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老敏扛起一把泛著青光的鋤頭出了大門,山上那塊地里的大豆苗像澆了油似的,一天一個樣,長得快齊膝高了,再不鋤,就攪鋤攪得鋤不成了。
天還沒有亮透,通往村外的路昏暗不清,只有模糊的輪廓。
老敏仰頭望了一眼昏暗的天空,細碎的露水輕盈地拂灑在臉龐上,帶著絲絲涼意。老敏知道,落露了,必是個艷陽高照的日子。
村外進山的土路上,沿著車轍長著長長兩溜馬蘭草,打著花苞,露水一沖,艷陽一照,不幾日就藍生生地開了,惹得人心也藍汪汪水靈靈的。路兩邊生著半人高的蒿草,掩住了以往歲月的痕跡。蒿草根部有野生盤了窩,用蒿草叢遮風擋雨。村里祖祖輩輩都把野外的飛禽走獸叫“野生”,老敏喜歡這叫法。
老敏邊走邊思謀往日的歲月。那個年月,家家戶戶都養(yǎng)著牛羊,路邊哪還有蒿草生長?就是馬蘭草,都被饑餓的牛羊啃光了。如今牛羊不養(yǎng)了,蒿草就占據(jù)原來的車道,瘋狂地生長。蒿草長起來,那些遠走高飛的野生帶著子孫后代回到了無限眷戀的故鄉(xiāng),在蒿草叢里盤了窩,繁衍生息。
老敏邊走邊用鋤頭碰掃露水,不然等他上到山上,他的鞋子和褲筒就會被露水打濕。鋤刃碰掃著蒿稈,也驚擾了野生。有野雞和野兔不時地撲躥出蒿窩。有一只野雞也許是驚蒙了,竟然啪的一下?lián)溥^來蓋在了老敏的臉上,碰得老敏的臉生疼生疼的。老敏捂了生疼的臉龐,盯著鋤刃自言自語地說道:“如今野生多得不得了,把人碰翻呢。”以前見只麻雀都覺得稀奇,如今連從來沒有見過的野生都出現(xiàn)了,見了人也不太害怕。
早年間,山上讓牲畜啃得光禿禿的,連只嘎啦雞藏起來都困難,不要說其他野生了。如今山上碧草連天,野生的膽子就大了,還不時地鉆進村子里來。村口的爾薩家時常有野生鉆進鉆出的,不但有野雞,野兔也時常光顧,連毛梢林里藏著的猞猁、狍鹿、土豹子也不時在夜晚翻墻鉆洞地光臨。
冬季,厚雪覆野的白晝,爾薩披著他那件棉大衣,邁著慢步走在村街上,很得意地給村里人顯擺:“有只狍鹿常來我家吃豆衣呢。”人們聽了也只是笑一笑而已。有人轉過身悄聲對另一個說:“誰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屁謊說慣了,不說是嘴癢呢?!睜査_裝著沒聽到,背了手,吹著口哨,不屑一顧地走了。老敏笑著對眾人說道:“看他那個表情,不像編屁謊的樣子。可能狍鹿時常去他家吃豆衣呢。如今人手里對付野生的家伙少了,野生的膽子就大了?!北娙烁胶驼f:“也就是?!?/p>
老敏走在蒿草茂盛的田埂上,聽到有只狍鹿像狗一樣在草叢里汪汪地叫喚,便想起爾薩說過“危險到,狍鹿叫”。他想這只狍鹿肯定是遇到了啥危險或是難腸了,不然看見人早一蹦子躍到山那邊去了。
