過改善這種關(guān)系,結(jié)果反而別扭。
不一會兒,燦燦笑嘻嘻地走出來,把手機對著她,媽,跟我爸說兩句唄!
視頻里的劉順黑了,瘦了,但精神不錯。她問候了新年好,閑談了幾句注意防疫之類的話。燦燦拿著手機返回房間,繼續(xù)聊。林向潔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煙花稀稀落落,在夜空中一朵朵盛開,一朵朵破碎。四周闃靜,只有燦燦歡快的笑聲不時響起。這個除夕夜,特別清冷。
接下來的一年,戴口罩、測體溫、封控成了常態(tài)。生活節(jié)奏被打亂了。學(xué)校有時停課,她只能居家上網(wǎng)課,很少出門。每天關(guān)在屋子里,時間也仿佛變慢了。所幸有網(wǎng)課,剩余的時間她盡量用書籍、音頻、刷劇去填充。有一次,班級一個學(xué)生核酸檢測是陽性,林向潔被隔離在賓館十四天。封閉的空間里,大片大片的寂靜,像冬天厚實的積雪,無法消融。她逐漸由煩躁變得恐慌,覺得自己再被關(guān)下去,就要瘋了。
聯(lián)系外界的只有手機。林向潔點開微信,幾百個好友,卻不知該聯(lián)系誰。想到“月下聽風(fēng)”,許久沒聊天了。她發(fā)送一張風(fēng)景圖片,馬上有信息回復(fù):“月下聽風(fēng)”開啟了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朋友。請先發(fā)送朋友驗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后,才能聊天。
被刪除了?
忘記在哪兒看到過一句話:“當(dāng)今社會,感情比紙還薄。”她啞然失笑,談不上失落,原本只是喜歡他的聲音而已。每天早上依舊打開音頻,聽他朗讀的小說。
現(xiàn)在,他渾厚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她卻怎么也聽不進去。門外的聲音似乎有更強的聲波,水落在水池里的“嘩嘩”聲,油煙機啟動的“呼呼”聲,煎雞蛋的“嗞嗞”聲,覆蓋了周圍的一切。
久違的聲音和香氣鉆進臥室,還原了熟悉的生活片段。林向潔有些恍惚。這兩年,她上班時在學(xué)校吃早餐,不上班就牛奶、面包對付一下。日子安靜、清素,過久了,到底還是喜歡家里的這股煙火氣。她深吸了幾下,仿佛要把香氣全部吸進去。
她還縮在被窩里,像是故意在拖延。果然,沒一會兒,拖鞋的聲音徑直走向她的門口。隨即傳來敲門聲,向潔,起來吃早飯吧!
兩人吃完早餐,又同去超市購物。空氣質(zhì)量不錯,陽光落在茶梅紅色的花瓣上,像銀質(zhì)的薄片,晃眼??爝^年了,又逢疫情,企業(yè)停的停,關(guān)的關(guān),才難得有這樣的好空氣!
回到家,劉順泡了杯普洱,兩人對坐在陽臺的藤桌邊,像朋友一樣喝茶,閑聊。聊到貴州,劉順說,去年我差點把命丟了。他挽起右邊的袖子,胳膊上有條醒目的疤痕。
林向潔驚問,怎么回事?
劉順說,貴州山多,雨多,真的是人們概括的那樣,“地?zé)o三尺平,天無三日晴”,我們扶貧工作,經(jīng)常去山里。那天下山晚了,又下著大雨,車開得很慢。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忽然天旋地轉(zhuǎn),旁邊的人在尖叫,才知道出了狀況。我當(dāng)時就想,完了,自己這輩子就這么結(jié)束了。后來就暈過去了,等醒過來,我聽見后座的一個女同事正在哭著打電話。就想摸摸手機在哪兒,右胳膊動一下,很疼,全身都疼。左手摸了一會兒,沒摸到。那時候就想給你打個電話,特別想。女同事發(fā)現(xiàn)我醒來,哭著說司機還沒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報警了,只能等。
女同事又給家人打了電話,然后問我要不要給家里報個平安。我想了想,說算了,白白讓家人擔(dān)心。車已經(jīng)變形了,不知道現(xiàn)在什么狀況,我們盡量不動。天很黑,雨還在“嘩嘩嘩”地下著。這段時間里,我想了很多。如果這次真的死了,算得上為公殉職,至少挺光榮的。又想這輩子有哪些遺憾,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看到燦燦結(jié)婚的那一天。
劉順笑了笑,喝口茶,繼續(xù)說,幸虧命大!等了四五十分鐘,救援車趕來,才知道翻車的地方離山腳不遠。我們?nèi)齻€都只是受了傷,程度不同。我除了右胳膊骨折,其他問題不嚴重。不過,經(jīng)歷過死亡的恐懼,才知道啥東西重要!
林向潔聽完,眼睛依舊盯著玻璃壺,里面的普洱越泡越濃,在陽光下散發(fā)著殷紅的暖意。
她拎起壺,給劉順的杯子續(xù)上水,說,你當(dāng)時應(yīng)該給我打個電話,否則,我也遺憾。
年到了。林向潔跟劉順戴著口罩,出門采購了一大批年貨。晚上團年,做了六個菜,其中有梅菜扣肉。剛倒上酒,燦燦打來視頻電話。
劉順把鏡頭對著餐桌,說,正準備團年呢!
呀,不錯嘛老劉,是我媽的手藝還是你的?
我倆一起做的,來,你在那邊也端起酒杯,咱們碰一個!
好嘞,等我倒酒哈!
隔著屏幕,燦燦端起酒杯。劉順示意先等等,把碗翻開,夾起一片梅菜扣肉,邊吃邊說,團團年年,平平安安!
隔著屏幕,三只酒杯碰在一起。林向潔和燦燦也大聲說道,團團年年,平平安安!■
原載于《曙色》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