田埂上的蒿草掩住了莊稼地。老敏坐在田埂上,太陽雖然已經(jīng)艷艷地照著,但露水還沒有干透,他屁股下有點濕潮。他用鋤把輕輕撥開蒿草,循著狍鹿的叫聲確定位置。狍鹿的聲音是從一塊荒地的白蒿叢里傳出來的。他拋下鋤頭,朝那叢白蒿走去。他還沒有走近,狍鹿就瞅見了他的身影,一蹦子躍出了草叢,跑到不遠處的田埂上站住,回轉身眼巴巴地望著老敏,沒有逃遁的意思。老敏想,還真是一只傻狍子,見了人也不跑。要在若干年前,野生遇到人不逃不跑,哪里還有它的活路呢?老敏往前輕輕走了幾步,狍鹿朝后回望了一眼,也退了幾步,仍然望著老敏,沒有要逃遁的意思。老敏心想,你不走就不走吧,陪我鋤地,我還有個伴兒。
老敏不再理會傻狍鹿,揚起鋤頭鋤起大豆地里的雜草。不勞作的時候站在田埂上,似乎還有涼風輕輕地拂來,但頂著烈日一揮鋤,渾身的汗水就嘩嘩地滲了出來,濕透了衣衫。農(nóng)閑時,閉眼瞇上一會兒,覺得日子過得飛快;農(nóng)忙了,揮鋤淌汗的,日頭像定在虛空里,覺不出它的移動,日子過得極慢。
晌午時分,老敏乏困得不行,坐田埂上休憩。
老敏突然記起那只站在白蒿叢里的狍鹿。它竟然還站在那里,好像種在了地里。
老敏見過傻到遇人顧頭不顧腚、把頭鉆進草叢里的嘎啦雞,還沒有見過傻到像種在地里的傻狍鹿。老敏想,許是有人在白蒿叢里放了套子,套住了狍鹿的蹄子。老敏起身朝狍鹿走去。狍鹿見他走來,便默然地離開了白蒿叢,卻不走遠,和老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老敏想,也許狍鹿纏人呢。便扛起鋤頭下山,回家。
第二天清晨,老敏吃了幾口饃饃喝了幾口水,便又扛起鋤頭上山。
老敏把那只纏人的狍鹿思謀了一晚夕,也沒有思謀明白。他活了大半輩子,遇到過的野生不計其數(shù),沒有哪一只遇人不跑路的。但這只狍鹿卻纏著他站了大半天。
老敏一路上想,狍鹿是不是還在。他很想知道,也很想再見到狍鹿。
露水很盛,到山上時,他的褲筒全被露水打濕了,纏在了腿上。
老敏沒有見到那只狍鹿,心里覺得有點空落。他把鋤頭扔到田埂上,便撥開豆叢,往白蒿叢里走去,到那邊去看一看。
白蒿突然像水漾似的晃動了起來,那只狍鹿伸出長長的脖子,望著朝它走去的老敏。
這次,老敏沒有停步,仍然朝白蒿叢里的狍鹿走去,他要弄明白狍鹿為啥一直待在白蒿叢里。狍鹿見老敏朝它走來,便慢慢地朝白蒿深處退去,沒有奔起來跑遠的意思。
狍鹿慢慢退到白蒿深處,站定,離老敏很近。它抬頭望一眼老敏,又勾頭回望一眼身后。老敏慈愛地看著它,從它的眼眸里看到了滿滿的期望和無以言說的神情。老敏朝它回望的地方望去,發(fā)現(xiàn)了一只靜臥著的狍鹿羔——見了老敏,它滿眼的驚恐,彈掙著欲站起身。老敏站定,然后慢慢地蹲下身,看著狍鹿和狍鹿羔,像春天的陽光一樣笑著。等狍鹿羔安靜下來后,他才慢慢地挪過來,抱住了它。他發(fā)現(xiàn)狍鹿羔的一條腿被啥野生咬傷了,站不起來,走不成路。
老敏抱起狍鹿羔,像抱著一個受傷的嬰兒似的。
狍鹿媽媽跑到不遠處,回望了幾眼老敏,汪汪汪地叫了幾聲,像是叮嚀,又像是托付,然后頭也不回地在草地上劃出了幾道弧線,躍過山梁,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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